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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钟了,天气热得无法再继续睡下去。爬出睡袋,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中,早晨的空气十分清爽而又干燥。

由于晚上睡在地上,醒来的时候眼皮有些浮肿,而且关节有些疼。

我的嘴很干,有些裂了,脸上跟手上都被蚊子咬了,昨天早上晒伤的地方也在痛。

在松树林的另外一边是晒干的野草,还有一堆堆的沙土,反射着太阳光,亮得你无法直视。四周的热气、沉寂而荒凉的山坡地、万里无云的蓝天,这些都让我觉得空气十分沉闷。

天空没有一丝云朵,今天想必又是个大热天。

我走出松树林,来到草地上一块光秃秃的沙地前,看了好一会儿,径自沉思着。

我决定今天的肖陶扩要先探讨斐德洛的世界,我原本只想重述他有关科技和价值观的思想,而不想去谈他这个人,但是昨天晚上我想到的一切却让我无法这么去做,不提他这个人似乎是在逃避不该逃避的事。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想起了克里斯的印第安朋友,他祖母提到的一些事情澄清了我的一些思绪。她说如果埋葬一个人时出了问题,他的鬼魂就会出现。这一点的确如此,斐德洛没有得到安葬,这就是问题的根源。

后来我转过身去,看到约翰也起来了,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于是绕着圈子走,想要让脑子清醒一下。不久思薇雅也起来了,她的左眼也肿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被蚊子叮的。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装上车,约翰也开始收拾了。

收好了之后,我们又生了一堆火,思薇雅打开一包包的火腿、蛋和面包,准备做早餐。

吃完早餐后,我过去把克里斯摇醒,他不想起来,我又叫了他一次,他还是不肯起来,于是我抓起睡袋的尾端,像抖桌布一样把他给抖了出来,结果他躺在松针上一直眨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我已经开始叠睡袋了。

他很不痛快地吃早餐,才吃了一口,他就说不饿,他的胃还在痛。我指着下面的湖让他看,在这儿出现这样的湖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还是照样抱怨着。我不管他了,约翰和思薇雅也是一样。我很高兴他们已经知道了克里斯的问题,不然会引起许多摩擦。

我们静静地吃完早餐,我有点出奇地安静,大概与我决定谈谈斐德洛有关。这个时候我们大约距离湖边一百英尺之远,望过去可以看到一片广袤无垠的西部地区,光秃秃的山坡地,既没有人烟,也没有一丝声响。但是像这样的地方,会略略地提起你的精神,让你以为情形会愈来愈好。

在我们把东西装上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后轮胎已经磨损得非常厉害,像昨天那样的车速,载那么重的东西,地上又那么热,轮胎一定会这样的。车链也松脱-了,于是我拿出了工具来修理,然后我不禁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约翰说。

“链条调整器的螺丝松了。”

我把调整链条的螺丝旋下来检查,“是我的错,没有松开车轴的螺帽就想一次调整好。螺丝还是好的。”我指给他看。“好像是里面的螺丝松了。”

约翰盯着轮胎看了好一会儿。“你认为可以骑到城里吗?”

“当然可以,你可以一直骑下去,只不过链条会变得很难调整。”

他很仔细地看着我把后车轴的螺帽旋下来,然后用锤子从旁边敲,一直敲到调好链条的松紧。然后使出全身力气锁紧螺帽,以防日后松脱,再换一根开口销。摩托车的车轴螺帽和汽车不同,这种不会影响轴承的松紧度。

“你怎么知道要这么做?”他问。

“你就是要把它想出来。”

“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想。”他说。

我想了一下,那的确是个问题,好吧!要从哪一个地方开始呢?为了让他明白我的想法,就必须向前追溯,愈向前追溯,你就愈需要继续追溯下去,一直到原先只是沟通上的一个小问题,最后变成哲学上的大问题。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要有肖陶扩的原因。

我把工具箱收拾好,然后合上侧盖。我想了一下,他还是值得我向他解释的。

上路之后,刚才工作时所流的一点汗被蒸发了,所以觉得很舒服。然后就觉得天气很炎热,很可能有26.8度以上。

路上没有其他的车子,我们一路前行,这真是出门旅行的好天气。

但是现在我想开始尽一点责任,我想提到一个人,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有一些理想曾经公诸于世,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也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他已经被世人遗忘。我宁可他继续被人遗忘,个中原因很快就会明了。但我别无选择,只有将他再次提起。

我并不完全了解他的一生,不会有人知道的,除了斐德洛自己之外。但是他早已作古,我们从他的著作、别人对他的谈论以及我片断的回忆中,或许可以拼凑出他的理想的一些概要。由于这一次旅程的中心思想源自于他,所以我们会紧紧跟随他的脚步。我们采用的方法比较容易让人了解,不是使用完全抽象的方法。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想为他辩解,当然,也不是想歌颂他,我们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能让他永远地安息。

在明尼苏达州的时候,我们曾经路过一些沼泽地,我曾经提到约翰夫妇畏惧科技缺乏人性的一面,现在我要探讨的是相反的方向,直接进入科技的核心。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是要进入斐德洛的世界,是他唯一熟知的世界,其中的一切都要从基本的形式去了解。

基本的形式是稀有的讨论题材,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讨论的模式。比如说,你从事情的表象来讨论,或是从它们基本的形式来讨论,当你想要讨论这些讨论的模式时,你所要面临的问题就是所谓的平台的问题。因为除了这些模式自身,你将没有平台可依。

前面我曾经谈论过他的基本形式世界,或者从外部角度来说,谈论过基本形式的表象,科技。现在我想应该从基本形式本身的角度来看他的基本形式世界,我想要谈的是基本形式世界的基本形式。

要谈论这个,我们首先要使用二分法,但是在我使用之前,我必须先说明二分法究竟是什么和它的含意。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而我现在只想先用二分法,然后再解释。我想把人类的知识分成两种--古典的认知和浪漫的认知。从终极的真理来看,这种二分法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如果我们想借用古典的方式去研究基本形式世界,势必要用到这种方法,而斐德洛认为古典和浪漫的意义如下:

古典的认知认为这个世界是由一些基本形式组成的,而浪漫的认知则是从它的表象来观察。如果你拿一部发动机或是机械图,或是电子仪表给浪漫的人看,他一定不感兴趣,因为他所看到的只是表象,枯燥无味,只是列出一大堆复杂的专有名词、线条和数字,没有让他觉得有趣的事。但是如果你把这些东西拿给一个偏向古典思想的人看,他会仔细地观察,然后就会着迷,因为他看到在这些线条和符号之后是丰富的基本形式。

浪漫的模式主要有丰富的灵感、想象力、创造力和直觉。最主要的是情感而非事实。和科学相对的艺术往往就是很浪漫的,它的存在不依赖于理性或是法则,而是依赖于感情、直觉和美学。在北欧的文化当中,浪漫往往和女性有关,但这并不是必然的现象。

相对的,古典的思想往往依赖于理性和法则--它们是思想和行为的基本形式,在欧洲的文化当中主要与男性有关,同时科学、法律、医药等各学科都受到了古典思想的影响,因此对大部分的女性来说毫无吸引力。所以虽然骑摩托车旅行是件很浪漫的事,但是要维修、保养摩托车却全然是古典的行为。修理车子的时候,必然会弄脏手,而且全身都是油污,这些基本形式往往和浪漫的精神相冲突,因而女性很不喜欢这样。

虽然在古典的认知方式当中,它的表象通常是丑陋的,但是这不是天生的。浪漫的人往往会忽略古典的美感,因为它出现得非常微妙。古典的风格往往直截了当而且完全不加修饰,不情绪化,简洁,有严谨的比例,它的目的并不是要引发别人情绪上的波动,而是要从混乱中找出秩序,所以它的风格并不自由也不自然,反而要求的是规规矩矩,所有的一切都在控制之下,而它的价值标准在于控制技巧的高低。

对于一个浪漫的人来说,这种古典的方式往往显得很沉闷,呆滞而且丑陋。就像保养车子一样,车子的一切都可以分解成零部件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经过测量和证明,这就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一种永无止尽的灰暗,这就是一股死亡的势力。

然而对于一个古典的人来说,浪漫的人就很轻浮而没有理性,心情起伏不定,不值得信任,只对享乐感兴趣,是一种肤浅的人,就像寄生虫一样没有内涵,无法养活自己,是社会的负担。从这里我们就差不多可以看出他们彼此之间的冲突了。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人在思考和感觉的时候往往会偏向于某一种形式,而且会误解和看轻另一种形式。然而没有人会放弃自己所看到的真理,就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人可以真正融合两者,因为这两者之间根本就找不到交会点。

所以在近代古典和浪漫的文化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冲突--这两个世界逐渐分离,互相仇视,所有的人都在怀疑是否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事实上没有人希望如此--不论他的敌手如何想。

在这种情况之下,斐德洛的思想和言论才显得重要,然而在他的时代,没有人会注意他的言论,只觉得他很古怪,不受欢迎,有一些疯狂,还有人认为他完全是一个疯子。毫无疑问,他的确是疯了。但是我们从他当时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使他发疯的正是这些对他充满敌意的看法。他古怪的行为往往使他与人疏离,然而这样一来就会造成他更古怪的行为,从而恶性循环,一直到濒临某一点,直到最后被法院所派来的警察逮捕,然后永远与社会隔绝。

我们正准备左转上12号国道,约翰停下来加油,我在他的旁边停下来。

加油站门口的温度计显示现在是33.3度,我说:“天气又要很难熬了。”

油加好了。我们穿过街道去喝咖啡。当然克里斯也已经很饿了。

我告诉他我等这顿饭已经等了很久。他要么跟我们一起吃,要么就别吃。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在述说事实。他虽然在抱怨,但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从思薇雅的脸上看出她松了一口气,很明显她认为这个问题还没有结束。

我们喝完咖啡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气酷热无比,于是我们赶快骑摩托车离开。突然我们都觉得有一阵子凉爽,但是立刻就消失了。太阳照着枯草和沙地,一切都泛成了白色,我必须眯着眼睛才不会觉得刺眼。这条12号国道已经很老了,路况非常差,柏油路面已经遍是坑洞,高低不平。我们看到了路标,知道前面必须绕道。道路两旁经常会出现一些破旧的房舍、木板屋,和路边的小摊子。现在交通流量非常大,而我正很高兴地想着斐德洛那个注重理智和分析的古典世界。

自古以来,他的这种理性就被用来把人从周遭烦闷的环境当中提升起来,而人们往往很难发现这一点,这是因为,一旦运用这种方法成功地摆脱-了这种环境,浪漫的人就转而想逃离这种方法。而他的世界不容易为人观察清楚,并不是因为它很古怪,反而是因为它太平凡了。熟悉往往也会使一个人视而不见。

他看事情的方法可以被称为是注重分析的,这可以说是古典的另一种特性,他是一个完全信奉古典精神的人。为了更完整地解释古典,我想更进一步地分析“分析”的本身。首先我要提出一个分析的例子,然后再作进一步的分析。摩托车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因为它就是由古典的人发明的,所以:

为了古典、理性的分析,摩托车可以从它的组件以及功能来讨论。

如果从组件来说,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动力产生系统,其二是运转系统。

动力产生系统可以分成发动机和动力传送系统。首先我们来看发动机。

发动机包括动力钢体结构、油气系统、点火系统、自动控制系统和润滑系统。

动力钢体结构包括汽缸、活塞-、连杆、曲轴和飞轮。

油气系统是发动机的一部分,包括油箱、汽油过滤器、空气过滤器、化油器和排气管。

点火系统包括交流发电机、整流器、蓄电池、高压线圈和火花塞-。

自动控制系统包括凸轮链、凸轮轴、梃杆以及配电盘。

润滑系统包括机油水泵、通道--输送机油到各个部位。

动力传动系统可以辅助发动机,它包括离合器、变速器和链条。

支架结构系统包括骨架,其中有踏板、座位和挡泥板。驾驶系统包括前后防震器和轮子、控制杠杆以及传动钢绳、车灯、喇叭、车速表以及里程表等等。

这是从组件来看一辆摩托车,要了解这些组件的作用,必须进一步地解释它的功能。

摩托车可以分成一般发动机的运转功能和特别控制功能,一般的运转功能可以分成进气行程、压缩行程、动力行程和排气行程。

我可以介绍这四个行程每一阶段运作的方式,然后再介绍特别控制功能运作的情形,但是也只能提纲挈领地介绍摩托车的基本形式,就像前面所介绍的一样简短和基本,几乎任何一个组件都可以无限地讨论下去。我曾经看过一本书,整本书专门讨论触点,它是配电盘中非常小而重要的一部分,而除了我们这里所讨论的单汽缸的奥图发动机之外,还有二行程的发动机、多汽缸的发动机、柴油发动机、回转式发动机等等--但是这个例子已经够了。

从这个简短的描述中,我们知道了摩托车都有哪些组件,以及它们如何运作。在这里我们还需要借助于一个图表,知道它们都在哪儿,甚至需要从机械运作原理的角度来了解它们为什么如此运作。但是我的目的并不是要详细分析摩托车,而是以其作为一个开始,提出一个认知上的模式,作为我们分析的目标。

初次听到我的介绍,谁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求学的第一堂课,读教科书的开头或者第一天工作时的介绍。但是其中特别之处在于不是用它作为讨论的模式,而是作为讨论的对象。如此,其中就有一些值得我们玩味深思之处。

首先我们发现前面所记叙的这一段文字有一个特点,你必须先压制住自己的看法,否则你就无法读下去,它是一个比沟里的死水还要沉闷的东西,你会读到化油器、齿轮、压缩机等等,活塞-、火花塞-、进气等等,如果从浪漫的角度来看就会觉得非常沉闷、丑陋而且十分笨拙,浪漫的人很少能突破这一点。

但是一旦你能控制最初的反应,就会继续发现其他的内涵。

首先如果单凭上面这一段描述,你完全无法了解摩托车,除非你已经知道它怎样运作。对于了解来说十分必要的即时表面印象已经消失,只有基本的形式仍然存在。

第二是其中不包括观察者。我的描写并没有说,你要打开汽缸的上盖,才能够看到活塞-。我并没有提到你。甚至操控者就好像机器人一样,它的操作完全机械化。在这一段描述当中完全没有任何主观的字眼,只有客观的存在。

第三是其中完全没有好与坏的价值判断,只有事实。

第四是这里有一把刀子在舞动,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子。它是知识的利器,锋利到有的时候你几乎看不到它的运作。你认为这些组件就是这样的,而且各有命名,但是它们也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名字或是完全不同的功能,这就看如何运用这把刀子了。

比如说,自动控制系统包括凸轮链、凸轮轴、梃杆和配电盘,之所以会这样划分,就是因为这把分析的小刀。如果你到一家摩托车用品店购买摩托车的自动控制系统,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因为他们不是这样分类的。没有任何两家制造商的分类完全相同,而每一位修理师傅所熟悉的问题和你的认知也是不同的。

所以了解这把小刀是非常重要的,不要因为它把摩托车划归某一类型,你就完全相信,因而受到愚弄,把精力集中在这把小刀的本身才重要,后面我会继续介绍如何有效地运用这把刀子,作为解决古典和浪漫冲突的依据。

斐德洛就非常善于使用这把刀子,他不但使用得很灵巧,而且能够产生莫大的力量。他根据自己的想法,把这个世界分成许多部分,然后把这些部分再细分下去,然后愈分愈细,一直分到他理想中的程度。我们由古典和浪漫这两个词语就能了解他的功力有多高。

如果他的功夫仅止于分析,那么我宁可不去介绍它。最特殊的是,他使用这把刀子的方式很奇特,而且很有意义。没有人了解这一点,我也不相信他自己会明白,或许这是我的幻觉。但是他使用这把刀子时就好像一名刺客,而不像差劲的外科医生。也许这两者没什么区别。然而他是看到了一种病象,所以才拿起这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切下去,一直切到最深处。他一直在追寻着一样东西,那才是重要的。他有所追求而且使用这把刀子,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工具,但是他太过深入,最后竟把自己给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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