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中原乱 > 二

当康王赵构的命运即将发生重大转折的关头,被困在汴京城里的宋朝前太宰张邦昌,也遭遇了其一生中最富戏剧性的命运剧变。不知是祖坟上哪根蒿子显灵,张邦昌居然要从废帝赵桓手里接过宝器,龙袍加身君临天下了。

这事是经过金将们的反复研究确定下来的,始作俑者,乃是金东路军统帅宗望。

攻下了宋都汴京,金军即着手进行善后。除了疯狂地掠夺资财,善后工作的主要内容,便是解决中原地区的统治问题。金邦的老巢在塞-北,征伐大军不可能久滞他乡。如欲进而夺取江南,亦须暂且回师休整。这就需要有人在此镇守。

金将们起初拟以辽朝降将萧庆或汉将刘彦宗留守汴京,但二人均不敢承当此任。后来诸金将也觉得仅留一将在此不妥,还是应当筹建一个从属于金邦的代理政权。这个方案得到了金太宗的批准,下面便是选择伪帝的问题了。

城破之后,宋朝的吏部尚书王时雍、开封府尹徐秉哲等官员逢迎金军甚笃,奴颜婢膝鞍前马后地为金军献了不少殷勤,但金将们对这类鲜廉寡耻的奴才却看不上眼。宗翰希望的是,找一个类似张孝纯那样有点气节的人,那种人不会轻易就范,但一旦为之所用,也不会轻易反水。可是那种人很难找。汴京不是太原,篡位更不同于一般的倒戈。纵有一千条背叛朝廷的理由,作为忠臣义士,亦断不会在宗庙前行此大逆不道的勾当。

这时宗望便想到了张邦昌。

宗望认为,虽然从本质上讲,张邦昌亦属见风使舵吃里爬外之流,但因其行止做派比王时雍等含蓄内敛,口碑不似他们那么恶劣,把他推出来,尚不致引起宋人的过度反感。而且张邦昌曾任当朝太宰,在资历上高出众臣一头,由其领衔也比较通顺。还有一条理由,宗望不便公开讲。那就是张邦昌乃是他亲自发展的亲金人物,委任张邦昌执政,对他宗望来说,无疑是最为有利可图的。

这个小九九瞒不过完颜希尹,不过希尹立足客观角度衡量,也认为扶立张邦昌较为合适。另外他从面相上观测,似觉宗望隐现不久于人世之兆。倘若此兆应验,也便无所谓谁私自操纵张邦昌的问题了。如此天机希尹自然只能缄默于心,不敢语之与人。

宗翰想来想去提不出更加合适的人选,于是让张邦昌沐猴而冠便成定局。

随后,金将们一面命在押于金营的宋朝翰林学士吴开、莫俦进城,向留守汴京的宋臣孙傅、张叔夜、王时雍、徐秉哲等宣谕金太宗的废立旨意,一面派萧庆前去知会张邦昌,好让他预先有个思想准备。

这些天来,金军在城里大肆搜刮金帛钱粮,京城的权贵宅邸包括皇亲府第尽遭洗劫,唯张府仅受表面骚扰,实际损失甚微。张邦昌明白这是宗望有意关照的结果,十分庆幸自己未雨绸缪,预留了这条后路,觉得金人还算讲点交情。不过他也清楚,金人的这份恩德,不会白白奉送,是需要他用效忠大金国的行动去报答的。大将萧庆登门造访,张邦昌便知,他们是要有所吩咐了。

但是他万没想到,金人令其所做之事,竟然是让他出任伪朝的皇帝。

闻得此言,张邦昌吓了一跳,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萧庆也不与他多啰唆,公事公办地转达完两个大帅的意思,撂下一句“请张太宰速做登基准备”,便扬长而去。

脚步趔趄地送走萧庆,张邦昌心里便翻来覆去地烙开了大饼。

张邦昌这个人,权欲是极重的。为了攀上高位,他挖空心思机关算尽,不惜在人前背后使用任何伎俩。但是,无论他如何权欲熏心,其处心积虑所要达到的目标,也只是位极人臣。至于面南称孤,做梦也没敢想。当然,此前也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

现在金人将龙椅直接塞-到他的-屁-股底下来了,是坐还是不坐呢?

要说张邦昌从心眼里就不想坐,那是假的。虽说是个儿皇帝,对他的诱惑力也并不小。问题是,那把龙椅应不应当归他所有。

张邦昌知道,就算赵佶、赵桓已不能重返金銮殿,赵氏宗族还远未绝根,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姓张的来继承大宝。异姓篡国,从来就不名正言顺,况且他张邦昌并没有举国拥戴的声望。在这一点上,张邦昌尚有自知之明。这一-屁-股坐下去,金军在时犹可狐假虎威,金军一撤,他算老几?彼时楚歌四起,他去找谁护驾?罢职的官员可以官复原位,倒台的皇帝则基本上是死路一条。龙椅如果不稳,其实就等于是颗炸弹。

想来想去,这事太玄。所以张邦昌觉得,还是以不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为妙。

然而,不管张邦昌有没有那个贼胆,他端坐龙椅的大运还就是挡不住了。金人主意既定,是不会因为张邦昌的畏缩而更改的。

凭着宗望对张邦昌品性的了解,他断定其对就任伪帝的态度,第一是不敢贸然接受,第二是不敢坚决拒绝,特别是绝不会以死拒之。因此他们无须等待张邦昌的表态,尽可径自按计划往下进行。

下一步便是让宋臣议立异姓。

越是霸道的行径,越是要扯上一块民主的遮-羞-布,所有的统治者都惯玩此术,金人亦无师自通。他们明明是已经内定了让张邦昌上台,却还要装模作样地走个什么“公推”的程序,以示此乃顺乎民心之举。

何栗、陈过庭、冯澥、曹辅等执政早已随同赵桓被扣押于青城,留守汴京的孙傅、张叔夜因拒不配合金人的废立行动,后来亦被拘往金营,依官序排列,主持议立异姓的事,便落到了吏部尚书王时雍的头上。

王时雍是个卖国求荣的急先锋,城陷之后为金人卖力最甚。他本以为,凭着他不顾千夫所指为金军上蹿下跳竭尽犬马之劳的杰出表现,新朝的尊位理应由他捷足先登。及至得知金将指定的扶立对象是张邦昌,而对他的安排不过是所谓“国相”,不禁大为失落,暗骂这帮金夷真正是不识真人面,狗眼看人低。

但是他不仅不敢将一丝一毫的怨恨挂在脸上,还得不遗余力地积极促成张邦昌登基。他知道,若不这么委曲求全,他恐怕连国相之位都未必能得到。而若能将差事办得圆满,给金人留下一个精明强干合作得力的印象,指不定哪一天金人瞅着张邦昌不顺眼,便会让他取而代之。因此他就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快,拍着胸脯向萧庆表示,时雍坚决拥护大金皇帝的英明决定,请转告二位大帅放心,筹建新朝事宜,就包在我王某身上了。

二月十一日,王时雍召集朝廷政要赴秘书省举行“公推”。他口头上声称让诸官不拘一格,除了赵氏宗族尽可择贤而举,但在签署议状之前,却命尚书左司员外郎宋齐愈先将写有“张邦昌”字样的纸条逐次传示于众。众官员明白这事纯属做戏,又见大堂四周甲兵环立,皆神色漠然一言不发。不表示反对就是赞成,于是乎张邦昌便获得了众官员的“一致推举”。

王时雍命吴开、莫俦马上将这份“公推”议状呈送金营,他自己则亲自登门,将“喜讯”告知称病在家的张邦昌。毕竟将来要在张邦昌面前俯首称臣,王时雍尽管心里不受用,表面上还不得不套近乎。

次日,吴开、莫俦带回金将的旨意,说仅有这百余朝臣签署议状还不足以体现民意,签名范围必须扩大到京师的大小文武及各界代表,并且限定于十三日前操作完毕。

王时雍立即照办,命御史台连夜通知城内除张邦昌及已签过议状者之外的所有职官,包括业已免职卸任致仕的官员,以及僧道耆老三教九流等众,十三日清晨齐聚宣德楼集议,然后分赴各议所签状。敢有逗留躲藏不赴现场者斩。并命开封府派出大批兵丁捕快进行督察。开封府尹徐秉哲和京城都巡检范琼皆为“识时务”之“俊杰”,城池一破即树降旗,此时这一文一武便成了王时雍的得力臂膀。

在王时雍的威逼胁迫下,有数千名官僧士庶在指定的时间和秘书省、大晟府等指定的地点,具名签署了“强烈要求”推戴张邦昌为君主的“请愿书”。

得到这个结果,金将们表示比较满意。王时雍在如释重负之余,也颇有几分自得。他认为通过成功地操作此事,完全可以证明他是个具有呼风唤雨之能的政坛干才,足以奠定他在新朝中举足轻重的铁腕地位。

可是事情却不似他想象得那么简单。满朝文武虽然迫于-yin-威暂时任其摆布了一回,但内心里不甘屈服或恐惧报应者大有人在。“公推”过后,各种反抗事件频发。前少宰唐恪在签状回府后,因内心负罪感沉重而仰药自尽。御史中丞秦桧对王时雍那种得志便猖狂之态极为反感,对尊张邦昌为帝一百个不服,签过议状越想越憋气,回到御史台便另写状书,请求仍立赵氏为帝。这是秦桧在其政治生涯中所留下的唯一一笔亮色。

反抗意志最为坚决的阁门舍人吴革,则与监察御史张所、太学生朱梦说等人密谋了武装起事。他们打算秘密联络军民,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夺取汴京四壁,诛杀王时雍,进而挥兵直捣青城及刘家寺,夺回徽钦二帝。可惜由于在准备过程中风声走漏,预定计划未能实现。吴革于紧急间孤注一掷,带领仓促召集起来的三百人马去攻皇城,终因兵力过于单薄,在金水河西被伏兵于此的范琼全数斩杀。

张邦昌可要比王时雍老谋深算得多。他懂得,人心可以被收买,但很难被压服,而且是越压越不服。在那所谓“一致拥戴”的假象背后,指不定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东西。上述种种反抗行为的发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当王时雍将第一次“公推”的结果告诉他时,他即明确表示,“邦昌不堪此任,还望另择贤能”。王时雍以为张邦昌在故作姿态,未将其言当真,还一个劲地恭维他是“名高今古,学通天人,位冠冢司,身兼众美,匡济社稷,舍公其谁”。弄得张邦昌这个惯受阿谀的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二次“公推”后,王时雍偕徐秉哲再登张府“报喜”,得到的回应仍然是“邦昌委实难孚众望”。王时雍这回看出张邦昌的推托非为虚谦了。事情在此卡壳,他感到有点意外,有点棘手,同时又有些窃喜。如果张邦昌坚辞不就,那么新朝的皇位他王时雍岂不就图之有望了吗?

因此王时雍一面仍然假惺惺地恭劝张邦昌“务以社稷为重,勿寒天下之心”,一面马上将张邦昌的不合作态度通过吴开、莫俦禀报金人,并添油加醋地渲染,张邦昌恐是稀泥糊不上墙,怂恿二位大帅“善作谋断”。岂料金将们根本不理睬王时雍的暗送秋波,只是命其速将带头闹事的秦桧解送金营,同时派萧庆带兵把张邦昌“请”到了刘家寺。

在刘家寺皇子寨,宗望亲自出马,与“老朋友”张邦昌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会谈”。

宗望以和颜悦色但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张邦昌说,我们与张太宰已有良好的合作开端,希望将这种友好关系继续保持下去。请张太宰在汴京称帝,是我大金皇帝的旨意,绝对没有变更的余地。如果张太宰拒不合作,我们只有纵兵屠城,那将使整个汴京城毁于一旦,张太宰一家老小自然也难以幸免。我们非常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但发生不发生,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张太宰。本帅相信,张太宰是个明白人,孰利孰害何去何从,应当会做出明智的抉择。

听宗望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张邦昌心知,除非舍生取义,这一关他是绕不过去了。

此前曾有吏部侍郎李若水为维护赵氏王朝的尊严,在金营里大义凛然怒斥金将,被当场“洼勃辣骇”。张邦昌不要说没有李若水那个胆子,连唐恪那种仰药自尽的勇气也没有。而且他认为那样做来也并不值。君不见连皇上都已低三下四地书写手札,表示了“别立异姓固当如此”,作为臣属,又有什么必要去为那个十足的窝囊废捐躯尽忠呢?只是他现在面临的处境是不忠则逆,这是很让人头疼的。

张邦昌艰难地考虑了两日,终是选择了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并且为自己的屈服行为找到了一条开脱的理由,曰“为了保全汴京万民性命”。或许,张邦昌的顺从,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金军的血腥杀戮,但这只能是一种说法,无法用事实去比较和验证。

秦桧在金人的软硬兼施下,敌对立场也很快便发生动摇,从此逐渐走上了与金邦暗通关节之路,这是后话。

张邦昌三月一日被金军骑兵护送回城,根据金将确定的日程,于三月七日在宣德门外举行了“登基大典”。新朝国号“大楚”,定都建康。王时雍出任权知枢密院事兼权领尚书省,吕好问权领门下省,徐秉哲权领中书省,吴开权同知枢密院事,莫俦权签书枢密院事,武将范琼任殿前都指挥使。其中除吕好问外,诸职人选皆由金人敲定,算是让这帮铁杆奴才各得其所。是张邦昌见这个执政班底成员的名声太臭,实难服众,坚持加进去了一个与他私交不错而且各方面人缘尚可的前兵部尚书吕好问。

至此,金军这次南征的战略意图全面宣告完成。他们剩下的事情,就是押解徽钦二帝以及包括被俘人员在内的大量战利品凯旋塞-外了。

金人夙愿得偿心满意足,张邦昌的心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在了半空里。

吴革武装起事的时间是三月六日凌晨,亦即他这个伪楚皇帝登基的前一天。虽然那场“叛乱”很快被镇压了下去,但它还是在张邦昌心里留下了相当浓重的阴影。金军还在汴京,便有人敢于揭竿而起,金军撤走后又当如何?进一步想,如果说仅仅是城里的军民作乱,尚且弹压得住,那么赵构或者李纲的勤王大军一到,谁敢与之争锋?

金军拍-屁-股开拔之日,便是这个危机浮出-水面之时,张邦昌对此前景非常清楚。他更清楚的是,别看认贼作父狗仗人势闹腾得最欢的是王时雍、徐秉哲、范琼那几个人,一俟局势翻转,首当其罪者却铁定是他这根出头的椽子。他张邦昌就任这个伪楚皇帝是迫不得已,是大有苦衷,是饱含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色彩的,但到了那时,这一切有谁会去理会?那叛逆魁首的屎盆子不往他头上扣,还能往谁头上扣?甚至连王时雍那伙人,到时候也很可能会倒打一耙反咬一口,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均是受他张邦昌胁迫的结果。

这个前景太可怕,必须尽快找到妥善的化解办法。

计将安出?张邦昌一时一筹莫展。独自踟蹰在雄阔威严的皇宫大殿里,心事重重的张邦昌不由得感慨万端。老天爷给他开的这个玩笑,实在是有点离谱。谁知道这一不留神落到他头上的通天冠,到底能戴得几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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