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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黄河流域的粮食种植品种主要是麦粟,粟即小米,产量不如小麦高,因而中原居民主要是以面食为主食。宋人习惯将面食制品统称为“饼”,实则那个“饼”的概念,与今日之饼大不相同。比如那时的所谓“汤饼”,其实类似于如今的宽面条或者面片汤。所谓“笼饼”,类似于如今的馒头。所谓“胡饼”,类似于如今的火烧。所谓“环饼”,则类似于现在的油炸馓子;等等。

汴京钟楼前大街的中段,有一家尹记面食铺,便是专门经营诸如此类的“饼”。

这是一家老店,经过多年的积累传承,其产品种类相当齐全。在这里,各种“饼”不但应有尽有,而且还花样百出。仅以“汤饼”为例,便有诸如鸡丝、三鲜、笋泼、盐煎、浇虾、炒鳝、七宝、百花等二三十样口味。因而此店虽属快餐行业,店面并不多么气派,却在这一带颇有名气,生意一直非常红火。

在靖康之变中,由于金军的大肆掠夺,这家尹记面食铺与汴京众多的商铺一样,遭受了空前的洗劫,损失极为惨重。老店主尹永顺于惊吓之下一命呜呼。金军北还后,饱受蹂躏的汴京商业渐渐复苏,尹记的少掌柜尹广全开始重整旗鼓。好在前堂后厨的原班人马基本还在,将面铺重新撑持起来倒没费多大的事。只是那原本富足殷实的家底,如今已是一贫如洗。这让尹广全非常痛心,他就昼思夜想地要把那份家业再捞回来。

一则这尹广全的品性不如乃父厚道,二则由于赚钱心切,这厮便开始不择手段。说起来他的伎俩也不新鲜,无非是贪财业主常玩的那几手。一是以次充好降低质量;二是偷工减料缩小分量;三是逐步提高售价。总之就是千方百计降低成本提高利润。这样一来,该店的经营品质便大不如昔。但尹广全肆无忌惮,他认为倚仗着该店的名头及其所处的黄金位置,不愁没有主顾。

果如其料,如此做来,虽然面铺的口碑受到影响,但客流量并未明显减少。毕竟眼下汴京城里物资匮乏秩序混乱,随意涨价的店铺也不止是他一家。他家的价格再涨,也总比酒楼食府的门槛要低。因而尽管这尹记面食铺的经营质量每况愈下,其利润却是节节攀升屡创新高。尹广全见状甚喜,盘算着若再如此操持下去,大可指望在半年之内将家中的银子积累至战前水平。

这个前景让他非常兴奋,可惜的是他兴奋得未免过早。因为还没等他再如此这般操作下去,他的美梦就做到了头。

这一日与往日一样,尹记面食铺于卯时便卸下门板,开始了一天的营业。早餐的赚头不多,但总归是集腋成裘,尹广全认为不可放弃。只是厨师和店小二要辛苦一点,适当给他们加点工钱也就是了。但尹广全本人不必那么早起床,他一般要再睡上半个时辰左右,才到店里来转悠一下。这一日的事情,就出在他刚刚喝过一碗枣花莲子羹,迈着方步踱入店堂的时候。

那时已近辰时,街上的行人比较熙攘,前来就餐的人亦逐渐增多,上座率已达八成以上。

事情是由一个中年汉子而起。当尹广全步入店堂时,正逢那汉子与店小二争执。原因是他嫌饭价太高拒不付账,并执意要店小二叫店主出来讲理。店小二岂肯为这点琐事打扰店主,只管伸手向他要钱。两人遂越吵声音越高,惊动了满堂的食客。

尹广全甚恼有人影响生意,尤恨有人指责他的餐价。他打量了一下那中年汉子,见其一身粗布裤褂,满口外地口音,料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他乡过客,不会有何背景,便冷着脸走上去道:“我就是本店店主。你这厮有屁好好放,在这里穷嚷嚷什么?”

那汉子回头瞅了他一眼道:“是店主更须讲理,怎么张嘴就骂人?”尹广全道:“你在我的店里胡搅蛮缠,我骂你一句是轻的。你再不住口,我叫你包赔我今日的生意损失。”那汉子道:“你这话却无道理,你这饭价如此之黑,还不让人说吗?”

一个“黑”杵到了尹广全的肺头上,尹广全勃然大怒:“你这鸟人怕是没来过汴京吧?我告诉你,汴京的石头就是比外边的金子还贵。你要讲理,这就是理。你嫌贵别来吃,吃了就得照价付账。”

那汉子却不急不躁:“吃了饭我当然要付账,但我只付合理之价。还请店主仔细算过。”

尹广全道:“再算也是这个价。废话少说,你若识相,速速付账走人。”

那汉子笑笑:“我若不识相呢?”

尹广全气得一咬牙:“那我只好请你到后面算算账,看你今日该赔我几两银子。”说着他一挥手,就有两个彪悍的伙计抢上来揪住了那汉子的衣衫。这两个伙计,是尹广全为防有人眼红他财源茂盛故意捣乱新近增雇的,这时正好派上了用场。尹广全想,若不给这厮点颜色看看,今后街上的青皮效仿起来,那生意可就难做了。所以他今天必须镇住这个场子。

那中年汉子自是不肯就范,双方便你推我搡地揪扯起来,搞得店堂里大乱。尹广全心里一急,便欲亲自上手。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大喝:“宗留守到,肃静!”接着,便有十数名开封府的衙役快步走进,环列两边。随后,宗泽在侯云甫、步达昌、宿向荣、甘云以及若干亲兵的扈从下步入店堂,在迎面一张餐桌坐定。

正在揪扯中年汉子的两个伙计见状连忙松了手,店中所有的人亦赶紧起身退后垂手而立。众人皆不知在这面铺中如何倏尔便出现了这样一个类似官府大堂的场面。

其实,宗泽进店进得突然,却并非偶然。今天他是特地来此现场办公的。那个在店里引起争执的中年汉子,正是按其吩咐先到一步的宗颖。

原来,自那日经过微服私访,引起了对物价问题的重视后,司户参军宿向荣便奉命带领吏员就此展开了一系列的调查。调查的结果表明,汴京物价昂贵现象的形成,虽然有其客观原因,但亦存在很多的人为因素。特别是在粮油盐茶方面,主要是由于商家无所节制地追逐暴利,才造成了物价的持续攀升。这些物资皆为生活必需品,与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因此宗泽决定,要先将这方面的问题解决掉。

为了形成更大的影响,获得更显著的效果,宗泽又决定,不仅是以发布文告,而是以先搞一场现场办公的方式,来打出这一拳。而现场办公的地点,就选中了这家尹记面食铺。

选择到尹记面食铺来做此事,是经过了一番斟酌的。起初,宗泽根据侯云甫等官员的建议,是想找一家著名的酒楼开刀,但是遭到了步达昌的反对。步达昌以为,办这件事以著名酒楼为刀口实乃舍易求难,很不明智。

自从宗泽就任汴京留守,步达昌已不止一次地当众顶撞过他。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主官,早就对这种自以为是的刺头下属腻歪透顶。宗泽受到下属的顶撞,有时也难免不快,但他不会因此对其人抱有成见,亦不会断然否定其意见。细思之下,他觉得步达昌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在汴京这个地方,大凡能经营大酒楼者,多数都是有些背景。其身后的关系如何,一时难以搞清。若是首先与他们正面冲突,万一遭遇强硬阻力,这一仗便很难打得干脆漂亮。倒不如采取杀鸡吓猴敲山震虎的办法,收效更为可观。于是宗泽便依其言放弃了初衷,改为选择一家有一定代表性的普通餐馆作为突破口。

宿向荣遵照宗泽的意思,列举了三四家中型餐馆供挑选,最终宗泽圈定了尹记面食铺。这是因为,一者,尹记面食铺虽非酒楼正店,其名声却不逊于斯。而且它就在皇城根下,在这里搞出动静,同样会很快传遍全城。二者,据宿向荣调查,在同行业同规模的店铺中,该店的涨价幅度名列前茅。本着枪打出头鸟的原则,首先拿它开刀,也是理所当然。这便活该利欲熏心的尹广全要触这个霉头了。

尹广全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来龙去脉,他还以为是宗泽路经此处,看到店中骚乱,要来管管闲事。所以他对宗泽的突然到来倒没多么慌张,反而暗想若是能借官威整治一下闹事者,正好给该店壮壮门面。怀着这种心理,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就赶紧满面堆笑地向宗泽躬身施礼道:“在下是草民尹广全。承蒙宗大人莅临敝店,不胜荣幸。宗大人想吃点什么敬请吩咐,在下马上操办,现成得很。”说着便回头喝叫:“还不快给宗大人上茶!”

“不忙。”宗泽抬手止住正要去张罗的店小二,“本官今天不是来吃饭的。我问你,方才你这店里撕扯吵嚷,所为何事?”

“哦,原来是店里吵嚷惊动了宗大人。”尹广全心想这话问得正好,赶紧指着宗颖告状,“只因这人在敝店吃了东西,却要赖账,故而发生口角。些许小事,本不应烦扰宗大人。既蒙见问,在下便斗胆请宗大人为在下做个主,给这等无赖之徒些许教训,以为滋事者戒。”

“吃了饭岂能不付账,这事本官当问。”宗泽转向宗颖发问,“这尹店主所言属实吗?”

宗颖揖手回禀:“不实,我没说不付账,我说的是只付合理之价。”

宗泽道:“这么说,你是认为他要的价不合理啦?”

宗颖道:“岂止是不合理,是非常不合理。”

“你这厮还敢狡辩,”尹广全忍不住地插言,“本店向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宗泽瞪了他一眼:“你且闭嘴,待本官问你时再说不迟。”他继续问宗颖,“你说说看,如何不合理?”

宗颖道:“我方才吃了两枚笼饼,一碗米粥,一碟腌菜,总其价,再贵也不应超过四十钱,他们却张口就要一百二十钱。我与他们讲理,这尹店主言称汴京的石头就是比外地的黄金还贵,并且要强行扯我去后院算账。”

宗泽转而去问尹广全:“现在轮到你说了。他说的话属实吗?”

这时尹广全已隐隐地觉出事情的苗头似乎不对,心情开始有点忐忑:“呃,这个,属实。”

“你这一枚笼饼售价多少?”

“二……二十四钱。”

“你认为此价合理吗?”

“是……是略微高了点。但如今全城物价皆高,迫于成本压力,敝店也是无奈。”

“成本?好,那咱们便考究一下成本。”宗泽抬了抬手,“去把他们的饼厨叫来。”

宗颖应声而去。须臾,将一个厨子从灶房带了过来。宗泽板着脸命那厨子听好,让他将一袋面粉可做几枚笼饼,加之以必要的人工物耗,一枚笼饼实际价值几何如实报来。

那厨子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当时吓得腿软,也顾不得东家在场厉色逼视,便一五一十地扳着手指老老实实一通匡算,得出的结果是每枚笼饼的成本大约为六钱,如果饼的分量不足,则只有五钱多一点。这个数字,与宗泽事先让官厨计算的结果是一致的。

宗泽就问尹广全:“你说你这厨子算得对吗?”

“大概……大概不差罢。”这时就是傻子也不会看不出,宗颖乃官府中人。当下尹广全只恨自己有眼无珠惹错了对象,呼地冒出了通身大汗,“在下眼拙,不知这位客官是宗大人府上的公干,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这样罢,这位客官的饭钱免了。今后凡是宗大人的人来,只需打个招呼,在下一概——”

“胡说八道!”这话不说犹可,一言出口却大大地惹恼了宗泽,“本官何曾有这个意思?你以为本官的属下便可横行霸道吗?官府的人便可白吃白喝吗?看来你还你弄明白你错在何处。那么好吧,我来告诉你。吃饭付账,天经地义,这事没错,即使是我宗泽也不能例外。你的错处在于肆意抬高物价,昧心牟取暴利,危害国计民生。这不只是错,而且是罪。值此非常时期,更是后果严重。现在我问你,你知罪不知?”

“这个,在下知——在下不知。”宗泽这一通声色俱厉的斥责,砸得尹广全眼前直冒火星。他这才恍然明白,宗泽今天这是存心找碴来了。一股怨愤之气,不禁从他的心头陡然而起。这使得他于慌乱之余,居然一改卑躬之态,梗起脖子生硬地向宗泽反驳道,“宗大人这话未免言重。买卖人嘛,在商言商,若是不图利,谁还做买卖。这年头提高物价的也不止我一家,如果这也算有罪,那么这汴京城里有罪的人可多了去了。”

“正因如此,本官必得严肃治理。不过一时糊涂谁也难免,只要大家愿意遵纪守法,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今天就从你这里开个头。本官再问你一遍,你知罪不知?”

如果这尹广全知趣,顺着宗泽的话赶快低头认账,所受的惩处本来可以轻得多。宗泽派宗颖以普通顾客的身份先行一步,就是要先看看店主的为人和态度,以决定对其的处罚轻重。到目前为止,尹广全的表现令宗泽很不满意。但宗泽还是打算再给他一个机会。宗泽想只要能收到警示效果,就不必把事情做得过于张扬。

然而由于利益攸关,商人那舍命不舍财的本性,驱使着尹广全非但未肯低头服软,反而很不明智地反唇相诘:“在下这就不懂了。那些财大气粗的豪楼华庄,哪一家不比敝店涨价更甚。宗大人意欲问罪,为何不先去找他们,却偏偏要来为难在下这小本生意呢?”他自以为这话反问得非常有力,大可令宗泽无言以对。殊不知正是因为这话让宗泽不便正面回应,才彻底地激怒了宗泽。

宗泽见他放着敬酒不吃,懒得再与他废话,当下便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我看你真是头昏得可以,不下点猛药是不行了。”接着就厉声宣布,尹记面食铺店主尹广全肆意涨价扰乱市场于前,私自扣留顾客欲行私刑于后,两罪并处,判杖笞尹广全一百,立即当街执行;罚款白银五百两,于五日内自行上缴开封府。逾期不缴,抄家封店,满门流徙。

随着宗泽的话音,甘云将手臂一挥,即有两名衙役如狼似虎地抢上前去,反扭着尹广全的胳膊把他搡出了店门。尹广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是何其愚蠢。草民遇上官,有理都说不清,何况他并没理。他连忙声嘶力竭地改口大呼:“小人知罪!”可惜到了这个时候,他再喊什么也白搭了。

当街痛打过尹广全后,宗泽马上命人在城厢各处广泛张贴关于强制平抑物价的公告。根据宿向荣提供的相关数据,宗泽特命在公告中明确规定了各类生活必需品的最高限价。按往日之正常利润比率,经营粮油肉蔬者获纯利五成已算高利,考虑到时处战乱年月,商家亦有实际难处,宗泽酌情将其纯利分别宽定为八成至十成。饶是这样,已可令当前的物价大幅度下降。

消息传开,全城数十万贫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甚至有目睹过事情经过的民间艺人,连夜就编出了说唱话本,次日上街演绎,观众颇为踊跃,等于是为此事又做了一番绘声绘色的街头宣传。

这次现场办公的效果果然甚佳。以往官府发布涉及商家利益的文告,商家多持敷衍态度,很少规规矩矩地认真执行。这回有鉴于尹广全当街被打得皮开肉绽并被罚得倾家荡产的例子,再没人敢将官府的公告当儿戏。两日之内,城中所有的商行店铺楼堂坊肆,乃至妓馆教坊勾栏瓦舍,皆自动调整了牌价。据宿向荣访察回禀,多数商家情绪平稳营业正常,而汴京之民气则因此显见振作,没有任何动荡发生。得到这些反馈,宗泽心中的一块石头方算落地。

当然反馈回来的也不全是颂歌。有些人对宗泽的做法是深怀不满且溢于言表的,甚至有人还私下上书朝廷,指控宗泽在汴京“不择手段邀买人心私定法度图谋不轨”。宗泽知道这难免。既然不甘作一个碌碌无为的庸官,这种因公结怨的代价必然要付出。这一点他早就明白,而且他也不怕。

不过值得警惕的是,对他心怀不满的人虽然数量不多,兴风作浪的能力却不可低估。因此他指示宿向荣,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还须密切关注市场动向,留神不法分子可能搞出的对抗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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