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残阳烈 > 五

大相国寺坐落在汴京内城的东南部,那里北临蜿蜒而下的汴河,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此寺创建于北齐天保六年,至建炎元年已历五百七十二载春秋。宋朝开国后,曾对该寺进行大规模扩建,形成了占地五百余亩、置禅院六十四座的庞大格局。又因由宋太宗御笔重题了寺名,该寺遂成名扬天下的中州寺院鳌头。不过如今人们所见之大相国寺,乃其历尽波劫后的复制物,已远失当年恢宏气象。

在人们的印象中,寺院本应是肃穆之地。而这大相国寺却是与众不同,它是肃穆与熙攘兼备。原因就在于它不但是个佛事场所,还兼具集市及旅游功能。它并不因其地位尊贵而将芸芸众生拒之门外。由于该寺名声显赫,每逢开放日必是商贾云集游人如织,由此而带来的经济收益当然是相当可观。至于这种世俗喧哗是否会影响六根清净,大相国寺有一语解释曰“修行何须山水间”,那意思是说唯有身处喧嚣的红尘中而心境不乱,方可真正修成大彻大悟的佛门高僧。不过据说经不住佛祖考验者是大有人在,例如有个唤作惠明的和尚,便因胆敢在寺内集市上公然兜售自制的五香扒猪脸而获利颇丰。

在承平年间的大相国寺庙会上,那是珍禽奇兽南北特产中外罕物无所不有。如今是战乱时期,四方商旅大为减少,但京城附近的大小商家仍不肯放弃这个商机。因此眼下这庙会虽比不得昔日那般盛大,其景象依然是十分热闹红火。

这一日又逢庙会,大相国寺里一如既往地商摊遍布游人接踵。

上午巳时光景,在那熙熙攘攘的游人中有一个远方来客。此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癯,席帽遮颜,凉衣罩体,一眼看去,其装束行止与普通游客无异。但假如留心观察,便会发现此人有点特别。因为若说此人是来购物,他并不在任何货摊前驻足流连,若说此人是来览胜,他又并不着意于庙宇碑文。此人信步缓行于嘈杂的人流中,只是在暗中打量前后左右的游客,而他的留意对象,又俱是青春少-女。当然他这种举止十分细微,周围人等并无察觉。

这个远方来客年四十开外,他的名字叫夏永济。

夏永济重返汴京,就是为了寻人。

说他是重返汴京,盖因他原来就是本地居民。但他如今在汴京已是无家可归。他被逼得妻离子散只身出逃近五年,这次秘密潜回汴京,就是欲找回他在当年那场祸事中失散的女儿夏莲。

说起那场发生于宣和四年的祸事,还得从前朝权相蔡京讲起。蔡京是熙宁三年的进士,步入仕途后历经神宗、哲宗、徽宗三朝。通过一次次的政坛博弈,于赵佶当政时终偿位极人臣夙愿,曾独揽大宋朝纲长达十七年之久。宣和四年,正是他圣眷优渥如日中天之时。然而这个老谋深算的巨--奸-,有鉴于其宦海生涯中大起大落的深刻教训,为防有朝一日运去势失、其富可敌国的家产被尽数抄没,便产生了将多年来搜刮到手的大量不义之财分散秘藏之念。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番心机不为多余。四年之后赵佶在国难当头之际突然禅位与其子赵桓,以蔡京为首的执政集团失去靠山顷刻倒塌,横行一时的蔡、王、童、梁、李、朱六贼之府邸全部被查抄。当时朝廷从蔡府抄得金银无数,以为已是尽括其财,却不知那只是蔡京全部家当中的一小部分,许多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早就被老--奸-巨猾的蔡京神鬼不觉地提前转移了。

藏宝需有密-穴-,而修建密-穴-工程非小,很难不泄露风声,这是个大难题。却是天遂其愿,蔡京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不知是何朝何代遗留下来的现成的而且是异常坚固的地下暗室,使这个难题迎刃而解。但这老贼还有一虑,他生怕日后有人得知这个秘密前来盗宝,便要在那暗室中布下机关,使其即使进得去也休想再出来。这就需要物色一个能够设计并监造这种机关的能工巧匠。于是,这事便牵涉到了夏永济。

夏永济是个石匠,凭手艺吃饭,收入应当不会有多高。但其家境却颇富足。其原因是他另有一种赚钱的本事,那就是营造暗室机关。这是夏家的祖传绝技。宋时的大户,为防种种不测,多有-穴-地储财之举。而为保财物万无一失,又多喜在暗室要害处设置防盗机关。夏家之绝技,于此有大用场。或者反过来说,正因有此需求,才催生出了这一手绝技。设计及建造机关的报酬不菲,且事后肯定还有一大笔优厚的保密费,因而夏永济凭借此技,日子便过得丰衣足食。

但厚利往往与风险并存。夏永济深知此中利害,所以谨遵祖训从不张扬,平日里还是以石匠活为主。至于那种地下营生,只是通过熟人暗地里接活,而且要事先打听清楚主家底细,若主家非良善之辈,他宁可放弃重酬,也不接受雇用。然而这一回,不知是谁将他的这点能耐密荐给了蔡京,那便由不得他推托不就了。

被蔡府管家传去一谈,夏永济就预感到这事不妙。蔡京是何等人物,别说他让你去设计机关,就是让你去揭龙鳞拔虎须,你敢说半个不字吗?而蔡京欲藏之物,必是天下至宝,他能容许知道这个秘密且能破解机关的人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明摆着,这事干与不干,均有杀身之祸。但夏永济思忖,如果自己表示不愿干,恐怕当时就出不了蔡府的大门。因之他便在蔡府管家面前,做出了一副因贪图重赏而甘愿效力的模样。而一回到家中,他就立即进行了防患安排。当他被蔡府雇用后,其家人便依其吩咐,携带细软悄悄地转移到了他的至交李喆家中。当然此事的真实缘故,他不敢告诉李喆,只说是由于得罪了贼人,需要暂时避风。家境贫寒的李喆曾屡受夏永济接济,自是对其有求必应。

夏永济将蔡府的差事完成得非常出色。他设计的机关不仅环环相扣凶险四伏,而且用工量很小,前后只使用了十余个工匠,便搞定了整个工程。这就大大地缩小了知情范围。蔡京很赞赏夏永济的聪明才智和出色表现,让管家按照事前的承诺,将丰厚的酬金一分不少地付给了夏永济。

事情至此,一切正常。但夏永济却认为这事不会结束得这么简单。所以他打算先佯作若无其事地回家待上两天,然后再去会合妻女远走高飞。

不能说夏永济的防范意识不强,但他还是低估了蔡京的阴险毒辣。蔡京斩草除根的动作,远比他估计得要快捷。他前脚刚迈出蔡府大门,蔡府管家后脚就找来了杀手。至于为何不在施工现场直接将其干掉,主要是因为蔡京考虑着现场都是知情者,一旦夏永济当场被害,便会搞得人人自危,从而会影响整个的善后行动。再说令其在事后遇难,无论其亲属及外人怎样怀疑,也拿不出证据质疑其事与他蔡府有关。所以蔡京指示,所有的灭口行动,一律要在事后进行。

遵照蔡府的旨意,杀手在夏永济回家的当晚便动了手。夏永济没想到蔡府对他下手下得这么急迫,本是难逃此劫,所幸对方百密一疏,在他们雇佣的那个杀手身上出了问题。

蔡府找的那个杀手名叫回占魁,这厮行走黑道多年,对于行刺暗杀之类勾当是轻车熟路。蔡府管家把他找去,只是交代他要拿夏永济的人头回话,至于为何要拿,并未透露片语。回占魁依照道上的规矩,对此亦一言未问。但他自己猜出了其中的缘由。

夏永济善于营造暗室机关,回占魁是有所耳闻的,但从来没想到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一回接到的这桩差事有点蹊跷,便使得他将两者联系了起来。他想以夏永济的身份地位,如何能对蔡府冒犯到值得他们竟要雇凶杀人的地步?而除此之外,此事的缘故大概便只有一条了,那就是夏永济为蔡府操作了绝密之事,蔡府必须灭口。

猜出这个缘由,回占魁脑筋一转,便另外有了想法。他琢磨,我何不先从夏永济口中套出秘密,然后再送他归天呢?如能根据夏永济提供的线索取得巨财,我回某从此即可金盆洗手安享富贵,岂不强似从事这种杀人害命的黑道营生?

只因存了此念,他在潜入夏家下手时,便未打算对其一刀致命,而是欲先生擒夏永济,这就使得夏永济获得了还手自卫并趁机逃脱之机。

夏永济心知汴京已不可逗留,他在夺路而出并确信甩开了回占魁的追赶后,便连夜赶往李喆家,要立即携妻女出走。岂知那回占魁是有帮手潜伏在外的,他并未能够真正摆脱对方的视线。夏永济奔至李喆家,刚刚唤醒已经入睡的妻女,回占魁一伙便紧接着跟踪而至。夏妻为保护丈夫和女儿,拼命与破门而入的杀手扭扯厮打,被回占魁一刀刺中胸口当场身亡。

夏永济带着女儿夏莲夺路而逃,回占魁一伙穷追不舍。眼看着猎物就要到手时,斜刺里忽然冒出一帮人,也欲去抢夏永济。于是众人在黑暗里便形成了一场混战。混战的结果是夏永济父女去向不明,而从黑暗里突然冒出来的那帮人,又突然消失在了黑暗中。

折腾半宿落了个鸡飞蛋打,回占魁大呼倒霉,却也无可奈何。次日,只得另觅一个貌似夏永济者杀了,将首级弄得血肉模糊,李代桃僵向蔡府交了差。幸而蔡府竟未疑有假,还支付了他一笔可观的封口费。事后回占魁曾进行察访,却始终没搞清那突然出现的一拨人究竟是哪路弟兄。

夏永济多少是有点武功根底的,当夜在混战中他东闯西突且战且走,狂奔出十余里后,终于在一片荒野中,摆脱-了所有的追赶。但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女儿夏莲不知在何时已经失散。他想循来路回去寻找,却根本记不得来路是哪一条了。从妻子当场殒命的情况来看,他想女儿恐怕亦已是凶多吉少。而作为蔡府意欲斩草除根的头号目标,杀手们对他绝不会放过,现在肯定还在四下搜寻。此时此刻,时间就是生命,由不得他犹豫徘徊。夏永济只得心下一横,毅然地在东方欲晓城门初启之际,含悲忍愤遁离了汴京。

寒来暑往叶枯叶荣,夏永济客隐他乡,一晃便过去了四年多。在这四年多的时光里,形单影只的夏永济常常中夜无眠,对妻女的哀思不绝。尤其是对女儿夏莲,由于当时并未真正目睹她亡命杀手刀下,他总幻想着她还活在世间,并为自己当时只顾抓紧时间逃命而未能弄清女儿的生死而万分后悔。女儿的音容笑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乃至折磨得他茶饭不思失魂落魄。

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要返回汴京去寻找女儿。因为据他揣测,由于女儿年龄尚小,若当时果真幸免于难,还是以流落于当地的可能性为大,而背井离乡的可能性较小。当然找得到找不到要看天意,但若不回去找这一遭,他将永世不得心灵安宁。

在人口百万的汴京城里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女孩儿,无异于大海捞针。夏永济充分考虑到了此事的艰巨性,及其所需花费的漫长时光。欲行此事,没有足够的费用是坚持不下去的。夏永济自逃离汴京后,便只以刻石雕碑为生,再也不露他那招灾惹祸的祖传绝技,这当然是积攒不下多少盘缠。然而偏偏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夏永济正为筹资犯愁时,竟让他大大地赚取了一笔意外之财。

原来,有一次,夏永济在为某大户祖墓镌刻碑文时,发现石料堆里有一块遍体掺杂着晶莹红粒的石坯。他主动告诉主家,以其鉴石经验来看,那些红粒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宝玉。主家看了之后对他说,那红粒是珍奇宝玉不假,但因体积微小,又散嵌于坚硬的石身中,无法提取出来,因此整块石头也就不值几何。难得他能慧眼识宝,那块石头就送给他了。

夏永济携此石到珠宝市场去卖,果然无人问津。但他总觉其非同凡物,埋没世间实在可惜。几经冥思苦想,他豁然灵感闪动,把那块石料一分为二,将基色纯白的一半石体雕成一尊红梅映雪,而将基色稍杂的一半雕成了一匹汗血宝马。夏永济的刀法不如专业玉雕匠细腻,然而却正好形成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刚劲风格。他将这两件创意独特的雕品送至一家珠宝行评估,珠宝商一看便眼放异彩,开口便报出了一个惊人的价码。自此这种产自大别山脉的奇石遂成玉界名品,其名就曰“汗血玉”。而当时夏永济出售那两件雕品之所得,少说可支持他寻女三年之用。

这笔意外之财,不仅为夏永济提供了足够的经济保障,也给了他以莫大的精神鼓舞。他认为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是预示他将会梦想成真的一个吉兆。

大量的银子当然不可能全部带在身上,不过这对夏永济来说不是问题。他是以一个石砚商的身份进京的,运来的货物皆寄存在一家实力雄厚的邸店中。邸店又称停榻,是专为来往客商保管货物的货栈。而他的大量银子,就隐藏在那些毫不起眼的石砚腹中,需要时可随时以提货的名义来取。这种瞒天过海之术,是夏永济的拿手好戏,外人丝毫看不出破绽。顶多是有人哂笑这商家愚蠢,兵荒马乱年月,运这么多石砚来卖给谁去?

大相国寺是女儿夏莲最喜欢游玩的去处之一,夏永济曾多次带她来此逛庙会,每次都玩得非常开心。当年那些欢愉情景,夏永济至今记忆犹新。所以当他顺着汴河乘舟抵京,在邸店寄存了货物后,便情不自禁地先来到了这里。

不时从夏永济身边走过的妙龄少-女,在他的心头荡起阵阵涟漪。他真希望下一个进入视线的,就是他那可爱的莲儿。但理智告诉他,幸运之神绝不会轻易降临,欲得奇迹出现,必须有充分的耐心。

同时他亦知,重返故土后,对于自身的安全,他也得格外留心。他在汴京居住多年,认识他的人不少,而他偏偏又有皮肤过敏症,不能使用粘贴物易容。这就使得他有可能随时遭遇不测风云。因为,虽说蔡京老贼已被流放千里并已客死潭州,但当年那些居心险恶的杀手,却未必亦皆烟消云散。在今后的日子里,他的足迹将踏遍城区的大街小巷,什么人都可能碰上,也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因此他提醒自己,从进入京城之时起,就必须做到要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夏永济原本不是这种人。他曾担心自己难以具备这种猎犬般的警觉能力,但现在他忽然觉得他行。当他置身人群中时,他觉得脑袋四周仿佛立时都自动地长了眼睛。由此他顿悟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你觉得你做不到,是因为你还没被逼到非做不可的份上。

他的心中不禁随之一紧:如果莲儿还活着,她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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