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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暴之城

1

泰戈尔有首诗这样写道: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但是在初秋的早晨/合欢花香在空气中浮动/庙殿里晨祷的馨香/仿佛向我吹来母亲的气息……”

阔别大地母亲五年,我终于归来。

走下舱门,踏上这片黑色雪地,一阵带着焦煳味和淡淡的硫磺刺鼻味道的寒风扑面而来,这就是大地母亲与我久别之后的首次拥吻。

零下25℃的寒风中夹杂着灰黑色的雪,飘飘扬扬。所幸这时我站在高原之上,视野远比在平原开阔,黑色的云天绵延万里,远方起伏的黑色山峦,以及一望无垠的黑色雪原,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地苍茫,辽阔得令人怅然。

我心中一阵悸动,如果回来的是泰戈尔,必然认不得你的模样。

大地母亲,你的子女,到底给你带来了什么……

一个小时前,夸父农场N33在世界最高峰昆仑双子峰之间穿过,最后迫降在塔克拉玛干雪原南麓。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酷热荒漠,彼时的昆仑山最高峰只有七千多米。

“五朵金花”核爆不仅给地球的平流层铺上了一层两千米厚的黑色帷幕,更让地球板块发生了变动,昆仑山和新疆盆地被抬升,青藏高原与喜马拉雅山脉发生断裂、一部分下沉。

十几年间沧海桑田,盆地成为高原,高原成为盆地,珠穆朗玛峰让出了世界第一高峰的头衔,昆仑山双子南北峰则以15567米和15098米的海拔高度,分别摘取了第一、第二高峰的桂冠。

两座山峰顶端的直线距离只有5000米,双峰之间最低处海拔7600米。发现这两座大山拦路的时候,夸父农场距离它们仅有不到6公里的距离,撞向它们在所难免。

但在我与第三人的联合操控下,夸父农场以近70°角的倾斜度,于双峰之间“擦”过。用“擦”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因为双子峰南峰与夸父农场底部相撞,这艘100平方公里的飞船16个喷射引擎中的4个被山峰刮得熄了火,而引擎的爆炸和高温燃烧,不仅融化了山顶的黑色积雪,更让南峰折断了数百米——今日之后,或许它世界第一高峰的排名就要让给它身旁的北峰兄弟了。

塔克拉玛干雪原的海拔普遍在5000米之上,夸父农场向右倾斜着划过雪原,掀起了20公里长的黄沙与黑雪后,才冒着浓烟“成功迫降”。

时值东十区下午5点,距离天黑尚有两个小时,可雪原之上已是一片昏暗。阳光根本无法穿透平流层厚达2000米的沙尘,无法温暖这片黑色的雪地。

刚开始,我还以为黑雪是光线照射形成的视觉错觉,可当我走下夸父农场,脚踏实地地踩在雪地上时,当积雪在我的靴子下发出咯吱咯吱声响时,我蹲下身体,捧起黑雪,才知道它是天然的黑色——白色的冰晶之中凝结着黑色的碳微粒。

程雪走了过来,她从我捧着的雪中捻起一指雪糁,放在鼻子前轻嗅,然后为我科普:“这是西伯利亚油田的黑烟与高原白雪的混合物,你闻闻,雪里面还有硫酸味。”

我将鼻子靠近黑雪,果然雪中的刺鼻气味比空气中的浓烈了许多,那气味就像是十年前我做苦工时,在某座地下焦化厂经常闻到的味道。

“西伯利亚油田的黑烟怎么会吹到这里?”我问道。

程雪说道:“战争临近结束,纯种人撤退时点燃了北方冰原上所有的油田,联合政府无法扑灭这场绵延几千公里的大火,于是这火焰便燃烧了十几年……”

程雪的“解放者”小队在飞船迫降之后只与守军发生了小规模的交火,就控制占领了整艘夸父农场。据后来士兵反映,我在驾驶夸父农场返回地面前的演讲,唤醒了一部分军警对于同胞的同情,他们主动放下了武器;而被释放的B区战犯,也加入了为自由而反抗的队伍中,他们找到了一处军火库,拿起武器之后,便成为了战斗主力。

正因为如此,虽然夸父农场有五百多名守军,却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其实,守军最厉害的武器是数十台黑色的Ai杀人机器,”程雪说,“不过这群家伙最后都没有派上用场,否则我们必然损失惨重。”

“这又是为什么?”

程雪指着远方乌蒙蒙的雪漠。“塔克拉玛干雪原中游荡着一个黑色雷暴群,我们称之为‘黑色幽灵’,雷暴群发出的强大脉冲是人工智能的天敌,在雷暴中心300公里之内的一切人工智能相关机器——甚至平板电脑,全都无法正常运行。”

“所以,你才让我迫降在塔克拉玛干?”

“是上天保佑,是父亲的英灵在祝福着我们。要么,我们怎么会恰好经过这里呢?”

我摸了摸妹妹柔软的蘑菇头。“父亲若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会非常欣慰。”

这时候,张颂玲忽然从后面跑来。“成哥,第三人,它‘死’了。”

“死了?”

我和程雪相视一笑,把黑色雷暴群可以控制智能设备的原因告诉了她。张颂玲长出了一口气:“难怪,要没你的解释,我还以为第三人牺牲了呢!你们下船之后,第三人便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也没动过。我靠近它时,它的眼睛艰难地闪烁了一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在夸父农场服役五年,这是我第一个假期……’”

张颂玲正组织人力为初获自由的囚徒们发放棉衣、棉被。天黑之时,已经有近5000人被拯救出来,他们很多是当年人类军队的家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夸父农场内外一片嘈杂,哭声和笑声连绵不绝。我看到父亲母亲找到了孩子,我也见到了一家三口的久别重逢,我还见到分隔多年的老夫老妻在黑色雪地上相拥而泣……

只此一艘夸父农场,就可见这么多家庭的悲喜!更何况是我们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对比那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能活下来,就已经十分幸运了。

令我感触至深的,则是那群两鬓斑白的战士的久别重逢,他们大多都被囚禁了20多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全都在狱中度过。

他们纵情哭泣,他们放声大笑,还有人情不自禁地抱着几个兄弟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这些人中,大概有一些是父亲当年的袍泽兄弟吧。

程雪和十几名解放者小队战士为曾经有过军旅经历的男性登记,并给他们分配武器,划定队伍。随着一堆堆篝火在夸父农场的避风处燃起,已经有500多人拿起了枪,举起了酒,喊起了战斗和反抗的口号。

我身上的伤口未能愈合,张颂玲不让我与他们一起庆祝,其实只是担心这些老兵灌我酒罢了。不过,这依然阻挡不住老兵们跑向我,向我致敬。

随即,我从人群中看到了那个方脸的中年男人。

他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在我面前停下,话还没说出口,泪就流了出来。“你可真像程司令呀!”他右手夹着香烟颤抖着,左手拎着烧酒,“太像了!”

他一把扔掉香烟和酒瓶,空出来的双手扶住我的肩膀,双肩激动地耸动着,仰头凝视着我,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我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应他。他既然和父亲认识,必定是我的长辈,那我应该叫叔叔,还是伯父呢?

正乱想着,他忽然立定站直,右手齐眉,向我行了一个军礼:“空军第四大队206团3营营长郭安向程复船长报到!”

我赶紧回以军礼。

这时候,又有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兵小跑过来,摇摇晃晃,趔趔趄趄,却全是来报到的。

“206团7营孙树才报到!”

“空军第七大队13团柳谦鹤报到!”

“陆军207机械师詹姆斯·库克向英雄之子,程复船长报到!”

“北海道号驱逐舰大副牧野三郎向程成司令之子,我们的解放者,程复船长报到!”

……

越来越多的人跑来,我渐渐就被他们围在了核心。我向他们一一回以军礼,泪腺终于在他们的热烈凝视下崩溃。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看我,还是在看父亲……

或者,在他们眼中,父亲和我早就融为了一体了。

“我是你们的孩子!也是你们的战友!”我的声音颤抖着,泪眼婆娑。

郭安捡起地上的酒瓶,猛灌了一口烧酒,朗声向众人道:“兄弟们,今日一会,让我想起咱们在白令海峡那一战,阿拉斯加的白雪,我们英勇的战士,还有敌人坠落的残骸以及被我们俘虏的战机,那场伟大的胜利,我至今历历在目!兄弟们,你们可还记得,我们胜利的那天,是什么日子?”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大多数都是东方面孔,他们齐声道:“除夕!”

郭安道:“是啊,除夕!一个中国人都会回家团圆的日子,可我们,却只能戍守北极,抵御着狗Ai的反击!当年程成司令,就是站在我们的核心,一口干尽了我递过去的烧酒,向我们说……说什么来着?”

“不复山河,誓不还家!”

“是啊,老兄弟们,我们第四飞行大队的规矩是,成军必饮酒。程成司令说,酒量不好,不配打仗!”他嘿嘿一笑,将酒瓶子递给我,“今日,是我们东北亚防区三军团聚之日,虽然防区不再,昔人作古,但只要我们战魂不灭,就算只剩两个人,都是一支队伍,是不是啊兄弟们!”

“是!”

“好,今日我郭安,便提议,第四飞行大队今日重新成立,我推程复船长,做我们的领袖,带我们收复山河,你们有异议吗?”

“没有!”

郭安笑着晃动手中的酒瓶,朝我哈哈大笑。我被他的豪情感染,接过酒瓶,却听张颂玲在身后轻声道:“成哥,你的伤……”

我朝她摇了摇头,举起酒瓶,一口气将烧酒全都灌进了肚子里,然后将酒瓶摔在地上。

“不复山河,誓不还家!”

“不复山河,誓不还家!”

……

2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我才见到这支解放者小队的最高领导——萨德李。迫降的时候,他和几名队员没有及时跑上导航台,被飞船的应急系统关在了C区的运输通道内,两个小时之后才被张颂玲放出来。

没放几枪就遭到囚禁,萨德李作为队长很没面子,心情自然不悦,所以他和我说话的语气带着不客气,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这病秧子就是程复?”问完了,他却看向了程雪,直到程雪点头,他才看向我。

萨德李一看就是个东西方的混血儿,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下颌留着切·格瓦拉标志性的络腮胡子,他体格像西方白人一样强健高大,但黑色的头发以及四方脸形却有着东方人的特征。

“谢谢你们!”我友好地伸出右手,等待着他的回应。不过他似乎不懂得握手是一种礼节,直接无视我的示好,却指着四散围坐在雪地篝火旁的男男女女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大家刚刚获得自由,自然要庆祝一番。”

他转头看向程雪,语气不乏严厉地说道:“之前的计划有这部分吗?”

“这……”程雪低下头,“没有……之前的计划,根本没想到会迫降。”

萨德李焦灼地看了看腕表:“我们现在得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尽快!”他看向身边的一个叫迈克的黑人军官,迈克点了点头,立刻去传达命令了。

“去哪儿?”我问道。

他指着昆仑双子峰说:“连夜翻过昆仑山,向印度洋方向靠近。”

“这有些难办吧?”我回头看了眼雪地上或倒或坐的老弱病残,对面的昆仑山绵延不绝,落差五六千米高,正常人都不敢保证能活着爬过去,更何况他们,尤其是他们中至少有500人都是从C区的人体器官种植区被救出来的。

“NO、NO、NO!”他右手食指向我摇了摇,“只有你,以及我们营救你的队伍!”

“那他们怎么办?”我指着此刻正围着篝火喝着啤酒、烧酒,哈哈大笑的郭安、孙树才等人,以及他们周围的妇女和孩子。

萨德李撇了撇嘴,摊开双手:“看命运的安排咯。你应该知道,就算他们跟着我们也活不过两座山峰。更何况我们没有5000人的补给,带着他们我们走不出一天,就得被联合政府军全歼。”

“所以你们打算抛弃他们?”我看着程雪,程雪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没说什么,显然她无权反对萨德李的任何决定。

萨德李说:“我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而我们的命令则是救你回去。如果方便的话,顺便带些生力军来扩充我们的军队战斗力——至于拯救没有战力的平民百姓,不在本次的营救任务之内。”

“可他们是我们的同胞!”

“程复!”萨德李终于爆发了,“我再说一遍,这是命令!如果因为一些廉价的慈悲,而擅自改变或违抗命令,这将给我们人类种族带来巨大的灾难,这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我想他还没搞清楚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不是他的下属,自然不用听他的命令,于是看着他燃烧的眼睛,我反倒冷静下来:“我是夸父农场N33的船长,我得对每一位船员的生死负责到底!”

“蠢货!”萨德李暴怒,他揪起我的衣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船长?你就是个机器的囚徒,笨蛋!”

“你他妈的说谁是笨蛋?”

一把手枪悄无声息地抵在了萨德李的后脑勺,一个黑脸小个子从他身后闪了出来。这人正是郭安收割麦子时,坐在副驾驶的那个黑猴子,后来和郭安一起消失了。

萨德李怒道:“你是什么东西!”

却听扳机一响。“什么东西,我是你老子!”说话间,那黑猴子没拿枪的左手顺手向我飞了一礼,“第四飞行大队警卫连赵德义报到!”

萨德李忽然冷笑一声:“呵,警卫连,那便是给程成当狗的了?”

解放者小队的战士们也举起了枪,对准了赵德义与我的头颅。远处的篝火旁不知谁喊了一句:“干起来了!”然后便有数百人端着枪支,把我们包围。郭安、孙树等人渐渐围了过来,他们刚好听到了刚才那句话,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开始有人在人群中怂恿赵德义一枪崩了这孙子。

萨德李丝毫不惧:“也就是你们这些老兵还把程成当英雄,但历史是公正的,他投射核弹的愚蠢行径,早就被写进历史,没有人会同情他!”

郭安道:“程司令做什么决定,轮得着你这小子多嘴吗?”

“一群蠢货!”

顿时群情汹汹。

我挣脱了萨德李的双手,向他说道:“命你的部属放下枪,我也命令我的人放下枪。”

萨德李倒也识时务,见他们全部被包围,便朝周围的人一挥手,十几支枪放了下来。我也朝郭安、孙树等人点了点头,他们也将武器收回。

只有赵德义依然用枪口抵着萨德李的后脑:“船长,我们现在占据着绝对的主动,不用怕这孙子。他刚才还侮辱程司令,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他!”

我叹了口气,原地转了一圈,看着我周围十几名战士,他们的枪口虽然放了下去,却又警惕地做好了随时抬起来射击的准备。

兄弟之间都彼此提防,又谈何并肩作战?

我朗声说道:“我们人类之所以被Ai和合成人打败到这般田地,就是因为我们永远在内斗,从人类有历史记载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一直在斗,人类的历史就是内斗的历史!”我看着迈克黑色的面庞,他十七八岁年纪,眼睛大而明亮,“一个对自己的同胞都可以痛下杀手的种族,怎么能取得和Ai战斗的胜利呢?要知道,它们可比我们团结一万倍啊!一个指令下去,所有的机器都会同步执行,它们虽然冰冷,却从不抛弃自己的同胞,从不屠杀自己的战友……”迈克看了看旁边的战士,他们最终把武器收了回来,有的别在腰间,有的扛在背后。

外围的人也都收回了枪支,各自站在风雪之中,大地一片肃穆。

我看着萨德李,也看着程雪,又看着郭安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赵德义的脸上:“反抗Ai,解放人类,复我山河,就先从放下枪开始吧!”赵德义犹豫片刻,终于将手枪从萨德李的后脑处拿开。

他转到我旁边,指着郭安、孙树等人对着萨德李说道:“这群人中随便揪个出来,级别都比你高出不止五级!你算老几?我告诉你,我当年是程成司令的警卫,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程复船长的警卫!你的人若敢对船长有丝毫不轨,我第一个毙了你……”

我朝着赵德义摇了摇头,他这才闭上嘴。

萨德李责备地向程雪道:“他们怎么会有武器?”

程雪见萨德李对我不敬,眼神中也有了不满,于是反而不再像刚才那么畏惧他:“农场里有军火库,为了争取更多的战斗力,将武器发给他们,不应该吗?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久经沙场的战士……”

“你……”

郭安瞪着愤愤的萨德李,“不要埋怨你的下属,否则谁还给你卖命?”

赵德义道:“跟他说这些干吗?你以为他有咱们程司令的胸襟?我呸!就这种杂碎,连给我们司令刷马桶都不配,竟也大言不惭……”

除了萨德李和几个士兵之外,大部分的解放者小队成员都顾全大局,愿意服从我的指挥。因此,我将500人编入解放者队伍,暂时分成了七支百人队伍,轮流负责第一夜的安保。

而我则与程雪、郭安、赵德义等人商讨如何带着5000人越过昆仑山,回到祖国的问题。程雪说,按照原计划,他们救下我之后,会绑架一艘飞船,前往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一处秘密基地,换成伪装飞船返回祖国。

但是现在陡然多了5000老弱病残,这个计划显然需要改变一下。

程雪看过地图以及自己带来的数据之后,很快便制定出了一条新的行军路线——我们将翻越昆仑双子峰南侧,找到一条隐蔽峡谷,然后沿着峡谷绕行至新喜马拉雅山北麓,大约五日之后,就能够抵达那个废弃的军事基地;利用基地里的飞行器,他们将以很小的代价突破Ai的喜马拉雅山封锁,绕道来到曾经的尼泊尔——如今的印度洋北岸,让一小部分人去找基地,回到祖国之后,再带领大部队援救其他人。

但问题是,这条道路,同样要翻越昆仑双子峰,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们十几个人一直讨论到后半夜,也没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于是我只能让大家各自休息,然后与张颂玲、程雪去巡视夸父农场的资源储备。赵德义自从说了要保护我的安全之后,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无论怎么劝也不听,所以我只能坦然接受他的安保工作。

迫降之后,夸父农场的备用能源还能维持至少七天,尽管能源充足,却也无法挽救C区重犯区的大部分植物人的命运。程雪说,C区的植物人被采摘三次之后,基本就无法救活了——很多人虽然依然存在生命体征,但是已经和植物一样了。

“我们已经筛选了一些可能活下来的人……”程雪叹了口气,“哥,你不用愧疚,你如果不迫降下来,所有人都会被折磨致死……”

“死了对他们也是一种解脱吧。”张颂玲这样安慰我。

我们检查了仓库区的存储之后大为震惊,仓库里仅有5%的区域存放的是粮食、水果和蔬菜,其余90%的空间都是为储存人体器官而设的,不过绝大部分也被运了下去。除了医用的器官移植之外,还有一部分的包装袋上写的是“食用”。

我在其中发现了“胎盘”“七月婴童”等字样,也就是说,有一部分女人是被用来“生”孩子的,但她们生的孩子,却只是合成人餐厅中的一道菜!

张颂玲计算了粮食的存储,如果给5000人食用的话,仅够支持3天。

“什么?3天!”我有些不解,“夸父农场在天上飞了这么多年,怎么资源只够维持3天?”

程雪说:“这就是Ai的策略,他们一直提防着人类会造反,如果一辆飞船被人类劫持,他们都无须战斗,也能饿死船上的所有叛军。”

“所以,我们每天吃的饭,其实是地面的反哺?”

“夸父农场作物到了成熟季节,资源会大量输送到地面,然后由地面指挥中心根据每艘飞船的消耗,再分配适量的资源。”

张颂玲说:“所以,成哥……即便我们没有在昆仑山中迷失,那么3天之后,也会因为粮食短缺……”她叫成哥顺口,自然不愿意改过来。不过幸好父亲的名字是程成,我可以当她喊的是“程哥”。

我点了点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定会活下来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也没底,如果这五千人因为我的“叛变”和“迫降”而被活活饿死,那我就成了罪大恶极的魔鬼。我纵然死了,也无颜去见黄泉下的父亲。

3

“小复,你终于醒了。”父亲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拍着我的肩膀,刚毅的眼神里流露出慈爱。

我们坐在一个类似于影院剧场的大厅里,大厅中有几百张座椅,但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我也知道父亲口中的醒来,指的是我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爸爸,我现在很困惑……”

他的相貌还是照片中那个年近40岁的中年男人,我们拥有同样的长方脸庞,同样的宽下巴,只是父亲的眼眸比我的更为明亮,眉间的皱纹更为深邃。

“孩子,你现在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旋涡里,而走出旋涡的秘密,往往就在旋涡之中……”

“我们有5000多人,但是昆仑茫茫,我怎么才能带着同胞们走出命运的旋涡呢?”

父亲笑着说:“孩子,我考你一个问题,世上众生万千,可是唯有人类成为众生之长。到底是什么让人类从众生之中脱颖而出,成为这颗星球的唯一霸主的呢?”

“因为我们比其他生命更聪明智慧!”

父亲摇了摇头:“智慧只是一个方面,如今的Ai也很智慧,但是Ai如果和人类同时起源的话,最后还是人类会获胜。”

“一定吗?”

“一定!我们的祖先明知草原充满了危险,但还是走进了草原;明知海洋有危险,却依然驶入了海洋;明知天空危险,却仍然飞向了天空……”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所有生命都是上天的孩子,但每一位父亲都会眷顾其最勇敢的孩子,上天也是如此。人类正是勇于挑战危险,才成为天之骄子,地球上除了人类,没有一种动物敢于挑战危险而求生。”

“您的意思是让我带领大家走向昆仑,走向绝境,然后绝处逢生?”

父亲没有回答,却看向了影院的荧屏。

屏幕亮了,巨浪滔天的海洋之中漂荡着一艘文艺复兴时期特有的西班牙战船,战船前方数海里之外,则是九条贯穿天海的巨型龙卷风……

一个船长模样的欧洲人站在船头,眼神坚毅地目视前方,而他的身后,水手们已经被龙卷风吓得丢了魂。

面对着狂风巨浪,船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道:“水手们,前方纵然是恶龙的巢穴,我们也要冲过去!因为,后退比死亡更为可耻!”

父亲站起身,踏着虚空,走进了屏幕中,里面的船长忽然化作了父亲的模样。

“孩子,不穿透死亡旋涡,又怎知对面没有新大陆呢……”

我瞬间惊醒。张颂玲正坐我身旁担忧地看着我,并为我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做噩梦了?”她关切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看到导航台的窗户外面,已经有了些许昏暗的光芒,“天亮了吗?”

张颂玲说:“在这个时区来说,现在已经是早上九点了。大部分人都已经起来活动了,大家知道你身上有伤,便没有叫醒你。”

我很快发现了自己身旁竖着的悬浮点滴架——一种可以跟随病人自主移动的输液装置,以及手腕上扎着的针头,又看到了张颂玲眼下的黑色眼圈,自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你一夜没睡吧?”

她笑着摇摇头,眼神中尽是温柔:“我本来睡得便不多,能照顾你,我……我觉得很好……”她羞得把脸别过去,抿着嘴角。

我觉得她还真是有意思,便打趣道:“今天的朝霞……还真是美呢!”

她望向窗外:“地球都有几十年看不到朝霞了,你又从哪儿看到的?”

“从你脸上!”

朝霞更艳。张颂玲为了打破窘状,想要转移话题。“成哥,你给我讲讲咱们上一次……认识……的故事吧……”

“你就那么相信我?万一,我只是为了俘获你的芳心,故意说我们曾经相爱,以此欺骗你呢?”

“那我甘愿被你骗!”

我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细细体会着她肉香暖玉般的温热,这时候,程雪忽然跑进了导航台:“哥,不好了!”

我立刻换了张一本正经的面孔:“什么事这么慌张?”

程雪没说话,只是扶我起来,拉着我走出导航台,来到棕榈园的露台上,指着夸父农场的右前方:“你看!”

穿透农场穹顶的玻璃,我望向昆仑山下的黑色雪原。程雪指的方向,有一团黑色浓云弥漫于天地之间,电闪雷鸣闪烁其内。

“那是……”

“那就是塔克拉玛干雪原中游走的黑色风暴!”程雪说,“看样子,它朝着我们来了!”

夸父农场之外,此刻还有人在昆仑山脚下活动。那是程雪派出去的打猎队伍,据她说,雪原虽然遭受重度污染,但是仍然有些羚羊出没。如果能捕捉到几只,或许能帮我们稍微缓解食物压力,而且动物的毛皮还能解决一部分衣物短缺的问题,所以她一大早就和郭安等人商量,派出了一支十几人的打猎队伍。

“广播,让所有人都躲进农场B区!”我向张颂玲下令,但我实在不敢肯定这巨型风暴到底会给夸父农场带来多大的破坏,虽然农场是一个钢铁巨物,风暴即便能摧毁飞船表面的钢化穹顶以及种植区,但是位于底部的B区、C区应该是安然无事的,只不过所有人可能还要体会一阵剧烈的震动罢了。

张颂玲发布广播之后,昆仑山下的打猎队伍反应了一两分钟,几名队员才达成一致充满遗憾地往回走,显然他们游荡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刚刚有了一点线索,这会儿又不得不放弃。

张颂玲发完广播回到我身旁的时候拿着一支铅笔和本子——因为计算机无法使用,她匆匆计算着:“目测这是一场可以达到四级飓风破坏力的风暴,当前距离夸父农场约50公里,按照风速60米/秒计算,那它到达农场需要……”张颂玲的笔停住了,却没有说出结果。

“怎么?”我追问。

“成哥……只有10分钟!”

“10分钟!”我讶然,风暴距离飞船的确非常遥远,怎么看都觉得几个小时都不一定会赶到,但是张颂玲在夸父农场上自学了空气动力相关的课程,计算能力不比第三人差,她自然不会和我开玩笑。我跑回导航台,朝着昆仑山下慢慢悠悠地往回散步的士兵们喊道:“风暴10分钟之后赶到,所有人到B区集合!打猎队伍请速速跑回农场,用你们最快的速度……”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这十几人的赛跑比赛。与他们一起靠近的,还有遮天蔽日的黑暗风暴带来的沙石,只不过奔跑的士兵在农场的左侧,而风暴在农场的右侧。

风暴虽然还有五分钟抵达农场,可是剧烈的气流和雷电却已经成为先头部队,开始对农场进行骚扰。狂风虽然吹不起来农场,但是雷电的攻击,却让农场频频发出警报。

然而,打猎队伍距离农场尚有七八百米的距离,而且关键是——逆风!

生死关头,郭安与另外十个人驾驶着农场内的反重力采摘车前去接应被狂风吹得伏在地上的打猎队员。郭安接到他们之后,却被狂风吹得寸步难行,甚至没有摩擦力的反重力车更容易被风吹走,刚上车的人却要下车帮忙拖住反重力车……

我们都低估了这场陆地飓风。

随着风暴接近,带给我们伤害最大的反而成了被狂风卷起来的石头,无数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在了夸父农场的玻璃穹顶上。幸好农场穹顶坚固,可是外面的人只要碰上一块石头,最轻的也是重伤……

“外舷四个发动机点火!”我下命令的时候,张颂玲愣了一下,但还是跑到了第三人“睡着”的位置,启动了朝向风暴的四个发动机。

“哥,这样农场很容易被风暴吹翻……”

虽然我没有详细解释,但张颂玲和程雪都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可两个人对待我命令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颂玲,加大火力!”

夸父农场外舷发动机启动带来的巨大推力让农场迎风的一侧逐渐立了起来,在风暴和昆仑山之间,形成了一道逐渐升起的墙壁。

随着墙壁升高,郭安等人的迎风阻力自然小了许多,他们抓住宝贵的时机,载着队友重新回到了农场之中。

“若不是船长的英明决定,老郭我今天就‘放风筝’了!”郭安掸着浑身沙子走进了导航台。

赵德义看见他一脸的黑灰,哈哈大笑:“老郭,你这德行,就跟从炮筒子里崩出来似的!”

“我要是从炮筒子里崩出来,那你这浑身的黑皮,还不就是活在炮筒子里的?”

“你……”

“哈哈哈,不过你小子有艳福,娶了个比白雪公主都白的老婆!你儿子幸亏没随你这副模样……”

赵德义听郭安一说,却没有多少欣喜。郭安自知失语,便拍了拍赵德义的肩膀。“抱歉了兄弟,他们一定还活着,等船长带我们回到祖国,一定能找到他们!”

“嗯!”赵德义点了点头,“我一直这么认为!”

我本担忧着农场会被风暴吹翻,可是黑色风暴抵达夸父农场仅有5公里距离时,忽然离奇地左转,像是来了个漂移似的,转入了黑色荒漠之中……

尽管这样,外舷后期完全不受控制,还是通过启动另外两排可用的发动机,才让农场没能侧翻过去,只是被向后推出了将近一公里的距离。

雷暴半小时之后便彻底消失在天际,我凝望着风暴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们看见了吗?”在众人关注的眼光中,我终于回头说了一句话。

“看见什么?”

“那风暴中,有……”

我话还没说完,导航台的门就被人硬生生地踹开了。自然风暴刚刚离去,人事风暴又起——萨德李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闯入导航台。赵德义和郭安等人刚要掏枪,都被我阻止了。

萨德李毫不客气地质问道:“程复!你既然承诺对飞船的5000名同胞负责,那么,我前来领教,你……”他眼光恶毒地扫了一眼程雪,就仿佛在看一个叛徒,“你——们,关于逃亡到底想出了什么好主意?我们哪天才能起程?要知道,每耽搁一天,我们回归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敌人知道夸父农场N33坠毁在塔克拉玛干,必然已经在喜马拉雅和印度洋沿岸布下了重重封锁!”

我摸着下巴没有说话。郭安却拍着桌子吼道:“你这家伙记吃不记打,你上级没教你对待长官该怎么说话吗!”

萨德李刚要发怒,却被身旁的迈克拉了下袖子,于是强忍住心头怒气,撇过头去冷静了片刻,才咬着牙说道:“程复船长……请指示,我带兄弟们出来,得对他们的生命负责!”

我向萨德李点了点头:“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不过……你再容我思考一天,我还有几个数据需要确认……”

“再想一天?”萨德李带着嘲讽的质疑,围着导航台几乎走了一圈,轮番看着导航台上十几个人的眼睛,“你们也愿意跟他一起等?”

詹姆斯·库克说道:“程复船长是我们的解放者,作为一个军人,我无条件服从程复船长!”

牧野三郎看了一眼詹姆斯·库克,补充了一句:“更何况,还有那预言……”

“狗屁!”萨德李嘲笑道,“还声称对5000人负责,我看这些人没有你都能活个长命百岁,碰上了你,反而个个都成了短命鬼!”

郭安又要发怒,我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

“萨德李,请你相信我——我要做个决定,但是我得再观察一天,方显得谨慎!”我郑重地看着萨德李,“你也清楚,以我们现在的补给,大家活不过3天,所以我们就算走入昆仑山脉,多半也是一死。就算我们真的跨越喜马拉雅山脉,那说不定还得穿越无数敌人的封锁线才能抵达印度洋,能在Ai政府军先进武器下活着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我看向导航台那十几个父亲曾经的战友:“既然大家选择相信我,我也不能草率地让所有人陪我送命!大不了……大不了我会向Ai政府投降,以我的性命,换大家的性命!”

“不要啊,船长!”郭安紧紧攥住我的胳膊。

我拍拍他充满褶皱和伤疤的手臂:“相信我,明天这个时候,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散去,程雪问道:“哥,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我转过身,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儿时我对她那样:“有了,不过这想法略显疯狂,我没法和大家说。”

“什么想法?”

我没有直说,但我把清晨做的关于父亲的梦讲给了程雪听。

“可这只是一个梦!”程雪有点急了,“哥,难道你觉得父亲是在给你指路……”

“若非如此,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凑巧?你不过是日有所思……”

“不!”我打断她,“我指的是细节——梦里那位船长,我姑且认为他是哥伦布吧,他的面前是九道龙卷风……”

“所以呢?”

“妹妹!”我看着程雪的眼睛,“黑色风暴中,也有九道龙卷风,这难道是巧合吗?父亲一定是在暗示我什么,我得穿透那九条龙卷风去看看……”

“这或许就是一个巧合呢?”程雪说,“你这想法太疯狂了。”

“我知道!所以明天,我一个人去探路。”

“不!”程雪眼眶里涌出泪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才找到你,刚有了哥哥,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一把将程雪搂进怀里:“别担心……”

“你真是疯子!你这个疯子……”程雪捶打着我的后背,“为了我,不要去冒险,求求你了……”

“就是为了你!为了这船上的所有人,才更需要我去冒险!”

程雪的捶打逐渐停了,忽然紧紧地搂住我的后背,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哭个不停。

4

第二日醒来之后我的心中一片怅然,父亲再也没有给过我任何启示,我似乎一夜无梦。

清晨8∶32,守在雷达旁的张颂玲忽然向我汇报:“成哥,风暴出现了,正以秒速65米向夸父农场移动!”

“计算一下它到达飞船5公里——不,是6公里处的时间。”

“你等一下……以黑色风暴当下的速度,大约……是在9∶28……对,是这个时间!”

我走到雷达旁,看着那个闪烁着的红点:“你还记得昨天风暴到达我们最近的地方是几点几分吗?”

张颂玲抬头愣了几秒:“也是9点半前后!”她说完,迅速查看了昨天第一次播报的时间点——9∶15,大约十分钟之后风暴抵达飞船附近。

我推测道:“如此看来,这黑色风暴有可能是有既定的轨道在塔克拉玛干雪原运行。颂玲,让所有人躲进B区,另外,请各队的队长五分钟后到导航台集合,尤其是萨德李一定要来。”

萨德李进门的时候右手揣在上衣兜中,因他在广播中被“特殊关照”了一下,所以异常谨慎地看着导航台的每个人。

我知道他的衣兜里必然藏有一把枪,心中暗笑:这戒备心未免也太重了,我若真的想杀你,还用特意广播通知你?

我看所有的小队队长已经到齐,便向大家道:“经过一夜的思考,我已经做好决定——”我的目光扫过他们的眼睛,“大家把命都交给了我,我自然不能辜负大家,所以我今天决定独自去黑色风暴之下探探路,因为我怀疑风暴是人造的,里面或许有什么秘密……”

“什么?”果然不出所料,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越解释越混乱,而且耽误时间,不会有人相信我的梦境,我若说我梦见了父亲,而父亲用九条龙卷风暗示我可以闯过黑色风暴,那萨德李还不笑掉大牙?

“大家坚守岗位!”我看向了郭安,“如果我不幸牺牲,请郭营长带领一支小队翻越双子峰向敌人投降,就说是我一个人的叛乱,不关其他人的事;而萨德李和程雪,你们可以在农场内带足补给,进入昆仑山脉打游击,伺机返回祖国!”

“船长……”

“这是命令!”我皱着眉头,“既然你们选择让我做你们的领袖,就应该尊重我的每个决定!”渐渐地,质疑和担忧的表情渐渐消退,每个人都以一个郑重的军礼回应我。

就连萨德李也不例外。

只有张颂玲走到我的面前,温柔地说:“成哥,我和你一起去!”

“不可以……”

可是张颂玲只是摇了摇头:“我不是军人,我不用服从你的命令!”她温柔的眼神变得笃定,“我永远相信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我心中感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我和张颂玲穿着两套C区的生化服,驾驶着一辆巡警用的重型越野摩托,逆着风驶向了黑色风暴。我看着仪表盘,在驶出6公里之后,将车停好,然后伏在一处凹地里等待着风暴靠近。

摩托车很快就被吹回了夸父农场之下。

我与张颂玲紧抱在一起,我将她掩在身下,无数沙石在我背后哗哗划过,我们就像是伏在一道激流之中。

她紧紧抱着我,我们隔着生化服的玻璃罩彼此微笑。

她可真美,如果没有这罩子,我一定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吻她了。

9∶25的时候,风却渐渐变小了,我从浅沟里爬了出来,抬起头侧脸看了一眼黑色风暴的方向,哪里有什么风暴——一道黑色的风墙就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立着,风墙笔直地从天上垂了下来,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到龙卷风扭动的腰肢了,却能看见头顶雷电交加的浓云,它张牙舞爪地恐吓着每一个欣赏它的人……

随着风墙逐渐向前推进,我所感受到的风却越来越小,我甚至都敢坐起来看着风墙是被什么推到我面前的。然后,我掀掉了防化服的面罩……

空气如春风般和煦温暖,没有了恶心的焦煳味。

张颂玲也掀起了面罩,深深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咦?这是台风眼吗?”说完这话,她就知道错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依然处在风暴之外,而非风暴之内。她神情激动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这是一种什么气候呢……”

我回头看向夸父农场,此处能够清晰地看见无数沙石噼里啪啦地砸在农场的穹顶上。导航台里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头,似乎是郭安、赵德义等人正通过望远镜观察着我们的安危。我回头向他们招了招手,也不知道他们能否看到。不过,风墙似乎因此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它就像一辆车一样,陡然停在了我面前三米处的地方。它停下的刹那,周围哗的一声,沙石全都掉在了地上,之后便是万籁俱寂。

张颂玲近距离地欣赏了这神迹般的一幕,张大了嘴巴和双眼,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踩着黑雪慢慢地靠近风墙,才走了三四步,风墙中忽然放出一束红外线光束,灵活地在我身上扫描了大约四五秒,然后红外线消失,黑色风墙呼的一声,在我的对面裂出了一道缝隙。

一道笔直的裂缝,直入云天。

耀眼的白光从裂缝中照射过来,就像是两扇滑动的大门左右展开。风墙的裂缝越来越大,直到敞开了一道宽约三米左右的通道才停止。然后白光不再耀眼,黑云的两侧形成了两道高耸入云的银色墙壁延伸进去,墙壁的尽头是一扇金属大门。

“这是一座城堡?”郭安和赵德义率领的100人军队此时恰好率先赶了过来,和我一起站在这扇银灰色的大门前,惊讶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不只是城堡,看这规模堪比一座小型城市——把城市隐藏在风暴之中,随着风暴在荒原上移动,这真是人类的杰作吗?”

赵德义说:“肯定不是Ai!这群孙子连靠近都没法,怎么会是他们创造的?”

“那就只能是人类咯!”郭安说,“可我咋没听说还有这码事儿?哎,也有可能是外星人……”

赵德义反驳道:“外星个头啊!他们哪有这么无聊。”

正说着,萨德李骑着摩托载着程雪来到门前,程雪才下车就跑过来抱着我:“哥,你可吓死我了!”

我抚着她的头发:“还记得我们昨天的谈话吗,爸爸他真的……”

程雪连连点头。

我看着她和萨德李说道:“我和郭营长、颂玲等人都是囚犯,全然不知这座风暴城市的来历,你们在外面听说过什么吗?”

萨德李紧皱着眉头没说话,程雪摇了摇头,她说:“我们只知道塔克拉玛干上自五朵金花之后便有了这一团黑色雷暴,但这雷暴如何形成的,目前也没有准确答案,更别说这雷暴中还有城市。”

张颂玲忽然说道:“如果真和五朵金花有关,那么……那么我反倒觉得,这是人类为核爆做的紧急备案!”

“备案?”

张颂玲道:“比如这是一条退路、一座避难所之类的……可能当初的政府也认为无法打败Ai,为了免遭人类灭绝的下场,于是准备了这个避难所,给自己留了最后一步棋。”

程雪点了点头:“颂玲姐的推测有道理……只是,我们该怎么进去呢?”

我指着大门上一块向上斜翻的水晶凹槽道:“这好像是个指纹锁,也像个虹膜锁,可我都试过了,完全没有反应……”我向他们道,“你们都来试试,说不定谁就能打开呢!”

张颂玲道:“成哥,指纹和虹膜这是多古老的解锁方式啊?如果真是那样,那你给我一台计算机,我不出10分钟就能把锁给你打开……”

“可这里没法用计算机啊!”

“这……”

程雪凑了过来,端详了半晌:“哥,这的确是个锁,不过并非靠指纹和虹膜去解锁的。”

“那靠什么?”

“基因!”程雪看着我的眼睛,“这是一把基因锁!”

“什么叫基因锁?”我们全被这个新名词惊得呆住了。

程雪解释:“简而言之,就是靠特定基因碱基序列才能打开的锁——呃,你们还不懂吗?好吧,我再说得简单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基因序列的差别很大,但是具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母子之间的DNA或RNA序列会通过遗传,始终有一段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只要某一人根据自己的基因序列设置了密码,那么即便经过一万年,他那时候的后代来开锁,这把锁也能打开,但是换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不行了。”

我们逐渐开始点头,终于听懂了个大概。

张颂玲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成哥一定能打开这把基因锁,毕竟刚才有一束光扫描了成哥的身体之后,风墙便停在此处了。”

“那我试试吧!”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去试。

“哥,用血液!”说着,程雪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递了过来。

我用匕首划过指尖,挤出了一滴血液滴在水晶的凹槽之上。果然,水晶忽然像是海绵一样瞬间把血液吸了个干净。

我们静待着奇迹的发生。过了大约五秒,水晶忽然闪了三下红色光芒,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反应,害得大家白白惊喜了半晌。

“不对?”张颂玲疑道,“那还有谁能打开呢……程雪,不如你来试试!”

程雪说:“我哥都打不开,我自然也打不开了,说明这把基因锁和我们的血统无关啊!”她看向萨德李,“萨德李,你来试试!”

萨德李不情愿地拿过刀子,划破手指,让血滴进了凹槽。

血液被吸了进去。

五秒之后,红光闪出。

郭安道:“这可咋整,能开这锁的人的后代,万一死绝了,咱们岂不是就进不了这风中城市了?”

赵德义接过刀子。“瞎胡说啥,咱们有5000人,挨个试,船长说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哎哟……”他划过手指,“还挺疼的,雪姑娘,你这刀子可该磨磨了!”

郭安道:“你就是放脖子里的血,估计也打不开!”

“你咋知道?”

“这把锁的设计者,起码是个博士硕士的,你一军校都没考上的家伙,又怎么可能……”

“你可别乱说!”赵德义将血液滴进凹槽,“我偏让你见证奇迹——芝麻开门,你给我开!”

红光闪烁。虽然结果不乐观,不过他却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五分钟内,郭安以及十来个士兵都试过了,基因锁每次都是闪烁红光。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颓丧,赵德义埋怨郭安:“都是你这臭乌鸦嘴,给说中了吧!”

郭安道:“你们先试着,我回去叫人!”

程雪忽道:“颂玲姐,你还没试呢!”

张颂玲怯怯地摆手,躲在我后面,她刚才见每个人划开手指的时候,就吓得连连哆嗦。我握着她的手道:“别怕。”

程雪道:“颂玲姐,这关乎着船上几千人的生死安危,只要能打开这座大门,我们暂时就不用担心Ai的军队了!”

张颂玲咬了咬嘴唇,终于从郭安的手中接过刀子。

如水的刀刃在她葱白似的指尖划过,一颗红豆便冒出了头。她这才睁开眼睛,将那红豆滴入凹槽之中。她转身便又来到我的身后,将手指含进嘴里,眼角含泪,却连连朝我摇头,表示自己无大碍。我正待向她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大家一阵欢呼。

蓝光闪烁。

“咔……”

白色的雾气从裂开的门缝中倾吐了出来,没有人去留意门中有什么,全都惊讶地看着张颂玲。

程雪问道:“颂玲姐,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张颂玲也觉得不可思议,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我们:“我……我记忆中……他们都是老师啊……”

“老师?不可能!”程雪恍然大悟,“对了,你的记忆也被修改过,你记忆中的父母,肯定不是真实的父母……只可惜,恢复记忆的药水只有一瓶。”

我问程雪:“她的身世你不是调查过吗?”

程雪摊了摊手:“我哪调查得那么仔细啊!我们的计划里本来是没有颂玲姐这部分的,谁知她能和我们走到这一步?”

张颂玲有些委屈地看着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笑着安慰张颂玲道:“你忧虑什么,能打开这门总是好事,看来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真是天意啊!”

我想起了父亲的梦,莫非冥冥之中,父亲的英灵真的在助我一臂之力?

进入大门前,我向夸父农场下达了一道命令,让郭安回去传信:农场的5000人随时做好入城准备。而我与赵德义、张颂玲、程雪、萨德李率领不到百人的小队伍,率先进入了这座不为人知的风暴之城。

如果这座基地真如张颂玲猜测的那样,是人类的避难所,那我们这五千同胞就有救了。

白色的水雾从门里飘出,用了五分钟才逐渐散去。

我拿起一把冲锋枪走在前方,赵德义却硬要挡在我的身前。“出发!”我挥了一下手。

然而,我们还没有迈步进入大门,就看见前方影影绰绰的薄雾之中,站着一个人,距离我们只有十几米。

“谁?”赵德义喝道。

那人左右摇晃了一下,又向前探了探脑袋,仿佛也在观察我们,却并没有答话。

我警告道:“无论你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我限你十秒内举起双臂,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这时候,程雪忽然说:“哥,好像是个女人……”她说出这话的时候,我也看见那人的飘飘长发……

“六……五……四……”

忽然,那人伏在了地上。我连忙后撤。“大家掩护!”然而,那人却没有扔过来什么炸弹。

赵德义说道:“船长,你在这里等着,我和两位兄弟过去看看!”我点了点头,赵德义便带着两个人举着枪走了过去。

“不许动啊!你若有什么动作,我可开枪了。”赵德义警告道。

三个人一步步地靠近那人,在还有不到五米处的时候,那人忽然消失了。

“船长……不见了!”赵德义回头道,“可能是个全息影像吧!”

我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兆,忽听程雪吼道:“后面!后面!”然而已经晚了,赵德义右侧的一名士兵的头颅已经被那黑色的人影拧掉了……

那人现在就站在我们和赵德义中间的位置。

“颂玲姐……”

张颂玲“嗯”了一声。

程雪指着那人又说道:“她……她是颂玲姐……”

那人咧着嘴朝我们一笑,我才看到她的脸——她竟然长着一张和张颂玲一模一样的脸庞,只是更显惨白。她全身赤裸,过腰的长发成了她身体唯一的遮掩,而她的右手还拎着那个血淋淋的头颅。

张颂玲尖叫一声,便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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