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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赤仓潭位于京城东南方。由于这一带水系交织土地肥沃适合耕作,农家不断聚集于此,千百年来自然形成了许多村落。其中最大的一个村落是临风寨。其实此村原叫“临封”,乃临近开封之意,后来不知被何人误写为“临风”,就以讹传讹地流传了下来,虽失其名本意,却是添了几分诗意。现在这临风寨的寨主,便是号称拥兵七十万、被人视为京东巨贼的义军头领王子善。

宋代行政机构设置法规定,在边塞-要冲或其他有必要驻兵扼守的地方,可以设寨。其镇守头领谓之知寨,知寨下面可辟置兵马监押、主簿等文武佐官。但临风寨不是这种情况,它的这个“寨”与草关镇的“镇”一样,都只是乡间称谓而非官设。官府在这里没有管理机构,只是指定了一个听命于县衙的“里正”,让其代管一应琐事。所以王子善这个寨主,在官府眼里是不合法的。然而这确是一个既定事实,不管官方认可与否,反正在临风寨乃至京东这块土地上,现在说话管用的就是他王某人。

其实王子善原本也没想当什么寨主,是时势将他推上了一方枭雄的位置。王子善的祖籍在关中,是在曾祖时迁居至此的。经过数十年的艰苦创业惨淡经营,到王子善接管家业时,其族已发展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农商兼营的大户。

非常难得的是,这王家不但生财有道,而且门风敦厚,没有为富不仁之恶,而常怀扶危济困之心。每逢荒年,总要出钱出粮赈灾,平日里遇上乡亲有难,亦会主动出手相援。这种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家风,在王子善身上得到了全盘继承。加上他又喜交朋友,因之在京东一带声名远播,人脉极广。

王子善原本之夙愿,是做个富甲一方的豪绅。顶多再花钱买个员外郎之类的头衔,为祖上添添光彩就行了。但是金军的入侵,却使得他大大地改变了后来的生活轨迹。

汴京首次濒危时,京畿百姓恐遭荼毒,就纷纷拉起了自卫武装。临风寨的村民也急于组建乡勇守土保家。组建乡勇本应是官府的事,但那时官府自顾尚不暇,哪有闲心去管他们。寨里的“里正”平日干点催缴赋税调解纠纷的事还行,操办这种大事却绝难胜任。有鉴于王子善在乡里的为人和声望,村民们便公推他出头领衔。王子善的秉性原就急公好义,且其家大业大,更不容得束手毁于金军之手,见大家是诚心推举,他也就当仁不让了。

王子善这一年是五十出头。他虽然从来没带过兵,然而半生经营家族产业的丰富阅历,他已磨炼出了相当成熟的决策和组织能力。在他的筹划下,临风寨全民动员,迅速加固了寨墙,并利用地形广设路障,在村口要道埋伏精壮,成功地击退了数股前来袭掠的金军,使整个村寨受损甚微。

汴京解围后,临时组织起来的乡勇解甲归田,但王子善的魁首地位,已在村民的心目中无可替代地确立起来。靖康元年冬,金军再次合围汴京,王子善自然而然地又成为临风寨的抗金头领。由于这一次入侵的金军兵马更多,来势更猛,一些邻近村落的义勇感到势单力薄,欲与临风寨结成联盟,并愿接受王子善的统一指挥,王子善欣然允诺。

因见在遭到金军侵扰时,这个抗金联盟确实是发挥了强有力的相互救援作用,后来要求加入联盟的民间武装越来越多,王子善的名头也随之越来越大,以至渐渐发展到在京东地界上,十之八九的杆子都打起了王子善的旗号。王子善见状自是欣喜,于是择机召集各路杆子头领开会,宣布成立了京东抗金自卫军。而其所在的临风寨,便成了这支庞大武装的老营。

这支队伍虽然人数庞大,但终究是松散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一时还无法形成统一编制,多半部伍亦缺乏基本的军事素质,在本乡本土利用熟悉地形之便与少量金军周旋还行,拉出去与其大部队硬碰硬地干仗,根本不是对手。对于这一点王子善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将旗下各部的任务规定得很明确,就是立足各乡守土自卫。但若宋朝的勤王大军到达,他是打算组织人马配合作战的。可惜的是他的这个打算没能实现,因为除了张叔夜的一支孤旅,直至汴京陷落,宋朝再无任何援军到达。

汴京陷落后,金人宣布废宋立楚。不久,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宣告即位。显然战乱正未有穷期。同时越是兵荒马乱,越是盗贼蜂起。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想安安稳稳地做个独善其身的土财主是不可能的。此时的王子善已深深体会到掌握武装力量的重要性,也充分意识到了天时赋予他的机遇和条件。因此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在战事结束后便解散队伍退居庄园,而是利用战后相对平静的那段时间,一面继续招兵买马,一面抓紧进行了对某些加盟人马的整编,仿照朝廷禁军模式,建立起了自己的嫡系部队。另外他还广纳军事贤才,对经过整编后的部队进行强化训练,使之战斗力颇有提高。远近杆子眼见得其势日盛,前来纳投名状者越众,于是王子善的雪球越滚越大,终于使其成了名副其实的京东霸主。

此生竟有这般造化,这在两年前王子善是绝对想象不到的。由此他深感端的是世事难料。

一不留神从一个乡间土豪变成了拥兵数十万的京东霸主,保住自己的家业乃至守护一方乡土的资本是足够了。从这一点上讲,王子善的心应当是踏实下来了。起初他是踏实了一阵,但不久就陷入了一个新的困扰里。这个困扰,就是他这个树大招风的京东霸主,今后将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很重要,直接关系到他后半生的成败荣辱。当前中原逐鹿方兴未艾,鹿死谁手尚难断言。但究其结果,无非三种可能。第一种,金朝彻底灭宋;第二种,宋朝收复中原;第三种,某种势力乘乱崛起另立新朝。

据此,摆在王子善面前的道路便相应地也有三条。第一条,依附金朝反戈击宋;第二条,听命宋廷效力官府;第三条,自立门户割据一方。人多势众到他这个分上,三者必择其一,而且是决断得越早越好。否则在未来的残酷角逐中,他势必成为各方力量皆欲除之的眼中钉,其处境便很不妙了。

然而这个抉择却不简单。这不仅是因为将来谁能坐大,态势很不明朗,亦因这三条路,在王子善看来都有问题。

首先,投靠金朝这条路,轻易走不得。纵使金朝来日能一统天下,他也不愿落个认贼作父的骂名。况且现在他能在京东一呼百应,主要倚仗的就是那杆抗金大旗,一旦幡然易帜,恐怕马上便会变成万人唾弃的孤家寡人。

自立门户割据中原,他尚无那种野心。王子善这个人,颇有点自知之明,他心里很清楚,别看在京东一带他算是个人物,出了这块弹丸之地,未必有几个人认得他是老几。以他现有的真正实力,称霸乡间绰绰有余,然若欲与宋金鼎足相抗,那还差得太远。或许将来会出现这种可能,但那是将来的事,只能走着瞧。

至于效力宋廷抗金保国一途,倒是最符合王子善的道德观念,也最顺乎民意。可是王子善对此途之前景,却是顾虑很深。原因就在于,对于呼啸江湖的民间义军,朝廷历来视为心腹之患,不乏痛加剿杀的先例。即使他打的是抗金旗号,官府亦未必能够见容。他手里的数十万兵马就是保全他身家性命的筹码,一旦这个筹码向官府拱手交出,焉知他的下场将会如何?

此时的王子善,体会到了什么叫作高处不胜寒。单纯做个乡间富户,哪里会有这些烦忧。

因此数月以来,王子善便一直处于举棋不定的踌躇中。可现实留给他徘徊观望的时间并不多。他那所谓拥兵七十万的势力实在太引人注目。果然,入夏之后,三方说客便先后上门了。

先是有金军密使,向他暗呈了金军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的亲笔信,说大金扫灭宋朝一统天下乃迟早之事,望他认清形势善作谋断,建功金朝永保富贵。其后老佛崖的曾邦才约他密晤,向他表露了欲乘此乱世联络各路豪杰袭取汴京,进而与宋金分庭抗礼争霸天下之意。并预言以他的实力和声望,事成之后坐上盟主交椅绝无问题。如果事业发展顺利,说不定数年之后他就能面南称孤了。接着,新任汴京留守宗泽到京,代表大宋朝廷向他发出召唤,希他能坚决高举抗金大旗,与官军团结一心并肩作战,挽救危亡匡扶社稷,驱逐外虏光复河山。

面对此况,王子善觉得他不宜再犹豫下去,要么破釜沉舟做个反贼,要么尽快表明愿与官府合作的立场。不然一旦旗下哪支部队擅自动作,他就非常被动了。

相形之下,王子善终觉一致对外共同抗金是为正途,在思想上与官府合作之意渐趋稳定。然而官府与民间武装之间是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对等关系的,所谓愿意合作,就意味着要接受招安。这个性质王子善明白得很。所以在达成合作意向前,有许多关乎义军以及他王家自身利益的问题和条件,都必须先谈清。本着这个念头,王子善就考虑,应当先亲自与宗泽接洽一下。

却不料,正当他要向宗泽提出这一建议的时候,竟突然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草关镇事件。

王子善之所以终于倾向于接受招安,一方面是由于他在骨子里还是很看重民族大义民族气节的,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他对宗泽的信任。基于宗泽响当当的抗金英雄名声,他相信宗泽积极传檄招安义军的目的,就是同仇敌忾抗金救国。如果真是这样,率部投奔宗泽,当然没有问题。

但是草关镇事件的发生,却使他对宗泽的信任打了不小的折扣。他不能不警觉地考虑到,宗泽毕竟是朝廷大员,而朝廷的政策是攘外必先安内。若宗泽招安之真实用意竟是如此,那么他王子善束手归顺,岂不正是自投罗网吗?

可是若假设如此,为何宗泽要迫不及待地打草惊蛇呢?事发后宗泽先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要对此案严加查办,其后却又称此事并非官军所为,案犯一时难以查找。他的话到底可信与否,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王子善搞得如堕五里雾中,其帐下诸将更是见解不一众说纷纭。这该如何是好?

王子善自认,若论玩心眼,他是玩不过宗泽的。玩不过就干脆不玩。于是他决定,在草关镇事件以及钟离秀下落搞清之前,其他一切暂且统统免谈。他就拿这件事作为对宗泽的试金石。如果宗泽不能交出让他信服的答卷,他便不可能贸然率部归顺,甚至不得不考虑另作他图。

这时他想起了坚守孤城太原将近一年之久,最后却终于降金的宋臣张孝纯。当时他为张孝纯未能善始善终颇感遗憾,现在却对他有了新的理解。既然朝廷薄情寡义,他又何苦为朝廷殉葬尽忠?情同此理,如果连宗泽这样素称人品正直的官员,都皂白不分地将他王子善视为反贼,都在居心叵测地给他玩弄两面三刀,那么他还替宋朝当哪门子的孝子贤孙,他不索性扯旗反了还待如何?他很不希望事情是这样,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铤而走险。但是眼前的情况,迫使他不得不做此准备。

因此,他虽然在周虎旺的劝说下,抑-制了对禁军的报复冲动,但是取消了此前命部伍尽量避免与禁军发生摩擦的将令。取而代之的命令是,各部须加强戒备严守防区,如有蓄意挑衅者,不论对方是何人,均可给予迎头痛击。

身处汴京城里的草庐翁很快便得到了这个情报。他很满意地传书曾邦才:“兵不厌诈,汝计甚佳。宜再接再厉,推波助澜,彻底阻绝王与宗之回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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