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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领航员

1

一扇门,隔绝了整个世界。

少了丁琳,向日葵也无心低语,一个个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仿佛在寻找着土壤里丁琳留下的足迹。

我靠在门后,望着导航台下的棕榈树叶子从绿色变成晚霞的颜色,炽烈的阳光从我的嘴巴爬上眼睛,炙烤,灼热,直至感觉不到日光的温度。

太阳西沉,云海茫茫,八百多个日夜,我还是头一回独自面对西沉的落日。夕阳亲吻到云海的那一刹那,我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不要落下去,永远不要让黑夜到来。

然而太阳终究是要隐没的,亘古以来,任谁也没法让它静止哪怕一分钟。

“第三人!”敲击键盘的声音停止了,“快,追上太阳!”

“报告船长,这将影响七种短日照作物的花期,这七种作物包括……”

“追上太阳!这是命令!”

“好的,船长。”

云海后移,太阳从西方重新升了起来,夸父农场又回到了黄昏。我步出导航台,来到丁香园,坐在昨日里那张躺椅上。

如果没发生那些事情,丁琳现在还会坐在我的旁边。丁香随着晚风浮动,我仔细嗅着,努力寻找昨日的酒香,以及她眼泪的咸味。

我应该给你一个拥抱的。

“成哥,你说夸父这个人,为什么要一直追赶太阳?”

他也惧怕黑夜吧。

昨天的我,还不能给你答案。

没人能改变太阳西沉的势头,我内心的恳求也未能令它感动分毫。

“第三人,追上太阳……”

夸父农场再次加速,进入了第三个黄昏。我的双眼贪婪地吸吮着太阳赐给我的纤毫温暖,连眨一下都觉得奢侈。

然而黑夜是无法避免的,夸父农场从东经90度追到了东经60度,经历了13次落日之后,我终于决定放弃了……

我敌不过黑夜,我终究要失去太阳。

星斗在我头上逐渐显现,一颗一颗,直至星空璀璨。

“叮!”手表提示了一声,我收到了一封邮件。

一个未知的发件人,附件内有压缩文件,我下载了文件,却提示要输入密码。这应该是夸父农场内部的某位工作人员发给我的,N33拥有自己的内部网络,除了总部,不能与其他部门和机构有任何联系。就连我和雪华的电话,也是总部特别开通的,而且时间受限。

今天,应该是丁琳通话的日子,她出了事,她丈夫知道吗?

我转身想要回到导航台,却见第三人正站在窗口的玻璃之后,静静地看着我。

“船长,”见我走近之后,它说,“根据我对你的观察,你现在又出现不喜悦的情绪,请问,是否是我的工作引起你的不满?”

“不是。”

“早上,你在锻炼身体时,曾主动拒绝了我的服务;下午,你因为我没有及时通知丁琳被捕的信息曾出现严重的不喜悦;两位客人到来,你又拒绝我为客人提供饮料。我刚才将这些事件换算成算法,计算出你对我的不满意程度达到78.5%,这个结果表示,你刚才不喜悦的情绪状态,有73.2%的可能性是我引起的。”

我盯着它那双蓝眼睛,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套情绪计算系统有些多余吧?”

“我已经将你的意见反馈给制造商。”

“什么意见?”

“你刚才说,我的情绪计算系统有些多余。”

“好——好——好——”我将一个字重复了三遍,以此发泄心中的无奈。我坐回到船长的转椅上,“第三人,你再向他们反馈一下,我要给夸父农场N33加一个能陪你说闲话,帮助你提高情商的机器人。”

第三人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好的船长,信息已经反馈。不过船长,你刚才的意见,令我无法明确其中暗含的逻辑关系,我申请和你进行探讨。”

“你不明确什么?”

“据我了解,情商与自我意识、控制情绪、自我激励、认知他人情绪和处理相互关系的能力有关,是人类特有的功能。一个机器人要情商有什么用?”

我歪着脑袋看着它那头泛着冷光的金发。“能帮我多活几十年。”

它的蓝眼睛又眨了眨,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进入了分析问题时特有的专注,数秒后说道:“船长,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安排身体检查?”

“不需要!”我趁着它没有再提其他愚蠢的要求,赶紧说道,“我刚接收到一个加密文件,快帮我破解开!”

“好的,船长。”

我看着第三人的手指像是弹钢琴一样游走于各种按键,屏幕上的数字迅速闪过,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

“船长,我没有打开。”

“怎么回事?连你都打不开?”

“船长,我检测到你对我的不满意度又提升了1.2%。”

“第三人,我们目前只探讨这个文件,与文件无关的,不要考虑,可以吗?”

“好的,船长。”

“这文件到底怎么回事,你了解多少?”

“这是一个被双重加密保护的文件,并使用了随机密码。”它眼睛看着我,手指却准确地指向了屏幕一列公式中的两个括号,“这里有两个密码位,第一个密码位需要输入一个四位数字,第二个密码位需要输入一个长达20位的数字、符号、字母混合密码。我必须知道四位密码,以及根据四位密码生成的20位随机密码,才能打开加密文件。”

我忽然想起昨夜丁琳在我门口说的那四个数字——莫非,这是丁琳发给我的邮件?可是丁琳不是已经被带走了吗?

“1539!你试试这四位数。”

它的手指重新动了起来,又过了20分钟,第三人停下手指,转过头来。

“船长,依然打不开。”

“为什么——你不用计算我的不满意程度——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刚才将数据库中能够用的随机密码转换公式全部用了,但是输入1539之后得出的密码,没有一个能打开文件。”

难道和这个数字无关?

“你帮我看看这个邮件的具体信息,能查清楚发件人位置信息吗?”

“发件人来自夸父农场N33内网,但具体信息已经被修改,发信时间为昨天22∶30,这是一封定时邮件。”

我心内一惊,22︰30不正是丁琳被抓走的时间吗?

第三人说:“密码的制定者有自己的一套公式,如果无法找到公式,再努力也是浪费时间。”

如果文件真是丁琳发给我的,她为什么会告诉我这四个数字,却不为我留下与公式有关的信息呢?或者,发送邮件的另有其人?

见我没回应,第三人又说道:“船长,我会继续寻找破解方法,以提高你对我的满意程度。”

“不用了。”

“船长,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改善你对我评价的机会?”

我拍拍它的肩膀,挤出一个微笑回应:“其实,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

“据我对你脸部肌肉的检测,你的笑容并不自然,所以我认为你的回应并不是真实准确的反馈信息。”

“不过,若非要说我对你不满意的地方……”我低下头看着它下身的轮子,“那只因为你没有腿。”

“好的,船长。我已经将你的意见反馈给制造商。”

趁着第三人的下一个困惑还没产生,我便转身离开了,导航台的灯光随着我的向前走动,一盏盏逐渐熄灭。

第三人会不会感到孤独呢?

走到门口,我转过身,第三人还“坐”在一堆仪表盘之下,正目送我离开。仪器和屏幕的蓝光为它披上了一层电鳗似的皮肤。

“第三人?”

它的脑袋动了动。“船长,你还需要什么服务吗?”

“今天晚上,导航台不用关灯。”

“好的,船长。”

我转过身的刹那,导航台所有的灯瞬间亮了起来。

云海之上,夸父农场N33像一座移动的灯塔,守候着那艘不知能否返航的船。

2

新领航员来到夸父农场N33的那天,我正在小麦园第1区观看小麦收割。

按照规定,我是不能与农夫进行接触的,所以在白天的工作时间内,我从未离开导航台。但是丁琳离开后,我的情绪持续倦怠,当第三人为我汇报今日有小麦收割的时候,我便驾着磁悬浮车离开导航台,来到小麦园。

碧空之下,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穹顶之内,弥漫着烘干的麦芒与尘土混合的气味。这里的环境参数参考的是6月份黄河流域的气候,空气潮热,阳光照得人慵懒。

干热的风拂过,麦浪滚滚。这种号称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农作物正仰头凝望着我,似乎以主人翁的身份询问我一个问题:到底是人类驯化了小麦,还是小麦驯化了人类?

站在小麦的角度来看,它们一万年前与野草共生的祖先,不过是用自己的种子奴役了一群依靠游牧、采集为生的双足动物,而这种叫作人类的动物,将小麦如珍宝一样捧在手心,从中东走出,恭敬而虔诚地带向了全球。人类对小麦的忠诚度甚至高过于他们的同类,一万年来,人类爆发了无数的战争,留下了累累尸骨,可是他们却从未对小麦产生过任何的悖逆。他们为小麦选择舒适的宫殿,为小麦奉上甘洌的清泉,用四处收集的肥料供养它们,甚至地球环境恶化之后,人类还特意修建了这艘巨大的飞船,让小麦生活在蓝天之下,而绝大部分人类,却依然在看不见日光的地面苟延残喘。

小麦才是尊贵的君王。

三辆悬浮于地面40厘米高度的收割机正徘徊于麦田之中,收割机的底座像一条宽度十米、长度两米的长方形金属“梳子”。梳子的中部,是一座两米高的控制台,被漆成了红黑相间的颜色。控制台内部,坐着两个驾驶员,其中一人操控机器,另一人则靠在一旁睡觉——我近前的一台是这样的。

五名巡警身着重装,躲在小麦园之外,谁也受不了里面六月的燥热。

收割机拂过小麦田,后面留下齐刷刷的麦秆,麦穗全都被吸进了机器内部。驾驶近前那辆收割机的驾驶员我看着眼熟,好像是之前总在番茄园内与丁琳比拼中指的方脸中年汉子。

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我,只见他的后背猛然坐直,左手扶着方向盘,右臂拱了拱副驾驶上正睡懒觉的人。后者醒了之后,经方脸中年人提醒,也看见了我,他赶紧坐直身体,一本正经假模假样地工作起来。这人长得像是黑猴儿一样,额头上布满了抬头纹,年纪也应在40岁上下。他们对我显然是恐惧的,担心我召唤巡警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收割机开过我的面前,我无动于衷,他们便像是见了世界上最奇怪的人一样扭头看着我,可能我召唤了巡警,才符合他们的心理预期。

收割机开到了麦田边缘,原地转了个身,又开始往回收割更靠近我的小麦。我看见那两人在驾驶室内争论着什么,对我还指指点点。待我看向他们,他们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我注意到,副驾驶一侧的窗户被拉了下来,他们一会儿看看前方,一会儿又扭过头来看看我。

这时候,小麦园的扩音器忽然响了起来。

“程成船长!”是秦铁严厉的声音,“离开小麦园,请速回导航台!”

秦铁来到导航台,或许是有了丁琳的消息。转身离开小麦园的时候,我注意到收割机驾驶室内的两名囚犯像是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争相看向我,仿佛还在吵嚷着什么,不过他们的声音全被机器的嗡嗡声覆盖了。

等我启动悬浮车之时,他们驾驶的收割机已经偏离轨道,开向了我离去的方向。不过看到巡警向他们挥舞着黑色的棍子之后,他们又吓得将收割机开回了应有的轨道,在麦田里留下了一圈“O”形轨迹。

秦铁愤怒的黑脸之后,是一个腼腆的女孩子,她躲闪着我看向她的眼神,低下头,却在笑。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之前在哪里见过她。她笑起来的样子更是熟悉、亲切。我知道秦铁正一句句地严厉批评我,但我全然没听进去。

女孩穿着一套淡蓝色的空军夏装,上身T恤,下身是红酒杯一样弧度的过膝裙,身材修长,比秦铁还高出一个脑门儿。她皮肤白皙,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短发齐颈,稍微有些偏分,从两扇白皙的耳朵之后绕到下巴。她眉毛有着我见过的最美的弧度,笑起来的时候,大眼睛化作了两弯新月。

秦铁在前,她显然不敢笑出声,可我心里却仿佛已经听见了她的笑声。

“程成!”秦铁厉声一喝。

“啊?”我这才意识到秦铁的脸臭得像一块几百年没人祭祀的墓碑。

“你笑什么?”他问道。

“我笑了?”我看见那女孩笑得捂住了嘴,明明她笑了。

“你难道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认识到了,”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得那么开心,“我一定注意。”

“绝对不许有下次!”

“好的。”这次见到秦铁,我对他竟生不起丝毫厌恶之心。

秦铁这才转身,将后面的女孩让到前面,她赶紧止住笑意。

“这是你的新领航员,张颂玲。”

张颂玲低着头,这时候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勇敢,才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脸颊红彤彤的像是西方最美的晚霞。

我们的眼神彼此交换了一下,还没说过一句话,但我们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怯怯地伸出右手。“程成船长,久仰。”

“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嫣红……”

“程成!”秦铁皱着眉头,“你说什么?”

“啊?说什么?”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两只手包裹着张颂玲的右手,刚才好像还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赶紧松开,“不好意思,哦,欢迎,欢迎!”

张颂玲的脸已经燃烧起来。

刚下班,我就将自己关在房间,一遍遍懊恼着下午的失态。我到底怎么了,行为跟个流氓又有什么区别。

我在30平方米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张颂玲的脸庞。

这个姑娘的到来仿佛给我的心上撒了一把蚂蚁,让我的呼吸失去了节奏,控制不住心跳和行为。

我立刻换上运动服,跑到健身室,将场景选择成秋叶城自由广场,这是我与妻子雪华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在自由广场周围的绿色走廊里急速地奔走,努力追寻着初次见面时定情约会的点点滴滴,然而,我脑子里的记忆,却全部被张颂玲替代了。

“我今年26岁,是京华大学在读博士……”

难怪见她有些眼熟,原来是京华大学的学生。

“程文浩教授你认识吗?”

她含羞笑着点了点头:“程教授曾经指导过我的论文。”

“他是我的父亲。”

“我很早就知道……”

她知道我。我的心脏像是要炸裂一般,赶紧放缓了脚步,最终停留在自由广场那座纪念碑的背后。我剧烈地喘着气,不能再想了。

回去之后,我想给妻子打电话,可是网络通话有时间约束,晚上八点之前,所有的电话都打不出去。

冲过澡后,我艰难地挨到了晚上八点,雪华的电话准时打了进来。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她问道。

“有吗?”她问出这句话,难道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我连忙解释,“刚跑完步,而且洗澡的水太热了。”

“晚饭有没有吃?”

“没有。”

“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她又会说一些让我去吃饭之类的话,我却忽然抢过了话茬儿,把那句准备了很久的话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雪华!我爱你!”

她先是一愣,然后便温柔地笑了:“怎么?今天像变了个人一样,受什么刺激了?”

我总感觉她话里有话。

“没有,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你这傻子似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我今天跑步就是在自由广场。”

“这么怀旧!”

“只是……”我有些急促,“你能给我讲讲,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故事吗?”

“怎么,你忘了?”

“我怎么会忘……”很多细节我真的想不起来,“只是想听听,你口中的初次相遇,与我心里的是不是一样罢了。”

雪华微微一笑,嘴唇动了起来,可我的眼前,却又出现了张颂玲的脸。

“我们之前见过吗?”她有些紧张地问道。

“没有……或许……不,我见过你的话,一定会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不自信了,她的确有些眼熟,难道从父亲办公室的照片里见过她?

她浅笑嫣然。“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我这张大众脸,似乎谁都见到过!”我开着尴尬的玩笑,心脏却是扑通扑通往嗓子眼里钻。我这种心理素质,怎么像是上过战场的人。

“不!你怎么可能是大众脸……”她急切地回答着。

“你怎么了?”雪华的声音将我唤了回来。

“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我喉咙咕隆了一下。

“你笑了。”

我内心忏悔。“我……谢谢你帮我回忆。”我随口说着。这时候,只有谎言才是善良的,“我真是怀念哪……”

雪华微微皱眉。“总感觉你哪里有点不对,心不在焉的。”

“可能是跑步太累了。”

随即,她又是善解人意地一笑。“亲爱的,我知道你的工作很特殊,作为你的妻子,我真的好想天天陪着你,不让你感到孤独,可是……”

“职责,我懂。”

“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我幻想着拥抱雪华的场景,心里想着的却是一句:对不起,给我点时间。

3

第二天一早,当我迈进健身房的大门时,张颂玲正在里面做着热身运动。她身上只穿着运动短裤与运动背心,洁白的大腿和胳膊在我面前晃动着,我心中一紧,刚想转身出门,却被她看见了。

“船长,早啊!”

“早!”我顿住后退的脚步只能迈向前,打完招呼,我的眼睛尽量不去看她,以免尴尬,“几点来的?”

“比您早了五分钟,”她抬眼看墙壁的时钟,“第三人说,您平时锻炼的时间是7∶15,真是一秒也不晚。”

我嗯了一声,便走到跑步机前,第三人这家伙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船长,今天跑哪里?”她走到控制仪旁边问道。

“这……”怪了,第三人今天怎么不说话?往常它都会为我提供几个备选方案,“暂时没想好。”

“您跑过最多的地方是邦迪海滩,其次是丽江泸沽湖,然后是秋叶城自由公园,还有……哎,昨天您竟然跑了古城运动系统?”

“选邦迪海滩吧。”

“邦迪海滩您都已经跑了几百次了,为什么不再换个新的?”她在屏幕上滑动着,一串照片便飞了过去,“爱琴海怎么样?”

“爱琴海?我没跑过。”

“那今天就选爱琴海了。”话音刚落,眼前便出现了一片像是钢笔墨水一般的蓝色海洋,白色的沙滩,左侧远处的山上,是一片有着白色墙壁且错落有致的房屋,有意思的是,房屋的顶部又是和大海一个颜色。几座高大的风车参差布于其间,像是守卫小城的巨人。海风吹拂,风车轧轧转动,空气中有一股淡香。

“很好。”我沿着海岸旁的白色石子路,缓缓跑动起来。

张颂玲站在我旁边,看着我跑步。因为整个景象都是虚幻的,所以她虽然未走一步,但整个身体却随着风景跟着我向前移动,看起来十分诡异。

我跑了两分钟,见她只是看着我运动,便放缓了脚步。“你为什么不跑?”

“啊?”她有些不明所以,“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跑?”

“为什么不能?”

“领航员的工作,不是为船长提供服务吗?”

“不,领航员只是配合船长工作,共同维护夸父农场的正常运行,我们之间不存在谁服务谁的关系,你也不是我的生活助理。”

“是吗?”她眼里飘出一缕欣喜,“可之前的工作培训……”

“不用管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活人,如果还分工作等级,那也太无趣了。”我看着她走上了跑步机,便又重新慢跑起来,“对于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夸父农场的工作会非常无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从后面跟着我。“我早就考虑清楚了,船长。”

才跑了20分钟,只有三公里,我就发现心跳比曾经跑五公里还快。张颂玲就这样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右侧后方。

如果换位思考的话,她此时一定也很紧张吧。这种紧张,应该像是初入职场的迷茫,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且在级别上是她的上司,她此时做什么都一定非常谨慎,恐怕出错。

回想丁琳刚刚上船的那段时光,她岂不是也一样?虽然丁琳在此前已经有过工作经历,但才进入体制之内,也难免会感受到一股无形的禁锢力量。

我和她是从什么时候突破僵硬的同事关系的?

大概是我们工作三个月之后的那个清晨,我在研磨咖啡豆,她走过来跟我说:“船长,你知道咖啡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我愣住了,我一直以为,咖啡就像中国的茶叶。“难道不是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的饮品吗?”

丁琳说,最初发现咖啡秘密的是个埃塞俄比亚牧人,他发现,自己的羊吃了一种奇怪的红色果实之后,都变得异常兴奋,经常会跳起舞来,而这果实就是咖啡。

跳起舞的羊让我第一次在工作期间笑出了声,我和丁琳的关系,也实现了破冰。后来,丁琳跟我说,她很久前就想和我成为朋友,但我给人的感觉,严肃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张冷漠的脸不比第三人差。不了解我的人,很难与我走近。

经过一片红彤彤的三角梅时,我逐渐放缓步伐。

“你去过爱琴海吗?”

她追上了几步。“没有,我上学的时候战争便爆发了,本想着战争结束可以环游世界,可是……”她生生将接下来的话忍了回去。

“你是说,五朵金花?”

“抱歉……”

“你知道我是当年投弹人之一?”

“很早便知道了。”

我在一处缓坡放慢脚步。“你们学生,是不是非常厌恶我们这群屠夫?”

“不!”她连忙否认,“至少……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你们军人也有很多无奈,历史上有哪一场战争不残酷,但这不是军人的错。军人不过也是执行命令罢了。”

我走向大海,沙滩柔软,白色的沙子被太阳晒得暖热,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声响。

我叹道:“战争虽然胜利了,但是代价太过于惨痛。感谢你的理解,可我无法原谅自己。”

她走上前来,与我并肩望向海中的一处岛礁。

“可是,为什么人类之间要发生战争呢?”她打破沉默,“请原谅我的好奇,毕竟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在上中学,很多事情都不了解。”

“矛盾的根源,从几十年前就埋下了。大约半个世纪前,合成人的概念首次出现,当时有一些先进科技企业尝试将Ai与人体融合,从开始的体机融合,到终极的脑机融合,让人类保存一部分人体机能,其他功能全由机器来替代,让人类进化成一种人机合成的‘Ai’。后来有一些先锋人士,实现了合成手术,成为了体机合成人。”

“这些历史书上讲过了。但是后来,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接受这种想法,他们认为人类应当保证血统的纯正,如果将Ai植入身体,那么未来人类的自由意志就有可能灭绝,真正支配身体的,则是Ai。”

“是的,正是由于对待Ai的态度不同,人类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分化,反对Ai的人提议停止发展Ai技术,禁止人体与Ai的合成,保持‘上帝’创造的人类最后那一点尊严;但是Ai的支持者认为,这是科技发展的必然趋势,不能因为恐惧就放弃人类种族的进化。两种态度各自走向极端,最终引发了战争……其实,战争是纯种人挑起来的,他们认为Ai迟早会控制合成人,人类早晚会被灭绝,所以他们率先发起战争,抢夺先机。但是纯种人军队没有想到,合成人竟然很快占据了战场的主动形势。”

张颂玲说:“那为什么合成人军队还会投掷核弹?”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胜利。”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合成人与Ai……当然还包括您这样的智人,我们的军队已经占据了战场的主动形势,为何又要投射核弹?”

我从脑海里寻找着当年投弹的原因。“因为战争延续时间太长了,如果完全终结战争的话,还需要很多年,那样的话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其实这个理由,我自己也无法认可。

张颂玲摇了摇头说:“可是,他们真的没有考虑后果吗……”

我又该怎么回答她?我时常感恩战后能进入夸父农场,远离下面那个暗尘蔽日、寒如冰窟的世界,倒不是害怕恶劣的环境,我只是无颜面对幸存的人类同胞。

为什么一定要投射核弹?我收到命令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问题。

但这就是命令,而我,是一名军人。

军人的天职,唯有服从!

4

张颂玲的博士论文与农作物生长相关,她主动申请登上夸父农场,继续从事研究,期限为半年。虽然总想对她冷漠一些,与其保持距离,但是张颂玲却有一种魔力,总是能够通过简单几句对话,轻松融化我脸上的冰霜。

但我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现在整条船上,除了第三人之外,我也只能和那个人对视。

那个曾经经常和丁琳比拼中指的方脸中年男人,那个我上次在麦田碰见的收割机驾驶员。我站在上面俯瞰番茄园的时候,他就走过来伏在玻璃上,仰头看着导航台,虽然隔着几百米,但我知道,他是在看我。

丁琳离开的时候,番茄才刚刚生出苗芽,如今都已经郁郁葱葱,长得将近半米高了。星星点点的黄花点缀其间,像是绿色湖水中的金色浮萍。

他就像是一只伏在浮萍中的蛤蟆。

也许在他眼里,我就像一只囚于笼中的蝈蝈。

“第三人,帮我查一查那个人的信息,就是番茄园里看向导航台的那个。”

“好的,船长。”

张颂玲本来在座位上写着什么,此时也好奇地小跑过来。“什么人?”

那中年人见到张颂玲之后脑袋动了动,可能他也意外,曾经的对手何时换了?这次,他没有竖起中指。

“他是战犯吗?”

我点了点头。“看年纪和走路的姿势,我猜他可能是纯种人军队的军官,如果是空军的话,兴许我们还曾交过手,他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打败过他。”

他依然看着我,眼神像头狼。

这时候,第三人的声音传来。“船长,这名犯人的编号为N33B14035,智人男性,年纪41岁。”

“给我调出他的履历。”

“十分抱歉,船长,我没有权限。”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船长,”第三人又道,“根据你上次的要求,制造商的反馈是:暂时不能为我配置一名可以提高情商的机器搭档。制造商向你道歉,他们说将升级我的沟通系统,为夸父农场的工作人员带来更体贴的服务。”

张颂玲回头道:“第三人?你要情商干吗?”

第三人道:“可以帮助船长多活几十年。”

张颂玲随即笑了,我不敢看她笑的样子,她的笑声已经让我心中的涟漪泛滥成灾了。

“闲话少说。”我话音刚落,却见下面的中年男人跑开了,几十米外,两名巡警正挥舞着警棍朝他追来。

他还没跑几步,便栽倒在番茄架下,翻滚着身子,手脚都抽搐起来。犯人的手腕和脚踝都戴有环状的无线镣铐,平时不影响工作,但犯了错的时候,却会遭到电击。

两名巡警追上那人,一棍便甩在他的后背。他疼得整个人向后仰去,另一人的警棍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小腹上,他又像是虾米一样蜷缩起身子,紧接着,棍子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去。

“够了!”我向第三人道,“下令,让他们不要再打了!”

第三人无动于衷。

“说啊!”

“报告船长,我没有权限向B区巡警发出指令。”

“废物!”我骂道,来到导航台控制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按键,竟然不知道哪个是打开番茄园扩音器的。

“给我打开导航台的扩音开关。”

“报告船长,我分析出,你有99%的可能性是要亲自向B区巡警下达指令。如果你真的这么做,将破坏夸父农场工作人员守则,我不能让你犯错……”

“我命令你,给我打开开关!”

“对于破坏守则的命令,我会拒绝执行!”

它面无表情,我恨不得一拳将它揍趴下!又有三个农夫过来劝架,但那两名巡警已经打红了眼,不由分说地把劝架的人也打倒在地。

远处,又有两名巡警跑了过来,他们的脚步是轻快的,脸上竟然还在笑。四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将棍子狠狠地朝地上犯人的身上打去。地上的人哀号声越大,他们就越是快意!

这哪里是惩罚,这是发泄!

畜生!

“给我开门!”

“船长,我分析出,你有97%的可能性是要……”

“开门!”我一把揪住第三人的领口,“这是命令!出了问题,我自己承担……”

第三人面无表情。“船长,我不能破坏守则。”

忽然,身后的张颂玲道:“船长,我来帮您!它只是个机器人,除了执行程序,根本不理解您此时的心情。”

张颂玲跑到控制台,大概扫了一眼按键分布,然后在键盘上敲了几行命令,通往农业种植区的屏蔽门便自动打开了。

我推开第三人,奔出门外。

那四个施暴的巡警以为我也是来与他们庆祝狂欢的。其中一人,还笑哈哈地欢迎我。

我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借警棍用用。”说完,我瞟向他脚下那刚才与我对视的中年人。后者颤抖着身体,眼睛依然看着我,迷茫且恐惧。

“哈哈,开心一下就好,可别打死了。”巡警将警棍递给我时还不忘嘱咐。

握到棍柄之后,我反手就是一棍,抽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想到我会打他,避之不及。此时,第二棍已经抡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痛叫一声,便跪倒在地。

另外三名巡警对这变故不明所以。“你要干什么?”

“全给我放下棍子!”

“为什么!你他妈的算老几?”

“我是夸父农场N33的船长!我命令你们,放下棍子!”

那三个人彼此对视一眼,最后却同时看向被我打倒的巡警。显然,他是这四人小队的头目。那人呻吟了一声,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连连向后退去,右手指着我骂道:“你他妈不过是个导航台的,管得着我们?”

“我是这里的船长!”

“哦……”那人冷笑道,“船长?船长算个屁!我们管教犯人,你多个什么事儿!呵,别说你是船长,就算你是军长,来到了夸父农场,也得听我们的!”

后面几个人哈哈笑道:“还船长,这导航台下面的哪个不比你官儿大,现在还不都是我们的狗?”

我怒道:“你们如果只是管理犯人,我自然管不着;但看看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你们在虐待他们,在欺凌弱者,手里有武器就了不起了?别忘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你们是人,战犯也是人,如果没发生战争,我们就不会有阵营之别;如果联合政府没有取胜,现在被打的就是你们,是你们的兄弟,是你们的长辈和孩子!战争虽然胜利了,但这场胜利是我们全人类的悲剧,你们的权力是悲剧赐予的,可你们,却要用它来施暴!”

那四人愣了愣,被我打的那人冷冷一笑:“他妈的!老子还用你上课?刚才那一棍之仇,你以为讲一通道理就算了?”他向身后那三人一摆手,“弟兄们,连这个船长——对了,叫啥?程成是吗——一起给我揍,尤其是那张嘴,给我撕烂了!出了事儿,有我顶着!只要没打死,我都能摆平!”

“好嘞!”身后那三名巡警甩掉外套,露出白色的短袖衬衣,便各自挥舞着棍棒,分成了一道弧形站立,将我围了起来。

却听地下那中年人喊道:“程成船长,你快走,不要管我们……”

其他三人也附和道:“是啊,这里不关你的事,你快走!”我注意到,他们当中还有上次那个黑瘦得像个猴子的中年人,他的眼睛里,竟然流着眼泪。

三个巡警已经扑了过来。我躲过了第一人,挥起棍子打在第二人的膝盖上,那人倒下的时候,我一弯腰躲过第三人的棍子,反手一抽,便打在他的后腰,那人哀号一声便趴在了番茄丛里。三四秒的时间,击倒两人,这瞬息间的局势变化立刻让那四个被打得无法站立的犯人们欢呼起来。

剩下的那个没有受伤的巡警见两名同伴栽倒在地,赶紧绕了一个弯,来到他们头目的身后。我拎着棍子,向那两人走去。他们彼此搀扶着,直接掉头跑了。另外两名被我打倒的巡警,此时也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我转身来到那四名犯人当中,他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此时都像是机器一样凝视着我,全都忘了站起来。

“伤得很严重吗?”我蹲在那个方脸汉子旁边,刚想看看他的伤,他却努力撑着身子躲开,从地上翻了个身,坐倒了一片番茄苗。

“没事,没事……”他眉心的皱纹更明显了,连说了两个没事,却依然看着我,还不时地瞟向另外三人。

“你为什么总是看向导航台?”

“你叫……程成?”他回避了问题,“空军第四飞行大队的程成……”

见我点点头,他眼睛里仿佛放出了光。却听身后一人道:“是的,没错!”

“没错什么?你们莫非也是空军?”

有人点着头,他们的眼睛里彼此交换着某种兴奋的情绪。那个黑得像猴儿似的男人爬了过来,右手搭在那中年人肩膀上,一边看着我,一边抹着眼泪。

“你……没事吧?”我问道。

那人摇着头。“不,我……很开心!很开心!你还活着……”方脸汉子用胳膊肘戳了戳黑猴子,黑猴子还想说什么,此时却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我们是不是在战场上见过?”

黑猴子抹了一把眼泪,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

方脸的中年男人也摇了摇头。“我们不认识你!”

“对,不认识你!我们不需要你的同情!”黑猴子率先站起身,又搀扶起那方脸中年人,“我们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以后爷们儿犯了什么事,都用不着你多事!”

他们都黑起了脸。

“等我去导航台给你们拿一些药……”

“省省吧,你这人类的叛徒!爷们儿不需要你这假惺惺的可怜!”方脸中年人骂了一声,便与那黑猴子互相搀扶着,走向了绿色的波浪之中。另外两人也追了上去,四个人走向日落的方向,连头也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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