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一

李纲奉诏离营不久,有旨调种师道去河北路巡边,怀州军务暂付折彦质署理。解围太原之役,至此终告流产。而在此期间,金国雄心勃勃举国动员,已全面完成了再度南征的军事准备。

靖康元年八月,金太宗完颜晟认为时机成熟,仍以完颜杲为都元帅,以宗翰、宗望为左右副元帅,军分东西两路,兵出大同保州,再启伐宋序幕。

西线首当其冲者,就是被围困已达九个月之久的重镇太原。上一回伐宋时,宗翰在太原被绊住马腿,吃了大亏,这次他是非拔掉这根钉子不可了。八月底,西路军主力与一直在围困着太原的银术可部会合。宗翰先向城里传书招降,遭到拒绝后,即从四壁同时展开了强攻。

太原初名晋阳,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它发轫于春秋,扩建于秦汉,至隋唐时,已发展成横跨于汾河之上、东西中三城相连的重镇要津,号称大唐王朝之“北都”。可惜的是,北宋初年宋太宗赵炅征讨北汉,因怒太原守军抵抗甚剧,竟在以重兵克城后,下令将其片瓦不留地焚为平地。后来太原城虽在汾河东岸阳曲县的基础上又逐渐恢复,却再难达到当年的雄伟规模。其城防设施及物资储备,皆与北汉抵抗赵炅时大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赵炅围攻作为北汉都城的太原耗时五个月乃下,而现在,太原军民在各方面条件都远不如北汉守军的情况下,已经坚守了二百五十多个日夜。如今城里早已弹尽粮绝,官兵皆以树皮草料甚至弓弩筋甲充饥,其斗志唯靠着精神力量在支撑。

除了精忠报国的民族大义,支撑广大军民坚持苦斗的精神力量,主要来自统帅者知府张孝纯和副都总管王禀等人的誓死固守决心。而张孝纯、王禀等人的这种决心,在很大程度上则是由于他们相信援军必至。由于一切通道全被切断,他们无从得知外界消息。但他们料想,以太原战略位置之重,朝廷绝不可能将其弃之于敌。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他们只要能坚持到底,必可建不世之奇功。近九个月来,他们是一直怀抱着这个信念,也是始终以此去激励守城将士的。

但是眼下,这个信念发生了动摇。他们终于意识到,那望眼欲穿的援军是没有指望的,所谓固守待援不过是画饼充饥,再硬撑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迫在眉睫的危情,使得他们不能不正视现实抛却幻想另图生路了。

张孝纯知道,这个主张如果他不先提,谁也不敢开口。而若由他提出,那么弃城逃跑之责,便将百分之百地落在他这个军政主官的头上。为不致全城军民玉石俱焚,顾不了那么多了。九月三日凌晨,张孝纯将通宵在城墙上督战的副都总管王禀、通判王逸义等文武官员召至府衙,紧急磋商突围事宜。

大家一致赞同其议,并当场商定了突围方案:由王禀率一支兵马先期杀出北门,吸引金军主力。由王逸义负责转移官员家眷。张孝纯则负责组织指挥百姓突围。百姓们与官军生死与共浴血守城二百多天,在这个时候置之不顾是说不过去的。可以想见,突围中的伤亡会极惨重,但这总比困守绝境被金军杀个片甲不留要强。

全城兵民突围,事关千头万绪,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进行准备了。行动时间就定为次日午夜,不能再往后拖。

议定了这个方案,众人心头都涌起一层难言的悲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苦撑至今,究竟价值何在?而这太原失守之责,又该由谁来承担?

张孝纯理解大家的心情,但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他稍事沉默,便以少有的严厉口吻断然吩咐,其他的话以后再说,事不宜迟,诸位就请从速行事吧,否则便来不及了。

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尚未离座,就见一名副将浑身血污地飞马闯进知府大院,滚鞍落地上前禀报,南城城墙被炮石击塌,开远门失守。王禀眉心一拧,对张孝纯说了声我去看看,就带上亲兵急赴南城。

王禀刚走,北城又飞报告急。张孝纯命王逸义坐镇府衙,其余官员分赴东西两厢督战,他自己则亲率唯一一支由老弱兵士及轻伤员组成的预备队赶往北城。

南城被炮石撕开的缺口很大,金兵似怒潮般汹涌而入。王禀驰马赶到前沿时,宋军的防线已全面崩溃。王禀欲组织人马反击,在一片混乱中却抓不到一支成建制的部队。他只好将就近的一些散兵聚拢起来,指挥他们节节抵抗,转入巷战。

这时金军铁骑狂飙突进,王禀很快陷入重围。刚刚聚拢的散兵们,立刻又溃不成军,只能各自为战。王禀身边的亲兵瞬时间亦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城里的马匹十之八九已被宰杀充饥,宋军将士除少数主官外基本无马,面对凶悍的骑兵,失去了城防屏障,他们哪里能招架得住。

王禀明白大势已去,现在只能是多杀一个是一个,别的不用去想了。于是他彻底放弃了重整旗鼓的念头,只身提剑跃马,专向金兵稠密处杀去。不移时王禀即手刃金兵十余人,而他也身被数创血染战袍,却是浑然不觉。

激战中他忽见一名宋将徒步迎战金骑,已是力疲难支,急拍马由斜刺里冲去,剑锋一闪直插金兵肋下。在金兵斜栽下马去的时候,他才看出那员宋将原来是他的儿子王荀。一股怜子之情蓦然而生,王禀脑子里飞速一转,伸手扯住金兵坐骑的缰绳,急切地对王荀道,快,你快趁乱杀出城去,去附近州县去搬援兵。

王荀说:“我与爹爹一起走。”王禀道:“不行,这里得有人顶着。”王荀说:“那我留下顶着,爹爹杀一条血路去搬援兵吧。”王禀怒吼道:“你留下有个屁用,你有本事指挥巷战吗?本总管命令你走,再不快走军法从事!”王荀只得含泪道一声爹爹保重,便翻身上马向城门方向冲去。

王禀拨马回身再战,又斩杀金军兵将十数名,终因伤重力竭落马,被金兵的马蹄踏成了肉泥。

王荀于混战中巧妙地寻找空隙,夺路杀出城门,却在城外被金军的后续部队堵住,坐骑中箭仆倒。当金兵蜂拥而上欲将其生擒时,王荀毅然跃入汾河就义。

南城失守的同时,北城防线亦告瓦解。张孝纯一行尚未赶到北门,即与一股突入城内的金军遭遇。经过一场急促的短兵相接,除张孝纯及少数亲兵被生擒,那一小队宋兵全部战死。张孝纯在四面楚歌中欲割颈自刎,被一个金军的百夫长手疾眼快地夺下了佩剑。

那百夫长从张孝纯的衣着、气度以及在拼杀中亲兵不离左右的护卫状况上,判断出此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曾有明令,生擒太原守军主将者重赏。百夫长拿下张孝纯后,当即问其姓名职务。张孝纯的亲兵们俱不开口。张孝纯恐他们横遭杀戮,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太原知府,令那百夫长大喜过望。

攻击北城的金军属宗翰直接指挥,这厮作战经验相当丰富,他一面分兵与宋军展开巷战,一面命一支精锐摆脱一切纠缠迅速挺进,直取太原府衙。

由于宋军的防卫力量捉襟见肘,全都压上了四壁,城里空虚得很。金军劲旅一路穿插向前,如入无人之境。知府衙门里亦无兵将驻守,所余者唯少量文员和杂役。王逸义没料到金军竟能如此神速地插入城腹,仓促率留守吏员操戈迎敌,却无异于螳臂当车。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知府衙门,衙中的吏员死俘各半。

王逸义被俘后,瞅冷子突然扑向一员金将,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待到金兵一阵乱刀将王逸义剁成肉块,其齿方松。而那员金将的喉管,已经被王逸义生生咬断。

宗翰接连接到生擒张孝纯和攻占知府衙门的捷报,精神大振,下令置指挥部于衙门中,在衙门的门前高竖起大金国西路军的帅旗。对于张孝纯以及其他被俘官员,愿降者暂予拘押,不愿降者就地处决。这个区别对待的政策是由完颜希尹力主而定的,依着宗翰的本意,恨不能将这些汉人统统“洼勃辣骇”,因为太原这块弹丸之地,使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张孝纯被押进府衙的议事堂时,这里已是经过了简单的打扫。但那桌案座椅上刀砍斧剁的伤痕和墙壁地面上横抛竖溅的血迹,依然历历在目。令人不难想象,刚刚在这里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拼杀。两个时辰前张孝纯还是这间厅堂的主宰,半日光景不到,竟已乾坤颠倒物是人非。张孝纯置身其间,恍若隔世。

这时张孝纯的思维和知觉已呈麻木状态,他自料必死无疑,也就不怕激怒金人。激得金人一刀砍了他,还省得活受罪了。因此,进门之后他面如冰霜傲然而立,不仅不向面前的金人下跪,甚至不以正眼视之。这个态度表明,此人敌意甚深,依照既定原则,应予“洼勃辣骇”。

但那金将并未大开杀戒,甚至没用厉言呵斥,反倒是平心静气地命人给“张大人”看座。这个意外之举令张孝纯瞥了对方一眼,他才发现这个金人虽然也是一身铁甲戎装,却不似一般金将那种凶神恶煞模样,而是有些温文儒雅气质。

这个与众不同的金将,正是金西路军的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

宗翰要指挥部队与散布于街头巷尾顽强抵抗的太原军民继续拼杀,便将作战之外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希尹料理。当此性命攸关之际碰上了希尹,算是侥幸还是不幸,这个问题,张孝纯在其残生中始终难以得出确切的答案。

希尹打定主意要劝降张孝纯。

张孝纯在抗金前线具有榜样作用,此人一旦归降,将会对许多州县的守军产生重大影响,从而大大地加快金军的推进速度。这个意义众皆认可,但包括宗翰在内的多数金军将领,都认为张孝纯归降的可能性不大。理由是此人居然能艰苦卓绝坚守太原达九个月之久,足见其顽固透顶。而希尹却认为张孝纯旷日持久苦守孤城,内心必有不平,这恰恰是其软肋所在。

希尹的这个脉号得很准,因此他没费多大力气,便撼动了张孝纯那貌似坚定的立场。他说的劝降词不多,但是字字吃重,弹无虚发。张孝纯才听过几句,便不由得不对他的头脑和口才刮目相看,惊异北漠夷邦竟然也有这等人才。

希尹所言,大致包括如下几层意思。

第一,张大人能以绝境孤军,对抗我大金雄师近乎一年,非常了不起。在我们眼里,张大人是位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第二,张大人对赵宋朝廷堪称忠心耿耿,而反观赵宋朝廷,对张大人却全无情义。重镇被困,日久无援,实在匪夷所思。连我们坐视此状,都不禁为之齿寒。这样一个昏庸朝廷,迟早要众叛亲离。第三,出于对张大人的敬意,我们愿意捐弃前嫌,与张大人携手合作。张大人归顺我大金,目下或有人鄙之为叛臣,然来日我大金一统中原,可就是开国元勋了。其实你们那个太祖赵匡胤,就是后周朝的叛臣。然而霸业既成,夫复何谓?第四,我们知道张大人不怕死,如果张大人决意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们可以成全。但如今太原城里血火一片,杀戮不休。欲免全城涂炭,还需张大人配合。据称张大人爱民如子,此刻万民之性命正系于张大人一身。为博一己之忠烈虚名,而弃百姓存亡于脑后,岂为仁义之举乎?

张孝纯冷冷地听着希尹和颜悦色地说完这番话,没有任何表示。

希尹却懂得,这没有表示,其实就是一种表示。这说明张孝纯对他的话没有断然排斥,说明张孝纯的脑袋还不是撬不开的铁块顽石。于是他趁热打铁,推出了下一个环节,以促使张孝纯茅塞-洞开。

下一个环节是让张孝纯夫妻相见。张夫人被押上来后,希尹命在场的金兵全都退下,自己也暂时退出。

张夫人一见夫君,顿时泪如雨下。张孝纯急问家人情况,张夫人回答现在俱被羁押于后院,除少数家丁因奋起反抗遇害,余者尚无所损伤。接着她便泪眼婆娑地劝说张孝纯快向金军顺降,否则不但自家将被满门尽斩,整个太原亦将罹屠城之灾。

面对悲恸不已的夫人,张孝纯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她揽过去,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肩背,两行热泪缓缓地溢出眼眶。希尹隔窗窥视其状,乃知大功告成。

过了一刻,张夫人被金兵押走。希尹复入堂中,像老朋友似的凑近张孝纯,问他意下如何。张孝纯咬着牙顿了顿,说,让我归降可以,但你们必须保证,不滥杀无辜。希尹表示可以保证,但前提是你们马上停止抵抗。说着,他便命亲兵将沓拟好的告示放到了张孝纯面前。张孝纯无奈地按其吩咐在告示上签名用印毕,希尹即让他在铁骑护卫下亲临衙前及市区要冲张榜,以示这道让太原军民放弃抵抗的命令确实出自知府之手,非为金军捏造。既已俯首就降,张孝纯只能唯命是从。

官府投降的消息传开,军民的斗志迅速瓦解。是日黄昏时分,巷战基本停止。

然而金军的烧杀--奸-掠,却并未随着抵抗行动的停止而停止,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希尹倒是遵守诺言,提请宗翰下达了禁止滥杀滥抢军令的,但宗翰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并不认真约束将士。一场血战下来,让那些为大金赴汤蹈火的弟兄们尽情地宣泄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历来就是一种犒军的方式嘛。

希尹很难改变这种野蛮惯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于张孝纯及其下属官员的家眷财产,他是动用其职权尽力采取了保护措施的,这使张孝纯觉得此人还算是说话算数。至于百姓们所遭受的劫难,张孝纯在沉痛负疚之余,悲愤填膺地认为,至少有一半的账应当算在赵宋朝廷的头上。归根结底,是赵宋朝廷无视他们的死活,把他们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则纵使有千万条理由,却亦难摆脱心灵的重负。转瞬之间,在世人的心目中,他张孝纯已从顶天立地的抗金英雄,蜕变成了声名狼藉的无耻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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