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残阳烈 > 二

第二天一大早,宗泽先在开封府官员的陪同下去拜谒了太庙,然后即进宫去拜见了孟太后。新官上任,按惯例有许多过场要走,因是非常时期,宗泽吩咐一应履新形式尽量删繁就简。但因太庙供奉着自太祖以下历代皇帝与皇后的神位,而孟太后则是大宋皇室目前在汴京的代表人物,这两项礼拜活动却是必不可少。同时,由于孟太后曾在张邦昌交出政权后暂时主政过汴京,宗泽也想从她那里了解一下有关政况。

那孟太后虽居后宫尊位,其实命运多舛。她是原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孙女,哲宗初年被选入宫,元祐七年十六岁时与赵煦完婚,被册封为皇后。后来因遭觊觎皇后位置的刘婕妤嫉恨,被其串通权臣章惇、蔡京以及宦官郝随等屡次陷害,竟于绍圣三年无辜被废。此后她出居瑶华宫,号华阳教主玉清静妙仙师,法名冲真,独自在寒宫冷殿里度过了多年孤苦生涯。

刘婕妤于元符二年九月如愿以偿入主中宫,但短命的哲宗在一年之后驾崩。徽宗赵佶即位后,刘皇后因继续挑拨是非并企图干政被废,在绝望中用帘钩自缢身亡。孟皇后则苦尽甘来被诏迎回宫,尊封为元祐皇后。岂料好景不长,崇宁初年党争再起,蔡京、郝随等人唯恐孟皇后得势于己不利,在赵佶面前大肆诬陷,致使孟皇后再度被废,又被打回瑶华宫。偏偏瑶华宫不幸失火,移居至延宁宫后又逢失火,搞得她无处安身,只得寄居于其弟孟忠厚家。

然而这一回倒是因祸得福了。靖康二年冬金军攻破汴京,将徽钦二帝以及在京的皇亲全数掳走,她却因居住民间并已被除名宫册而成了漏网之鱼。金军在扶立了伪楚政权后北还休整,张邦昌料其伪帝宝座难稳,为避杀身之祸,急于将烫手的山芋扔出去,听说孟皇后还在汴京,便如获至宝地赶紧将其逢迎进宫,请她垂帘主政。孟皇后这才得以再返大内。

但孟皇后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宜也不可能长期摄政。在遍观了幸存下来的皇室根脉后,她决定推举手握重兵的康王赵构为帝。赵构对此深为衔恩,下诏尊其为元祐太后,后为避其祖孟元名讳,又改称隆祐太后,终其一生视如生母。

经历过如许的磨难和起落,孟太后温良恭谨的本性依旧,而处世之道及应变能力却是已历练得炉火纯青。因之在建炎三年三月的苗刘之变中,她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沉着机智地秘密联络大将韩世忠、王浚,一举平息叛乱,从而挽救了差点夭折的南宋政权。此乃后话。

孟太后接见宗泽的地点,是其寝殿玉华殿旁边的便殿。从这一点上,便可看出她是颇识进退。虽然现在她是这座偌大皇宫的唯一主宰,但为表明自己无意干政,无论接见何人,她从不使用垂拱殿、崇政殿、文德殿等皇帝的议政场所。

宗泽与孟太后一见面,双方都有点暗自称奇。孟太后的坎坷遭际尽人皆知,宗泽没想到,这位历尽沧桑年过五旬的皇太后,居然仍是那么仪态万方光彩照人。孟太后不喜奢华,其衣着只是后宫常见的轻衫软履。但这样一种简单装束,穿在孟太后身上却显得既庄重又秀雅,看上去竟宛如一位年方三十的端庄少妇。据说曾有人向她请教驻颜秘诀,她恬然笑答了八个字:清心寡欲,随遇而安。闻者叹服:“是至言哉,而非常人可及也。”

对于宗泽,孟太后也是早有耳闻。特别是那著名的开德十三战,更是在孟太后脑子里深深刻下了宗泽这个名字。她原以为,那个叱咤河北杀得金军闻风丧胆的传奇英雄,必定是生得高大魁梧豹头环眼,不料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却是身材干瘦清癯,满含儒雅之风,全然不像三军统帅,倒似一位太学祭酒。孟太后不由得在心中暗叹,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说不清为什么,这种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形象差异,倒使他们在心里更增添了对对方的敬重,甚至还使两人产生了一种一见如故之感。这种感觉很微妙,却在无形中拉近了双方的心理距离,使得他们的谈话从一开始便显出了坦诚气氛。

行过叩拜礼后,太后赐座。宗泽先向孟太后郑重转述了皇上对她的关切之情,而后未作更多的寒暄,便直率地问起了汴京现状。孟太后对宗泽的到来深怀厚望,自是有心助他马到功成。现在她虽身居大内,但因有其弟孟忠厚时常进出,对外界情况并不生疏,于是即将其所知状况,向宗泽做了扼要介绍。

孟太后告诉宗泽,金军撤离后,张邦昌为了免罪邀功,曾下功夫整顿过汴京,应当说还是有些表面成效。而眼下的情况,却是比张邦昌在时更糟。前任汴京留守范讷既无治世之才,也没想在汴京长干,接过残局后,对军政事务基本上是撒手不管,以致汴京秩序每况愈下。

眼下汴京最突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一个“乱”字。治安乱,经济乱,城厢乱,周边乱,吏治乱,民心更乱。此乱引发彼乱,彼乱又导致此乱。似此一片混乱之状,实不堪外虏内寇一击,稍有风吹草动,这座京城很可能是说完就完。谈到这些,孟太后的焦虑溢于言表。

宗泽便探问:“以太后之意,微臣当以何策治此大乱?”

“我是妇道人家,无甚见识,对国政大事原也不该插嘴,”孟太后缓缓地说,“然而事关国运,却难作壁上观。浅陋之思或有一二,不知能否供宗留守斟酌。”

宗泽忙恭敬地拱手:“就请太后不吝赐教。”

“眼下之汴京可谓群魔乱舞无法无天啊,如欲拨乱反正,非有不畏万难气概,恐怕很难成事。”

“微臣不才,唯肝胆二字自忖尚不输于人。”宗泽体会孟太后之言有激励之意,乃挺直身板答道:“宗泽既蒙朝廷重托,便已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

“好,宗留守有此气魄,实乃大宋社稷之幸。”孟太后嘉许地看着宗泽,声音变得清亮起来,“网乱如麻,终有一纲。我想凡事只要能够提纲挈领,自可事半功倍,宗留守曾为政多年,治国之纲何在,料应胸有成竹。”

“太后过誉,胸有成竹不敢当,不过略有心得而已。”

“有何心得,说来听听。”

“以微臣拙见,戡乱在法,安民在官,法明则盗止,官正则民顺。”

“说得不错,”孟太后点点头,“我再给你补充几句,法无威不立,民无律不安,城无市不昌,市无序不兴。”她略停了停,“还有,非常时期,须用非常之法。”

“太后洞若观火,所言极是。”这不是宗泽客套,而是他的由衷之语。他真是没想到,这位静居于后宫修身养性的孟太后,竟能用寥寥数语便准确地点明了当前的施政要害,“微臣一定谨记太后教诲,细思其中要义,从速推出整顿举措。”

孟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凝重了神色,告诉宗泽,方才所说的,只是城区的状况及其整治之道,而关于汴京外围的匪患情况,她却知之不详,只是粗闻目下京畿一带绿林四起,对京城的威胁很大。匪不除则世不宁,因此治城外之匪与治城内之乱必须双管齐下。而对于那些绿林武装是剿是抚,则应审势衡情区别对待,切忌皂白不分四面树敌。

宗泽一面悉心聆听,一面禁不住暗想,这位孟太后的胸中丘壑,实在是不让须眉。如果皇上也是这样一个明白人,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孟太后无甚实权,不可能给宗泽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然而这番短暂谈话给予宗泽的精神支持,以及在治京方略上孟太后与其见解的不谋而合,在宗泽看来已是弥足珍贵。无论有权无权,孟太后毕竟是皇室的象征,来自皇室的理解和支持,正是目前宗泽最需要的东西。这使他心中浮起一阵连日来少见的快慰。结束拜见走出宫门时,他的步履显然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午后小憩片刻,宗泽从后衙来到二堂的花厅。因宗泽身兼二任,办公地点也就合一,所以现在的开封府衙门,同时也就是留守司衙门。反正一切要务均需宗泽定夺,该用哪颗印时就用哪颗印便是了。

负责掌管城防的主管侍卫步军司公事闾勍已经候在花厅。闾勍现年四十四岁,其人身高体健方脸黑须,生就一副军人姿容。他是在赵构登基后由保宁军承宣使之职调任而来,其现职的正式名称,本应唤作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但赵构为提高新建的御营司的地位,有意压低了这个位属三衙的官称。然而官称压低了,职责却未减轻,作为宗泽的第一副手,保卫汴京的军事重担,目前在很大程度上是压在他的肩上。

宗泽未曾与闾勍合作过,对他并不了解,但通过昨夜军巡铺能够及时出动扑灭大火的事,使宗泽对他产生了相当的信任感。

交谈起来,宗泽感到闾勍果然是个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之人。闾勍来汴京任职的时间也并不长,却是已将城外寇情基本搞清。他向宗泽汇报说,目前在京畿诸县境内,活动着大小杆子数十股,至于一般的村镇自卫武装,那就数不胜数了。那些杆子大都打着抗金旗号,但实则是性质各异动机不一。他们或坐地称霸,或占山为王,皆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杆子中声势较大的有十数部。其中人马最多的,是盘踞于城东赤仓潭一带的王子善部。该部号称拥兵七十万,这当然是牛皮大话,但据了解判断,至少二三十万人马总是有的。而若论战斗力,其中最强的,则属扎寨于城南八角渡外老佛崖上的姚三保部。这股武装的基本成员是在靖康之变前后哗变或叛逃的禁军。姚三保本人就是原京城禁军都统制姚友仲的部将,具有多年的带兵经历,因而其部的军事素养,远非其他由民间揭竿而起的乌合之众可比。

赤仓潭和老佛崖距京城均不过数十里,倘若发动突袭,兵马半日可至。王子善与姚三保自恃势大,皆对汴京虎视眈眈,如无有效制约手段,二者对汴京下手是迟早的事,亦不排除他们会联合行动。而一旦他们动手,其他杆子必不会坐视,肯定要蜂拥而上夺一杯羹。若金军乘机兴师南侵,则荡平京畿易如反掌。

“现在守卫汴京的禁军有多少人?”宗泽翻阅着寇情汇总问。

“不算宗留守刚带来的一千人马,直接隶属留守司的官兵,实足人数不到一万五千名。”

“一旦有事,邻近有哪支勤王部队可以勾调?”

“一支也没有。皇上登基后,所有的勤王部队均已奉诏向应天府集结,统一受御营司节制了。”

“噢。”宗泽点头沉吟,这个力量对比真是太悬殊了。各路杆子加起来,除--去虚张声势的成分,估计起码不会低于五六十万。官军兵力如此单薄,草寇人马如此众多,都超过了宗泽此前的想象。不过,在宗泽眼里,并没将那些啸聚山林的草寇统统看作敌人。他认为,如果处理得当,其中很大一部分力量完全可以为己所用。这是他早已思定的策略,也是他敢于前来接管汴京的一个重要原因。

万难当前,气可鼓而不可泄。面对着忧心忡忡的闾勍,宗泽觉得有必要给他鼓鼓劲。于是宗泽有意放松了神色淡然一笑:“好哇,闾太尉能掌握这许多情况,显然是下了不少功夫。留守司兵微将寡,局面的确很严峻。然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智。杆子人马虽多,无非是一群草莽,纵可嚣张一时,终究难成气候。你我连金军尚且不惧,难道还怕了这几个毛贼不成?”

这话若是别人说,闾勍只会当作不值一哂的狂言,但从宗泽口中说出,却有着不同的分量。闾勍早闻宗泽威名,知道这位老帅是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绝非只靠耍嘴皮功夫吃饭之辈。见他如此沉着,料是其自有主张,闾勍心下便先踏实了几分:“留守司全体将士悉赖宗留守运筹帷幄把握乾坤。”

“闾太尉言重了。”宗泽逊和地摆摆手,“老夫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凡事还要仰仗大家去做。老夫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抢在金军发动秋季攻势前整顿好汴京没有问题。”

闾勍被宗泽的大将风度感染,面色也开朗起来:“嗯,有宗留守这句话,卑职心里便有底了。卑职无甚见识,唯知为国用命。今后卑职之行止,悉凭宗留守调度。”

“好,闾太尉快人快语,老夫也就不客气了。”宗泽做事素喜爽快,他看出闾勍也是个直爽性子,便不多作客套,就直接向他交代了任务。宗泽作为汴京留守,是在军政两方面负总责。攘外须先安内,他得腾出手来先解决后顾之忧,因此他决定,把军备方面的事务,权且先交由闾勍主持料理。具体任务是,在三个月内抢修好破损的城门城橹,打造出必要的防御战具,储备起充足的火药礌石,大量招募士兵征集战马,并训练出一支攻防能力兼备的作战主力。

这些任务很重,以汴京现有的条件,其中的每一项完成起来难度都很大。但迫于所面临的严重危机,宗泽不能不提出这样的苛刻要求。闾勍明白这一点,何况搞好城防本来就是他的分内之责,因而他虽对独当一面地完成上述任务并无把握,还是二话没说地承诺了下来。

军中无戏言,宗泽知道闾勍是硬着头皮做出的承诺,为免其思想负担过重,他特地明确表态:“闾太尉只管放手去做,有麻烦可随时找我商议。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无论出了什么差池,责任首先在老夫。”话虽不多,却似一股暖流流过闾勍的心间。闾勍想,据说宗泽所到之处皆深孚众望,看来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能征善战。

两人谈过之后,便马上分头去忙自己分工的那摊子事。

宗泽要亲自去抓的,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整顿城里的秩序;二是解决城外的匪患。关于这两个方面的施政原则,他在赴任途中即已有所考虑,而通过上午与孟太后的一席交谈,他更坚定了既定主张。

针对城区之乱,宗泽的施政原则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铁腕治京。

他并没把这四个字挂在口头上,却是在行动上体现得很鲜明。治军先治将,治民先治官,宗泽对此不乏经验。首次召集开封府各衙门属官会议,他便着重强调了大宋的职司制律。他正色告诫各级官员,目下大敌当前,尤须严明法纪,请大家务必恪尽职守勤勉奉公。从即日起,凡有点名不到玩忽职守推诿扯皮贻误公事者,无论何人何职,一律从重处罚。

由于是初来乍到,宗泽没把这番话说得过于声色俱厉,然而在官员们听来,却已是字字掷地有声。这些京官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些宗泽执法的故事,知道这个威名赫赫的新任汴京留守从来是令出法随六亲不认,与以前那个浑浑噩噩的范讷截然不同。一半是出于敬服,另一半是出于畏惧,没人敢将宗泽的话当耳旁风。会后回到各自的官署,诸官便不约而同地指挥着胥吏们开始忙碌,整理卷宗的整理卷宗,处理积案的处理积案,清扫厅堂的清扫厅堂,把许多多日无人问津的活计,一股脑儿全捡了起来。翌日上班,亦无人敢似往日般散漫,有的官员甚至提前一刻便正襟危坐在了签押房中。整个开封府上至知府衙门下至诸曹诸房,顿时面貌为之一变。

宗泽知道这种变化只是表面性的,是各级官员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一种小心应付。官场中的驰败作风由来已久,不会是只靠他的一次训诫便可手到病除。但能有这个改善的开头就好,这说明这些京官还是很拿他宗泽老头子当回事的。这就好办多了。只要他以身作则地坚持下去,勤政之风必会渐渐发扬光大,政令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严亦将会随之与日俱增。

至于解决匪患,宗泽确定的施政原则,则是恩威并重,以抚为主。

在这里,体现威的一面比较难。留守司兵少,面对众寇,不可能单纯以武力扬威。即使要打,也只能选择一两股确属无恶不作的匪帮作为惩治对象。他想孟太后特地提醒他不可四面树敌,就是担心他在处理匪患问题时因手段过于强硬而自陷困境。孟太后提醒得不错,但因此而一味示弱也不行。越是势寡,越不能失威,这就得讲究个策略。

宗泽目前所可恃者唯有两个“正”字,一曰正统,二曰正气。据此,他认为,对于多数杆子,示之以威的方法,主要是应向其严正申明大义晓以利害,敦促他们在国难当头之际做出利国利民同时也利己的正确选择。同时可散布已有多数杆子意欲投诚的假消息,令杆子们相互猜疑各有顾忌,因之不敢轻举妄动。

体现恩的一面,则相对比较好办。对所有有意抗金的民间武装,宗泽均可承诺视为友军,不触动他们的既得利益。对于其中愿意接受留守司指挥的,可以给予正式番号,并授予其首领适当武职。这不是空口说白话,宗泽手里持有朝廷特批的一千道空名官告,凡正六品武功大夫以下的武职,他均有权先行辟置。至于将来呈请朝廷认可,基本上只是走个程序而已。摇身一变由匪而官,这个诱惑,对草寇头领来说还是不小的。只要他们不拒绝这顶官帽,一切便都好协商。

不日之内,严肃政律军法的条令,以及严惩贼盗和严查金人--奸-细的各种告示,即分别以留守司或开封府的名义发布了出去。对民间武装的招抚文书,业已由宗颖组织书吏草就,经宗泽审阅后,开始向外发送。眼看着这些事情一一启动,宗泽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做事有个特点,每逢大事难事,在动手处理之前,有时或许有些忐忑,但一旦着手动作,反倒会完全镇定下来。看着这个有条不紊的开端,他不免有点踌躇满志,心想终究是事在人为。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他还是把情况想简单了。此后的事态发展,竟是极为出人意料地一波三折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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