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四章 鲸鱼化石
第一百〇四章 鲸鱼化石
鲸鱼以其庞大的躯干给人提供了一个最合适不过的话题，可以让人短话长说，大加发挥，以及一般地就事论事。你就是想加以压缩，也是压缩不了的。它足有资格被写上一本最大开本的书加以讨论研究。用不着再去唠叨它从喷水孔到尾巴有多长，它的腰身有多少码宽；只要想想它的肠子就够了，它们在肚内盘成好大一堆，跟一艘战舰的最底层甲板上盘起来收着的粗缆和钢缆倒很有些相像。
我既然自告奋勇来对付这大海怪，我便理所应当地在这项工作中要做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哪怕是它的血液中肉眼看不见的病原菌也决不忽略过去，它的脏腑里里外外都要掏出来看过。它的居住环境以及生理解剖方面的种种特点都已作了交代，如今剩下的是从考古学的、化石的和上古的角度来对它详加考订。这类堂皇的词句如果用在鲸鱼以外任何其他生灵上，比如说，用在蚂蚁或跳蚤上未免要被正当地讥为小题大做，夸大其词。然而用在鲸鱼上，情形就不一样了。我勉力从事这一壮举，用的自然是些辞典中最有分量的字眼。因此在这里要交代一下：在以下的论述中，每当我要求助于一本辞典时，我总是无例外地查我专为此目的而购置的约翰逊[1]所编大四开本的版本；因为这位闻名遐迩的辞典编纂家本人身躯魁伟过人，自然比别人更适合于编出一部辞典供我这样一位鲸鱼作家之用。
人们常常听说有些作家抓住一个题目就滔滔不绝，洋洋洒洒写将起来，尽管他们的题目看来也许颇为寻常。那么，我写鲸鱼又是如何？我情不自禁地把词写得有横幅上的大写体词那么大。请给我一支用南美神鹰翎做的笔！让维苏威的火山口做我的墨水池！朋友们，请扶住我的胳膊！因为当我提笔写出我的有关鲸鱼的想法时，仅仅是这一行动本身就使我感到不胜负担，因为这些想法囊括大千世界，似乎要包罗整个科学体系，涉及所有各个时代的鲸鱼、人、乳齿象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世上帝国的轮转全景，以及通观整个宇宙，连它的郊区也不排除在外；这样一想，人便晕了过去。这样的广博范围，这种扩充放大正是一个大至包罗万象的题目的好处！我们扩大到了足以和鲸鱼的偌大躯干相媲美的程度。要写出一部巨著来，你必须挑选一个巨大的主题。你以跳蚤为题，决然写不出一部传世的伟大作品，尽管曾经有许多人这样试过。
在开始谈论鲸鱼化石这个题目之前，我先交代一下我作为一个地质学家的资历：我在干杂活儿的时期，曾当过石匠，也曾是个挖沟渠、运河、水井、酒窖、地窖和各种水槽的能手。同样，作为开场白，我要提醒读者：在早期地质层中曾经发现过如今几乎已经完全绝迹的巨兽的化石；随后在通常称为第三纪地层中所发现的遗物，看来是纪年以前的生灵与那些进入诺亚方舟的人的始祖之间的衔接物或者说是截获物；至今所发现的鲸鱼化石都属于第三纪，这是在地表形成之前的最后一层地质层。虽然这些化石没有一件能与现时已知的鲸种完全吻合，但却在概貌上彼此颇为相像，足可证明它们确是鲸类的化石。
有人类以前的鲸鱼的零碎化石，鲸骨和鲸鱼骨骼的碎片，在近三十年之内，在阿尔卑斯山脚、在伦巴第、法国、英国、苏格兰以及在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亚拉巴马州陆续有所发现。在这些化石中较为稀罕的有一七七九年从巴黎多芬纳路地下挖掘出来的一块头盖骨。多芬纳路是条短街，街口几乎正对着土伊勒里宫[2]。还有在拿破仑时代开掘安特卫普大码头时出土的鲸骨。居维叶称这些碎片属于某种我们一无所知的鲸种。
然而远较所有其余的鲸化石珍奇的是在一八四二年在亚拉巴马州克雷法官的农庄上发掘出来一头鲸鱼的几乎完整的巨大遗骸。附近那些惊骇莫名、易受蒙骗的黑奴把它当做一个贬谪人世的天使的遗骨。亚拉巴马的医生声称它是一种特大的爬行动物，给它起了一个学名：贝锡洛梭鲁斯。但是有些遗骨的标本被人运涉重洋送给英国解剖学家欧文去鉴定，才知道这所谓的爬行动物原来是头鲸鱼，但是一类已经消失了的鲸种。这个例子很能说明本书中一再申明的一个事实，即鲸鱼的骨骼远不足以体现鲸鱼的血肉之躯的形态。于是欧文重新为这一巨怪命名为宙格洛东。他在向伦敦地质学会宣读的一篇论文中在实质上称之为在地球的沧桑变化过程中所消灭的最最不同寻常的生物之一。[3]
当我置身于这些巨大无比的鲸鱼骨骼、头盖骨、牙齿、下巴、肋骨和脊椎骨之中时，所有这一切部分近似体现了现存的这些海怪的一个族类的特点，同时另一方面，它们又具有与已被消灭了的，在有纪年的时代以前的鲸种即现有鲸种的忘年的先辈之间的相同之处。我是被一阵潮水送回到那个神奇久远的时代，一个不妨说时间开始之前的时代；因为时间是同人类一同开始的。当时土星将我卷入灰色的混沌之中，而我朦朦胧胧、战战兢兢地瞥见了北极的永恒不变的种种现象，当时楔形的冰的棱堡狠狠压迫着如今是热带的地块；这个世界的长达两万五千哩的圆周中竟看不见有一巴掌大可以供人栖息的土地。在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鲸鱼的；这万物之王在如今是安第斯山脉一线和喜马拉雅山脉一线留下了自己行进的踪迹。谁又能说出像鲸鱼一类动物的家世呢？埃哈伯的镖枪上流过比法老王的枪尖上流过的年代更久远的血。玛土撒拉看来像个小学生。我四下里寻觅，想跟闪握握手。我为在摩西[4]以前就已经存在的鲸鱼的不可追溯、难以形容的威风而感到慄慄危惧，这威风在时间之前既已存在，那就势必会在人类的世纪消逝之后继续存在。
然而这鲸鱼不仅在亚当以前大自然的版图上留下了它的痕迹，它也在石灰岩和泥灰岩上印下了它的半身像，还有在埃及的石版上，我们发现了鲸鳍的无可怀疑的印记；这种石版，其古老的程度几乎可以与化石相比拟。大约在五十年前，在那伟大的滕丹拉神庙的一间内室的花岗石顶上发现了一幅既有刻又有画的平面球体图，图中布满半人半马怪、鹫头飞狮、海豚，与现代人的天体球仪上的奇形怪状的图形相似；图上的百兽之中还有当年的老鲸在游弋，不知在这张比所罗门呱呱坠地要早上许多个世纪的平面球体图上，那是不是泅水。
远古的鲸鱼存在于大洪水之后的时代还有个不可忽略的奇特的证据，那就是柏柏里的年高德劭的旅行家约翰·利奥[5]的记载：
“离海滨不远，有一寺院，其椽与梁均为鲸骨所制。盖硕大无朋之鲸鱼常被抛至海岸之上而死。平常之人以为：上帝赋予该寺院以神力，鲸鱼游过其地必立即死去。而其真相则为该寺两侧均有岩石伸入海中达两哩之遥。鲸误触其石，伤重而死。当地土人保存一极长之鲸肋以为神迹，凸面向上置于地上，形如拱门；人骑于骆驼背上手尚不能及其顶。此肋骨（约翰·利奥这样说）在余目睹之前百年已在该处。其史家声称：有一曾预言穆罕默德将降临人世之先知即来自此寺院。有人则揣测先知约拿即为此鲸吐于该寺院之地基之上。”
读者们，我就将各位留在这非洲的鲸庙。如果各位是南塔克特人而又是捕鲸人，你们会在那里静肃礼拜如仪。
[1] 见第259页注①。对梅尔维尔说的这些，读者只可当做游戏文字来读。
[2] 法国王亨利二世之后卡特林·德·美迪西的宫室，位于巴黎卢浮宫旁。一八七一年被焚烧后重建。
[3] 这一段讲的大体上都是史实。所谓亚拉巴马医生指的费城的理查德·哈兰博士。欧文指理查德·欧文爵士，其有关论文是在一八三九年一月九日向伦敦地质学会宣读的。
[4] 玛土撒拉、闪和摩西均为《圣经·旧约·创世记》中的人物。
[5] 指利奥·阿非利加努斯，十六世纪早期的阿拉伯旅行家，原名阿尔·哈桑·伊本·穆罕默德，其游踪遍及北非中东。后被海盗所俘，贩至罗马，成为教皇利奥十世的奴隶；改信天主教，取名约翰奈斯·利奥。著有《非洲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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