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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汽车引擎声从大门一直来到书房门外,葛、武起身迎至门口,蒋鼎文已经下车。他中等身高,身\_体壮实,把军便短袖撑得鼓了起来,很有威势。脸盘大,双腮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眼有神,不怒自威,就像一个拥有巨大咬合力的猛兽。蒋鼎文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招呼,径直向书房走来,两个随身马弁停在台阶之下,分站甬道两侧。副官紧随上了台阶,停于书房门外,静立候命。蒋鼎文毫不停滞走进书房,葛、武连忙让开,跟至待客桌椅之间。

蒋鼎文转身落座,张手让座才开口:“冠山兄,请坐。”

“铭三兄,客气。”冠山是葛寿芝的表字,听言移步坐于客座,示意武伯英也坐下,“这是武伯英。”

蒋鼎文地位显赫,自然而然有咄咄逼人之气,看了一眼武伯英。“听说过,也是兵变的受害者。我也经历过,差点成了牺牲品。听说你中了刘鼎暗毒,我真想替你,但是话说回来,可能已经死了。”

蒋的关切中夹着无礼,武伯英被这玩笑刺痛,边在陪座上落身,边依其道还语:“如果换作是您,刘鼎一定会加大毒药的剂量。”

三人哄堂大笑了一场,蒋鼎文收住笑容直奔主题:“关于成立破反专署的事情,我已经布置了下去。你要车,给车。你要地方,给地方。你要人,给人。全力支持,不过冠山兄,看来你已经找了个好帮手。”

葛寿芝也开门见山:“因为不确定,不知小武会不会答应,所以戴老板打电话时,可能没有向你说明,就任派陕破反专员的不是我,而是他。”

蒋鼎文有些意外,看看武伯英:“你们搞特情的,总是神秘兮兮,这个破反专员,究竟是中统派的,还是军统派的?”

葛寿芝轻笑认歉:“军委派的,也可以说是两统共同派的。我们秘密单位,如果没有秘密可言,就走到了撤编边缘。破反专员的第一个秘密使命,也抱歉没说明,我们选武伯英,就是让他来调查宣侠父失踪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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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鼎文吃惊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不是都说日本人搞的吗?”

葛寿芝坦然受之:“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我们才选武伯英来查,因为他原来对付日本间谍,很有一套,名声在外。就算真是日本人搞的,也要查,什么事情都要查实了再说。宣侠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调查过程就出了调查结果,日本人秘密绑架这个说法,恐怕连蒋主任也不相信。”

“你们这些胆小鬼!”蒋鼎文眼睛里突迸怒火,骤然发作,“你们两统还怕舆论吗?别装绵羊,我知道你们想借机起事!”

葛寿芝知他愤恨所在,正是小蒋向共产党首先提供的日谍绑架这个幼稚答复,害得老蒋没有回旋余地,肯定没少挨训。他语气平缓,字词却充满力量:“戴老板和徐老板说过,如果查出来不是日本人干的,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承担责任。戴局长更向总裁承诺,只要是内部干的,尽可以推到军统身上。军统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敢暗杀唐绍仪、吴佩孚等人,也就不怕搞个宣侠父。两统从来就没有胆小的人,就怕有人干了,却连私下承认都不肯。”

“我蒋某人也不是吃素的!”蒋鼎文怒气不减,露出了当年中原大战时飞将军的风采,声音又提高了一度,“派我坐镇西安,就是从上到下,对我最大的信任。正因为立场坚定,不会被赤化,才在这里和共产党打交道。试问军界还有谁,能把防共限共和联共助共,拿捏得如此恰当。如果核心内部,光说我给八路提供物资,不说我扣压八路物资,那就是别有用心!”

葛寿芝不急不躁:“可扣压的物资,去了哪里,还是有人诟病。”

蒋鼎文反倒放下心来,贪污比起通共罪名,轻了百千万倍。“哼哼,去了哪里,不是你们两统有权过问的。自然是去了更该去的地方,装配了更该装配的部队,蒋某人没有私留一分一毫,也看不上做这苟且之事。谁要告黑状,尽管去告,自己也要先掂量掂量,我在校长那里,比他重十倍!如果想动我,先想想别伤着自己!”

“是,在黄埔你是戴老板的队长,当我面说过,他是你带出来的。”

蒋鼎文听言有些受用,稍微降低了怒气。“知道这些就好,还算有些良心。我原来是说过,宣侠父非常厌烦,利用诸暨同乡关系,不停纠缠我,但不至于要密裁他。就算反过来,说我和他走得很近,但在西安还有比我走得更近之人。这个人在黄埔,也是我的学兵,却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说我带出来这些兵,怎么都是他妈的忘恩负义,不知反哺,只知反啮!”

二人知他所指胡宗南、戴笠等军政新贵,于是均不应和。武伯英没想到他会突然恼怒,初见只不过是气度傲慢,现在却真的大为光火,从内到外被怒气沁透,情绪激动得身\_体微微震颤。难道两统真是别有目的,难道蒋鼎文觉察到了危机?就算两统想动蒋鼎文,也非一日之功。就算两统要动蒋鼎文,他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不至于在两个下级面前暴跳如雷。武伯英善于察言观色,觉得他这么发火,不止愤恨,还有愤懑。表情细微差别,原因完全不同,一个因为受辱,一个因为受屈,难道这其中还有更大的秘密?

武伯英觉得有必要说话,缓解场面:“有人把宣侠父比做前年之刘鼎,把主任和总指挥比做前年之张、杨,可这流言等同于刻舟求剑,不顾时过境迁。西安这个地方没变,但人变了,形势变了。二位和张、杨不同,他们是旧军阀,你们是新军人,我想别人再夸大共党统战威力,总裁也不信西安会再发生一次兵变。”

蒋鼎文看看他,盛怒之下觉得任何话都刺耳,又觉他公道之中隐含威胁之意。“就算事变,也是把八办的全抓起来。”

武伯英知道蒋鼎文不多,但记忆最深有两件事,也是全国闻名的两件事。今日一见,虽和想象不同,却与印象相合。一件是中原大战之时,蒋鼎文和顾祝同、上官云相会师郑州,一夜豪赌,竟然把自己二军的三个月军饷输个精光,发不出饷向蒋介石求助。蒋介石命顾祝同归还所赢,顾借口已经犒赏了官兵,蒋介石既生气又无奈,只好批准增拨五万银元给蒋鼎文。二件是西安事变之时,张学良独放蒋鼎文一人回南京,转达自己的政治主张,然后他又只身重返龙潭虎-穴-,继续接受关押。此二事,足见总裁对他的宠信,也足见他对总裁的忠心,不愧是嫡系中的嫡系。他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人,简单的时候不计后果什么事都能做出,复杂的时候转动手腕什么事都能应付。在中央军中属嫡系,五虎上将和八大金刚都绕不过个他。

葛寿芝表达了目的,蒋鼎文发完了脾气,三人又回到了客气得略带虚假的气氛。说了说即将开始的武汉战事,说了说基本完成的重庆迁都,说了说源远独特的西安风情,不觉接近下午六点。葛寿芝拱手告辞,说已经和胡宗南约好,去胡官邸边吃边谈。

蒋鼎文竭力挽留:“怎么,和我谈了,还有必要和他谈?”

“不是,不是。”

“怎么,能和胡总指挥共进晚餐,就不能和蒋某人同吃晚饭?”

“误会,误会。”

“在我这里吃了,再去和他谈,我的车送你们。”

“失约不妥,改日一定。”

蒋鼎文见挽留不住,随即拿起电话要了胡公馆,等胡宗南甫一接话他就道:“寿山,葛主任和武专员,我留下吃饭了。”

蒋鼎文口气毋庸置疑,说完就挂了电话,尽显陕霸气度。自从前月孙蔚如出师中条山,卸下军外兼职,蒋鼎文这个西安行营主任,就兼了省政府主席兼了省党部主委兼了省保安司令,大权独揽。武伯英的身份从一个病人加半个废人,半天时间就转化为大员座上宾的专员,若说是命运的神奇,莫如说是两统的神奇。

穿过短短花径,从书房走到餐房,管家已经备好了饭菜。这是蒋鼎文独自用餐的地方,家属亲眷都在后院吃饭,今天加了三把椅子,成了一桌小宴。他深知自己目前掌握大后方北区财权,适逢国难,不愿留下贪腐恶名,穿着和饭菜向来简单平实。武伯英知道这是表面文章,记得他去冬刚上任时,带来一群亲朋好友,个个时髦奢靡,男的统一身着昂贵的欧式翻领大皮氅,在西安看见如此打扮的绅士,八成就是蒋家的亲属。

一进餐房就有凉意亲抚肌肤,叫人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蒋鼎文这样中年发福的人最怕夏日进餐,于是给房子四角各摆一只乌木冰箱,内胆里的冰块透过雕花镂空盖子,散发着透心冰凉。如今国难民乏,原来的巨贾高官,现时能摆上一只,也是奢望。

三个人在桌边坐定,还余了把椅子,蒋鼎文面露不悦问:“宝珍怎么还没过来?”

管家当着客人不好明说:“因为要见客,可能还在打扮。”

“你去叫。”

管家忙不迭走了,隔了片刻带来一个女-子,正是先前在书房撞见的那个。她换了一身粉色洋裙,显得更加脱俗迷人,那双特别的猫眼越发娇媚,确实不含娇媚,只是外人所加。她很不情愿堂叔安排自己陪人,不打招呼就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别处。

“宝珍,我的侄女,她祖父和我父亲,是亲兄弟。”蒋鼎文接着介绍了两位客人。

蒋宝珍牵强地点头致意,别人看着是矜持,武伯英却能感觉到她心底的不屑。开始吃饭,她不动筷子,把自己右耳畔的发束捏在右手里,无聊地扫着左手指尖。武伯英感觉她在不停观察自己,偶尔用目光去碰触,她总能迅捷地躲开,似乎在故意较量。

蒋鼎文不免又说起了政治,对特工情报行也很精通。“破坏策反就是反间谍,权力大,地位高。既有一般情报组织的职权,又大大超出了一般职权,是对付特工的特工。破反专署我想是一个特殊混合体,可以凌驾在陕西军统和西安中统之上,甚至可以对我保密和绕行。这对破反专员非常有利,因为极端绝密,可以凭借反谍报的理由,不向非谍报官员和一般谍报官员透露情况,而且在整个军事行政系统和特工情报系统,具有免受批评的权利。”

武伯英只是谦虚地点头。

葛寿芝点头附和:“老牌特工,向来把搜集情报当做第一要务,反对破坏和暗杀。现在不同了,全民抗战要使用非常规、更全面之手段,所以工作范围和激烈程度急剧上升。归根结底,特工情报机构最关键在于秘密,而反间谍机构的关键,在于插手和过问包括情报特工机构在内的全部秘密。”

“所以反间谍的一定要选对人,最重要。如今不像北伐时期,只要愿意扛枪,就能进革命军。只要稍微审查,就能被吸收进特情组织。你们选武伯英当派陕破反专员,一定经过深思熟虑。”蒋鼎文展了笑颜,一开即收,非常严肃,“西安的日本间谍还是很多的,你要发挥你的特殊才智,给他们致命的打击。上次轰炸,日本飞机夜间来的,西安城里就有间谍用手电筒导航,十几个光柱。居然我这东墙边的巷子里,也升起了一个光柱,用红布蒙住,射的是红光。这明摆着,要导引炸弹炸我。”

武伯英神情震惊,他够得上专门轰炸摧毁的目标。“全面开战后,日本间谍组织有个新倾向,由派遣改为策反,这也是军委逐步设立破反专署的原因。派遣的间谍不好潜伏,被抓住后损失很大,训练培养一个非常不易。特别是好间谍,非常耗精力和时间,这是战事发展所不允许的。所以日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看报纸,现在抓住的日谍,绝大多数是被策反的,而不是派遣的。策反一个对方的人,特别是谍报组织的人,永远比派来十个更有效。而且一旦暴露,对方捕杀自己人,里外里的损失。”

葛寿芝点头默赞,蒋鼎文也甚是欣慰:“你选武伯英,是选对了人,抓住了关键。我从办公室回来前,已经给徐亦觉交代了,让他把专署办公室收拾好。行营全力支持破反专署,要什么给什么,我饭后再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专员人选换成了你。”

武伯英目露感激看着他,橡皮脸上却没有表情。

蒋宝珍硬忍着味同嚼蜡坐在一边,好不容易等到告一段落,如被开释般舒了口气,将发束朝后一甩站了起来。“叔叔,我不舒服。葛主任,您慢用。武专员,你要先把照手电的那个间谍抓住。这些事情,我不宜听,有我在,你们也讲得不痛快。”

蒋鼎文还沉浸在武伯英的理论之中,虽颇尴尬,却也默许了。蒋宝珍说完径直出去,临走又看了一眼武伯英。这次二人目光不期而遇,躲都躲不过,硬碰硬还反弹了一下。都觉得对方眼睛里有特别的东西,却又平平常常,空空荡荡。

蒋鼎文借着被拉开的门扇,挥手让在门外候命的管家和副官也离开,二人致礼遵命,一人一扇反手关上门。蒋鼎文放低嗓音:“我家在诸暨,家大人多。因为她是长孙,所以惯得不轻。没有养成贤淑温良,接受了很多不驯的新思想。门当户对的嫌她女-人气少,以至于婚姻耽搁至今。家兄把她送到西安让我管教,他都管教不了,我却怎么管教。只能放任她。但愿我的身份,能招来金龟婿,解决她的终身大事。”

葛寿芝知他说几句家事,想拉近距离。

蒋鼎文声音压得更低:“共产党的间谍,比日本的厉害多了,西安日谍有,共谍更多。以前要破,现在更要破,他们利用国共重新合作,这个特殊时期潜伏得更多。现在合作,今后呢,将来呢?现在不反,恐怕将来想反都反不起。所以破坏敌方策反专署,一定要把共产党间谍也列入敌方范围。”

武伯英点头应允:“你们也听说过我弟弟的事情,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不是什么人残忍,不是什么人恶劣,这是两个阶级的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互为死敌,不可调和。”

蒋、葛齐齐点头,内忧外患使三人心情沉重,一时无语。

葛寿芝突然问:“如果让你明里反日,暗中反共,你怎么做?”

武伯英撇嘴笑了,脸部肌肉不灵,把整个嘴都抽歪了。“我从宣侠父失踪案就开始,先把八办,查个底朝天。”

蒋鼎文又听见宣侠父的名字,还是极不舒服,脸色不好看。

饭后葛、武到石雕喷泉旁登车,蒋鼎文一直送到车旁,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宣和胡的关系非同一般,黄埔一期就非常要好。民国二十五年他到冀东鲁北防日,就曾聘宣做军事顾问,教练所部军官。都说去年,共产党把宣从香港调到西安,谁又知道不是他邀请的?”

葛寿芝微笑点头,又微笑着摇头,肯定他说的事实,却不肯定他的误导。

蒋鼎文见他态度不明朗,忧心道:“冠山兄,我觉得宣侠父失踪,还是你来调查较好。此事干系重大,伯英太年轻,我不放心,处理不当,既对党国不好也对他不好。”

葛寿芝看看面无表情的武伯英,再看着蒋鼎文道:“我不行,如果我还在联合会报,倒是能行。毕竟现在又回了中统,别人看来,就算再无私也有私心。你要放心伯英,他能担此重任,给各方都有合适的交代。总裁选他,不会错的,你要觉得确实不合适,可以向总裁请示一下。”

蒋鼎文歉意看看武伯英,表示不是针对他个人:“不能请示,我如今正在西安,也和你一样,再无私也有了私心。我们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既能势如破竹,又能洞若观火。”

武伯英坚定地点点头,先一步上了汽车,葛寿芝冲蒋鼎文拱拱手,然后也转身坐了上去。汽车是蒋鼎文的坐车,司机是蒋鼎文的心腹,两人一路上没有交谈。

黄埔系少壮派领袖、大名鼎鼎的军团长胡宗南,全无大将风姿,身高不及五尺,身\_体粗壮健硕。眉毛浓密却配着一双笑眼,下巴刀削却长着两个高颧骨,酷似木偶戏里文丑的头颅,总是保持着滑稽的微笑。但他毕竟是黄埔学员中军阶最高,亲信将领里带兵最多,嫡系部队中装备最精,身经百战,浴血多年,行走坐站时带着虎威,言谈举止间透着杀气。蒋委员长嫡系爱将众多,列观新崛起的虎将,战功胡宗南自是不如汤恩伯、宋希濂几人,但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实力。目前正是和日本拼实力的时候,保有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保有地位。

胡宗南的十七军团司令部在城外小雁塔,官邸在城内东仓门,紧靠南城墙下的顺城巷,由静思庐和董子祠两处建筑组成。官邸院内有间亭子,楣上匾额草书“静思庐”三字,住着胡宗南和副官、秘书、军需官、勤务兵。董子祠住着卫队的警卫,整个忠效里被完全占据。他没有妻室,经常奔波在外,但公馆里常备齐全,随时回来居住休养,特别僻静精致。三个人坐在亭中谈话,既畅快又凉爽,军需官远远站着伺候。

胡宗南听完葛寿芝的一席话,沉默了良久,不像蒋鼎文情绪激动,低沉着声音,语气充满悲悯。“冠山兄,你说宣尧火,现在还活着没有?”

葛寿芝没有回答,转头看看武伯英,武伯英眼眉间痉挛一跳:“估计已经死了。”

胡宗南把头转向他:“那还查什么?”

“查凶手,查主使。”

“没意义。”胡宗南苦笑,本来一张笑脸,只需摆上苦相,背后隐藏着很多东西,“八办的共产党,发现宣尧火失踪当天,就来拜访过我。和你们一样,先到蒋主任那里,然后来见我。我实话实说,追查责任,没有意义。他们和尧火是同志,我和尧火是同乡兼同窗,不见得交情没他们深厚。当年在杭州,我苦无报国之门,正是他指引我去了黄埔。”

葛寿芝微笑:“你和雨农也是兄弟。”

胡宗南和戴笠关系已久,早在复兴社、力行社、蓝衣社时期,因为蒋介石争权失败下野,黄埔系少壮派效仿德意志法西斯组织形式,组织了法西斯党卫军式的军事特务团体,拥立蒋介石权威,宣誓尽死效忠。主要成员十三人,被时人套用唐末霸主李克用手下虎将叫做“十三太保”,其时蒋系正热衷于效仿纳粹,党羽颇有德国盖世太保意味。胡宗南年龄最长为大太保,又负责发展最为重要的拥蒋军事系,并有“黄埔太子”之称。戴笠排四,负责发展嫡系特务组织,机会式投资成功,收获颇丰。

胡宗南缓缓点头:“宗南乃一介武夫,对政治不在行,也不感兴趣。如果雨农此举,意在西安成立一个不受蒋铭三干涉的机构,尽可以挂在我的司令部,改作破反处。”

“谢谢总指挥,这个专署,本来就不受蒋主任辖制。”

胡宗南纵纵嘴角,颧骨更显突兀,看着武伯英:“战前反间谍,很有必要。仗开打了,反间谍就是浪费精力,没有意义。”

他在挑战武伯英,面似慈祥却比声色俱厉的蒋鼎文更有心计。武伯英原打算不说话,却被矛头对准,不得不反唇相讥:“有人说日军过于强大,抵抗没有意义,是不是汉--奸-?”

胡宗南没生气,反倒笑了:“这个我感兴趣,但是你又真懂多少军事?”

武伯英觉得该说话之时,就要当仁不让:“我身处后方,也关心前线,虽然不懂兵法,却也思战忧国。”

胡宗南兴致极高:“说说,其余不说,只谈军事。”

武伯英从葛寿芝那里得到了鼓励:“可能因我赋闲在家,可能因我书生之见,倒是总结了中国完败之八条我见。第一,国力积弱——从前清外辱,到军阀混战,中国一直远远落后诸国,而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力升腾,早已位于列强前茅;第二,准备不足——甲午至今,日本侵华之念四十载,准备四十载,我国仓促应战,岂能不败;第三,装备落后——空军海军几乎为零,陆军枪械陈旧弹药不足,重型武器少之又少,以人肉为工事;第四,木盾挡矛——日军进攻从来都是纵线猛攻,我军却一味横线防守,一点击破,全线溃退;第五,没有纵深——如果败退,整条防线后移,重新立足防守,重新败退;第六,不击侧面——只知正面硬碰,不知避其锋芒放入轻进之敌,然后两侧夹击,使其首尾难顾;第七,不入敌后——只用有限之兵力抗敌,不能发挥无限之民众力量,不敢进入敌后,只因所部近乎民祸不受民爱;第八,兵力分散——不重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之一部,只重击溃,却被敌方屡屡击溃,一溃再溃。”

武伯英话落之后,亭子内寂静良久,不光胡宗南愣住静听,连葛寿芝也是张嘴近痴,都在回味。

“你是个理论家,虽有些管窥片面,却不失真知灼见。”胡宗南目露欣赏,带着惋惜,“你很客气,还有两点,我想你已经得到,不愿当面明说,怕伤我这革命军人颜面。战事败成这样,还有什么颜面,我愿给你凑足十个,且听是否合你所想。首先,战和不定——还对日本怀有幻想,对国际干涉怀有幻想,想打不敢打,敢打不想打,决心难下,错失良机,朝令夕改,贻误战机。其次,指挥不灵——军队成分复杂,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坚定信念,相互推诿扯皮,只想保存实力,军令不通,协作不够,上面有方针,下面有对策,败不互救,胜不相助。”

胡宗南说得这样尖锐,二人不敢附和,亭内又是一阵寂静。

胡宗南又问:“那你说,共产党虽然力量弱小,为什么却能仗仗小胜?”

武伯英犹豫道:“恐怕正是,虽没有精兵良器,也没有这十点失误。”

胡宗南长叹一声,站起来踱了两圈,然后转过头来,眼睛里隐隐潮--湿--。“这正是我接近宣侠父的原因,为了游击战,共产党最擅长的游击战。前年我去冀东防日,因为和共产党打过数十仗,深知游击战术厉害,想用来对付日军。于是把他从冯玉祥军中请来,兵车从天水开到北平,他在列车上就写成了一本游击战术,洋洋十万言。我读后心悦诚服,由衷敬佩,印发所部,遵照施训。”

葛、武心中一震,宣侠父才能非同凡响。胡宗南坐回椅子,端起咖啡慢慢品着,也把悲伤渐渐压了下去。他个子矮,坐在高椅上腿不着地,看起来非常享受。“喝点咖啡,正宗的美国乃斯特勒,非常醇香。”

武伯英摆手致谢:“我从来不喝咖啡。”

“我从来不喝茶。”胡宗南转头喊,“拿些饮料来!”

军需官端来果汁,鲜榨加冰块,一扎柳橙汁,一扎西瓜汁。武伯英和胡宗南要了柳橙,葛寿芝嫌凉不要,胡宗南指挥道:“那杯倒上西瓜,我喝。”

胡宗南加急喝完咖啡,把饮料杯攥在手心,享受清凉。“蒋铭三给你提供了办公室和汽车,我能帮你什么,尽管提出来。”

“人。”武伯英没客气,“四个。我不想用中统和军统的,也不想用行营的,和地方联系太多。还是部队上的人好,家属和亲友都不在西安,办事有力。”

胡宗南不好收回大话:“我的情报处,人手也不多。”

“我不要军情人员,就要侦察兵,您的师团里都有侦察连,抽四个人应该不难。”

“好,我给你派四个最好的。枪打得好,身\_体好,会审问,会跟踪。”胡宗南看了看武伯英,“还要高高大大,光光堂堂,配得上武专员。”

语罢三人大笑,夜深人静中传出很远,武伯英很久没有如此开心,把麻木的瘦脸都笑活了。

胡宗南让座车亲送二人,先送葛寿芝回西京招待所,与武宅顺路。胡总指挥座车全城都认得,巡逻军警远远看见,赶忙避站路旁立正敬礼。武伯英有个感觉,蒋鼎文的反应有些失常,是不是他心里有鬼?胡宗南一切反应正常从容,但和戴笠关系十分亲密,是不是提前得知要查宣案,有所准备?宣侠父是个大家伙,密捕或者暗杀他的人,绝对也是大家伙。

葛寿芝不避司机:“伯英,你是内敛性格,强硬在内,软弱在外,这和戴老板有些相似,是情报特工奇才。”

“岂敢,惭愧。”

“你的优点很多,但是有个缺点,戴老板就没有。做这个工作,即使小缺点也能致命。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指出来,不是批评也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劝进。”

“请校长明示。”

“就是有时喜欢忍让,容易网开一面。试想当时,你要二话不说一枪打死刘鼎。不至于遭毒药暗算,还错失了立大功的机会。”

“校长说得极是。”

“明天一早我就回武汉了,会战需要我,你在西安,好自为之。现在什么事情只要牵扯了共产党,就只能曲办。例如宣侠父的罪行,可以明捕明杀。但是目前局势,只能搞个失踪。我估计幕后之人,也是不得已曲办了此事。那么你查案,就要曲查,这是必须的途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圣人之道。你虽是后生却是老儒,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但究竟什么是不可为,要怎样为之,却是大学问,也是大关口。”

武伯英默默点头,缓慢而坚定。

武伯英把葛寿芝送到西京招待所大门口,哨兵验看了证件,葛转身伸手,来西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武伯英之手。“那盘棋,我们一定要下完,随时打电话,我用老路子,你想新办法。”

“校长放心,原没有厮杀之心,既然开棋起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世事艰难则以退为进,一朝得志就当仁不让,这是棋道也是人道,很好。”葛寿芝说完径直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这个棋局,到底是那紫檀棋盘中的,还是这青砖城墙内的,都是一语双关。

汽车继续朝北,拐上崇礼路再朝西。民国十八年城东北角整修,新开或拓展的八条东西向街路,适逢蒋中正掌权,为了迎-合他所提倡之国民性,自南至北命名为崇孝路、崇悌路、崇忠路、崇学路、崇礼路、崇义路、崇廉路、崇耻路。八条路与中正路相交,形成了八个十字,而与中正路平行之街路,依了他所提倡之国家性,改了尚俭路、尚平路、尚爱路、尚勤路、尚德路、尚朴路。更有忠义巷、仁义巷、德义巷、德仁巷等林林总总,不管是否应景,中正路被它们包围交叉,于是蒋中正就被这些古为今用的德行包围了起来,恰切儒家的中庸之道。

汽车朝西走了小段,司机突然朝南摆头说:“我这车,宣侠父经常坐,他就在那边平民坊住。总指挥不在西安时,就让我把车停在他门口,供他使用。”

武伯英点头笑笑,琢磨话里的意思,既不像见景说人,又不像含有深意。

武伯英登上台阶,手掌还没落下,两扇门兀自开了。王立听见汽车声,就跑来大门口。武伯英没说话,径直朝西厢房走去,王立关好门紧随身后,试探着不知如何开口,憋得难受。已经到了限电时间,王立抢先一步进了西厢房,把煤油灯点燃。武伯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忙又把煤油灯端到书桌上。武伯英拿过信纸和自来水笔,铺好纸旋开笔帽,用左手在纸上写字,认真工整,和平日字体不同。

姑父姑母大人,侄陆浩已抵西安,现住新新旅社,急盼来晤。

武伯英写完吹了吹墨迹,又甩了甩纸张,然后将字纸两折成方,又掏了些钞票,递给王立轻声交代:“现在就去,送到《先锋报》。报馆正在排版,现在还有人。找他们管事的主编,夹在寻人的广告里。明天必须见报,路上小心。”

王立轻声答应,知道告诫有特殊含义,接过纸方和钞票却不动身,坐在桌边盯着油灯发愣。武伯英微微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件物事,伸手递给他。王立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耀瓷碗底,倔犟的脸面带着委屈:“给你的。轰炸完,碗碴子都被清道夫扫走了。我就跑回城门,把这个又拾了回来。明朝的,失传了,你稀罕。”

武伯英眸子里透着欣慰:“谢谢你,你留着吧,装在裤兜里。压不住火气的时候,手伸进去,摸一摸。然后再决定,眼前的事,该不该发火。”

王立接过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什么想这个?”

“他们来找你,你要干事了,我是个累赘。而且他们,都不喜欢我。”

武伯英笑得皱了鼻子,原来他为此不悦,安慰话说得非常实在:“你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都不管,你管呢。”

王立这才展颜站起来:“你别管他们,都是伪君子。”

“你知道什么是伪君子吗?”武伯英好气又好笑。

“用得着就满脸堆笑,用不着就不管不问。”

“这不是伪君子,这是真小人,你怎么这么笨。”

王立听骂反倒轻松,傻笑道:“你谢我,我担心。你骂我,就不赶我走了。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武伯英才了解这小家伙的心中症结,有点动情:“我怎么会赶你走?就算你想走,我还不让。你把瓷瓦架在中统局直属科长的脖子上,不打你一巴掌,怎么下得来台。张向东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要掏枪,我也来不及救你。”

王立笑得更傻:“干大,那个驳骨水,晚上睡觉前,我替你擦擦。”

武伯英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王立狠狠点了下头,把字纸装入左边裤兜,把碗底装入右边裤兜,表情特别庄重,扭身出了房门。

武伯英起身坐到罗汉床-上,长舒了一口气,更像叹息。听见王立从外锁大门的声音传来,心底不禁涌上悲哀,那种异常的寂寞,即刻弥漫了屋子。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孤独,自己却更多几分,最亲的前妻沈兰,就在两百里之外却不能相见,生离甚于死别,这比王立对父母的隔世之思更让人痛苦。

武伯英侧身躺下,头靠着床棱,腿还耷拉在地上。这几年的光阴,确像蜂窝弩的箭矢,根根都扎在心房,快速而干脆,连贯而密集,叫人来不及躲避。心痛不在中箭一瞬,而在疗伤之时,折磨加煎熬,损耗了生命的鲜活。二弟惨死,父亲暴毙,让他回味了三年,也仇恨了三年。接着进入调查处,你死我活,阳奉阴违,和沈兰离婚,毒死吴卫华,又叫人后悔了两年。今日重涉特情领域,又是一支穿心箭,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消除。他看看墙上那幅山水画,山清木秀,行云流水,隐士骑驴,书童携匣,缓缓行于栈道之上,似乎都能听见“嘚嘚”蹄声。道旁苍松翠柏,溪涧山石乱横,远山势雄奇险峻,近人形简约渺小。葛寿芝带来的破反专员职位,就像这山水画,看似是生活的转机,掀起画纸,下面的墙壁依旧坚硬无比。

西安事变后武伯英在东北军野战医院住了四个月,不停吃药打针,身\_体逐渐转好,就打算去陕北和沈兰会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国家的形势也因为西安事变冰河解冻,这样的季节,假离婚的夫妻破镜重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相应。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后,就再没回来,从此在政治舞台消失,但陕西还在杨虎城控制之中。就在他把奔赴陕北的一切准备妥当之时,杨虎城突然下野,让位于手下虎将孙蔚如。这让他惊讶之余,顿觉肩头一沉,决定暂留时日,看看西安政局变化。接着东北军被分割调防外地,胡宗南入陕,蒋鼎文主政,虽说国共合作已经开始,蒋介石却还保持坚壁清野,将共产党限制在黄土高原之上。

此时武伯英对共产党由同情,已经变为向往,皆因周恩来的影响。他在西安谈判期间,秘密由刘鼎陪同,探望立下汗马功劳的武伯英。那人一进病房,他就知道是谁,特别并唯一,举止温文尔雅,言谈脱俗大气,正是自己一直追求但至今没有达到的境界,所以在心目中几近完美。周恩来长相英俊潇洒,剑眉藏着果敢,秀目带着睿智,让武伯英对个人修养的追求变成了活体。所以先不管共产党的主义,只要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其中,自己就心向往之。周劝他借着住院,不如读些进步文章,以前读过李大钊、陈独秀,现在应该读读毛泽东、刘少奇。这一读就到了如今,那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激荡剧烈的,润物细无声,风雷藏其中。他不光是精神的导引,还是生活的温馨,两方面都让武伯英着迷。记得在病房里,听说他脚麻不能踏地走路,周恩来托起脚看了看,然后解下自己的硬皮鞋,脱下他的软布鞋互换。武伯英从命站起来走了几步,脚真就不太麻了,周恩来微笑说,不是把脚放得太松才舒服,适当夹一夹,才能走得利索稳当。

武伯英想着前事,脖子折得有些痛,站起来出了西厢房,睡到堂屋门口的躺椅上。这把躺椅给人的感觉,和濒死前躺着的牙医诊床感觉相似,刘英锁上门离开之后,就像现在一样黑暗。弥留之际脑子里净是沈兰,净是沈兰学生时代的样子,小圆脸,蘑菇头,月白罩衫,阴丹士林裙子。两年来,武伯英就经常睡在躺椅上想沈兰,几乎也成了后遗症之一。假离婚之后,二人约定冬天在陕北会合,却因西安事变猝发,武伯英又中毒近死,这个约定被天意挤碎。住院期间,二人辗转通上消息,又约定春天会合,这个约定也被天意所破坏。天意,有时候就是人祸,张学良在南京被软禁,东北军暂由大将王以哲主持,但孙铭九、应德阗等一干少壮死党,认为王以哲是投降派,致使少帅身陷囹圄,找机会枪杀了他。孙、应等人虽然鲁莽,但毕竟是事变功臣,周恩来交代刘鼎将几个人带到延安避祸。刘鼎前来告别,转达了周恩来的三点意思:其一,不要找组织,等组织来找你;其二,不要找同志,等同志来找你;其三,不要找事做,等事找你做。

武伯英完全明白周恩来的意思,刘鼎们已经浮出-水面,曝光后就不能再从事秘密工作。自己没有暴露,在西安共产党还要倚重,但一定要做大事才会被起用。刘鼎那次还带来一句话,沈兰同志经过党的考察和考验,已经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刘鼎走后,原本急切催促武伯英赴陕北的沈兰,再也不要求会合了,估计党已经做了工作。他知道自己的静默期到了,就算没有暴露,也要用一大段时间来漂白,所以更不能和沈兰联系。实际自己不管不顾,硬要去陕北夫妻团聚,共产党也是无奈,但是此时自己也起了变化。一来对共产党逐渐从同情变为相信,虽未到信仰,却也自愿。二来实在不甘心,为和沈兰离婚不甘心,为二弟惨死不甘心,为自己中毒不甘心,也为张学良和杨虎城不甘心,不留下来再做些大事,实在划不来。杨虎城不知正是武伯英送来的蒋介石手谕,激发了张学良兵变的决心,拿他当做党调处特务头子严加看管,吩咐卫队长王梅玟重点照顾。同时也拿他当做故人世交,吩咐医生竭力治疗,关于送手谕之事,张学良没说,周恩来没说,自己也就不说。

但武伯英真不甘心,暗中托付与政治无关的朋友打探消息,初夏快到沈兰预产之期,消息终于传来,沈家将女儿与亲家老太从保安接回耀县照顾。武伯英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沈兰生了一个粉白肉乎的孩子,竭力想看清男女却怎么也看不清,为此他打了一斤白烧酒,喝到半死笑了一晚上。再次喝醉是仲夏时节,两个不好的消息同时传来,一个已经俩月,是沈兰临盆前,说是在娘家生孩子不吉突然失踪,从此再无消息,不知是否党的安排。一个就在旬余,武老太太犯了疯癫,偷跑出去寻找媳妇孙子,被毒日头晒了一天,回来后一声不吭,拉条麦口袋躺在沈家大门后阴凉里,没半个时辰就无疾而终。亲人在时各种因素阻止相会,可以相会时亲人却都不在了。武家媳妇没将孩子生在沈家,武家老人却殁在了沈家,他又打了一斤白烧酒,喝个半死流泪一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来都是这样。

武伯英更不甘心,为夫妻生离,为祖孙死别。有时候也想,一定要给共产党再干一件大事,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武仲明的兄长,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沈兰的丈夫,才能配得上陆浩这个秘密化名。而且组织也是这样希望和布置的,虽不是硬性要求,可自己心甘情愿,同时也无所羁绊。明知自己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心中那些痛苦在头脑里积淀后,和孤独混合达到了极致,如结石般难以化解,唯有继续冒险,才能减轻病痛。今天葛寿芝重新找自己做大事,也就意味着为共产党做大事的时机到了。所以他按照原来约定的隐语,写了虚无的寻人启事,应该能被《先锋报》那些明为记者的地下党人发现,他们潜伏日久都敏锐异常。既然今天大事来寻,周恩来的三条禁令全被打破,就该找事做、找同志、找组织了,变被动为主动。但自己披着国民党员的蓝皮,配给武仲明、沈兰、周恩来这些共产党员做红色同志吗,自己算是他们组织里的吗?不动即动,两个年头的静默,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时刻。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和他们站在一个阵营里,排在一个队伍中,从而被重启事业,从而被开启人生。

经过两年休养,武伯英顽固的头疼老病不再犯了,不影响入眠,但心事却更多。常常睡不着,只好通宵看书,转移意念。但今天他很快就困了,睡意涌了上来,完全睡着之前他闪过一念:也许头还在疼,可能是毒药影响了神经,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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