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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破反专署一行六人,被伍云甫迎进八办一号院大门,武伯英还在思考“度”这个问题。两人客气中保持警惕,就像第一次见面,生分而礼貌。他们并非演戏,都是自己不是角色,“度”把握得很好。简单会谈在伍云甫办公室进行,共方就伍云甫一人,国方是以武伯英为首的六人。伍云甫对破反专署追查宣侠父失踪案表示欢迎,并对国方诚意表示赞赏。武伯英对宣侠父失踪表示遗憾,并对西安治安不好表示担心。

伍云甫终于明白武伯英临别那句话的含意,真就主动找上门来了,拿出一份文件介绍说:“宣参议失踪,我们第二天下午就发现了。内部也进行了紧急调查,关于失踪前的信息,都完全掌握了,再详细说一遍。此事有很多疑点,刚一发现他失踪,我就去拜见过蒋主任。这是当时递交的报告,他连看都不看,就发了脾气,说我们栽赃。现在他派你们来,我很高兴,起码在态度上有了转变。”

“不是蒋主任,我们是军委派来的。”武伯英点头,伸手要报告,“既然有这个报告,伍处长就不必细说了。”

伍云甫把报告递给他,武伯英很快翻看完了,然后合上。“有没有宣侠父的照片,我想看看?”

“有。”伍云甫走到卡片柜前,拉开一个抽屉翻了翻,拿出一个小文件袋。打开袋口盘线,挑拣抽取了两张小照片递给他,其余放回文件袋。武伯英接过照片仔细端详,是两张单人小照,知道其他照片不是合影就是带有景色,能看出别样信息,他不会给。

一张照片是远照,宣侠父还较年轻,身着长衫,背后是扇西洋式木门;扫帚浓眉,单皮长眼,眼神犀利;颧骨带有浙江人略鼓的统一特点,鼻子宽平,唇厚嘴大,用力地抿在一起;头发很短,自然形态,似乎剃成光头后刚刚长出;整个人显得坚硬、敏锐,但眼眉间有股迷茫。一张照片是近照,五官依旧,但都鼓胀了不少,应是中年发福;头发已经梳成偏分背头,身着西服,背景看似照相馆的白布;眼泡肿胀,眉头紧锁,脸上的鼻唇纹深长;整个人虽然还是坚硬如故,表情却透出些许满足。

武伯英把照片递给罗子春传看,转头对伍云甫道:“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日本在西安的秘密潜伏组织,策划实施的绑架。”

伍云甫气不打一处来,针锋相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是贵方秘密特务组织,策划实施了绑架。”

武伯英笑了笑:“这就是分歧,而且非常巨大。就需要一个细致的过程,从而确定到底是哪一个结果,或者还有第三种结果。所以对于你方报告中的当事人,我们要一一重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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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个必要吗?”伍云甫突然意识到中了圈套,一个被对方彻查自己人员的圈套,“不行,你们的审问,一定不客观。”

“你们的就客观吗?”武伯英扬了扬手中的报告,“你们不客观,我们不客观,两个不客观之后,结果就能更接近客观。”

伍云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琢磨盘算。“好,你审问吧。”

八办成立一年来,也可朝前追溯两年,共产党在西安的公开代表,被公众津津乐道的,总是那些风采和才气俱佳之人。而伍云甫却往往被人忽视,一直做着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工作。情报往来,人员管理,后勤供给,支撑着这艘激流中的方舟,人们向来只见红花不见绿叶,只见彩旗不见旗杆。伍云甫也不想闻名,更愿潜在水底,做一颗光滑坚硬的卵石。水落石出的当口,国民党军政两界才发现,八办真正难对付的原是处长伍云甫。他是机要电讯行出身,当过中央苏区电讯大队长,长征时就在中央身边,电报里都是共产党高级领导的军政思想,每译一封就提高一个层次。加之职业训养,沉默、细密、务实,把他造就成一件可怕的兵器,不是青龙偃月刀,而是八棱镔铁棍。

“不是盘问,更不是审问,只是询问。”武伯英扫视一遍下属,又像在给他们交代,“我们要的是宣侠父失踪前的另一种细节,你们因为感情,潜意识中忽略剔除的细节。”

“除了和宣参议有关,其余你们不能问,而且就是报告上涉及人员,只能在这个范围之内。”

“这个我清楚,你们虽叫办事处,实质是大使馆。”

“你清楚这个最好,怎么询问?”

“尽快查漏补遗,细节越拖忘得越多。”武伯英指指罗子春,“分三组,我和他一组。”又指指赵庸和彭万明,“你们俩一组。”最后指指李兴邦和梁世兴,“你们一组。”

伍云甫感觉在分配赃物:“每一组,必须有我们一个人陪同,我陪你这一组。”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重新翻开报告,点了点正文第一段伍云甫的名字:“那我要问你呢?”

“那你就第一个问我好了。”伍云甫毫不让步,“另两个组,我让与此事无关的同志陪同。两个昨天从延安过来的,在西安中转,属于不必接受询问的人员。”

武伯英想了想,把报告放在办公桌上,默认了提议。然后拉近椅子,将左侧身-子倚在桌边,拿过一张白纸,从笔筒里抽出一根铅笔,一手翻着报告,一边给纸上摘抄人名。伍云甫凑近观看,见他把报告提到之人分为三组,分别誊写在纸页的顶、腰、底部。伍云甫将嘴附在他耳边:“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找个人陪同,能够缓冲。话不投机半句多,略有争吵,拔枪毙你们的人都有。”

武伯英似笑非笑看看他,又看看属下们,拍了拍纸页。“必须保障我们的安全,我们可都没带枪来。打死我们一个,这个案子也不用查了。和宣侠父扯平,你们也就别再交涉了。”

“言重了。”伍云甫软钉子碰了软钉子,嘟嘴思索了片刻,然后狠狠点头,“我把人集合起来,先进行教育,再去掉武装,然后再谈。还有这会子不在七贤庄的,我也想办法叫回来,朝后排,你们先谈在家的。”

武伯英把纸页撕成三个纸条,分别给了另外两组,抄写人名时,他把有希望得出新线索的人留给了自己。“伍处长,安排三个房间,要离得近,对于新问出来的情况,随时可以商量。”

重新询问开始,武伯英这组就在处长办公室,伍作陪,罗记录,查问八办中层以上领导。伍云甫推测的糟糕场面果然发生,尽管之前已经详细交代,介绍了调查组的功用和目的,但另两个办公室传来的怒骂声还是不绝于耳。汉--奸-、走狗、刽子手,虽不是最臭的骂口,却是最狠的骂法。中层以上领导修养较好,但每每被问到敏感处,也是咬牙切齿出粗气,眼睛瞪得要吃人。其间一个办公室还起了小冲突,伍和武过去劝解,略微商量后,干脆换个方法,由陪同的八办干部来问,破反专署的旁听和插话,矛盾不易激化。晚饭前基本问完,武、伍稍微核对,与报告相比并没有出现新情况新线索。

宣侠父的人像,被他的同志们用语言刻画得愈发清晰。貌奇早慧,十七岁考入浙江水产学校,二十一岁以第一名成绩公费留学日本。在日期间接触马克思主义,觉如夏日嚼冰般痛快,回国革命成为第一批中共党员。民国十三年考入黄埔军校一期,不满蒋介石治校方针办法,在学兵中带头反对并扬言开除校长,反被开除并获得了“黄埔四凶”之首的美名。随后赴冯玉祥军中反蒋,因冯归蒋而被礼送出境。又回家乡诸暨发动农运,取得了全县减租抗租运动胜利。到上海加入左联,口诛笔伐;赴察省鼓动抗日,联合冯吉;回上海负责特科,协助潘陈;渡香港组建华盟,反蒋抗日。最近的两次大事变,都少不了他统战的身影,“两广事变”后就任李宗仁主力部队政治高官,“西安事变”后就任八路军高级参议,利用师生、同窗、同乡关系,想要攻克蒋鼎文、胡宗南的顽固堡垒。他是个和陈赓一样的反抗式英雄,看看先天不足的黄埔系徒子徒孙,宣侠父在武伯英的心中越显高大。不管是谁密捕或绑架,他一定会激烈的反抗,这是武伯英想象的场景,也因此感觉不妙。出于秘密需要,实施者一定会让宣侠父就范和闭嘴,非采用取命的办法不可。武伯英虽然在胡面前推测宣已死亡,却还存着一丝生望,但现在连那一点希望,都无法保有了。

宣侠父甫从香港抵达西安,就有与众不同的做派,特立独行的行事。为了方便与国民党高级干部来往,他不住八办而单独租住平民坊五号,几乎成了在陕浙籍军政官员的俱乐部。也与留陕西北系、东北系官员和军官打得火热,有时候让人都忘了两党界线,八办只好派人秘密租住在他旁边,既是保护也是监督。以至于七月三十一日夜间失去踪影,到八月一日下午密住警卫才感觉他被绑架。他很注重仪表,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多以西装为主,成套搭配显得很有品位。国民党官员异常注重衣着,除了军装制服,都以西装为主并非常讲究,宣侠父就投其所好,群聚其间。他有一套白色西装,搭配白色皮鞋,从香港专意带来,有时穿戴上街,挂着金质怀表,时髦前卫,非常扎眼。

吃晚饭的时候,伍云甫竭力挽留,武伯英盛情难却,只好带着手下进了八办食堂。前来就餐的八办人员,对他们没有一个好脸,白眼加冷面。坐在餐厅一角的专署人员都十分尴尬,幸亏有伍云甫陪着,不然恐怕都会有人啐到碗里。武伯英情绪低落,似乎为了这种待遇,似乎为了一无所获,似乎为了别的什么,心不在焉,情绪复杂。没吃多少就草草结束,放下碗筷武伯英突然回神,对伍云甫说:“还有几个人需要问。”

“谁,不是自查报告上的吧?”

“就是报告上的。”武伯英嘴角微狞,“有一段写着,七月三十一日下午,庆祝八一篮球赛,八办和采办赛球,请宣侠父做裁判。显示他从体育场离开后,再无人见过,他最后公开露面的地方,应该有线索。篮球赛少不了人,打球的,看球的,都是人。”

采办就是老的红军采办委员会,在张、杨时期秘密建立了起来,负责在直辖市西安这个陕甘宁边区唯一的窗口,采购军需物资,组织油料枪弹,至今未撤未并,比八办成立还早,与八办并存。伍云甫撇嘴不悦:“那天的人,少说上百。”

“宣参议个子大,能当裁判,一定也喜欢打篮球。倒是不需要问观众,我只要双方打球人员,里面应该有他的球友。不管那天来没来,刚才问没问,明天上午集中在一起,再询问一遍。”

伍云甫受了启发,默默点头。

众人从饭桌旁起身,武伯英拍拍赵庸的肩膀。“你们四个,明天就不参加了,你们年轻,我不愿意你们再挨骂。去到黄楼周边,找个租房的地方,四间房子每人一间,由我出租金。独院最好,如果找不到,就两人住一间,必须住在一起。你们没有家眷,也住惯了军营,合住应该不算问题。蒋主任已经同意了,直接找邮政局,给你们安一部电话。找到房子,立刻搬家,从一师营房搬出来住。回到师部,顺道把车门上的字拿军漆刷掉,不管将来回不回去,现在脱-了军服,留着那个不合适。给你们两天时间,处理这些事情,然后回来,领八月薪水。在部队,月末发饷,我这里,先领饷,后干活。”

四个军汉对这一番言语,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带着疑惑句句答应,听见要提前发薪水,没有一点疑惑,甚是感激。

西安盛夏的晚饭后,天光依然明亮,太阳沉落后带走了明艳的热气,变成了暗涌的热浪。巴克车子离开七贤庄,径直朝西回了武宅。王立早准备好了晚饭等待,等来的却是吃过饭的归人,热望被浇了冷水,难免不高兴。武伯英心情出奇的好,自知得罪了少年,态度讨好,说话奉承,甚至主动提出:“你自己先吃,吃完了,给我把药一擦。”

“你现在有司机了,让他给你擦。”王立不买账,自顾去吃晚饭。

武伯英哈哈大笑,不再管他,叫上罗子春,到西厢房南侧的夹道里去冲凉。夹道里是武家的私井,青石井台,榆木辘轳,缠着牛皮筋绳,吊着铁皮桶。井不太深,两丈之下就是水面,因为有井,夹道特别阴凉潮--湿--。武、罗脱-了个赤条条,绞一桶水上来,站在井台下,轮番用铜瓢给身上浇凉水,痛快淋漓。

罗子春看看武伯英的luo体:“君子坦荡荡。”

武伯英笑道:“卿本洁来还洁去。”

罗子春浇完一瓢递给他,话题立刻还俗。“你给赵庸说领八月薪水,有没有我的?”

武伯英接瓢看他一眼:“当然有啊。”

“太好了。”罗子春高兴地推着汗油,“钱咋来?”

武伯英给身上浇了一瓢水,痛快地轻叫一声。“徐亦觉答应了,明天就能兑现。”

“有这么快?”

“那你要看哥哥如今是什么身份,破反专员,他再啬皮也不敢拖延。”

“就是,宣侠父这案子,不管主使是谁,但弄这事的,肯定逃不脱徐亦觉和刘天章。警察局和保安队不行,干不了也不让干,不是军统就是中统。”

武伯英欣慰地看看他,闭眼把头发里的水全捋到脸上。“奇怪的是,戴老板和徐老板都不知道。婊子蜷暗钱,没给老鸨交。骡子你按你想的说,嫖客是谁?”

罗子春接过铜瓢,见桶里水已不多,把瓢放在青石井架上,干脆将桶举起来,兜头全浇了下去。“除了蒋鼎文就是胡宗南,除了胡宗南就是蒋鼎文。”

武伯英看着水流从他身上淌到脚面,又流入了砖墁水筒眼子,轻轻摇头而笑。罗子春睁开眼睛,武伯英只剩相信的表情。罗子春桶不落地,上井台上拉过铁索子,把桶系子按入捏钩子,放了下去。

武伯英问:“你是不是要急着用钱?”

罗子春答:“就是。”

“够不?”

“不够。”罗子春心中即刻涌出感激,他不问干啥只问够不,就据实回答,“老处长,给你露个底。刘天章一上任,就搞了个非常强硬的土政策。凡是有家室的不问,还没结婚的一律不许结婚。要结婚只能等到抗战胜利以后,他妈的多么冠冕堂皇,无国不成家。我有个相好的姑娘,读中学结识的,只好挂着。我愿意跟你,也有这个原因,想逃脱这个规定。”

武伯英看着飞转的辘轳更加心安,他老实说出深层次的原因,更觉得完全可用。“刘天章也没成家。”

“他是没成家,我看他也不想成家。可我就只剩下一娶了,商定的婚期就这么泡汤了,又得重新追节、纳礼。薪水全用在了拴她的心上,实际她的心在我这里,拴的是她家人的心。抗战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越来越遥遥无期。想秘密结婚,可她娘家不答应,要个明媒正娶。其他未婚同仁,就只好偷着去-玩-女-人,我做人正气,不-玩-女-人。”

武伯英看他绞动辘轳把,筋绳吱吱响着,一圈圈缠在辘轳上。“刘天章也不-玩-女-人。”

“他有理想,不代表我就没理想,成家和立业并不矛盾。这铁律一出,我人生大事,就风吹日晒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三十六糊涂七十二迷糊,就怕她拗不过家人。这可说不来,女-人心,海底针,虽然多情,却也善变。”

武伯英刺啦一下口鼻,想起失踪一年多的沈兰,指指刚打上来的新水,转身过去,把瘦得隐约呈现骨头的后背朝向他。“给我从头到尾,来个痛快的。”

八号上午,武伯英带罗子春到八办继续调查,打球的十几个人,已经被伍云甫集中到小会议室。他让大家再回忆当时的宣侠父,并且可以讨论,不急于发言。众人窃窃私语,回忆宣侠父当日的反常表象,挖掘出来不少,但都没有意义。有些关于宣侠父较早时日的活动,有些关于他吹哨偏向的,还有把更早前的事混淆了进来,自己又立刻纠正,没有有用的线索。

几个自觉得线索重大之人,先后郑重发言,不光武伯英觉得乏味,伍云甫也觉得无意义。最后只好宣布解散,就在众人起身鱼贯而出时,武伯英突然指着走在最后肤色黝黑的瘦大个:“你,留一下。”

黑竹竿只好站住,大家门里门外也都站住了,伍云甫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挥手:“其他人都走了,回自己岗位。”

武伯英对黑竹竿和蔼道:“过来坐。”

黑竹竿犹豫着走到桌前坐下。

武伯英对坐得牢牢的罗子春吩咐:“你也出去。”

罗子春诧异了一下随即照办,出去后带死了木门。

武伯英看了一眼伍云甫,又看看黑竹竿。“知道为什么把你留下吗?”

“知道。”黑竹竿吸了吸鼻子。

“因为你在门边坐,却落在最后,磨蹭着不想走。”

“我记起个事情,有话要说。”

“那就说吧。”

“我刚记起来的,要单独给处长说。”

武伯英看看伍云甫,伍云甫看看黑竹竿。“别啰嗦了,尽管说。”

黑竹竿还是犹豫,武伯英想方打开他的话匣子:“和我有关吧?”

“是。”黑竹竿又看了眼伍云甫,“和你也无关,但是和派你的人有关。”

“蒋介石?”武伯英有些卖弄,“我确实是他派来的。”

“不是,也姓蒋,没那么大。”

“那就是蒋鼎文嘛,那你就说嘛。刚才大家发言,你一直不说话。我都能猜出来,要说的一定重要。”

“不能给你说,我要单独向组织汇报。”

伍云甫用右手虎口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指指罗子春刚才的位置,桌面上摆着记录用的纸笔,一个字未写。“那你写下来,给不给他看,是组织的事。”

黑竹竿遵从了安排,坐过去提笔书写。另两人静气凝神,看着他抖动的笔杆,听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不时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一个豁口。

等到写完,三人才都如释重负。黑竹竿把纸递给伍云甫,武伯英从旁边看见,不甚长的几行。伍云甫粗略看完,把印台推给他:“画个押。”

黑竹竿伸出右手拇指,蘸印色在名字上按了指印。伍云甫把字纸递给武伯英,为了安慰黑竹竿的失报之愧,微笑道:“你去吧。”

黑竹竿顺从应声,退了出去。武伯英接过纸,立刻被文字吸引。他个子很大写字很小,拇指印把署名全部遮盖起来,三个字——王志道,应该是个化名。词句虽然简短,武伯英却被拉回到当时的情景:篮球赛刚开始不久,王志道被人绊倒,摔在沙石地上,小腿面蹭掉了很大一块皮肉。他洗干净伤口,要求再上场,裁判宣侠父怕再受伤不允许。他只好到阴凉处歇息,篮球赛结束别人还在场边擦汗议论,宣过来取自行车。王邀请宣回八办会餐,他说有重要事情急办。王担心夏天腿伤发炎不好痊愈,宣说明天给他一瓶消炎磺胺。又说晚上约好蒋鼎文吃饭谈话,蒋已经答应把外伤急需药品补齐。今晚会面拿了他的手令,明天就去卫勤兵站领药,给王留一瓶磺胺。

伍云甫看着武伯英,见他魂游天外低声道:“你的申请,中央批准了。”

武伯英心中还在盘算,果然和蒋鼎文脱不了干系,就算没有组织,起码也被人利用了,看了他一眼随口答应:“嗯。”

伍云甫见他从回味中醒不过来,轻轻摇头。“你入党的口头申请,昨天晚上我电报请示了延安。中央同意你入党,同时要我联系武汉。也接到了周的回电,由他和我当你的介绍人。这次追查宣侠父同志失踪案,就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武伯英才意识到严重性,浑身一个激灵,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武伯英同志。”

武伯英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极其虚弱,嘴唇颤-抖,眼皮闪动。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睁眼,似乎不太相信。“我也有信仰了。”

“是的,和我一样。”

武伯英紧抿嘴唇,下巴上满是横竖细纹,狠狠点头。“你带我宣誓吧。”

“不行,虽然在八办,也不行。这样,我把誓词写好,就等于领誓,然后你在心里大声宣读一遍。”伍云甫拿过记录纸笔,埋头书写。

武伯英拿着证词,看着伍云甫的头发,不由呆傻起来,嘴角挂着奇怪的微笑。一直可望不可即的幸福,就这样来临了,自己还忐忑着,组织却干脆利落。伍云甫写完把纸推到他跟前,武伯英还不相信似的,在心里大声默念了一次,又反复品味。伍云甫等了一会儿,把誓词折叠起来,收进办公桌抽屉。武伯英如梦初醒般,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把证词也折叠起来,收入衬衣口袋。

伍云甫表情严肃:“现在进行下一个程序,你还有什么要向组织说明的和要求的,可以提出来。”

“有。”武伯英深出一口气,把虚空的心脏放实,用整个胸膛夹住。“只有一个,沈兰同志,现在哪里?”

伍云甫没料到不是表决心。“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向组织报告。”

武伯英三分惭愧带着七分遗憾,又长出了一口气,更像是叹息。“我希望组织,能把她安排回西安,工作需要,有她在我身边最好。”

伍云甫听出他要挟组织的意思,口气神情却是恳求,于是用安慰的神情口气拒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你放心,沈兰同志组织安排得很好,你要相信我,相信组织。你的身份,从现在开始,已经是中共党员。希望你今后,要以这个秘密身份为组织更好工作,并奉献终生直至生命。至于今后,我俩不宜再直接往来,组织会另外给你指派联络员。他,就是你的上级,我,希望你能忘记,忘记我们曾经打过交道。而你,走出这个门之后,我也就忘了。”

“是。”武伯英幽幽答应,头越垂越低,再抬头时突然挥手一拍桌子,咆哮起来,“如果再这样,保密,保密!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宣侠父失踪的真相!如果要给我们栽赃,尽可以来!但真相,永远别想知道!”

武伯英发泄完快步走向门口,使劲拉开会议室木门。

伍云甫也突然火起,高声反驳:“就算宣侠父同志牺牲了!也不要你胡乱调查!就算他被日本暗杀!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因为沈兰的事,武伯英很窝火,伍云甫很生气,倒都不全是装出来的怒气。武伯英狠狠摔门扇出去,冲对面屋檐阴凉里的罗子春,用劲挥了下手,两个人气罡罡出了院门。门口的哨兵,警惕地盯着他俩,没有拦阻。哨兵眼睛如炬,一直追着二人身影,烧着他们上车,烧着汽车后扬起的尘土。

回到新城黄楼,时间刚过下午三点,武伯英径直上楼,到蒋鼎文办公室汇报。蒋此时已经会见完日程安排之人,公务暂告段落,饮茶休息,准备阅批公文。最后所见是个健壮精明的年轻人,在东边套间陪茶。勤务兵进来报告,蒋鼎文从休息室出来,迎面正碰见武伯英进来。

蒋鼎文介绍:“这是武伯英,破反专署专员。”

年轻人冲武伯英一笑,仔细打量,没有说话。

武伯英觉得他眼神怪异,蒋鼎文却没有介绍那人,只是招呼坐下。年轻人微鞠一躬转身走了,从外关紧-了房门。武伯英觉得有些异样,感觉蒋意在让人认下并记住自己,立刻又觉想多了,随即转念应酬。他把在八办的经过和所见,一一汇报。蒋鼎文边听边颔首,最后居然说:“这些人,我都知道。昨天从延安来的几个,也都盯上了。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比你清楚。”

武伯英满眼敬佩,掏出王志道写的那张纸,摊在桌上。

蒋鼎文捏起看了片刻,出乎意料没有发火,放了下来。“这个你也信?”

武伯英谦卑道:“我不信,却不敢保证别人不信。有人现在背了黑锅,正想着从肩膀上取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继续背的。而且接的人,最好能背得起。”

蒋鼎文挺讨厌这种威胁式的谦卑:“那你就把这个,送给戴笠看看,看他敢不敢?”

“他也许敢,但卑职不敢。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武伯英为了消除讨厌,表情更加谦卑,把纸装回裤兜,“只有心虚性弱的人,才搞绑架暗杀,主任不会。”

蒋鼎文盯着他看了片刻,再也讨厌不起来了,不了解他究竟知道什么又究竟想干什么,缓缓说:“这是给我栽赃。”

武伯英微笑点头,起身轻轻鞠躬。“主任,告辞,我回办公室,理一理思路。”

蒋鼎文压压手,让他暂留。“本来我不想说,既然你们连我都不信任,那我倒是要给你提供一个消息,原本我是不想说的。宣侠父那天上午,和我联系过,说他下午当完球正,要去见胡宗南谈些事情。宣侠父是有名的炮筒子,冯玉祥都说过,他的嘴能顶二百门大炮。炮大声大,浙江同乡们在他失踪后,曾经提起过此事。似乎他最近在和胡宗南商谈秘密合作事宜,大概是如果在抗日前线,十八集团军和十七军团部队有机会并肩作战,加大合作力度。大到什么程度,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武伯英吃了一惊,抽着左边嘴角,回味话中的虚实。

蒋鼎文看看他,带着厌烦轻轻摆手,让他去吧。

武伯英走到门口刚要出去,突然发现门边挂的日历牌还在八月五号,就伸手拨动日期木钮,干脆翻到了明天的九号。

蒋鼎文开始不知他要干甚,盯着背影,看完动作,然后半气半笑地说:“多事。”

“那个日子,标志我重新为国效力,主任是想留住作纪念?”武伯英回身笑笑,音容里加上一点无赖,边说边退,不等蒋鼎文答话,退了出去,合上门扇。

蒋鼎文看着闭合的门扉,冷笑着自言自语:“除了你,那天还有敌机轰炸。”

武伯英进了办公室,立刻锁上房门,与世界完全隔离。坐在办公桌边,从裤兜里掏出照片,正是宣侠父那张近照,穿西装打领带。武伯英盯着看了片刻,胳膊圈起来趴在桌面上,双手对捏着照片,下巴放在桌上,翻眼继续看着。他将照片翻转过来,轻声念着背后写的一首七绝:

健如奔马拙如牛,奋斗廿年未得休。

顾影不禁心忐忑,居然老气已横秋。

武伯英当过国文教员,自然对诗词敏感,被壮士扼腕、英雄迟暮的感慨深深打动。反复吟咏,今天的悲愤、激动和遗憾都翻涌上来,如白酒、洋酒、绍酒混喝,难以压制。他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敏感的人,还是个易动情的人,但是职业和情势非要他不露声色、不苟言笑。没有天生冷酷的人,也没有天生坚强的人,只有自制力超强的人。而这样的人,是被后天遭遇所培养的,必须有个宣泄天性情感的出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眼睛瞪得久了,眼珠很酸,不觉泪水就充满了眼眶。随着泪水,这几年来的所有悲愤,所有激动,所有遗憾,和所有酸楚,都渗了出来,却被张力包裹,没有掉落一滴。

武伯英走后,蒋鼎文心绪不宁,打电话叫徐亦觉上来,然后走到窗前站等,眯眼看着不远处的钟楼。强烈的太阳光线,形成了光雾,低矮的民房,纷乱的街道,巍峨的城墙,都在朦胧之中。听见勤务兵打报告,未回身道:“进来。”

门开门合,凉椅轻响,蒋鼎文继续看着窗外问道:“亦觉啊,你说那个葛寿芝,找这个武伯英出来,到底……”

蒋鼎文听见暗暗娇笑连忙转过身来,见是侄女蒋宝珍,气恼中全是爱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你身边懂事的人太多了,我这不懂事的,来给你解解烦闷。”蒋宝珍今天把长发梳成一条辫子,从身后甩了过来,把辫梢捏在手中像鞭子一样抡圈儿。

“你看你这样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涵养。”蒋鼎文苦笑,“这个性子,该改改了,你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是不是想说老姑娘?是不是想说谁敢要?是不是想说嫁不出去?”蒋宝珍娇中带嗔,“怎么和我老爹说的一样,没意思。他是土地主,说这个也就罢了。你这当大帅的,也说这个就没意思了。女-人生出来就是为了嫁人吗?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除了出嫁,还有出家,反正不要你们养。”

蒋鼎文摆手:“不和你讨论这个,我还有正事。不是说过了嘛,不要到办公室来。就算有急事,打个电话就行了。这是处理公事的地方,不是处理家事的地方。”

蒋宝珍睁着猫眼,咬嘴角含住笑,眼中泛着小辈特有的调皮,把辫子甩到身后,拿过随身女包,掏出一份请柬。“我今天来就是办公事,代表妇女救国会,来邀请主任、主席、主委、司令阁下。八一三周年快到了,杜斌丞的夫人,筹备举办抗日募捐下午茶会,布置我来新城黄楼发请帖。我是你的侄女,又是妇救会理事,就只好来了。庙门大,门槛高,先拜如来,再给各路罗汉烧香。”

蒋鼎文接过请柬拧眉观看,杜斌丞是杨虎城的铁杆死党,向来比较疏远忌讳。正在此时徐亦觉上来了,亲自喊报告,没经过允许就推门进来。

蒋宝珍正在解释:“晚上举行,怕灯火辉煌,惹百姓的骂。就放在下午,喝点茶水咖啡,收点爱国捐款。”

“我没时间。”蒋鼎文一口回绝,把请帖挥给徐亦觉,“你去。”

徐亦觉接过请柬,蒋宝珍连忙又掏出几张,挑拣出一张递给他:“单另有他的。”

徐亦觉看完邀蒋的请柬,才接过自己那张,摞起来捏在手里,表情阴沉:“我去了,把人都吓跑了,你们还募捐个枣核儿。”

蒋宝珍听言极不高兴,立即阴下脸来,徐亦觉却毫不在乎。蒋鼎文给侄女打圆场,也给徐亦觉下台阶:“宝珍,以你娘娘的名义,多捐一点。你们是妇救会,上她的名字好些。但是不许多,我也是靠薪水养家的人,不能超过胡宗南。”

“胡宗南又没老婆。”

“没老婆也不能不爱国嘛!”蒋鼎文看着侄女,眼神别有用意,“武伯英也没老婆,刚从我这里走,你去找找他,让他也去,就说是我说的。”

蒋宝珍觉得叔父眼神里的意思,似乎和自己的婚事有关又无关。此人是个讨厌的特务,还有残疾,怎么相配,怎能这样-羞-辱人。“去就去,这就去。”

蒋鼎文没再理她,转身继续去看窗外,徐亦觉连忙过去,站在侧后准备接受耳提面命。蒋宝珍气鼓鼓出来,刚合上房门,就听见叔父声音骤然爆发,声浪穿过门扇,对徐亦觉的火气一直烧到走廊。

蒋宝珍吓得吐吐舌尖,侧眼看看站在门旁的勤务兵,站得笔直行礼。“武伯英的办公室在哪里?”

“二楼。”

“你带我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蒋宝珍狠起声音。

“要给长官站岗。”

“很快的,长官又不知道,你领我去了,再回来。”

“不行。”

“你怎么这么死性?”蒋宝珍举掌掴了他一个小耳光,“去不去?”

勤务兵被吓住了不敢搭腔,却已动摇了立场。

“去不去?”蒋宝珍反手用手背又是一记小耳光,然后伸手轻拉了下勤务兵的军衬袖子。兵哥夸张地一个踉跄,朝前跑了好几步,已经在前面带路了。“敬酒不吃你吃罚酒,真是贱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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