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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鬼子的飞机又来了!

上午十点光景,西安城的空袭警报骤然响起,时在新历一九三八年八月五日。警报声音滞涩,如冗长的牛叫,并不犀利,却可以割开难得的宁静,也不尖锐,却可以刺穿芸芸众生的心脏。报警点设在四面城墙的高处,警报声毫无商量余地,汹涌着包围了古城,重压在每个人头顶,充填了大街小巷。百姓们不知警报声是如何制造的,于是想象变成一种印象,估摸着有个巨人在搅动一个巨大的风车,发出了锯硬木的噪音,听起来脚趾尖都会发麻。那具并不存在的巨型风车,把整个西安城也搅动了,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更增添了恐惧和慌乱。警报声三长三短,市中心的钟楼上升起了一盏红灯,代表敌机已经飞过黄河,进入陕境。

警报刚响时,王立正在武家的第一进院中,顶着太阳晾晒洗好的衣裳。听见警报,他把手搭在竹竿上侧耳凝神,如被施了定身术。听完第一遍的一长一短信号,如梦方醒般,连忙把木盆一蹾,从前院朝二进院子跑去。他刚过十七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_体和心智也是如此,懵懂中已经有了精明,稚气中已经有了成熟,却都未满,只有六成。娃娃脸上稍微显出了棱角,带着些许婴儿肥,上唇一层淡淡的胡须还是茸茸毛。整个人就像刚萌出嫩角的马鹿,刚长出獠牙的獒犬,有种生涩的生猛。皮肤被太阳敷上了一层古铜色,却细嫩得有层包浆似的。

武家的庭院还是老样子,坐北朝南分为三段,前房和一进院,中房和二进院,正房和后院,但惯常在正房前晒太阳的武老太太,如今变成了长孙武伯英。天气闷热,难以入眠,武伯英昨夜看书直至凌晨,出来就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睡着了。阳衰阴盛,昼夜交替特有的清凉叫他睡得非常深沉,一觉直到仲夏毒辣的太阳出来。日光恰被东厢房挡住,没有照到他脸上,眼皮未被晃亮,也可怜他似的,不愿打扰清梦。王立虽然早起,做了早饭洗了衣裳,却一直不忍心搅扰他,做事走路甚至呼吸,都放至最轻的程度。只有防空警报焚琴煮鹤般不管不顾,把声浪扑打在了武伯英身上,他却充耳不闻,睡得就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干大,干大!”王立边跑进天井边喊叫,“轰炸,轰炸!”

武伯英对干儿子犹如漩涡中柴草的叫声,有了反应,艰难地撑开了眼皮。充眼都是被阳光镀上亮白的景物,异常刺眼。他却连皱眉咧嘴都做不了,脸面似乎被涂上了一层橡皮。非常奇怪的表情,在尽最大努力用意念和五官较量。自从西安事变前夜,中了日谍“菊剑”吴卫华的马钱子毒,虽说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四肢僵直和面皮死板的后遗症,就伴随了残生。

“不要紧,才过黄河。”武伯英慢悠悠说着,艰难地从躺椅上欠了欠身-子,却没拾起来。

王立赶忙过来搀扶,将他拉了起来。

武伯英微笑着看看他,用中指蹭了蹭两个内眼角。“八月的薪水你去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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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怎么不去?”

“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武伯英略微有点愠色,却理解少年的为难,“他们现在虽然叫了中统,却少不了我一份薪水,名正言顺。我昨天给刘天章打了电话,他叫今天一上班去拿,飞机一来,又耽搁一天。”

“我洗衣裳了。”王立狡辩一句,“夏天的衣服,一天不洗就馊了。”

武伯英又瘦了一圈,眼眶下陷,颧骨外突,眼睛越发显得犀利,下颌更加棱角分明,凸显着坚定的毅力。但掩不住面色的苍白,给人大病初愈的感觉,也让人不禁怜悯。精神却比从前更加饱满,似乎要与僵硬的肌肉抗争,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指挥四肢和面部做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所以他就像装满铁水的钢炉,浑身都充盈活力,却被肉-体紧紧包裹。“我拿命换来的钱,用来续命,谁敢说不给。你听干大的,不要觉得我现在不给他们干了,就不好意思。我出过的力,把西安中统这些人捺在一起,用铁丝穿一串,三年也赶不上。你自己不气长,人家就眼黑,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啥了?”

王立咬着嘴唇,眼神决绝:“没人说啥,谁要说啥,我就和他弄。”

干儿子王立,是武伯英今年春节收养的小叫花子。父母在豫北安阳,因为华北战事激烈,就把他送来西安省立二中读书,每月寄钱过来。寄了四个月,初冬时节安阳沦陷,没钱打来也没消息打来。这孩子认定父母已经死在战火之中,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整天游行示威。成了积极分子中的积极分子,再连一堂课都没上过。学校整顿赤化校风,就把王立开除了,既是处罚违纪又为甩脱包袱。安阳逃来的人将父母双亡的消息带来,王立就朝东走,去豫北前线找部队参军,拿枪报仇。他好不容易混到灵宝,却被东征陕军收容,拒绝了他的参军请求,随着几十个孤儿被大卡车送回西安。少年们被安顿在灾童教养所,力所能及地生产一些军需物品,王立不安分,又逃了出来。这次刚逃到渭南,就被退入关中的中央军伤兵抓住,暴打了一顿,强迫背行李,被敲打着又回来了。王立再瞅空子从荣军休养所逃出来,经过几次折腾,再也没力气东去,只好沿街乞讨。三天没吃东西,加之腊月格外严寒,被折磨得几乎失了人形。时至年关,花子到谁家门前都是晦气,所以最可怜的人也没人可怜,恶言驱赶,嫌恶异常。王立走到武家门前,见大门紧闭,以为是座空宅,就盘在门口等过往人员施舍。他一副讨吃的样子,却没讨吃的甜口,一言不发。看见互相走动的亲戚,互相问候的街坊,都是祥和安然的表情,更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恨恨地看着沉浸在年气里苦中作乐的人们,和谁都有仇。

武伯英腊月二十三祭灶时,就被刘天章接去过年,刘是中统局新委任的西安调查室主任,他的到来标志着陕西党系特务机构重建成功。他本不愿去,无奈刘非常诚恳,专门歇公一日,要借着祭灶和老上级亲近。武伯英只好去了,这一去就是一耽搁,刘天章虽未娶妻,家中用人齐全,生活伺候得舒坦适意,过了个好年。他享受到大年初三中午才回来,看见门口卧着的小叫花,就从刘天章补发的薪水奖金里抽出一张大钞,随手扔在面前。然后自顾去开门下锁,不料小叫花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用大钞包了扬手扔进了武家。他正进二道门,房顶上骨碌碌滚下一物,却是刚才的施舍包着回报,差点砸中脑袋。武伯英诧异地拾起石头,回到小叫花面前,问他咋要吃的还嫌馍黑。小叫花如被-羞-辱的幼兽,龇牙咧嘴说我要馍不要钱。他觉得这孩子不简单,摇了摇手里的年货包,我没馍有点心。王立至此就进了武家的门,武伯英知他心中仇恨太多,不愿再放出去惹事,硬是留了下来,宽慰他父母没有丧生,劝说他在西安等双亲来找寻。王立知恩图报,在武伯英指点下,竭力做着家务,用以实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老理。武伯英凭着职业敏感不敢大意,私下冒充叔叔寻访失散的侄子,把学校和灾童所访了一遍,除了姓名是假的,其他一切都真。实话说武伯英有私心,既维护了自己的善良,又找了个说话的伴儿。他却从不表现出主人的地位,当一家人去待他,没到春暖花开王立就改口叫了武哥。武伯英听了这个称呼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比你爸小两岁,你意思我还得把你爸叫叔,起码也是个你干大。王立不承认这个称谓,却受好奇心驱使不停打问武伯英的前事,他就讲了一点。知道他恨日寇入骨,武伯英只拣在西安打击日本谍报网的事情讲述,第二次王立央求他再讲,开口就是干大我服你了。

武伯英见他又犯了混劲,加玩笑道:“你说这炸弹又没长眼睛,今天要是给中统院子落一颗,你明天找谁领去?”

“都炸死才好!”王立翻了翻白眼,着急地催促,“咱快走吧,再去迟了,防空洞又满了!”

王立锁好院门,跟着武伯英出门西拐,走上了北大街。三通警报一过,满城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各色人等均撂下手里的营生,轻装简从,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朝最近的防空洞跑去。小孩子被大人呵斥着恐吓着,吓得哇哇大哭。店员们紧张地给门窗上铺板,慌乱中把西五上成了东八,老板的骂声随即而起。有钱人坐着黄包车,车夫已在拼命奔跑,还不停踩着铃铛催促,吆喝让路。有几小队军警正在街上集合,准备轰炸过后的营救,扛着铁锨,拎着水桶,参差不齐。灭火队调来了两辆木水车,长车辕上穿着铁皮桶,藏在路边大槐树下,准备扑灭燃烧弹引起的火灾。还有一辆卡车改装的救火车缓慢驶来,车厢加装了铁皮水箱,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青年舀水工。小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在老师前后照应下,原本还排着纵队,看见慌乱的情形,个个争先恐后,失去了队形。武伯英走得慢,王立只好捺着性子跟在身边,不时焦急催促。新式救火车是高档货色,能闻见死水的腥味,两边的救火员趾高气扬,大声吆喝着车前的人群:“给灭火车让路,给灭火车让个路!”

常在后宰门一带走街串巷卖凉粉的老马,担着养家糊口的担子,也朝北顺城巷小跑。一头挑着案板摊着凉粉坨子,下面是小瓷碗铁勺子和洗碗水盆,一头红木盘内摆着六个耀州老碗,放着调料汁子,下面是木炭炉子煨着热粉卤汁。这时警报拉响急促的短声,说明敌机已到渭南,回头看钟楼上升起了第二盏红灯。这个信号让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熙熙攘攘的人流,虽都不再吭声,粗重喘息却汇集成沉重的嗡声,似乎从地底传来。老马挑着担子,负重又看不到脚下,本来就踉踉跄跄,也不知怎么磕碰了一下,连人带担子扑倒在地。软硬东西一股脑甩了出去,该散的散,该碎的碎,扑腾了一片。有好心人赶忙将他扶起,老马看看祖传的营生现世的活路还是没保住,只好扔下整副挑子,在邻里裹挟下朝北跑。他边跑边跳着脚,拿出吆喝的粗喉咙大嗓子,朝天上破口大骂,吐沫星子落了一脸。“日本人!日你先人!我日你先人的先人!”

武伯英在碎瓷片中拣起一块碗底,略微端详后自言自语:“黄青釉,紫酱斑。深灰胎,斜刻花。底不蘸,红铺砂。明朝的耀瓷,失传了。”

王立不明白,觍着脸问:“啥?”

“你干爷开过当铺,是西安城有名的古玩耍家,特别对瓷器,算头把刀。”武伯英边走边说,翻弄着碎瓷片,“当时他认出老马这几只碗,是晚明的耀瓷老碗。我爸要拿一院房和他换,老马不肯,说这六只碗养活了他人老八辈子,换了房产只能风光一辈子。我爸也就算了,一直想看看碗底,证实自己的眼力。可惜老马碗里的汁子,从来就没卖-干-过,也就没叫他饱个眼福。”

王立若有所思:“小鬼子炸弹还没下来,就先毁了一院房子。”

武伯英苦笑一声,把破碗底扔在地上,倒给王立找了个营生。武伯英走得慢,他心急火燎,也不得不憋住,就把碗底踢着解心慌,一路朝北门防空洞走去。快到北门口时,腿脚快的市民已经进了防空洞,剩下的净是些老弱病残。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叔,从身后急急跑了过来,呼吸粗重,满脸通红。超出武伯英、王立不远,大叔的绑腿松了,赶紧弯身收拾,不料就一头栽在地上。二人连忙赶上去扶他,翻过来一看,口中吐着白沫,已经没有了气息。武伯英用手在脖子上一摸,大筋鼓胀,却没有血液涌动。人已经没救了,看来不是跑炸了肺,就是跑爆了心,不然就是血淹了脑仁。隐蔽在暗处的几个警察连忙扑过来,七手八脚胡拉乱拽,把尸体弄到自己的藏身处。其中一个小头目转过身来,冲着二人气急败坏地喊:“赶紧跑!麻利些!还看啥呢!”

警察的喊叫,把前面的两个小脚老太太惊得魂飞魄散,脚下踯躅跑不动,心里熬煎还焦急,赶紧趴在地上,匍匐着朝前顾蠕。两个老人浑身是土,甚是可怜,二人连忙上去,一人架起一个,搀扶着朝北走。城墙上挖的防空洞已经塞-满了人,一孔孔都合上了简易门扇,有些进的人太多,门只能半关,露出了脊背-屁-股。有失散了孩子的大人,一声声沿着北顺城巷大声叫唤碎娃的名字,希望能传出心尖宝贝的应声。很多扎不进防空洞的人,只好聚集在北城门洞内,相互挤着尽量朝里拱。二人把老太太扶进城门洞,大家见是老人,赶紧接了进去,又是婆娑又是安慰。北门瓮城的一圈城墙上,也是防空阵地,这时高射机枪“嗒嗒嗒嗒”开始射击,防空炮也“咚咚咚咚”对空开火,巨响就在头顶炸开,震得城门洞抖了起来,细土纷纷落下,罩了避难人满头满身,“嗡嗡”声在门洞里回旋往复,就如山呼海啸。敌机已经飞临,全城防空武器一齐开火,远远近近全是枪炮声,大家的心也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似乎再震几下就要咳了出来。

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老汉,一头扎进了城门洞,扑在地上爬不起来,周围的人叫着喊着,和头顶的枪炮声混合在一起。

“不行了!”

“过去了!”

“没人了!”

“死了就扔出去,腾点地方!”这个绝情的声音还没喊完,紧接着就变了哭声,“爹!咋是你!你咋胡跑啥呢!”

日本飞机从东南来朝西南去,飞到城南分作两队,各自飞往东西郊区。武伯英闭目静听,城中并无巨大爆炸声响起,防空炮火起了作用,敌机不敢轻易飞临。再细听了一会儿,东、西两面传来了翻天掀地般的爆炸,沉闷遥远,让地皮都颤-抖了起来。看来炸弹扔在了东、西郊外,这次近郊的街村又遭了祸殃,城区避免了损毁。危险不在身边,武伯英冲王立使了个眼色,二人离开拥挤沉闷的人堆,弓着身-子出了门洞,靠东边的墙根蹲了下来。北门敌楼上的燕雀被炮火惊扰,都飞了出来,旧鸟恋巢不愿离去,在城楼上久久盘旋。枪炮腾起的硝烟,形成了一团巨大黑雾,把城楼包裹了进去,那些天空的精灵,就在黑雾中穿梭哀鸣,直到被黑烟呛晕,“噼噼啪--啪”落下来摔死。武伯英看看脚前地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鸟尸,都是麻雀和燕子。这些房檐下做窝的鸟儿,是人的同居近邻,今天也遭了人祸。武伯英麻木的脸抽了一下,未做出本想表达的怜惜表情,只是腮帮子一紧。

“三十八。”武伯英嘟囔出个数字。

紧靠着他的王立听见了。“死雀儿?”

“飞机。”

突然有两个人影,穿过土雾硝烟,沿着北大街急跑过来,站在瓮城前的空地上举棋不定。武伯英先于他看见,王立先于他反应,欠起身-子边刨手边招呼:“这里,这里!”

两人得了指点,朝城门洞跑来,依样画瓢在门洞西边靠墙蹲下。一个年长,五十出头,一个年轻,三十稍欠,斜背着一只长带小皮包。四个人就这样一边两个,摆了个双份石狮子。那个年轻人和王立靠内,就近冲他拱拱手:“小兄弟,谢了。”

王立表示举手之劳的方式特别,狠狠盯了他一眼,意即纯属多余。武伯英把头低下来,拿起被王立踢来的耀瓷碗底,在地上画了几下。西边那个半老头子挑眉皱额,边朝天上看着边耸动后背,想找个更舒服的靠背。

年轻人对王立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小兄弟,后宰门在这北门的东边还是西边?”

“后宰门要是有门,火药还能拿沙锅熬呢!”

年轻人觉得自己够客气了,还无端呛了一鼻子灰,不解中带着不悦:“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

“过了,朝南看。第二个十字东边,就是后宰门。”武伯英不等王立斗嘴,把瓷片撂下接过话,地上多了个字,是个“葛”。

年轻人朝南看了看,明白了指点所在,点点头示谢。

武伯英侧目打量了下老者:“你们是不是要找个姓武的?”

“武处长,相约不如偶遇。”那老者接嘴道,“日本飞机,把我们赶到了一堆。”

“葛主任,你应该叫我零号学员。”

“你还应该叫我校长呢!”

不等两个长者继续隔着年轻人头顶叙旧,东南方传来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浪居然吹到北门,把四个人迎面一激,带着怪异的温热。这声巨响打断了交谈,大家又都默不作声,木木地靠着城墙。等了片刻,远郊的爆炸声先在隐约中消失,接着防空武器也都停火,解除的一长声警报却没有响起,钟楼上的红灯还是两盏。和往常一样,轰炸虽然停止,敌机失去了踪影,当局却担心它又冒出来,不敢解除警报。市民们已经习惯,程式般从工事中出来,三三两两朝原来的地方返回,庆幸又逃过了一劫。警察们吹着哨子,吆喝人们继续躲藏,大家却不听从劝告,自顾去讨生活。人群带着麻木,警察带着敷衍,毕竟饿死和炸死的结果分别不大,过程却更加痛苦。

四个“石狮”也站了起来,随着人群朝南走,葛寿芝看看武伯英,眼神中带着淡薄的疼爱:“你还活着。”

“死不了。”武伯英想笑没笑出来。

“病现在怎么样了?”

“不打紧。”武伯英眼中的暖意稍纵即逝,“是毒,不是病。”

“我这次给你带了些药。”葛寿芝斜眼看看他,特工学校最得意的门生,“你对毒药也在行,毒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病。”

武伯英重新敷上感激回望:“你对毒药的研究,才是首屈一指的行家。”

“淹死的都是会泳的,你这懂毒的中了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关于武伯英在事变前夜那些事儿,整个特工情报系统一直这样传扬。武伯英毒死了代号菊剑的日本女间谍吴卫华,从吴处得到张杨要兵变的讯号,即刻赶去牙医诊所阻止共产党刘鼎煽风点火,却中了刘毒。

葛寿芝感慨道:“咱俩培训基地一别,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武伯英面无表情:“是呀,我至今一直怀念那段日子。”

来的年轻人知道葛主任找到了此行目标,武伯英因为西安兵变之前的辉煌,在情报界名气很大,故事他知道不少。王立听武伯英讲过对付日本人的事情,破松山小组,杀假菊剑,毒真菊剑,除了这些最过瘾的,也听过特务培训基地的见闻。听他称呼老者,知道提过的校长,觉着就是教出齐天大圣的菩提老祖,自然规矩了不少,乖乖跟在后面,再也不敢造次。

葛寿芝边走边抬手介绍:“张向东。”

年轻人笑笑伸手过来:“久仰武处长的大名。”

“早都不是处长了。”武伯英点头致意,伸手回握,然后偏头看了身边的王立一眼,“王立,我同学的孩子,父母死在了安阳。”

葛寿芝不太信任地看看王立,似乎对这个关系有所怀疑。

几个人沿北大街朝南,走到第一个十字,东边正是崇廉路西口。站着一排戒严警察,拿着漆黑的木质警棍,阻拦入街的人流,围观的、等待的、看热闹的,拥成了圪塔。朝街内望去,只见东段靠北的一院民房,腾起粗壮的黑灰色烟柱,房顶被掀开了,檩子、椽子支棱着,像是刚被轰炸过的样子。四个人看了一会儿,顺着警察驱赶,稍微朝外站了些。张向东有些疑惑:“日本人给城里扔炸弹了?”

武伯英看看他。“没有。”

张向东还是不解:“那怎么成了这样?”

武伯英压低了嗓子,将嘴靠近他耳边。“这家是新来的街坊,他们一住进来,我就觉得蹊跷。他家借着全民防空,雇了打井箍窑的匠人,给院子挖了防空洞。但是据我所知,军统调查清楚了,他家的洞不藏人,而是存放共产党秘密文件的地下保密室。军统几次组织搜查,都没突破进院子,据说有个地道,和八路军办事处连着。这条地道挖得不浅,警局的人假扮工局的,还假装施工了几天,在路上又是测量又是敲打,也没找见确切位置。你说这炸弹,是天上下来的,还是地上过去的?”

张向东明白了深意:“看样子真是徐亦觉,趁着人都出去躲飞机,用炸药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武伯英冷笑道:“军统的徐亦觉,很有手段。”

张向东点点头:“离七贤庄八办有多远?”

武伯英抬手朝东一指,张向东顺着手指方向,目光穿过人群,穿过警察警戒线,穿过整条街道,直达崇廉路与北新街相交的十字东南角,一片青灰色的砖瓦建筑群。因是新修的庭院,要比普通民房高大很多,自成一统,距离虽远,看得真切。“只有五六十米,看来地道虽不长,却非常深。”

“七贤庄”现为第十八集团军西安办事处驻地,几乎成了西安共产党派驻机构的代称,抗战初期共产党主动改编部队请战抗日,并入国民革命军序列为第八路军,第一阶段抗战结束,国民革命军重新整编,将八路军改编为第十八集团军。但八路军这个名字更深入人心,不管共方、国方、日方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使用最初的名字,毕竟这支部队和其他部队道不同,相与为谋却独成一路。于是共产党七贤庄的办事处还是被人习惯称作“八办”,青砖灰瓦,虎踞龙盘在后宰门街和北新街十字东北角。

王立听不见武、张二人密语,葛寿芝却从每个稍高一调的单字片词,知道了话意,也远远看着八办的院子。“日本人的炸弹再偏一偏,就把咱们在西安的问题都解决了,要不怎么说日本人可恨呢。”

王立听见接嘴道:“日本人最可恨了。”

葛寿芝没理会小孩子话语,看看武伯英:“府上的宅子呢?”

王立积极指给他看:“就是那个。”

武伯英家的老宅院,原是旗人偏将的府第,也算高大,虽在下一条后宰门街的北排西段,却与崇廉路南排房子后院靠后院。特别是后面的正房,按老讲究打了五尺高的底子,加上丈八的脊高,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那离得挺远,受炸弹影响不大。”葛寿芝朝南看看武宅,又看看东南边的七贤庄,再朝西沿着街道看看杨虎城的止园公馆,最后把目光朝东望去,停在崇廉路中段的一座巍峨门楼上,“那是蒋鼎文的公馆吧?”

武伯英点点头:“是的。”

“别看这小小的背街,却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不过是条病猫,碰巧给龙虎做了伴儿。”

房屋挨炸的热闹离得太远,也没什么好瞧的,几个人就朝南再走,要去武家宅院。不料整片区域都已经戒严,后宰门街口也被警察把守,不让进入。武伯英问了,解除戒严时间没个定数,路边实在不是说话地方,就吩咐王立在此观望,邀请葛和张到前面不远的“尔雅茶社”叙旧。这边的警戒一解除,王立即去茶社报告,再回武宅待客。王立虽不愿离开主人,却不敢犟嘴,只好留下。三个大人继续朝南走了一截,快到莲湖街口,就进了尔雅茶社。

日机轰炸刚过,是尔雅茶社生意最好的时候,刚从隐蔽地点回来的有钱人,喜欢小聚于此,说些所见所闻,排解刚才的恐惧,庆幸残生尚存。有些暂时回不了家的,也三五个一起前来,听听各处的稀奇事情。所以尔雅的掌柜和伙计,早早从莲湖街的防空洞出来,拆了铺板开门营业,把轰炸前烧开的水重新煮沸。

店内上下都认识老茶客武伯英,掌柜的忙迎了上来,按意思把三人带到最僻静的“西江月”雅间,吩咐伙计冲泡上等陈年谷花普洱茶。斟上三杯,茶香满室,烫嘴不能就喝,三个人都把杯放在口鼻前,贪婪地嗅吸,想把体-内的硝烟味道尽快吐纳干净。

葛寿芝用香茶润了干唇:“你觉得西安现在形势怎么样?”

武伯英放下杯子:“很好,全民抗战,群情激昂。”

“你知道我问什么?”

“那就还是老样子,蒋鼎文就是过去的杨虎城,胡宗南就是原来的张学良,中统室就是原来的党调处,军统站就是原来的军特处。有变化的是共产党,原来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一个局外人,看到的只有这些。”

“你虽雾里看花,也如瞎子吃枣,心中有数,掌中有核。”葛寿芝既是恩师又是长者,说什么玩笑话都不过分,“事变之前,共党只有刘鼎、南汉宸等几个露出-水面。如今露出的是一个机构,八路军办事处。那么水下,该藏着的总是藏着,把家底都拿出来的,那是败家子。”

武伯英点头同意。

葛寿芝如同在特工总部培训基地一样,面对旧时的学生侃侃而谈。“我估算过,西安这条战线上的双方,人力从总数上看都没有变化。我们这边,警、保、宪、特两万人,他们那边还是两百人。这两百人,当然不包括七贤庄。露出-水面的,从此做了芦苇,扎根水中长在水外。水下的鱼藻,也有组织的,一根损失了就会有一根接替。那么就有一个比例,两百对两万,以一敌百。反过来就给我们一个难堪的比例,以百对一,还是高射炮打蚊子,尽出尴尬事。我们也需要以一敌百的人才,齐北曾经给我说过,你就是百人敌。我俩有一样的眼光,伯乐相马,凭骨辨驹。你是我的学生,虽然相处短暂,也看得出来。”

武伯英揣测出他有起用的意思,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您来西安,就是为了买我的骨头?”

葛寿芝不管他的态度:“你还有骨头吗?”

武伯英难看一笑,自谦道:“你派来的刘天章,才是百人敌,千里马,我不是。”

张向东插嘴道:“刘天章,小角色,在中统局里根本挂不上号。”

武伯英嘴角带着一点冷笑,听他夸夸其谈的评价,多了些不屑。

葛寿芝哑然一笑:“前年我从培训基地出来做事,虽然在一处挂单,实际是全局共用的。老家伙,算是智囊,三个处有什么大事,总要拉上我。这次一、二处扩局,党系、嫡系彻底分家,老头子让我选,我还是选了徐老板。为此戴老板还很不高兴,说中统没干头。但我这个人,还是爱认老关系。中统几个老家伙,死的死、走的走,基本就剩下我了。徐局长也老了,我不能因为军统势头猛,就临阵倒戈,会伤人心的。”

张向东插嘴道:“葛主任现在是幕僚长,在下是政治科长。”

葛寿芝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军统局有个主任秘书郑介民,徐局长就给我安了个幕僚长,我也是勉为其难。”

武伯英又给他续上茶,然后把自己的也喝完了,葛寿芝在联合会报时节于自己有恩,正是他的从上支持,才斗倒了胡汉良爬上党调处长的位子。那几个月犹如昙花一现,虽然短暂却美丽异常,紧接着就被西安事变摧毁了,但只有自己知道,引发西安事变的正是自己。“那么你到西安来的大事,也是中统的?”

“不是,军委的,老头子布置的。”葛寿芝的老毛病就是喜欢炫耀,原来在特工总部培训基地当主任,手下都是受训学员,他的性格不成缺点,反倒在学员中树立了高大的校长形象。学校圈子特殊,学员之间除了成绩优劣,没有实际利益的争夺,而且他是最高头子,炫耀、孤傲、显摆这些毛病,不成其害。后来进入特工总部,接着负责联合会报,现在又进入中统局,这个缺点就异常明显,以至于成了残缺。

“不管中统军统,我都不感兴趣了。现在已经成了这样,病身-子,闲脑子。看书看到天亮,喝茶喝到天黑,心愿也就足了。”

葛寿芝吹了一下嘴唇,打断他的话。“你也别把自己说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都知道八办的地道,还知道警局修路,真神了。未卜先知算来的,腾云驾雾看见的?”

王立进来报告戒严解除时,张向东正眉飞色舞,沉迷于对武伯英的恭维。他背对雅间房门,回头看了看王立:“小伙子,你光听你干大收拾日本人的事了吧,你不知道他原来,把军统和共党,都收拾得不轻。”

王立不知话意所指,没有回应,关上房门。

张向东扭回头,说起来停不下:“当时您要不被刘鼎下毒,如果把张杨兵变的情报送到领袖那里,那可真就改变历史走向了,就可不是现在这样了。一处、二处扩建成局,丁默村的三处,就凭空没了。虽说有各种原因,但说到底还是领袖不愿再用他。当时只要您把情报早一个小时送给领袖,谁敢说如今在军统、中统之外,不会再出个第三统呢?也许我现在,就该尊称您武局长了。”

葛寿芝眼神制止不了他,只好作罢。武伯英脸掂得很平,没有悲喜。

“咱们中统同仁现在谈起您,都佩服得紧。说起您当时的丰功伟业,还神往不已。不过卑职一直奇怪,怎么说起您,用了那么不好的绰号——橡皮人。今天有幸见了您,才知道您为党国不惜性命,中了敌人毒药,真成了橡皮人。”

貌似糟蹋的夸赞,是恭维的最高境界,不等葛寿芝和武伯英微笑,王立先发作了。他没拐过弯子,只觉得张向东侮辱干大,左手一把抓住他后脑头发,狠狠朝桌上磕去。张向东毫无防备,脑袋砸向桌面,把茶杯茶壶磕了出去,茶水洒了一桌。王立屈臂欺身,左半边身-子死死压住了他的头,右手从裤兜迅速掏出个物事架在他的左颈大动脉上。事发太快,等葛、武反应过来,张向东的脸在茶水里滑蹭,却不敢抬起,也不敢说话。

“你干啥?放手!”武伯英赶紧过去掰王立的手,凶器原来是那个耀瓷碗底,锋利的一面犹如刀刃,已经压进了张向东的颈部皮肤,只一划鲜血就会喷薄而出。葛寿芝见状只顾惊讶,却说不出话来。

武伯英的手都掰白了,终于夺下王立手中瓷片,将他狠劲拉开,一把甩得撞在墙上。张向东连忙捂着脖子爬起来,惊恐地睁圆眼睛张大嘴巴,退到另一面墙边,魂飞魄散。赶紧放手看掌心,没有血迹,带着哭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葛寿芝皱眉咧嘴,看看武伯英,看看王立,看看张向东,满脸不相信。

“你干啥?!”武伯英张手打了王立一个耳光,才把充满野性的干儿子驯服,靠墙站着低头不语。他是文人,不会真正粗暴对人,有时使用暴力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做出最大努力,打了这一耳光,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

张向东也被打醒了,捂着脖子不敢骂,只是反复唠叨:“你这孩子,这个样子。你这孩子,这个样子。”

葛寿芝看着他,关心中带着厌烦。“你们政治科,话总是太多。把脸上的茶水擦擦,回去吧。别去见刘天章,直接回招待所吃午饭。我跟武处长回他家去看看,你不用管我了。刘天章要问,就只说找到了,别的什么都不说。如果想说什么,对着墙说。”

张向东惊魂未定,下意识点头,用手抹了抹脸。然后把椅背上挂的皮包摘下来,不敢靠近,伸直胳膊放在桌上。包里装的东西,就是葛寿芝这次来西安,给武伯英带的几瓶药水。

西安事变猝然而发,不说党、政、军各方,情报界的反应也是截然不同。当年的调统局一处长现在的中统主持者徐恩曾,在南京高层应对研究会上三缄其口,明显倾向讨伐派主张。而原来的调统局二处长现在的军统掌门人戴笠,主动请缨要去西安陪委员长坐牢,他唯一的靠山就要倒了,开罪过千万仇人,今后将会生不如死。戴笠到西安后即被张学良禁闭,关押了五天五夜,直至和平解决才被释放,鬼门关里晃了一圈。而两个特务头子在西安的代言人,反应也是截然不同,与上峰刚好相反。党调处的武伯英发现了兵变蛛丝马迹,事关重大暂不敢捕风捉影上报领袖,只身赴龙潭虎-穴-,到牙医诊所试探共党秘密代表刘鼎。军特处的警察局长马志贤,听见第一声枪响就跑得无影无踪,致使华清池外围特务防线形同虚设,张学良警卫团和委员长卫队直接交火,子弹都打穿了五间厅的玻璃窗,让领袖陷困蒙辱。时至今日关于西安事变的佚事,军统上面勇敢下面逃兵,中统上面怕死下面舍生,已经成了定论。戴笠狱中遗书流传开来,被当成了慷慨赴难的义士,自然受到蒋介石更加青睐。一同西安靖难之人,除了身死受伤的,不论大小都得到了重用,二员升为大员,大员升为亲信,亲信有了实权。只有武伯英似乎被遗忘,委员长没有记起他,徐老板也不好提升他,如果委以重任,等于自打耳光。当然,武伯英把蒋委员长削夺张、杨兵权的手谕送给刘鼎之事,从而激发兵谏时间提前,导致张、杨率先发难先发制人,除了张、刘再也无人知晓,而这两人都不会公开。于是,武伯英到牙医诊所截杀刘鼎阻止张学良发难这个虚构,被传成了板上钉钉的真实,成了中统的传奇,只可惜功败垂成,差一步就要改写历史。

王立拎着皮包走在前头,于路面上挑了一颗石子,用脚踢着,接力而蹴,很快就超出了一截。人非圣贤孰能无癖,踢石子是他的癖好,也有不踢的时候,只要踢就是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占多数,所以右脚鞋尖总是烂得很快。踢着踢着这颗,遇见更光滑更浑圆的,就换了那颗。最后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得无影无踪,也就是把不愉快抛掉了。

武伯英看看王立消瘦却充满力量的背影,语气中没有怪罪:“非常之时世,就能造些非常之人,你是,我是,他也是。”

葛寿芝略带苦笑,看看倔犟的背影:“年不及弱冠,就有如此秉性,也太非常了些。”

武伯英回以微笑:“我二弟这个年纪,也是这个样子。”

葛寿芝微微点头,知道五年前被捕杀的共党潜谍武仲明,朝前努着嘴:“这狼崽子,你还图他成人?”

武伯英的脸又变得很平。“解闷儿。”

进了后宰门街,刚才被炸的那宅院子,黑烟变成大股的白色水汽,朝上蒸腾为云柱,远远都能望见。王立拿钥匙开大门,院里一层砖土碎屑,大的如核桃,小的如桃核,落果一地。三人进了门,王立合门扇插门闩,顺手拿起靠影壁的竹扫帚要清理地面,武伯英微笑着制止,腔口柔和爱怜,如教孩童礼数:“客来了,不兴扫地。”

王立听话放下扫把,武伯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腹内空空又喝了茶,胃中不免有些淋漓。“打桶新井水,把昨晚的粽子镇透。弄个蜂蜜凉粽子,再做一个蛋花拌汤。一凉一热,一甜一咸。”

王立答应一声,听话地朝后院厨房跑去,似乎干大每一句话,都要趁热执行。

武伯英领着葛寿芝进了二院天井,踩着碎屑说:“军统的炸弹,比日本飞机扔下来的威力还大。”

“还有比这大的,几天前就在西安,刚爆了一颗。”葛寿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看着他,“宣侠父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八路军的总参议。”武伯英也停下脚步,“报纸上看的。”

“他失踪了,就在八月一号,你知道吗?”

“不知道,威力确实更大。身份特别,日子也特别,共产党的南昌兵变纪念日。离我太远,传不到这里。”武伯英脸上带着讶异,表情因为后遗症总不那么自然,微笑就是大笑,讶异就是吃惊。

“你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报纸上没有,我能从哪里知道。你刚才在茶馆说,要和我谈大事,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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