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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一晃过去了七八天,对草关镇事件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这两天宗泽也没顾上催问。这并不是说宗泽对此事缺乏重视,而是摆在面前的要务实在太多,他无法把精力只放在这一件事上。

相继整顿了社会治安和市场秩序后,坚守汴京的后顾之忧有所缓和,但在城防方面依然问题成堆。这些问题牵涉兵马军械粮草被服医疗通信等各个方面,殊非闾勍一力可支。

目前在城防方面最要紧的一项工作,是对于破损城墙的整修。宗泽曾与金军多次交手,对金军的勇猛凶悍深有领教,深知若无坚实牢固设施完备的城墙工事作为屏障,就凭他手里这点可怜的兵力,欲想抗拒金军的猖狂进攻,纯粹是螳臂当车。

在冷兵器时代的城池防守战中,善于用墙者,一墙抵千军。据说古时有一种城墙阵法,叫作层墙法,又叫九屏阵,御敌效果就极绝妙。宗泽作战,最喜阵法,他对这个层墙法很感兴趣,颇欲在实战中一试,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如今人力物力和时间都吃紧得很,筑成真正的九屏阵的条件是不具备的,但他设想可以把汴京原有的瓮城改造成类似的防御体系。那样的话,尽管只有三层关口,其效果亦将相当可观。

当然这也是要待日后逐步去做的事,目前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尽最大可能修复现有的城墙,完善必要的守备设施,使其可以发挥最基本的御敌作用,也就很不错了。

基于这项工程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宗泽于六月二十七日再次顶着烈日亲临现场视察,了解工程进度。上次视察时,城墙之破损状况可谓惨不忍睹。现已时过半月,以宗泽的想象,其面貌应当有了明显改观。谁知到了现场一看,满不是那么回事。

由于善利、通津及宣化三门在金军破城时遭受的摧毁程度为最,宗泽这次重点视察了这三个地方。结果他看到的情形,是一处不如一处。相形之下,施工进度稍快些的是宣化门。但就是宣化门,也仅仅是填补了部分坍塌的墙体,那些遭受严重破坏的城堞、马面、城台、敌楼等作战工事,依然颓败如故。至于几道瓮城的加固,就更谈不上了。

宗泽越看,脸色越紧。待看完这三处,他的面孔几乎凝成了一块生铁。他想幸亏自己及时来看看,否则事到临头,连哭都来不及。

“照这个速度干,几时能完工?三个月?五个月?半年?”宗泽的不满溢于言表。

闾勍嗫嚅了一下,低着头回答:“是末将监察不力,末将一定再努力督促。”半个多月来,宗泽已经大刀阔斧地解决了不少积压已久的难题,而他所负责的事情却一无建树,这的确是让闾勍从内心里感到汗颜。

“不要光讲官话,要切实查找进度迟滞的原因。”宗泽看出来他是把欲辩解的话咽了下去,“别吞吞吐吐的,你有话就直说。”

“原因——末将上次已经说过。”闾勍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只好坦白地道,“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钱。禁军将士已经欠饷数月,民夫的工钱也不能如期兑现。在此状况下,干劲很难提得上去。还有,库存的军粮也不足,每人每日的供给定量不过一升。修城是个卖力气的活,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但是出去采购军粮,也是需要大量银子的。”

上次闾勍只是笼统地提到了钱紧,欠饷缺粮的问题还没对宗泽具体谈。这两个问题直接关系到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宗泽一听就急了:“欠饷缺粮都是大事,你为何不早说?”

“末将寻思宗留守也有难处,本想先由自己尽量筹划,只是一时——”

“我知道了。”宗泽锁着眉头摆摆手,没让他再往下说,“你意在尽量与我分忧,这我明白。但该来找我的事还得找,如此拖延下去,要误大事。”

一提到这个钱字,宗泽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自打上次闾勍对他提出这个问题,他就无时无刻不被它折磨困扰。根本的解困之策,他一时也是找不到。在万般无奈下,他只能呈文向朝廷求援。数日后李纲复信,表示将尽力为他争取。现在朝廷调拨给他的银子倒是已经接到,然而数量却远远难以满足需求。宗泽心知,就是这点银子,恐怕也是李纲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硬挤出来的。再向朝廷伸手,也不会有什么指望了。

眼下急需款项的事情多如牛毛,这笔有限的钱应当如何分配使用,宗泽正在左右为难。但是此刻,他的一急之下,毫不犹豫地决定:“这样吧,日前朝廷拨来一笔银子,我全数划归你用,以解燃眉之急。你看如何?”

“这怕使不得吧,宗留守须支应的事情——”闾勍当然知道正在等米下锅的绝不止他这一台灶口。

“别处你莫操心,我再想办法。这笔银子本来就不多,若是分散使用,起不了什么作用,倒不如集中来做一件事。不过银子给了你,我是要听见响声的。最迟在入冬前,这些城墙城门,包括城壕和瓮城,你必须给我收拾好。听清没有,我说的是必须。”他很严厉地看了闾勍一眼。

“听清了。”尽管闾勍估摸着,仅靠那笔银子,并不足以支撑修城之全部费用,但这毕竟可以大大地减轻他目前的压力。这已是宗泽所能给予他的最大帮助了。他知道宗泽不喜欢听空话,所以也没多说别的,只是简洁地应道,“宗留守放心,军令如山,末将不敢儿戏”。

“这就好,我知道你会竭尽全力。”宗泽看着闾勍那张被风吹日晒得粗糙黝黑的面孔,目光变得温和了些。他并非不清楚交给闾勍的战备任务是其力所难及的,他的苛刻要求其实相当不近情理。而闾勍自从领命那天起,却从未说过一句推三阻四的话。想到这一点,宗泽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是有点过于冷峻了。于是他又对闾勍补充道,不是说给了这笔银子,后面的问题他就扔下不管了。这点银子肯定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今后有何困难,该提还是要提,大家可以群策群力共渡难关。

宗泽越是这样说,反倒越是激起了闾勍的责任心和好胜心。宗泽离去后,闾勍就立即召集施工部队将领至宣化门开会,以三个月的工期为限,严格制定了各部每日必须完成的工作量,以及详细的奖惩制度,并让将领们当场签下了军令状。

此后经过他一番夜以继日的狠盯猛抓,加之欠饷欠薪的补发和伙食的改善,果然促使施工进度有了大幅度提高。待又过半月宗泽再度视察时,各处均有长足进展,重点地段的城墙和城门已基本修竣。照此干下去,抢在入冬前将城防工事全部加固完毕是来得及的。宗泽总算是又去除了一桩心病。

话头扯回,接着说那日宗泽视察结束打道回府时遇上的一件事。

遇上那件事时,宗泽正沉浸在对未来战事的思考谋划中。上一回视察城防,便勾起了他对军费不足的深切忧虑,此番亦复如是。将朝廷拨来的银子全部拿去应付了城墙整修,其他地方的缺口又当如何填补?这个要命的难题不彻底解决,任凭他再多谋善战,也难做到稳操胜券。因此尽管他志在全力坚守汴京,却不能不作万一守不住的打算。

万一守不住怎么办?上回在大河涛声处,他问宗颖和甘云,两人的看法都是保存实力就地游击等待援军。他当时考虑也只有如此。但是今天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彼时如果金军又是倾巢出动,汴京确难固守。那么部队在不得不撤出城池后,是不是可以避实就虚,佯作败退遁逃状,却秘密地逆流而上,向北穿插,去端了他们的后方基地?

这个想法,正是因军费的短缺问题引发出来的。因为宗泽想到,连年战争,劳民伤财,我泱泱大宋尚且财政不支,彼区区夷虏又何尝不是国库枯竭。而金军之所以有能力一再长途远征,在很大程度上,倚仗的就是因财于敌、以战养战。既然金军可以这样做,我们为什么不能也打入其腹地,去夺取其物资给养?

对,如果任凭战火在我们的土地上蔓延,我们的家园肯定是要越打越烂,越打越穷。所以这个仗不能只在家门里边打,应当将战场推向敌后。进而从战略高度去看,反抗侵略的最有力手段,实则莫过于直接捣毁侵略者的老巢。这种韬略自古有之,在兵法上唤作釜底抽薪。

这个设想一冒头,立刻吸引了宗泽。他当然知道,以宋朝当前的国情和军力,要实现这种宏观的战略意图是痴心妄想。但是在战术上,这种打法却不无可行之处。倘若打得好,可成为扭转整个战局的一着妙棋。为了将来有可能采取这种打法,现在不妨做些必要的准备。

由此宗泽想到,应当着手组建一支精干的骑兵部队和一支快速运输队,以便在必要时,能够出其不意地插入敌后,夺取金军辎重,也来它个因财于敌。

如此这般地一路思考下来,不知不觉已走过州桥。那段后来令宗泽感叹不已的故事,便是发端于这个时候。

当时宗泽一行已行至府衙前街,宗泽还兀自在马背上思谋不已,却忽见前方街面上聚集着一些市民。接着有一个担任前卫的亲兵回马禀报,说有个民女跪在前面拦道,招引了不少围观者,向宗泽请示如何处置。

布衣草民当街阻拦官府要员属于滋事犯上,不是万般无奈,没人敢这样做。宗泽揣度那民女很可能是身衔奇冤。他对于百姓的告状之难深有感触并素怀同情,于是就离鞍下马,吩咐亲兵将那民女带到近前来,打算了解一下情由,酌情交与有司去处理。谁知问过之后方知,那民女拦驾不是要呈状诉冤,而居然是请求宗泽收留其进府安身。这样的事情宗泽还是头一回碰上。

那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衣衫破旧鬓发凌乱,但若细加端详,容貌却颇清俊。她自称名唤盈儿,是河北卫州人氏。由于在战乱中父母双亡家宅尽毁,只得与哥哥来汴京投亲。岂料到了汴京月余,不但亲戚没有找到,她与哥哥也走散了。如今她是身无分文孤苦伶仃,食宿无着走投无路。因闻宗泽大人乃百姓青天,心怀慈悲爱民如子,在无奈之下,她只得斗胆拦驾陈情,恳请宗泽大人将其收留进府为奴,恩赐三尺容身之地。言语之间她神色甚戚,说着说着便止不住地咽喉哽咽泪水涟涟。

宗泽听过盈儿的陈述甚悯其情,但起初无收其进府之意。宗泽不似别的官吏,上任时总要带着一大帮各式各样的私人雇员。除了少数几个用惯了的家仆之外,诸如幕僚、长随、师爷、侍役、书童、丫鬟之类,他一般很少使用。这次出任汴京留守,是要准备随时提兵征战的,身边的杂员多了更是累赘。因而在宗泽这里,后衙的一应事务,包括他的生活起居,基本上都是由亲兵来料理,这些人同时还兼着昼夜护卫之责,正好一举两得。收留一个女孩子混杂其间,既没必要也不方便。于是宗泽便让宗颖取几锭银子给她,接济其度日和寻亲之需。

谁知那盈儿面对送到眼前的银锭却没伸手去接。她只是欲言又止地怔了一刻,然后冲着宗泽磕了个头,便默默地起身要走。这个反常举动让宗泽感到诧异,他不禁开口唤住盈儿,问她既是饥寒交迫,为何不受接济。

盈儿见问,迟疑了一下,回身站下,幽幽地看了宗泽一眼,低头回道,似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漂泊异乡的孤女,每日里不知要遭到多少无端的纠缠欺辱,这种日子委实不堪忍受。既是宗泽大人不肯收留,民女也无意再忍辱含垢苟活于世,又何须破费大人的银两。

这话说得凄楚,让宗泽一时不知该用何言安慰。这时宗颖在旁动了恻隐之心,低声向宗泽进言,说后衙的张婆每日里要承担烧水煮饭浆洗清扫等许多杂务,真是有点忙不过来。看这姑娘还算伶俐,既是她一时无处容身,是否就权且让她给张婆做个帮手。

宗泽考虑那盈儿的境遇确实可怜,只施舍她几两银子确实是于事无补,听了宗颖的建议,觉得也无甚不可,就松下口来劝慰盈儿道,常言说天无绝人之路,你莫要因一时之困而想不开。念你眼下孤苦无依,本官可让你暂时进府做个帮工,同时帮你寻找一下失散的亲眷。

那盈儿闻言立刻又面对宗泽扑通跪下,感激万状地口称民女深谢宗大人救命之恩,以首触地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甘云基于他的警卫职责,本能地感到,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收容进府不甚妥当。在这种事情上,宗泽可以不予多虑,而他却不能掉以轻心。他正待悄悄提醒宗泽,却见宗泽已当众发话允其进府,也就未便再说什么。不过他总觉得这事有点别扭,因而不由得就对那盈儿暗自有了三分戒意。当然这份戒意的产生只是因其职责使然,谈不上有什么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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