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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库克城约翰和思薇雅十分快活,比过去几年我所看过的他们都要快活。我们开怀地大口嚼着刚买来的热乎乎的牛肉三明治,很高兴地听他们讲述在高山地区的丰富收获。不过我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吃着自己的三明治。

从窗子看出去,在马路的另外一边是高大的松树林,许多在它们脚下经过的车子都开到公园里去了。现在我们早已离开雪线,天气变得暖和许多,但是经常还是会出现低云,很可能会下雨。

我想如果我只是一个小说家,而不是肖陶扩的主讲者,我很可能会去描写约翰、思薇雅以及克里斯的个性。借着他们不同的举动可以反映出禅的内在意义,甚至包括艺术或者是摩托车的维修、保养。那会是一部相当不错的小说,但是为了某种原因,我不想这样做。他们是我的朋友,并不是书中的人物,就像思薇雅有一次说的,"我不想被当成物体",所以我知道的许多事情都没有写出来。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他们和肖陶扩没有多大关系,这样才是对待朋友之道。同时我想你能够了解,在我前面的叙述当中,为什么我总是对他们持保留的态度并且维持相当的距离。他们曾经一直问我究竟在想什么,想要我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如果我据实以告前一章的论点,对肖陶扩并没有真正的助益。他们只会很惊讶,而且奇怪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对于我们当时的思考方式和说话方式十分感兴趣,所以不想按时吃午餐,因而在态度上有些冷淡,这可能就是问题所在了。

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如今,由于人类知识的范围太过复杂,结果每一个人都变成专家,然而却造成了彼此之间的疏离感。如果有人想在各种学问之间自由地游荡,势必会和周围的人疏远。同样,必须在"此时此刻"吃午饭也是一种专门之学。

克里斯似乎比其他的人更理解我的冷淡,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同时他和我的关系这么密切,所以他更关心我的态度。有的时候,我会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忧虑,最起码是有些不安,在怀疑我为什么会这样,然后发现我生气了。如果我不看他的表现可能就不知道了。而其他的时候,他都到处跑跑跳跳。我想,为什么会这样?我发现当时我的心情其实不错。现在我看到他有点紧张。他在回答约翰的问题,而这问题很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它们和明天我们要见的朋友有关,那就是狄威斯先生。

我不太确定约翰问了什么,只补充说 :"他是一位画家,在那儿的学校教艺术,他的画应该是属于抽象派的印象主义 。"

他们问我是怎样认识他的,我回答的是我不记得了,印象有些模糊了。我只记得一些片断,因为他们夫妇是斐德洛朋友的朋友,所以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们很奇怪,像我这样一个机械手册的作者竟然会认识一位抽象派的画家。我只好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断地回想过去,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这个时期斐德洛的相片看上去表情冷淡激进--班上的同学半开玩笑地称之为破坏分子的表情--而狄威斯同时期的照片表情则非常呆板,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表情,除了有一点点疑问的眼神。

我曾经看过一部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间谍片,这个间谍用一面可以透视的镜子仔细研究一位德国军官俘虏(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观察了几个月之后,他可以模仿他所有的手势和说话的腔调,然后打算假冒这名脱逃的军官,潜返德国军队司令部。我还记得他第一次面对这名军官的老朋友时,他十分紧张和兴奋,想看看他们是否会看穿他的伪装。现在我对狄威斯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会很自然地认为我是他的老朋友。屋外起了一阵薄雾,把摩托车弄--湿----了。我从袋子中拿出面罩,套在头盔上。我们很快就会进入黄石公园了。

前面的路上有薄雾,好像云层降到山谷里了,其实并不能算是山谷,只能说是山里面的通道。

我不知道狄威斯对斐德洛的认识有多深,也不知道他希望知道斐德洛哪些情形。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尚能处理这种尴尬的时刻。每一次这种机会,都让我对斐德洛有更深的认识,

这些年来已经提供给我不少的资料,我都已经写出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斐德洛相当敬重狄威斯,因为他不了解他。对斐德洛来说,不了解就会产生极大的兴趣,而狄威斯的态度往往更让他迷惑。比如说,斐德洛说一些他觉得很有趣的事,但是狄威斯会很困惑地看着他,或是用很严肃的态度面对他。有的时候斐德洛谈起非常严肃的事或是他深深关心的事,但是狄威斯却反而会大笑一场,仿佛他听了一个很精彩的笑话。

比如说,我记得他家的餐桌夹层脱落了,斐德洛就用胶水把它粘起来,然后在松脱的地方用一大团线把餐桌脚一圈一圈地捆起来。狄威斯看到这种绑法,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斐 德 洛 说 :"这是我最新的雕塑,你不认为很有创意吗?"

狄威斯很惊讶地看着他,研究了许久 才 说 :"你从哪儿学来的?"

斐德洛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看他的表情又很严肃。

又有一次斐德洛为某些不及格的学生很难过,在回家途中和狄威斯一道经过树下,他谈起这件事,狄威斯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斐 德 洛 说 :"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然后很困惑地说:"我想或许每一个老师都可能会给最像他的人最高的分数。如果你很看重字迹,那么字写得好的学生就会得到高分;如果你的字写得很大,你就会喜欢那些写大字的学生。""当然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呢?"狄威斯说。

"奇怪就在这里,"斐德 洛说。"因为我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也就是最认同的,竟然是成绩不及格的学生。"这个时候狄威斯不禁大笑起来,斐德洛非常恼怒,他认为这是一种科学现象,可能是增加更多新知识的线索,然而狄威斯只是一个劲儿地大笑。开始他以为狄威斯只是觉得他不经意地贬低自己很好笑,但是情形并非如此,因为狄威斯并不是一个喜欢损人的人。后来他认为他的笑中含有极为深刻的道理。最好的学生往往都不及格。每一位好老师都知道这一点。狄威斯的笑解除了斐德洛谈话中所隐含的紧张,因为他对这件事实在太严肃了。

所以狄威斯这种谜样的反应,让斐德洛认为狄威斯对事情隐藏着极多的了解。他总是把某些东西隐藏起来,不让斐德洛知道,而斐德洛猜不透究竟是什么事。

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发现狄威斯似乎对他也有同样迷惑的看法。狄威斯工作室里的电灯开关坏了,他问斐德洛是否知道原因,这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赞助艺术的人在和画家谈话,赞助人有些-羞-怯地想要掩饰自己知道得太少,但是脸上却又带着笑容希望能学得更多。他不像约翰夫妇一样仇视科技,他从来不觉得科技对他有任何特殊的威胁。其实狄威斯是支持科技的。他虽然不了解科技,但是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而且总是以学习为乐。

他以 为问 题是出 在灯 泡附近 的电线,因为只要按紧开关,灯就灭了。如果问题是出在开关,那么灯泡出问题之前会延迟一阵子。斐德洛不想和他争辩这个,只到对街的五金行买了一个开关,在几分钟之内就把它装好。当然电灯立刻就亮了,让狄威斯带着一脸的困惑、沮 丧 。"你怎么知道问题出在开关?"他问。

"因为我轻摇开关的时候灯光时断时 续 。"

"难道不可能是电线引起的吗?""不 可 能 。"

斐德洛自信的态度激怒了狄威斯,于是他开始争辩,"你怎么知道的?"他说。

"情况很明显啊!""那么为什么我没看见呢?""你一定得有经验才行。""那么情况就不是很明显了,对不对?"

狄威斯总是从一个非常奇怪的角度和人争辩,因而往往让人无法回答他。就是这种角度让斐德洛认为狄威斯对他隐瞒了些什么。一直到他待在波斯曼的最后一天,他才以他分析的和有条理的方式,看见狄威斯真正的态度。

在公园的入口处,我们停下来付钱给一位戴着帽子的男士,他交给我们一张当天适用的通行证。我看见前面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观光客在给我们拍照,于是我就朝着他笑了一下。他穿着一条短裤,露出两截没有血色的小腿,穿着长统袜和皮鞋。他太太在一旁看,小腿也和他一样。走的时候我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也向我们挥手道再见,这是值得拍下来,留作以后纪念的一刻。

斐德洛很讨厌这个公园,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不是他发现的,或者也不是这个原因,或许是别的原因。公园里导游解说的态度激怒了他,不过布朗克斯动物园里的观光客让他更厌恶,这里的一切和高山区是如此不同。这里好像一座巨型的博物馆,里面的展览都经过小心谨慎的修饰,让人产生真实的幻觉,然后又用铁链围起来,让孩童不至于破坏它。来到公园里的人都变得比较有礼貌,甚至可以说有些虚伪,是公园里面的气氛使他们变成这样。所以虽然他的住处离这儿不到一百英里,但他只来过一两次。

噢,顺序错乱了,中间丢了大约十年。他并不是从康德就直接跳到蒙大拿的波斯曼。在这十年间,他住在印度,在印度大学研究东方哲学。

就我所知,他并没有在那里学到任何奥秘,除了不断地学习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听哲学家的演讲,拜访虔诚的人士,一面吸收一面思考,情形就是这样。你可以从他的信件当中发现,他原先通过观察事物所归纳出的原则此刻出现了极大的混乱、矛盾、分歧,他去印度的时候,是一个经验主义的科学家,离开印度的时候仍然如此,并没有比他刚来的时候更有智慧。他接触了许多学问,这些学问都潜藏起来,一直到日后才逐渐发挥出来。

有一些学问应该略加叙述,因为日后将会变得非常重要。他发现印度教、佛教和道教教义上的不同,和基督教、回教、犹太教在教义上的不同不一样。东方不曾出现圣战,因为他们口说的真实永远不是真实本身。

在所有东方的宗教当中,最看重的教义就是"你之所是"与"你之所视"是不可分的。如果能够充分了解这一点,就可以说是顿悟了。

逻辑就是把主客观分开,所以逻辑不是最高的智慧,想要消除这种因划分主客观所产生的幻觉,最好的方法就是减少生理、精神和情感上的活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有许多修炼的方法,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方法,就是所谓的"禅"了。斐德洛从来没有打坐的经验,因为他不认为这有任何意义。他在印度时,一直坚持依靠逻辑,因为他找不到任何真实的理由抛弃这种信仰。我想他这么做是值得信任的。

但是,有一天在教室里,哲学教授很愉快地解说世界的幻象,这似乎是第五十次了。斐德洛举起手来,冷冷地问他是否相信落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是一场幻觉。教授笑了笑说是的。于是他的游学就到此终止。

就印度哲学的传统来说,这个回答很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对斐德洛以及任何经常阅读报纸的人,还有关心人类大量地被摧毁的人来说,这个回答实在令人无法接受。于是他就离开了教室,离开了印度,放弃继续研究下去。

他回到美国的中西部念了一个实用的新闻学位,结了婚,先后住在内华达州和新墨西哥州,做一些奇怪的工作,比如记者、科学作家以及工业广告的撰稿人。他有两个孩子,买了一个农场、一匹马、两辆车,然后逐渐地步入中年,身\_体开始发胖。他对理性的追求似乎已放弃了,这点非常重要,一定要了解,他放弃了。

由于他放弃了,所以生活对他来说很容易打发。他工作得很勤奋,也很好相处,从当时他所写的短篇小说来看,我们偶尔会发现他内心的空虚,他的日子过得非常平淡。

至于究竟是什么再次激起他的追寻并不确定。连他太太也不清楚。我猜很可能是他内在的挫折感,以及希望再度继续追寻下去的意愿。他变得成熟多了,似乎在他放弃内心的目标之后,成熟得更快。

我们在加德纳走出了黄石公园。当地的雨下得似乎不多,因为在星光下,山边只有青草和鼠尾草,我们决定在这里过夜。

这座城边的河岸非常高,上面架了一座桥,溪水从平滑而干净的小圆石上流过。过了桥之后,前面汽车旅馆的灯已经亮起来了。从窗户里透出人世的灯光,我看见每一间小屋前都细心地种了许多花。于是我便慢慢地走以免踩到它们。

我还注意到关于小屋的一些其他现象,就指给克里斯看。窗户有两层,而且是上下拉动的。关门的时候,听声音就知道很密合,没有任何松脱的迹象。所有的建筑都结构严密,虽然称不上艺术,但是做工很细。因而让我觉得这完全是手工制品。

当我们从餐厅走回汽车旅馆的时候,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坐在外面的一个小花园里,享受着夜晚习习吹来的凉风。老先生承认这些小木屋都是他盖的,而且他很高兴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他的太太请我们都坐下。

我们不赶时间,于是慢慢聊着。这是公园最早的出入口,早在有摩托车之前就有了。他们也告诉我们这些年来的种种变化,从而让我们对周遭的一切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同时也让这座小城因为这对夫妻以及过去的岁月而蒙上了美丽的色彩。约翰挽着思薇雅的手臂,我听到河水淙淙流过的声音,还嗅到晚风中阵阵的香气。那位老妇-人对这香气很熟悉,她说这是金银花的香气。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倦意,在我们决定回房的时候,克里斯几乎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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