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三

圣旨在延迟多日后终于降达军营。但那圣旨却如当头一棒,将李纲的决战梦想击得粉碎。

李纲上书提出的请求,圣旨中只字未复,亦已无须作复,因为其事已与李纲无关。圣旨的大意是:两河宣抚使之职仍由种师道就任,命李纲交割职事后,着即离营赴阙。

言辞冰冷的圣旨宣毕,不仅李纲如雷轰顶,三军将领亦面面相觑。他们搞不清李纲何罪之有,竟被倏尔免职,心中都有些不平,但无人敢置一喙。

为时尚不足两个月,宣抚使来回撤换,已属咄咄怪事,临阵易帅,更属反常。李纲料想,必是自己又遭到了恶毒中伤。但他自思行端影正,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把柄可抓,又有许翰等人为之周旋,何至于皇上的态度发生如此的剧变呢?后来他才知道,此间变故的缘由非止一端,殊非许翰之辈可阻。先后被罢职者亦非止一人,其中就包括了许翰、吴敏乃至太宰徐处仁。

原来当宗望回师兵抵中山、河间时,因该地的兵民固守不降,两镇俱未沦于敌手。后来赵桓萌生悔割三镇之意,但又忌惮触怒金人,便遣王云、曹蒙为使,向宗望请求以贡奉租赋的方式代替割地条约。李纲率征师离京不久,王云、曹蒙从金营返回,奏称宗望表示宋朝的建议可以考虑。这其实是宗望的缓兵之计,耿南仲和唐恪却把它当作了金人欲与大宋和解的良兆。他们劝说赵桓赶快做出相应姿态,以求两国修好。赵桓当然巴不得就此息事宁人,避免兴师动武。毕竟用兵作战也要劳民伤财,耗资之巨未必在贡奉租赋之下。他便接连派人赴金,去谈具体条件。

张邦昌见状,马上顺水推舟,提出根据这个新情况,解围太原之举应当缓行,且宜即罢天下援军,以示言和的诚意。许翰等人针锋相对,坚称必须是以战求和,却被张邦昌等斥之为迂腐空谈。恰逢此时由于宋军节制不专,刘韦合、解潜、张灏诸军各行其是连遭惨败,更使主和派抓住了不可动辄言战的口实,极力撺掇赵桓做出了釜底抽薪的决定。但是太原怎么办,赵桓一时无主张,这便将李纲置于了骑虎难下的境地,也为张邦昌对李纲落井下石提供了机会。

虽然李纲当初挂帅是勉为其难,但他一旦出师,必不甘半途而废,这是张邦昌根据李纲的秉性料定了的。如何利用这一点做文章,运筹之妙便存乎一心了。李纲迫于进退两难的困境,急切上书请求增兵并且一统兵权,这就是一个足资利用的突破口。

张邦昌知道赵桓不可能轻易应允李纲,所以虽有许翰等人支持李纲的奏请,他却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抓紧时间先暗地里去做了另外一件事。他把危国祥召到府中,旧话重提,说二五请愿的主谋,朝廷是决意要追查到底的。此前无人肯出来做证,依老夫看不是没有证人,而是他们心怀顾忌,这也可以理解。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了,朝廷的决心很大,只要他们据实出证,本相可保其一切无虞。这是为朝廷立功的良机,机不可失,切须把握。

危国祥深会其意:如今李纲远离汴京鞭长莫及,正好做手脚将其一举扳倒。为了挽回因上次事败而在张邦昌面前留下的无能印象,他决意此番将事做成。回去之后,他选择了几个比较贪财而又囊中-羞-涩的朋党,忍痛出血贿以重金,声称李纲业已失势,搜罗证据为其定罪的行动已在朝野秘密展开,墙倒众人推,你等若不肯做,自有肯做的人,将来那巨额的赏金可就要旁落他人之手了。将唾手可得的钱财拱手让人,岂不惜哉?至于种种顾虑,其实大可不必,李纲权势既失,连汴京都回不得了,还有什么能耐报复你等?这样连哄带诈好说歹说,终于诱得那几个人动心,相互串通好证词,编造下了一份诉状。

当李纲的奏折再次呈达朝廷时,成竹在胸的张邦昌在朝殿上说话了。他做出忧心忡忡之状启奏,李纲屡次欲将天下兵权俱揽其手,用心十分可疑,皇上不可不慎察。许翰、孙傅、何栗见他危言耸听,相继出班反驳,皆言李纲之请盖为守疆保国,非欲拥兵自重。疑其别有用心,更是无稽之谈。

这时张邦昌便提出了二五请愿之事,说业已查明其幕后之主谋确为李纲。两者联系起来,岂不发人深思吗?耿南仲、唐恪看出张邦昌是有备而发,马上连声附和,说据此看来,李纲还真是野心不小,不可不防。

许翰被他们的信口雌黄激怒,厉声驳斥其言纯属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徐处仁和吴敏认为指称李纲心怀不轨未免荒唐,兼之对张邦昌多有看不惯处,也出班斥其不宜捕风捉影猜疑大臣。张邦昌面对质诘并不多说,径将那份实名实姓签字画押的诉状呈于御前,奏称人证可以随传随到。

赵桓接阅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沉默有顷,宣布退朝。许翰见势不好,连忙高呼臣还有言启奏,赵桓却不予理睬,拂袖而去。

其后徐处仁、吴敏及许翰、孙傅、何栗、李若水、陈公辅等许多大臣皆有奏折呈上,请求召对。赵桓一概未召,只于延和殿单独召见了张邦昌。召见的时间长达一个多时辰。其中所谈内容,外人不得而知。但张邦昌必定会充分利用这次召见,这是不言而喻的。

结果很快便见了分晓:徐处仁罢相致仕;吴敏免少宰,除观文殿学士;许翰免同知枢密院事,除延康殿学士。张邦昌进太宰兼门下侍郎;唐恪进少宰兼中书侍郎;耿南仲进尚书左丞;聂昌进同知枢密院事;徐秉哲接替聂昌就任开封府尹。

圣谕颁下,主和派大喜过望,主战派一片寂然。

孙傅、何栗心下不服,意欲提出查证所谓二五请愿证人的真伪,被许翰劝止。许翰说,彼既蓄谋,必有防备,以我等之力是查不出名堂的。大势已定,徒劳无益,皇上对你们网开一面,已算是手下留情,你们切莫再自招祸端。张邦昌之流甚是阴险,若我们于此事上纠缠不休,恐是对伯纪兄更为不利。目下我们只宜韬光养晦,静待其变,再作道理。孙傅、何栗想想也是,便不得不忍气吞声,权且缄口。

后来聂昌私下里请教张邦昌,如何能在参倒李纲的同时,顺手牵羊将徐处仁和吴敏一并拉下马来。张邦昌一本正经地回答,徐吴二人落职,却与本相何干?皇上天纵英明,难道看不出他们与李纲狼狈为--奸-居心不正吗?聂昌会意道,呵呵,不错不错,彼等与李纲结党营私蒙蔽圣听,端的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此番变故的内情,李纲当时难知其详,但它的结果已明确地告诉李纲,由于某种莫须有的罪名,他已经严重地或者说彻底地失去了赵桓的信任。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越申辩越糟糕,申辩得再有道理,皇上也不会推翻定论,反而会加重处罚。

事无可为矣!仰天长叹之余,李纲被迫上书,自请罢免知枢密院事,以示知罪之意,尽管他委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数日之后,老将种师道抱病抵达怀州,接手帅印。对于种师道,目前大权在握的那些宰执们也并不待见。之所以再度起用,盖因别无人选。但究其根本原因,实因是朝廷不能知人善任,执政有意排除异己,否则放眼泱泱大宋,何致匮乏栋梁。再者现在接任两河宣抚使,也不是什么美差,李纲解决不了的难题,种师道同样解决不了。或许李纲的今日,就是种师道的明天。

李纲与种师道对这些事都心知肚明,都为对方的处境深怀忧虑。但值此敏感时期,除公事交割外,两人唯心照不宣地互嘱保重,余者不便多言。

作为李纲的贴身卫士,甘云本是要护送李纲回京的。但在临行前,李纲郑重其事地委派他将一封密信送往磁州。甘云虽对李纲放心不下,却不能不遵命前往。

其实那封“密信”,乃是一封推荐信。这是李纲为甘云谋划的一个前程。李纲是个惜才的人,通过将近一年的朝夕相处,他对甘云了解得比较透彻。这个年轻人正直质朴,干练稳重,头脑清醒,武功超群,倘着重加以磨炼雕琢,完全可以培养成为一名优秀将领。此次出征作战,李纲就打算择机委其以适当的军职,锻炼一下他的指挥能力,为他未来的发展做个铺垫,也为朝廷储备一个将才。

现在这件事做不成了。李纲自知此番落职,定与政敌陷害有关,而政敌一旦得手,岂能容他轻易翻身。时过境迁后他被重新起用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那是听天由命的事,这段时间会有多长,无从估计。那么在这段时间里,甘云不知要被打发到何处差用。倘若不得赏识,便会长期埋没,这就太可惜了。李纲曾想将甘云就留于种师道麾下效命,但料甘云这人重情重义,必不肯在这个时候舍他而去,便考虑为其另觅一条出路。想来想去,便想到了时任知磁州事的老将宗泽。

李纲与宗泽并不熟识,但是久闻其名,知道这个人刚正豪爽,疾恶如仇,不畏强权恶势,抗金立场坚定。更重要的是,宗泽素有爱才之名,颇有古之名将风度。虽然目前宗泽的官品不高,但据李纲估计,除种师道外,将来能够力敌金军者,宗泽当属首屈一指。甘云效力于宗泽军前,是不愁偿其驰骋疆场杀敌建功夙愿的。此事若明说与甘云,甘云势必取舍两难,所以李纲便以传送“密信”为借口,将甘云荐往磁州。他则另带两名随员,登上了赴阙之旅。

李纲行事不喜张扬,况乃赴阙领罪,更是行色悄然。然而即便是这样,仍是有人事先得知了他的行踪。

那日酉时,进入河阳城镇,正欲径奔驿馆安息,忽有两个汉子骑马迎上,揖礼道有李大人的故交正在前面的酒楼里等候为李大人接风。

李纲甚是惊奇,他自忖他在河阳似乎没有什么故交,再说连当地的官府尚未知会,如何便有人知道他到了河阳了呢?他问来人,这“故交”是谁?来人恭答,在下奉命暂不奉告,李大人去了便知。李纲心想或许是当地的某位官员欲会他一会,因碍于他目前境遇,故而采取了这种隐晦方式,便一笑允之。

跟随两条汉子来到酒楼,里面有人专事接待,殷勤安排李纲的随员在楼下饮酒,却请李纲单独上楼会晤“故交”。

那两名随员是甘云为李纲用心选定的,甘云切嘱他们须确保李大人在途中的安全。见这些陌生人只请李纲一人上楼,他们心里便有点犹豫。两人正以目作商间,却见有一个人下楼来相迎。李纲一看,那人乃是曾协助官军与卧狼岭义军斡旋的那位乡绅,他稍稍一怔,即热情地与其寒暄起来。两名随员见李纲果然是与故人相逢,方打消顾虑在楼下安心就了座。而此时李纲对那神秘的“故交”竟为何人,心里已经度知。

果如其然,带着两名便装女亲随笑迎李纲于楼上雅间门口的,正是卧狼岭义军头领欧小凤。

相互致礼间,李纲真个是产生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同时他感到,欧小凤以这样的方式相请,想的确实比较周到。否则,某些人得知他李纲落职之后仍与草寇过从甚密,最起码会奉送他一顶“居心叵测”的帽子。

岂知欧小凤还真就是“居心叵测”。

原来李纲挺进怀州后,欧小凤对相关消息便非常关注。朝廷方面的动静和李纲所面临的困境,她通过种种途径皆有掌握。她已联络杆子们做好了出兵的准备,一俟李纲向宗翰动手,便将尽其所能协助李纲一战。

不料就在这时,却忽然得悉李纲竟莫名其妙地被免了职。欧小凤那样的江湖豪杰本来对朝廷之昏聩无道就深怀不满,眼见这位众望所归的抗金名将不但得不到支持,反而被临阵拿下,更是异常愤怒。朝廷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容得下那么多只知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浑蛋,独容不下一个忠心保国的李纲?据说李纲的罪名之一是蓄意谋反,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担着这个罪名,李纲回京后是要被打入大狱的,甚至不排除有杀头之险。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就将李大人留下,劝他痛痛快快地反了算了。欧小凤专程下山,就是这个意图。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不能勉强李纲。为慎重起见,欧小凤便选择了这样一种掩人耳目的会见方式。

双方入座,欧小凤即直言不讳地道明了上述意图,并进而劝之曰:“以李大人之盖世声望,若是登高一呼,莫不应者云集,割据于河北河东,足以创一番伟业,岂不比受那朝廷的气强过百倍,更何苦去白白送死!”

李纲闻言暗惊。欧小凤古道热肠义薄云天,令他十分感动,但是反叛朝廷,是他在任何境遇下都不曾想也不敢想的事。兹事体大,含糊不得,他当下便坚决地表示:“欧头领的关爱,李纲深铭肺腑,然李纲断无不臣之心,请欧头领勿存此念。”

欧小凤亦知劝动李纲很难,但该说的道理她还是要说。她说:“朝廷有眼无珠忠--奸-不辨,李大人却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岂非很不明智?”李纲道:“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三纲五常天经地义,李纲岂敢悖之。”欧小凤道:“李大人所持者,无非是一个忠字。而以小凤之见,忠于朝廷与忠于天下,却有很大不同。忠于朝廷是忠于一姓,忠于天下乃忠于万民,是以忠于天下方为大忠。如今天下百姓之存亡,俱系于李大人一身。小凤挽留李大人,正是欲为天下留一忠臣,为百姓留一希望,还请李大人细为斟酌。”

李纲听得此话肃然动容,连忙向欧小凤拱手道:“欧头领言重了,李纲何德何能,岂敢承此盛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份责任李纲当仁不让。然而正是为了报效天下百姓,李纲必须去赴阙领罪。”

欧小凤问:“此话怎讲?李大人陷于囹圄,又焉得能尽责尽忠?”李纲反问:“怎见得我便要身陷囹圄?”欧小凤说:“据我所得探报,李大人回京后即要交刑部从严议处,只怕下狱还是轻的。所以我才紧急下山,奉劝李大人莫去自投罗网。”

李纲感激地道:“欧头领拳拳之心,李纲深领;欧头领消息之灵通,李纲亦甚佩服。只是依我揣度,这消息里可能有讹传的成分,事情未必会如此糟糕。”

欧小凤问:“何以见得?”

李纲解释道,如果皇上真欲重治其罪,便不会让他这样自行赴阙,而是要戴镣上枷囚车押送的。从这个迹象看,他的种种罪名,在皇上那里充其量是个莫须有,尚待进一步勘查。皇上可能会将他削职为民,但不见得会下狱,更不至于问斩,本朝历来是有不可擅杀大臣的条律的。只要他谨言慎行,来日澄清事实,大可东山再起,重新参与朝政。而唯其如此,方可论天下,因为人微言轻,所谓报效国家造福社稷云云,实则只有大权在握才能做得到。小不忍则乱大谋,欧头领是通晓兵法之人,以退为进的道理,应当是懂得的吧。

李纲说的这些,是他在接旨卸任后,经过冷静分析,对自己的处境、前程以及应对策略得出的一个基本认识。这些想法本不可言之于外,但为打消欧小凤的担忧,更为避免欧小凤强行挟其上山,他不能不这样把话说透。从欧小凤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这个有理有据的解释,她是听进去了。

“假如欧头领诚心想帮我李纲,我倒另有相求之处。”

“好,”欧小凤沉吟着点点头,“李大人但讲无妨。”

“解围太原一仗,无论谁为统帅,皆希欧头领相助一臂之力。”

“这不消说,责无旁贷。”欧小凤爽快地应诺,但随后却提出疑问,“只是这一仗,不知宋军是否还能打?”

这也是李纲所担心的问题。他顿了一下,坦言相告,他对此亦很不乐观。宋军兵力不足,很难与金军对垒,倘无得力的救援,太原必陷无疑。太原一旦失陷,两河的局面即会变得十分严峻。而假如他被重新起用,首要的任务,必然仍是奔赴前线抗击金军。

“所以说,欧头领若能在抗金战场上有所作为,就是对我李纲最大的帮助。”

“小凤明白了。”欧小凤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端起酒碗,“我听李大人的,愿苍天保佑李大人早归帅位。”

“愧领欧头领的厚望。”李纲也慨然端酒,“但愿来日能与欧头领精诚合作,尽驱金虏,复我河山!”

话虽如此,李纲心里却清楚,皇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付与他兵权的了。如其不然,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国朝的局势,又沦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面对着欧小凤殷切的目光,他真是不忍心将这一点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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