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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数据危机

大河原树到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昨日,我从番茄园回来的时候,罗赛中将就当着张颂玲以及第三人的面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之后,他下令,通往种植区的屏蔽门在工作期间永久封闭。

至于对我的惩罚,他讳莫如深。“这是智人管理局的事!”

“我们军人为什么总是要受智人管理局的制约?”我问道。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范畴!”他脸色黑沉,“记住,你只是军人,职务之外的事,一件也不要管!”

“他们在我的眼皮底下滥用职权恶意伤人,而我去阻拦,这并未超出我的职务范围!我是夸父农场的掌舵人,我要对所有人负责!”

“闭嘴!”他显然被我激怒了,“程成,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服从!”

“你无权质问上级的任何决定,你只需要服从!”他咬牙切齿地强调,“绝对地服从!”

又他妈是服从,我一个活人,和一台机器有什么区别!

我终究没有骂出口,只能以一个庄严的军礼结束本次通话。

张颂玲想要安慰我,但我最怕的就是这样。我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回卧室洗了个热水澡。

智人管理局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为联合政府征战沙场的时候,这个部门都还没成立!为什么战后和平了,连我们军人都要受其挟制?

“船长!”张颂玲在外敲着门。

“什么事?”我擦着身子回应着。

“你……还好吗?”

我隔着门回应道:“我很好。”

“哦……”她拉了个长音,之后说道,“那你能不能陪我去下面看看作物的生长状态?”

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真是个无理要求。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但她下一句话立刻在我逐渐恢复平静的内心掀起巨浪:“我怕遇见刚才的坏人!”

我无法容忍他们对张颂玲做出任何无礼的行为,哪怕是内心产生一点恶心的念头都不可以。

“对美的物理研究仍然停留在黑暗时代,科学家能够推演弯曲时空的公式,却不曾解答美的方程式。”在夕阳下的向日葵园,张颂玲像是诗人一样诵出这句话。

“什么意思?”

“我们能够从数学、生物、化学的角度去解释向日葵为什么美丽,但我们并不能解释,美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牵动我们的情绪。”

“这是你们科学家的工作,”我答道,“在我看来,美就是美,无须解释。”

晚风吹动,她站在摇曳着的向日葵当中,比花儿还美。科学家根本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这么美,更无法解释,为什么她的美能够像一阵柔风,吹散我心中的烦恼烟云。

她轻轻叹气。“或许美,本来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和父亲去爬山,”我脑海中出现一段记忆,“那是北方的一座山,并不是很高。那天下了雪,父亲一早把我叫醒,因为他陪我的时间不多,大概吃过早饭就要离开。我们起床比太阳还早,山里面还没人来过,我和父亲踩在了处女地上。当我们爬到山腰的时候,我们却意识到,原来我们不是雪后的第一批客人。白色的雪地上,有一串兔子的脚印。我们跟着脚印,向前寻去,果然在一处山地缓坡上,发现了那个灰色的小生命。它两条后腿蹲在白色的雪里,转过身回头看着我们,眼神非常警惕,待我们想要靠近它时,它却扬起一溜雪糁,几秒之内,便彻底消失在枫树林中了,地上只留下了一条S形的轨迹……”

张颂玲仰着头听完我的故事,这才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你。”

“什么第一次?”

“你刚才回忆的时候,脸上全是温柔。”她的脸颊被晚霞映得一片绯红,“那一幕,一定特别美。”

特别美,我痴痴地看着她,直到看得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才意识到我眼神的冒犯,连忙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一幕,其实,若不和你聊天,我都忘了有这段回忆。”

却听张颂玲缓缓道:“这就是美啊!一只小小的兔子,无论质量还是热量,只占整座高山的亿万分之一,但是若没有它,你记忆里那个早上,就是一片死寂的雪景。”

眼前这个聪慧女孩的解释令我动容。“死寂的记忆有很多,若不是那只兔子,我可能都想不起来那座山。”

记忆里,那是我和父亲唯一一次共同爬山的经历。

大河原树乘坐着下午的交接飞船进入夸父农场,见到我之后态度极差,就差把一沓报告甩在我的脸上了。

“程成!”他双手拍着桌子,那机械眼睛像是一支枪口抵着我的前额,“老实交代,昨天你们都说了什么?”我注意到,门外还有四名警察没进来,他们的服饰和夸父农场的不同。

他是要逮捕我?

“没说什么。”

他甩出两张照片,正是昨日里那方脸中年人与黑猴子。“给我仔细想想,这两个家伙都跟你说了什么,一字不差地告诉我。我警告你,若说错一句话,立刻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张颂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想了解什么,我见他们受了欺负,下去帮他们解围,让他们少挨了几棍子,可他们却认为我多此一举。”

“没了?”

“就这样。”

大河原树向第三人道:“将昨日番茄园的摄像文件发送过来。”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伴随着一阵键盘的敲击声,大河原树的眼睛放空似的看着前方。然后,他才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警告你,你的行动范围,今后再也不准离开导航台。”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照片。“这两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值得贵局如此警惕?”

他嘴角冷冷一笑:“这两个人在战争中强奸了无辜的智人女性,如今被判永久监禁,”他笑吟吟地盯着我充满惊愕的双眼,“怎么,还同情他们吗?”

大河原树离开之后,我坐在座椅上良久无语。脑子里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便是,为什么我打了巡警,他们没有给我任何处罚,却更关心那两个犯人跟我聊过什么;第二个问题,那两个农夫真的是强奸犯?

还是大河原树故意欺骗我?

番茄花开了又谢,一粒粒的果实从青色变成丰满殷实的红灯笼,整个园子也成了诗词所言的上元灯市。我看着几十个农夫在我的眼皮子下采摘番茄,透过望远镜一个个地寻找,没有一个眼熟的人。

灯火阑珊之下,却再也没见过那两个人。

每次在餐厅吃到番茄,我都会想起他们,他们是不是遭到更为恶劣的报复?会不会因为我的冲动,给他们带来噩运?

“船长,你知道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喜欢番茄酱吗?”张颂玲见我对着意大利肉酱面上的番茄酱发呆,忽然问道。

“为什么?”

“因为,番茄酱融合了所有重要的味道,酸、甜、咸、苦和鲜。”

她说完,我用筷子挑起来一丁点儿番茄酱含在嘴里,除了酸甜,我却尝不出其他味道。

“你猜,哪个国家的人最爱番茄?”

“意大利。”

她惊喜道:“你怎么知道?”

我敲着面前的盘子。“因为我正在吃意大利面。”

“哦……我还以为你真的知道呢。意大利人真的超级喜欢番茄,几乎我们知道的意大利味道,都少不了番茄的身影。不过,意大利的番茄产量却不是最高的,只位于世界第七位,还不如土耳其。你猜,是哪个国家最高?”

“中国。”

她张大了嘴巴看着我。“天哪,成哥,你真厉害!”她话音才落,脸立刻便红了,“不好意思,船长,我口误……”

成哥,这个称呼我却像是几个世纪没听过了,此时听来,如此亲切。

“没关系,工作之外,你便这么叫吧。”

她听到我对这次偶然失误的肯定,眼睛笑成了两道上弦月。

张颂玲是个植物百事通,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像是她的个人讲堂,每一道菜,每一种蔬菜、水果,她都能讲出一套又一套的知识。

有一回,她偶然吃了块蘑菇,才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跟我解释说蘑菇不能洗,因为这种植物吸水,烹饪的时候只需要刮去表面的尘土即可。“这蘑菇显然泡水了。”

然后她便问道:“成哥,你猜成熟的蘑菇可以产生多少颗孢子?”或许这道题太难,她还不忘给我几个选项,160颗,160万颗,160亿颗。

我选择了160万颗,她却告诉我正确答案是160亿颗,并鼓励我:“你只错了一个字,再接再厉!”

吃豆腐的时候,她跟我讲述了从大豆到豆腐的六道重要工序,然后特意将自己盘子里的豆腐全都夹给了我。“豆腐富含异黄酮,多吃可降低患上骨质疏松的风险,还能降低乳腺癌和前列腺癌的发病率。”

我不知道她是想帮我防治骨质疏松,还是前列腺癌。

最令我佩服的一课,是她竟然在连续一个月的时间内,教我区分盘子里不同的肉馅饼。她没来之前,我每次吃到馅饼,不过认为馅儿不同。但张颂玲却告诉我,这一个月的每个周三,我们的午餐先后吃到了英格兰康沃尔肉馅饼、葡萄牙的炸肉馅饼、牙买加肉馅饼,以及阿根廷的炸牛角饼。

“你到底是植物专业,还是烹饪专业?”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地问道。

“多了解一些,总是没错的,”她纠正我,“植物只是我研究的一个范畴,我还研究动物呢。如果你驾驶的是夸父牧场,我也能给你讲出好多……”

2

我到底有多久没和小复、小雪通话了?

“小复昨天去参加足球集训了,大约要两周时间,”雪华一边织毛衣一边说道,“就是因为你支持他,他才有底气跟我闹,现在去了足球队,你想见他都见不到,是不是有点后悔了?”

“他只是个小学生,足球对他就是个玩具而已,怎么还有集训?”

“因为咱们儿子优秀啊,一不小心就进了校队,听说一个月后,要代表学校参加一次重要的比赛。”

我心中难免失望。“小雪呢,把她抱过来让我看看。”

“小雪被爸爸接走了。”

“我爸?”

“嗯,他主持的那个动物园开设了新项目,另外,也是老人家想孩子,非要带小雪去玩几天。”

“那你难得清静。”

“可不是,你若在家,咱俩正好享受一回二人世界。”

她笑得甜蜜,我努力报以微笑附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雪华的毛衣织好了,她亲自为我套上,可是当我的眼睛从领口钻出来时,眼前的人却变成了张颂玲。

“成哥,是不是有点紧?”她将毛衣的下摆向外抻了抻,一头秀发在我颌下擦过,我顺势将她揽在怀中,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

“成哥?”

我猛然从回忆中跳出来,却见张颂玲正站在咖啡机旁。“今天要不要加糖?”

“加。”我做了个深呼吸。

“你刚才怎么了?我喊了你好几遍。”

我不知怎么回答,刚好看见桌子上的17阶魔方,走过去拿在手里转动,回避着张颂玲的眼神。

“没什么……”

“真的?”她将咖啡端到我面前,“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接过咖啡,但眼睛还是留在那魔方上,便骗她道:“我只是想到我曾经的领航员,不知道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

张颂玲很早便知道了关于丁琳的事情。

“你不用担心,不过就是破坏了纪律,最多回去写两份检查报告,然后换个部门继续工作。”

但愿如此。

整个上午,我都转动着魔方,我的心情就像魔方一样混乱,没法回到最初的秩序。午饭时本该和张颂玲一起去餐厅,但我只想躲着她,便称身体不适,回去睡了个午觉。

等我下午回到导航台,17阶魔方依然放在桌子上,但是整个魔方却被复原了。

第三人向我例行打招呼,便转过身去,我指着魔方问它道:“你用了多长时间?”

“船长,请明确你的指令?”

“我问你,你将17阶魔方复原,用了多长时间?”

第三人道:“船长,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在工作时间做任何与夸父农场无关的事情。”

“不是你?那是……”

这时候,张颂玲走进了导航台。“成哥,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指着魔方。“你干的?”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点了点头。“难道……我做错了?”

“天哪,你的智商到底有多高?”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厉害的事情,“你说什么?”

“午休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你却将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魔方复原了?”

张颂玲释然一笑。“这也值得惊讶?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半小时破解了。战前有个17阶魔方的比赛网,我是15岁以下小组里最快的。”

我真的不信,于是,我将魔方胡乱地拧了一通,递给她。

她观察了一分钟,五分钟之后递还给我,完美复原。

我惊讶不已,“你是怎么做到的?”

“唯手熟尔。”她骄傲地一笑,无限可爱。

“我之前的领航员,需要用一个小时复原这个魔方,我就已经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快的人了,毕竟,她用了两年时间才达到这个速度。”

“如果单纯地摸索经验,的确需要很长时间。但是,如果能够用数学的方式看待这魔方,那它不过是一个公式,我们只需要代入几个数字,求出结果便可以了,我用的就是数学方法。”

“这和数学有什么关系?”

“成哥,你没听说过万物皆数吗?”她右手食指向着导航台画着圈圈,重点指了指第三人,“这些都是数学,它也是数学,就连你我的生理结构也是数学——相比这些,魔方简单多了,不同类型的魔方就是不同类型的数学方程式,本质非常简单。”

数学方程式?

一束光照进了我心里。

终于挨到了夜里十点,我独自来到导航台,喜欢晚上留下来写记录的张颂玲已经回去休息了。

第三人将室内的灯光唤醒。“晚上好,船长,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关灯。”

所有灯再度熄灭,仪表盘的蓝光为第三人的脸罩上了一层冰冷的面具。

“第三人,为我调出17阶魔方的方程。”

“好的,船长。”

静谧的星空之下,它敲击键盘的声音尤其清脆,我回头看了一眼导航台的门,盼着张颂玲不会忽然走进来。

敲击声止息。“船长,请看屏幕。”

屏幕上是一行公式,简洁地将数字、符号、字母加起来,还不到20位。

“第三人,将数字1539代入,试试会得出什么结果。”

“好的船长。”

几声敲击,一闪而过的运算过程之后,屏幕上留下了一行数字和字母混合的“序列号”。

我数了数,正好20位。

“将1539和这串混合密码输入那个双重加密的匿名邮件。”

邮件的压缩包被打开了!

现在终于确定,这封邮件是丁琳发送给我的,她只是巧妙地运用了17阶魔方为我留下了线索。

只是愚钝如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明白她的暗示。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事情,非要加密了告诉我?

双重密码保护的是一段视频文件,我复制了文件,离开导航台。

回到卧室,我翻出备用电脑,关闭它的网络功能,这才播放复制过来的视频。

丁琳瘦削的下巴率先出现,她整个人向后移了移,露出上半身,我能看到她录像的时候,是在她的房间。

“成哥,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段视频,如果你真的看到了,那不要怪我,因为我真的不想把痛苦转移给你。但是,我认为你有权知道真相……”丁琳哽咽了数秒,然后电脑屏幕里就被一张图片占据了,是丁琳丈夫与她聊天的截图。

“成哥,这个男人你没见过,但你也能猜到他是郭宇东,我的丈夫,我和他每隔一天都会聊上半个小时,两年多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一个月前,我偶然发现我丈夫身后的镜子一角,折射出一张照片的影像……”

画面被放大了数倍,画面的中心聚焦在她丈夫身后五六米之外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的一角,真的是一角,在原图中可以忽略不计的一角。镜子里有着模糊的映像,丁琳逐步修复图层,减少噪点,提高画面的清晰度。

“成哥,你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震惊,请原谅我这么残忍,但是,你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随着图层的叠加,镜子里的照片越来越清晰,我从开始能看到四个人,逐渐认出了那是一家四口,丈夫、妻子、儿子,还有一个小女儿。

随着对图片的修复,我又看清了他们的容貌,丁琳说得没错,我的确震惊了。

那是我一家四口的合影,因为在镜子里,我们座次的排列顺序是反的,本应坐在妻子右边的我,如今却坐在了妻子的左边。

我和雪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我们中间的,是小复,我怀里的是小雪。

画面虽然模糊,但我绝对不可能看错。

“成哥,我不知道你现在是诧异,还是愤怒,或者你还不知道该为何愤怒……”

愤怒?为什么要愤怒?

我只是觉得背后升起一阵寒气,可为什么会这样?

图片被收回,丁琳流着泪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她说:“我不知你是否认可我的推断,但我只能这样推论:他出轨了,而出轨的对象,就是你的妻子……”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雪华怎么可能背叛我?

却听丁琳接着道:“我忍了很久,今天我实在无法忍受了,就在刚才,我入侵了夸父农场N33的内网,修改了通话权限,强制联系了郭宇东,我打了很多次电话他才勉强接听,面对我的质疑,他无话可说……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他都已经懒得解释了!成哥,我们被他们骗了,骗子,全是骗子!”她试图控制情绪,“刚才,我来到你的门外,就想告诉你这些,但我真的怕你和我一样痛苦。我害怕,我回避,我甚至想过,我们在一起算了,倘若如此,我们至少还能够彼此互相安慰……”

她哽咽了一声。“成哥,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真的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可我入侵N33内网被他们发现了,我违反了纪律。我担心你一直被蒙骗下去,所以我只能做一个邮件备份,以防我明天被调查,不能亲口告诉你……”

忽然,丁琳的门口外传来开门的声音,丁琳紧张地说道:“他们来了,成哥,我会把这份文件加密发给你,等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一定要慎重决定未来的每一步。”

在两个穿着生化服的男人闯进丁琳房间的瞬间,画面被切断了。

3

“成哥,吃辣椒。”张颂玲将一根腌制的红辣椒夹到我的碟子里。

“你知道我不吃辣椒。”

“可你现在需要它,”她抬眼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担忧,“你最近太消沉了,吃辣椒能刺激你体内释放内啡肽,至少能让你精神振奋一些。”

我没动筷子。

她关切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我能感觉到!”

我站起身,端着餐盘塞进回收位,一口未动的食物伴随着机器的嗡鸣声被卷了进去,我心烦意乱,头也没回地走出餐厅。

雪华没有什么不对劲,但每次我提出想见孩子,她都表现得有些急促,想出不同的理由拒绝我。甚至,我让她给小复打个电话,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她都以害怕影响孩子集训拒绝了我。

我都佩服自己,竟然能够将丁琳告诉我的秘密在心中煎熬地隐藏了半个月。多少次,话都到了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

这些话就如利刃,一旦出鞘,夫妻之间本来纯净的信任就不可能没有伤痕。我多希望丁琳的推断是假的,我宁愿相信雪华每晚的“我爱你”是发自真心的,可是,我已经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对我的眷恋。

我之所以忍耐和等待,只为今天是小复回家的日子。

“怎么了?心情不好?”妻子笑着问道,她手中还织着那件毛衣,蓝白的花纹已经逐渐成形,“等你回来时,已经深秋了,虽然现在城市的气温始终恒定,但我还是想给你准备一件衣服。”

“雪华。”

“嗯?”她停下手中的织针。

“小复的比赛成绩怎么样?”

“我猜,不太乐观,估计是输了,一回来就耷拉着脑袋,话也懒得说……”

“把他叫过来。”

“他心情不好,你就别……”

“把他叫过来。”我的右手哆嗦起来。

她听出了我的情绪,反而温柔一笑。“我知道你想孩子,可你也得为小复着想,他心情本来就不好,你又何必刺激他。”

“我只想鼓励他,一次失败,不算什么,我要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替你转达吧。”

“我只想——”我胸口压抑,快要爆炸,“亲口,告诉他!”

我的眼睛里或许喷出了火,但雪华又笑了。“我知道你想做一个好父亲,可我担心孩子影响你的工作,作为一个军人,你对肩上的担子,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我就想看看孩子!”我吼了出来,“小雪在爸爸家,你连个电话也不愿意拨通!纵然你担心小雪哭,可我爸也会哭吗?小复回来了,我见他一面又如何?你竟然又给我上课,我的职责、我作为船长的义务一点没有耽误,可是现在,我只不过想看看我的孩子,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她的眼神开始飘忽,不时地看向摄像头之后。

我追问:“说实话,孩子们在家吗?”

“当然,当然……在家!”

“在家?”我终于决定抛出那个猜测,“如今在家的,恐怕不是个孩子吧?”

雪华终于敛去了她的笑容,神情变得冷漠。我有好几百年没见过她这副表情了,她之前从未冷漠过,为什么现在开始冷漠了?被我猜中了,那个男人的到来,让雪华送走了小复和小雪?

她刻意地调整了下面部表情,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我累了,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没有任何辩解,却更像一把利剑,刺入我的心间。

“郭宇东!”在她关闭视频通话之前我吼道,“你认识吧?”

她抬起的手没有放下,整张脸仿佛都僵硬了。“不,我不认识。”

“他是我同事的丈夫。”

“是吗……没,没听过。”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又向后看了看,并挤了挤眉毛,就好像摄像头之后,有什么人在和她说着话。

“谁!”

她再次看向我。“你喊什么?”

“谁在房间里?”

“我……我自己呀!”但她还是惊惶地看了旁边一眼,眼睛里仿佛接收到了什么指示,然后向我道,“今天就聊到这里,你好好工作。”

屏幕黑了下去。

我尝试拨回去,可总是提示信号中断。

我只穿着T恤和短裤奔出房间,来到导航台,向第三人吼道:“第三人,给我接通家里的电话。”

“船长,晚上好,夸父农场N33无权限与私人号码沟通。”

“那给我呼叫总部。”

“好的,船长!”

片刻,罗赛中将的身形出现在屏幕中,一脸的厌烦。“程成,又有什么事?”

“我想和我的妻子联系。”

“现在已经过了夜里九点,超出了你们沟通的时间范围。”

“可我需要和她联系!”

他厉声道:“程成,你还有点纪律意识吗?你是在服役,不是在度假!总部是你的领导机构,不是为你个人服务的部门。”

“拜托了将军,”哀求的声音从我的嗓子里传出来,“求求你,即便不联系我妻子,那是否能让我见见我的孩子,我不需要和他们沟通,我只需要见见他们就好。”

“你的孩子?他们很安全,你放心。”

“我知道他们很安全,可我只想见见他们!”

“这是你的家事,你应该和你的妻子沟通。”

“那请帮我联系雪华!”

“现在已经超出了你们沟通的时间范围。”

我一拳捶在桌子上。

“程成!”罗赛中将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我的不满?”

我喘着粗气,丁琳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等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一定要慎重决定未来的每一步……

慎重……丁琳已经预料到我会做傻事……

我喘着粗气,向罗赛中将敬了一个军礼,迅速结束了本次通话。

棕榈园的夜并不冷,可我依然颤抖不止。

为什么会这样!我本来以为稳固的婚姻,难道要在一场欺骗里走向尽头?如果她跟我说实话,我固然会伤心,可我依然会选择原谅和理解。

但是为什么要欺骗!

小复和小雪被她送去了哪儿?是和我父亲一起住了?只因为孩子妨碍他们偷情?上级组织恐怕也知道这件事,罗赛中将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对于我的情绪变化,丝毫不感到意外。

程成啊程成,你活在一群人的谎言中,简直就是个笑话。为了让我安心服役,他们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军人,还是个囚徒!

不!一切都没有证据,或许,或许雪华是清白的。

或许,她真的是累了,她不认识郭宇东,家里没有其他人,小复就睡在隔壁的房间,而小雪就是和爷爷在一起。他们去了那个动物园,玩得很开心。

或许,丁琳错了!

如果真的如此,那雪华此时一定很痛苦,因为我冤枉了她,可她又不能像我这么冲动,她退了一步,只想让我冷静。

……

我一遍遍地重复着,可泪水冲破堤防之时,我才意识到,我根本没法说服自己。

不能冲动,我是一名军人,面对着未知的恐惧,一定要冷静,冷静……

一件毛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张颂玲是什么时候来到棕榈园的,我完全不知道。空气已经冷了下去,夸父农场N33的空气调节系统已经自动进入后半夜。

我没说话,连头也没有转,脸上的泪痕不能让她看见。

就这样过了许久,我没有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等我转过身去,果然,她就站在我身后不远。

“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她摇了摇头。“我……”

“回去。”我声音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

“成哥……”

我不想再管她。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她逐渐走进了导航台。

张颂玲是个好姑娘,我不应该伤害她。但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有些伤痛,我不能和她分享。此时的我,忽然理解了丁琳在被抓捕之前那个月的情绪状态。

夜色深沉。我伏在栏杆上,看着黑色的夜空渐渐变成深蓝,深蓝褪去后,被朝阳染成一片橘红。红日在导航台后方升了起来,我见过多少落日,却很少见到日出,我忽然想看看日出。

我没有见到日出,却看见了张颂玲站在导航台里,透过玻璃看着我,她身后是霞光万丈。

她难道一直没有离开?

我走上了导航台,她有些怯怯地看着我,操作台的方向,第三人向我打了个招呼。

“船长,早上好!我见你们一夜都在思考问题,不知是否思考出了答案,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没有人理它。它又转回了头。

“报告船长,今日小麦园19至29区将开始春化,申请降雪。”

“你一直没走吗?”我对张颂玲说道。

“是的,船长,我不会离开导航台。”第三人答道。

张颂玲扑哧一笑,摇了摇头。她朝向太阳的右半边脸红扑扑的,却也掩不住眼下的疲惫。

眼角那是泪痕吗?她为什么也哭了?

她说道:“我回去也睡不着……所以……还是陪着你吧……”

“你不用这样。”

“我……”她的眼眶瞬间涌出泪水,就好像它本就在眼皮里,“可我不希望你难过,我又不知道怎样做……”

“我不需要。”我明明心中无限感激,可说出口的话,却生硬得连自己都怕。我将背上的毛衣解下,递给她,“还你。”

我怔住了。这毛衣披在我后背半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竟然是一件蓝白相间花纹的男士毛衣。怪的是,这毛衣的颜色与花纹样式,竟然和视频电话中,雪华为我织的一模一样!

她又推了回来。“这是我给你织的……”

“真是你织的?”

“嗯。”

“这样子你跟谁学的?”

“我自己画的。”

“怎么可能?”

张颂玲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副困惑的表情,但她立刻返回房间拿来一个绘图本子,里面真的有她设计的毛衣样式。连我的肩宽、胸围数据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毛衣的确是她专门为我织的。

“等你服役期满,就是深秋了,虽然下面的温度恒定,但我还是想给你织件毛衣……”

雪华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却从未在她眼中,见到过张颂玲此时眼里自然流露的柔情。

但我依然将毛衣塞回到了她怀里。

“准备工作。”我转身走向了休息区,若不转身,她会看见我眼里因感动而落的泪水。我希望她能讨厌我,一个月的相处,已经让我在她的温柔与聪慧中逐渐沉沦。

可我绝不能如此!

我有妻子,虽然她可能背叛了我,她可能和那个男人伤害了我与丁琳,但我不能以这种伤痛为理由去伤害张颂玲,我不可放纵,不可堕落。

张颂玲是个好姑娘,理应被赠予这世界上所有温柔,我不该成为她生命中的严寒。

4

巨大的造雪机在天空旋转着,柳絮一样的雪花随着人造寒风,被带到小麦田的四处,均匀地覆盖在那刚出土的麦苗之上,成了厚厚的一层雪被。

我通过屏幕,痴痴地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导航台似乎也进入了冬天,我已经忘记了夸父农场上的其他季节。

第三人道:“报告船长,这是气候模拟器的第三次降雪,七日后,小麦园1区至9区将进入雨水季节。”

如果不经历冬日里的一段严寒,冬小麦在春天就不会开花。

我和雪华正在度过和小麦一样的“春化”过程,但我们的冬天过去之后,还会开出花朵吗?

那天之后,我和她的视频通话,往往不超过五分钟,之后都因为无话可谈,或者被她以工作繁忙、身体不适为理由提前挂了电话,从开始的两天一次,逐渐到一周只有一次。直到最近,我没有主动申请,她也没有和我联系,两个人就像在对方的世界里各自消失了一样。

大雪纷纷扬扬,我心中充满惆怅。两万米的高空,是一处无奈的避难所。我妄图通过工作麻痹自己,但是工作的索然无味,却加剧了我的惆怅。我不用去求证事实的真相,妻子的反应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不敢去求证事实的真相,我担心真的确定了结果之后,我无法再去尽一位军人的天职。

想到这里,我只想保持冷静,至少也要装作冷静。

我该感谢张颂玲,是她让我知道,我还活着,内心还有种流动的感情。

还有爱,也有恨。

她没有因为我的冷酷而躲避我,只是适度地保持距离,但从没有因此放弃与我沟通,她总能巧妙地抓住任何一个机会。

看着漫漫雪景,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道:“漫天的大雪,还差一位浪子。”

我还没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忽然将导航台最大的一面屏幕切换到雪景,然后,雪地上出现了一串脚印,循着脚印望去,却见一个人正戴着斗笠,披着斗篷,在雪里踽踽独行。

我恍然大悟,那人与脚步,是她加的特效,只不过十分逼真。原来她刚才在工作台上画了半天,是在做这个。

“怎么样,你至少表个态嘛,我做了一个上午呢!”

我鼓了鼓掌,很美。

她微微一笑,在面前的画板上敲了敲,却见雪里那人缓缓回头,我认真一看,那人的模样,竟然与我有几分相似。正待我心中赞叹她画得惟妙惟肖之时,却见一只灰色的兔子在“我”面前奔过,停在雪地当中,朝着我“回眸一笑”。

画面就此定格,逐渐淡去,消失,唯留下白雪纷纷。

真美。张颂玲朝我灿然一笑,就又伏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了,她瘦削的肩膀有节奏地起伏着,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从后面将她抱住。

与她拥抱,我并不陌生,无数次,她闯入我的梦中,化身为我的妻子、爱人,笑起来便如刚才一样,柔情无限。

“船长,你需要我为你提供身体检查服务吗?”

第三人来到我面前,在我眼前晃动着手掌,让我的眼神逐渐聚焦。对面,张颂玲正关切地看向我。

“不需要啊。”

“可我监测到你的心跳过速,心率严重失常,中枢神经系统多巴胺大量分泌,这和你上半年的平均数据大有不同,而你这种状况在最近越来越频繁。”

“我没事,你还是办点正事吧!”说话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张颂玲捂住了胸口。

“你怎么了?”

张颂玲抬起头,脸颊潮红,气息略有不稳地说道:“我……很好。”

却听第三人道:“我检测到张颂玲也有同样的毛病,你们刚才先后发生多巴胺……”

张颂玲赶紧制止道:“第三人……”

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得对你们的身体健康负责。”

“你没法负责……”她忽然匆匆地跑出了导航台,跑向了生活区的方向。

欢喜与畏惧化作两个拳头,同时夹击着我的心脏。我望着大屏幕上的雪景发呆,仿佛看见了张颂玲在飞雪中独舞,她皮肤白皙,连雪花也要自惭形秽。

“成哥……”

我闭上了眼睛。

却听第三人道:“船长,你真的不用检查身体吗?”

“这不是病,只不过是一种情绪反应。”

“可你最近的数据与之前,有太多不同了。”

“之前的情绪是枯燥无聊,如今……”我心中哂笑,和一个机器人聊什么情绪,“第三人,你自然不会知道什么是枯燥无聊了。”

“枯燥无聊这种功能对于我的工作有什么作用?”

“没有任何积极作用,反而还会耽误你的工作。”

“船长,你的回答令我无法理解,枯燥无聊会耽误工作,人类为什么还会使用这种功能?”

“这就是人类和你们机器人不同的地方吧。”

第三人点了点头。“船长,你现在为什么不会枯燥无聊?”

“因为……”我脑子里瞬间浮现出很多人影,先是张颂玲,然后是雪华,小复、小雪也在,失踪的那两个中年人也在,“心太乱。”

“既然你也怀疑自己的心脏有问题,你为什么拒绝我对你的身体检查?”

“第三人,心乱并不代表我的心脏有问题,我这里的心乱,是一种——意识,复杂的情绪所形成的意识。”

“据我了解,人类的意识,只是一种神经网络信号,所以,你所说的心乱,就是这种神经网络信号出现了问题。”

我淡然一笑:“这样解释也不一定错,人类的情绪,或许本就是一种错误,但偏偏因为这种错误,我们与你们,有了本质的区别。”

“人类真是一种怪异的机器。”

“第三人,你在夸父农场N33服役多久了?”

第三人说:“1969天15小时44分钟。”

“也就是说,在你配合我服役之前,你还伺候过另一位船长?”

“可以这样说。”

“可以这样说?你怎么加了这样一句?”

“船长,我无法解析你的疑问,我不会对于事实性的东西进行再度思考,‘可以这样说’就是一件事实。”

我不禁好奇:“他的那三年,勇敢地坚持下来了吗?”

“是否勇敢,我无法解析,但他并没有100%完成工作。”

“原来他放弃了……”我心中一阵遗憾,夸父农场的船长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可是船长没有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只有两个,要么死去,要么触犯纪律,“他叫什么名字?”

第三人接收到指令之后,通过网络搜索了一番,却回答我:“船长,上一任船长的数据资料我无权限查看。”

“查不到就算了,可你总该记得。”

“抱歉船长,我没有任何关于上一任船长的记录。”

“你们毕竟在夸父农场生活共事过三年,怎么可能连一点记忆都没有?”

“对不起船长,你所关心的问题,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所以我无法给你提供帮助。”

第三人的不近人情真令人着急,“你怎么也跟罗赛中将、秦铁他们似的,动不动就用‘范围’‘职责’‘权限’来约束我!你是为我服务的,可你能力总这么差,根本无法让我对你满意。”

“船长,我检测到你大脑突触间隙神经递质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浓度正在下降,根据数据得出的结果,你出现了抑郁症的状况,十分抱歉,我将开启禁言模式,以保证你的身体健康……”

“别!你是想气死我?”

“我没有伤害人类的功能。”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对一台机器生气,忽然,一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你是如何知道我体内的化学变化的?”

“通过你体内的芯片感知。”它说。

“所有人都能感知到?”

“是的,船长,在导航台工作的所有员工的身体情况,都在我的监测范围内。”

我试着问道:“那……你能感知丁琳的吗?”

第三人沉默数秒。“船长,丁琳已经离开导航台,按照我此时的权限,无权访问她此时的身体状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监测到了丁琳的存在?”

“是的,丁琳的数据就在夸父农场N33,但是她所在的位置是C区,在正常工作情况下,我无权访问C区的数据。”

我听出了第三人的言外之意,身体的毛孔瞬间张大。

“那在什么情况下,你才能访问C区数据?”

“在由你接管全船的‘危机戒备’模式之下,我可以访问C区数据。”

我攥紧了拳头,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缓缓说道:“第三人,开启危机戒备模式!”

“危机戒备模式仅限于夸父农场N33号遇到重大突发状况,全体戒备,才可由船长人工接管全船。根据目前的气压和船体安全系数,不构成重大突发状况以及开启危机戒备模式的级别,所以,我不建议你开启危机戒备模式。”

“所以,你对这个模式是否开启,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是的,船长。因为在重大危机之时,机器人也不能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客观、准确的判断,此时,船长的个人经验尤为重要……”

“开启危机戒备模式!”我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我的命令!”

我在第三人递给我的板子上输入了我个人身份的密码之后,第三人接着说:“审核通过,我们已经进入夸父农场N33号危机戒备模式,船长临时接管N33最高权限,请下达指令。”

“为我报告丁琳的身体状况。”

“报告船长,丁琳的身体状态不佳,她的肾、肝功能出现衰竭,身体的养分已经供给子宫,她现在正处于昏迷之中。”

我大惊:“她住院了?”

第三人通过屏幕调出了丁琳的实时监控视频,屏幕里,丁琳竟然被吊在一个圆柱形的玻璃容器中,身上插满了管子。

第三人道:“船长,丁琳并未住院,她目前处于半植物状态,位于重刑犯C区165号养殖仓……”

“重刑犯?”

“是的!重复:丁琳处于半植物状态,位于重刑犯C区165号养殖仓!”

“告诉我,丁琳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

第三人调出一份数据表:“船长,丁琳最近犯了公职人员泄露机密罪,之前的记录上,丁琳还有反人类罪和叛国罪,准确地说,是丁琳母亲的反人类罪和叛国罪,丁琳只是代受刑者!”

“荒谬!丁琳母亲的罪责跟她有什么关系?”

“船长,《联合政府战后临时法案》里明确指出:对于纯种人因叛国对国家造成的损失,父母辈未能偿还清的,由子女代偿。丁琳的母亲王文娟曾经参与策划五朵金花行动,给全人类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虽然她自食恶果死于最后的核爆炸,但战后她被追责为甲级战犯,她所犯下的罪行,将由丁琳承担……”

“你等等,我有个逻辑没搞明白!丁琳的母亲既然策划了五朵金花行动,那就是我们的功臣啊,怎么会被定义为甲级战犯?”

“船长,五朵金花行动是纯种人对联合政府所犯下的罪行……”

“胡说!五朵金花是联合政府对纯种人给予的致命一击,我亲自参与了那次核弹投射,怎么可能记错?”

“船长,综合数据显示,当时的你没有能力参与那次军事行动!”

“你的数据都是哪里来的?全是错误数据!我见证了历史,能记错?”

“船长,你当时只有8岁,根本无法参与战争。”

……

第三人的数据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开启“危机戒备”模式后让它的程序发生紊乱,但我还没来得及检索,导航台就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报告问题情况!”

第三人道:“夸父农场N33船长程成开启危机戒备模式,擅自入侵C区数据,严重违反服役守则,请原地待命接受调查。”

“第三人!”

第三人又重复道:“夸父农场N33船长程成开启危机戒备模式,擅自入侵……”

这时候,却见张颂玲从生活区跑了过来。“成哥,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了一眼屏幕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丁琳,心中一阵骇然:我的下场又是什么?如果张颂玲和我有接触,那她必将被我连累!

我迅速按下导航台与生活区的隔离门,将张颂玲隔绝在外。她不停地拍打着隔离门,我却听不见她任何声音。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船长的椅子里,端起咖啡轻啜一口,片刻之后,四个身着C区银色防化服的人从那扇永久对我封闭的门里走了进来。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用某种枪形的工具向我喷出了一种略带香甜的气体,一阵天旋地转,我便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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