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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家都有蛊

巧得很,就在《左传》的另一处地方我们就可以发现对“蛊”的详尽解释。这是在《左传·昭公元年》,说的还是秦国和晋国的事,不过这已经是在秦穆公和晋惠公的几代之后了:

晋侯求医于秦。秦伯使医和视之,曰:“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巨将死,天命不佑。’”

公曰:“女不可近乎?”

对曰:“节之。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也。故有五节,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于是有烦手--yin-声,惂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德也。物亦如之,至于烦,乃舍也已,无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心也。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yin-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yin-寒疾,阳-yin-热疾,风-yin-末疾,雨-yin-腹疾,晦-yin-惑疾,明-yin-心疾。女,阳物而晦时,-yin-则生内热惑蛊之疾。今君不节不时,能无及此乎?”

出,告赵孟。赵孟曰:“谁当良臣?”

对曰:“主是谓矣!主相晋国,于今八年,晋国无乱,诸侯无阙,可谓良矣。和闻之,国之大臣,荣其宠禄,任其宠节,有灾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今君至于-yin-以生疾,将不能图恤社稷,祸孰大焉!主不能御,吾是以云也。”

赵孟曰:“何谓蛊?”

对曰:“-yin-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三。皆同物也。”赵孟曰:“良医也。”厚其礼归之。

晋平公得了重病,看来本国医生全都束手无策,只好向外国人求助了。结果,秦景公派来了一位名医,他就是著名的医和,稍微学过一点儿中医理论的人都知道这位老前辈。

医和给晋平公看了看,很直截了当地说:“您这病没治了!”

说完这话,医和可能还觉得力度不够,接着又说:“您这不是什么正经毛病,是纵欲过度闹的。这种病就像蛊啊!”

——注意:“蛊”出现了!

医和接着又长篇大论了好半天,等出来的时候,晋国的权臣赵孟赶紧拉住他问:“大师,到底什么叫‘蛊’啊?”

医和回答说:“过度沉溺于某种事物的病就叫做蛊。”

赵孟想:我们大王过度沉溺的事物就是女色啊!

医和接着解释:“‘蛊’字从字面上看,上边是‘虫’,下边是器皿的‘皿’,顾名思义,器皿里的虫子就是蛊。还有,谷子里、米里生出来的虫子,本来是蠕虫,长啊长的就变成飞蛾的那种,那也是蛊。还有一种蛊,就是《周易》里的蛊卦,表示的意思是女-人迷惑男人,大风吹落山木。这三种东西其实都是同类的事物,都是蛊。”

——如果米里的虫子也算蛊,我家里就有过不少蛊,你们家说不定也有。无论如何,医和这段话可是解释蛊卦相当原始的材料啊,很值得重视!

医和方才说蛊卦表示的是“女-人迷惑男人,大风吹落山木”,后一句“大风吹落山木”倒是和卜徒父说得一模一样,也正是蛊卦“下巽上艮”的卦象,可是,“女-人迷惑男人”这是从何说起呢?真有这么一说的话,卜徒父为什么不告诉秦穆公呢?秦穆公去攻打晋国,会不会被什么女-人给迷惑住呢?

还记得我前边讲过的“取象说”吗?“女-人迷惑男人”的这个说法就是从八卦大家庭那套象征体系里来的。蛊卦是下巽上艮,巽卦是大姐,艮卦是小弟,组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小弟弟爱上大姐姐,引申的结论是“不般配”。

我们要知道,八卦的象征物可以无穷无尽,卜徒父采取的象征是“巽是风,艮是山”,所以山下刮风,预示着秦穆公攻打晋国将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可是,卜徒父为什么不拿“巽是大姐姐,艮是小弟弟”这套象征体系来说事呢?又为什么不用“巽是大腿,艮是手”呢?这好像也能解释得通啊——内卦代表自己,是大腿;外卦代表对方,是手,胳膊拧不过大腿,所以大腿打胳膊肯定能赢!

可如果再换成别的象征体系呢?比如说,还是我在前边讲过的:“巽是鸡,艮是狗”,我们秦国是鸡,对方晋国是狗,一般来说鸡是打不过狗的。那么,到底用哪一套象征体系来解释,是不是卜徒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呢?如果我是卜徒父,我接受了晋国的贿赂,我就会把同样的这个蛊卦解释成:“巽是鸡,艮是狗;只见过狗扑鸡,没见过鸡咬狗。所以,秦国如果攻打晋国,就好比鸡给黄鼠狼拜年——有去无回。”

可能有人会觉得我不是专家,人家医和才是专家,所以要听医和的,不能听我的。可是,我就退一步说,让着医和,就算听他的,可他对蛊卦的解释明明是“沉溺、迷惑、不般配”,看来这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好卦,也就是说,如果秦穆公得到的是这个蛊卦,按照医和的解释,这一仗还是不打为妙。更有意思的是,同样是说“大风吹落山木”,卜徒父的解释是“预示着我军扫荡敌人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而医和的解释却把它和“小弟弟爱上大姐姐”等同,认为这表示的是“不般配”——拿到秦穆公身上,那还不是说这仗不能打嘛。

同样一个蛊卦,经卜徒父一解释就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卦,经医和一解释却成了一个坏卦。而且,这二位同是春秋时期的人,这两件事也同见于《左传》的记载。

刚才我是退了一步,先假定了医和的权威,现在我再进一步,质疑一下医和的权威。

首先,医和对蛊的第一种解释就是有问题的,“虫+皿=蛊”这种解字方法绝大多数都是附会的,还有“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什么的,这点我在《孟子趣说》第三本里讲过,这里不多说了。下面,我们再来看看医和对晋平公的那套长篇大论到底都是怎么说的。

医和当时说的是:“您这病没治了!病因既不是因为鬼神,也不是因为饮食,都是纵欲过度闹的。唉,国家栋梁即将死去,老天爷不再保佑晋国了!”——这听上去不大像是秦国大夫来治病,倒像是秦国--奸-细来造谣!

晋平公问:“难道不应该亲近女色吗?”

医和回答说:“亲近是可以的,但要有节制。我来给您讲讲节制的哲学吧:先王的音乐是用来节制百事的,所以有五声作为节制,有快慢来互相调节,等五声都慢慢降下来直到停息,这以后就不能再接着奏乐了,那就该起靡靡之音了,人听了就会心旌摇荡,无法再保持和谐平静了。所以君子是不听这种音乐的。做什么事也都是这个道理,别等过头就赶紧停。君子亲近女色,是用来表示礼仪的,不是使自己放纵的。天有六种气象,产生了五味,表现为五色,应验为五音,过了头就会产生六疾。什么是六种气象呢?就是阴、阳、风、雨、晦、明,分为四时,以五音为序,过了头就会出毛病。阴过了头就生寒疾,阳过了头就生热病,风过了头手脚就会生病,雨过了头就生腹疾,晦过了头就迷迷糊糊,明过了头就生心病。搞女-人这种活动是属于阳性的,所以要在晚上搞,过了头就会生出内热蛊惑的病。大王您搞女-人既没节制又不分昼夜,能不病成这样嘛!”

顺便说一个可能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要是把医和这套理论里的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拿掉,单看什么协调呀,节制呀,平衡呀,人的健康状态才是自然状态呀,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呀这些,和时代差不太多的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的说法简直一模一样。当然,希波克拉底虽然在医学理论上比不上医和那么玄妙,但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活儿,就是著名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他要求他的学生都得宣誓:“我将依照自身的能力与判断,采用对病人有利的疗法与处方,绝不施以有害或有毒之物。无论应何人之请,我也绝不给予致命药物或作此类之建议,也绝不协助妇女堕胎。进入病家访视时,我将以病人的福祉为念,不做任何贪渎害人之事,不受男女奴仆之引诱。我在执业时之所见所闻,凡不应泄露者,我将严予保密。若我遵行此一誓言,不懈不怠,愿上苍使我乐享生命、精进医事并受世人敬重。若我违反誓言,愿我遭相反之命运。”

这就是深刻影响过西方世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可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有个毛病:太通俗了,谁一下子都能看懂,我们还是更喜欢玄妙的东西,所以还是觉得医和更了不起。

看,人家医和还懂解卦呢。

咱们再好好看看这卦,有没有人注意到,卜徒父和医和的解说存在着一个矛盾:他们虽然都说“大风吹落山木”,可医和是就卦论卦,那意思是这个蛊卦无论放到哪里都是这个意思,而卜徒父却引进了算卦时的时间因素,说卦象是风在下,山在上,而现在正是秋天,所以是秋风吹山冈,这不是扫落叶还能是什么呢?

可对我们来说,问题是:为什么还要引进这样一个时间因素呢?而且,既然你卜徒父可以引进时间因素,那我可不可以引进其他因素呢?比如,秦穆公名叫嬴小峰,晋惠公名叫姬大飒,峰的偏旁是“山”,飒的右边是“风”,联系起来,晋惠公姬大飒的“风”要在这秋高气爽的时刻扫了秦穆公嬴小峰的落叶,这就意味着秦国如果出兵必败无疑?

引进时间因素所引发的另一个问题是:如果这次算卦不在秋天呢?如果是春天呢?那是不是“秋风扫落叶”就得改成“春风又绿江南山”了?看来归根结底,还是出不了“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支”的套路。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易传》里的解释。既然《易传》已经被统一进了《周易》,权威性自然是不容置疑的:

《彖》曰:蛊,刚上而柔下,巽而止,蛊。蛊,元亨而天下治也。“利涉大川”,往有事也。“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终则有始,天行也。

《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彖》的解释是:蛊这个卦,刚在上,柔在下,谦逊而安宁,是谓蛊卦。蛊卦很不错,天下大治之象。“利涉大川”,是说要出门办事。“先甲三日,后甲三日”,是说周而复始,这正是天道的特性。

所谓“刚在上,柔在下”,应该是说外卦的艮卦(象征山,象征小弟弟)是刚性的,内卦的巽卦(象征风,象征大姐姐)是柔性的。巽有谦逊的意思,艮有静止的意思,联系起来就是谦逊而安宁。

《象》的解释是:山下有风,这就是蛊卦。君子教化人民,培养他们的品德。

所谓“山下有风”,也是在说象征山的艮卦在上,象征风的巽卦在下。联系起来看,风在山下吹,这比喻着贵族在教化人民。

孔孟倒是都作过类似的比喻,说贵族君子就像风,人民群众就像草,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不过,要是较真的话,人家卦象又不是风在上,草在下,而是山在上,风在下。《象》的解释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牵强。

看到了吧,《易经》和《易传》的关系就像教材和教辅,问题是教材和教辅既不是一个班子编的,又隔了好几百年,我们想想,如果是明朝的教材配合“文革”的教辅,我们能怎么学呢?而且,《易传》这套教辅还很有可能另藏玄机,这一点我们后文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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