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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骑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小平原。向南望去,山顶的松树林上仍然留着去年的残雪。周围其他的山都很低矮,而且都有相当一段距离,不过边缘都很清晰、陡峭。这里就像明信片中的风景,同我隐隐约约的记忆片断很是相似,但是并不完全吻合。这条州际公路当时一定还没有建好。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那句话:到达目的地还不如在旅途中。我们已经旅行了好一阵子,现在即将到达目的地。当我将要完成这种短暂的目标,接着而来的会是空虚的感觉。我必须调整自己,以适应下一个目标。一两天之内约翰和思薇雅就要离开,克里斯和我必须决定接下来做些什么。所有的一切必须重新计划。我对城里的大街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是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观光客一样。我看到招牌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这里其实并不小,人流动的速度很快,因而彼此之间都不怎么认识。这儿的人口大约在一万五到三万左右,算不上是一个镇也算不上是一个城--其实什么都不算。

我们在一间有黄色玻璃窗的餐厅里用过午餐。但是我一点也记不得这间餐厅,似乎斐德洛离开这里之后它才盖好,从大街上看来印象也一样十分模糊。

我找到一本电话簿,想找罗伯特?狄威斯的电话号码,但是没有找到。我拨给接线生,她也没有办法查出这个号码。

我几乎无法相信,难道他们是他想像出来的吗?接线生的回答让我惊讶了一会儿,但是我想起他们给我的回函,在信里我曾告诉他们我很快就会来拜访他们,所以就安心了。爱幻想的人是不会用写信的方式的。

约翰建议我打电话到艺术系或是其他的朋友那儿,我抽了一会儿烟然后又喝了一杯咖啡。等心情放松之后再拨电话。我终于打听到地址。其实不是电话这项科技使人提心吊胆,而是通过用电话所产生的人际关系,比如像拨电话的人和接线生之间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由城里面到山里必须经过溪谷,一共不到十英里的路。一路行来,烟尘满布,溪谷里长满了高高的绿色紫花苜蓿,等待牧民收割,草很密实,看起来似乎很难通过。田野缓缓地向四面铺展开来,到山脚下的时候慢慢地升起,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绿意深浓的松树林。狄威斯夫妇就住在那儿。住在淡绿色和墨绿色的交接处。我从风里嗅出刚刚收割的青草气息,还有家畜的气味。走了不久又变成松树林的味道,然后又恢复暖洋洋的气息。放眼望去,是一片阳光和草地,还有逼在眼前的山色。

正当我们接近松树林的时候,路上出现厚厚的一层沙石。于是我换到低速挡,每小时十英里,然后两只脚离开踏板,让车子自然滑行。接着我们转过了一个弯,突然进入松树林里。眼前是一个非常深的V形峡谷,路边有一座灰色的大房子,房子的一边紧挨着一座巨大的铁制抽象雕塑,雕塑下坐着狄威斯,他手上还拿着一罐啤酒,正在向我们招手。这种情形简直就像旧照片里的情景一样。

我正忙着向上骑,不能松手,所以就踢踢腿。狄威斯朝着我们微笑。

他说:"你找到了。"然后一脸的轻松,眼中带着笑意。

我说:"好久不见了。"我也觉得很高兴,虽然突然看见他并和他说话有一点奇怪。

我们下车来,他和宾客站在上面的门廊里,地板尚未完工。狄威斯朝下望,离我们只有几英尺的距离,但是峡谷的坡度非常陡峭,在屋子远远的另外一边,门廊离地面就有十五英尺以上,而到下面的河水也有五十英尺远。在树木和草丛的深处,有一匹马隐约藏身其中,悠闲自在地吃草,头也不抬一下。现在我们得把头抬起来才能看到天空。在我们四周就是刚才一路上看到的墨绿色的森林。

"这里真美!"思薇雅说。

狄威斯看着她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夸奖,很高兴你喜欢这里。"他的声音显示十分自在。我知道说话的就是狄威斯本人,但他如今是一个全新的人物,因为他一直不断地在追求进步,所以我得重新认识他才行。

我们踏上门廊的地板,在木板与木板之间有很大的空隙,像栅栏一样。由上面可以看到地板下的地面。狄威斯一面微笑着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一面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我,但是我左耳进右耳出,永远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他的朋友在学校里教艺术,戴了一副牛角边的眼镜,他太太有点腼腆地笑着,我想他们一定是新来的。

我们谈了一会儿,狄威斯主要是向他们介绍我是谁,然后珍妮?狄威斯从门廊的转角处捧了一盘啤酒过来,她也是一位画家,又很善解人意。她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先从盘子里拿起一罐啤酒,代替握手寒暄。这时她说:"邻居正好送来一堆鳟鱼当晚餐。真是棒极了。"我实在很想挤出一些适当的话来回答,但是却只能点点头。

我们坐下来了,我坐在阳光里,很难看清楚门廊遮阴的那一端。

狄威斯看着我,想要把话题转到我的外表上。当然我的外表对他来说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变。但是不巧有人打岔,所以他转而和约翰聊起这一趟旅行。

约翰告诉他这一次真是棒极了,正是他们夫妇长久以来想要做的事。

思薇雅补充道:"就是想出来到空旷的地方走走。"狄威斯说:"蒙大拿州空旷得很。"他和约翰还有那位艺术家朋友很热络地谈起蒙大拿和明尼苏达之间的差异。

在我们的下方有一匹马,正安静地吃草。再过去有一条湍急的小溪。他们又开始谈狄威斯在峡谷里的家园,狄威斯已经住了多久了,还有教艺术的工作是怎样的等等。约翰实在很有本领闲聊,而这正是我最不擅长的。所以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太阳太大了,于是我就把毛衣脱掉,把衬衫解开。为了不用再眯着眼睛,我就拿出太阳镜戴上,这样子就好多了。可是又觉得太暗了,我完全看不清别人的脸。让我感觉自己仿佛与周遭的事物都隔绝了,只看得见太阳还有向阳的山坡。我想到应该把行李卸下来,但还是决定先不要提这件事。

他们知道我们要住下,姑且让事情自然地发生。首先让我们轻松一下,然后再把行李卸下来,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呢?不知道多久之后,我听到约翰说:"哪儿来的电影明星?"我知道他指的是我还有我戴的太阳眼镜。我从眼镜上方看到狄威斯和约翰还有他的朋友正对着我微笑,他们一定希望我也能一起聊聊旅途上的事情。

约翰说:"他们想知道万一路上机件方面出了问题该怎么办。"于是我告诉他们那一次暴风雨中克里斯和我被困住,连发动机也坏掉了的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题材,但是我知道讲的时候有一点失去重心。最后提到抛锚的原因是因为没有油的时候,必然会引起他们的一阵嗟叹。

克里斯说:"我都告诉他要去检查油箱了。"狄威斯和珍妮谈到克里斯的身材,他变得有点害--羞-,脸也红了起来。他们也问起克里斯的妈妈和兄弟,我们尽可能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最后我觉得太阳太大了,就把椅子搬到阴凉的地方,突然间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于是就把扣子扣上。珍妮注意到这一点,说:"等到太阳下山,那才真的冷呢。"虽然太阳和山脊之间的距离很近了,但目前仍然是下午。不出半个钟头太阳就不会直射了。约翰问他们,冬天的时候山上的生活如何。他们谈了一会儿,也谈到雪鞋使用的情形,我只能一直静静地坐着。

思薇雅、珍妮还有教艺术的朋友的太太在一边聊房屋的情形,不一会儿珍妮就邀他们进去看看。

接着我又想起他们说克里斯长得真快,突然间考古挖坟墓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听到他们在谈克里斯住在这儿时的情形,似乎他们从来不觉得克里斯离开过。

我们仿佛完全活在不同的时空中。

他们又谈起艺术、音乐还有戏剧方面的现状,我很惊讶,约翰在这方面很能聊,我对这方面并不是非常感兴趣。

他很可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来不曾和我聊过这些。正和摩托车维修的情形相反。我在想,是否现在的我就和谈起连杆和活塞-时的他一样目光呆滞。

但事实上,他和狄威斯真正相通的话题是克里斯和我,但是自从他们提到我好像电影明星一样坐在那儿,就产生了一种很可笑的现象。因为约翰对我不经意的揶揄,让狄威斯有些扫兴,因而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来对我更加敬重。如此一来更让约翰加倍地揶揄我。他们两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自然想把话题从我身上转开,但是不一会又回到同样的话题上,就这样转来转去,不时地谈一些令他们愉快的话题。

约翰说:"坐在这里的家伙告诉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会很失望。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点都不觉得。"我笑了起来,我并不想改变他的看法,狄威斯也笑了起来。但是约翰转过身来对我说:"喂!你真的是头脑有问题,竟然要离开这种地方。我不管学校里的情形怎样,这个决定很荒谬。"我看到狄威斯看向他,十分吃惊,然后便生起气来。狄威斯看了看我,我挥挥手叫他不要计较。我们之间有一些僵持不下的气氛,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我淡淡地说了一句:"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狄威斯有些防卫地说道:"如果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你就会看到它的另外一面。"他的朋友同意地点点头。

刚才僵持不下的气氛带来一阵沉默。这是很难化解的。约翰并不是要故意伤人,他比别人都心软。只是约翰和狄威斯所认识的我截然不同,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的中年人而已,心里所记挂的只是克里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约翰不知道而狄威斯知道的是,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住在这里,他的内心燃烧着一股熊熊的创作欲望,他有一种前所未闻的思想,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不幸,狄威斯既不知道情形,也不知道原因,就连我也不知道。至于气氛僵持不下的原因,是狄威斯觉得那个人又回来了,而我无从向他解释。

刹那之间,山脊上的太阳透过树林散出光晕,落在所有人的身上,当然也落在我身上。

"他看到的太多了。"我说,心里仍然在想刚才僵持的气氛,但是狄威斯不解地看着我,约翰则毫无表情。当我发现说得不妥时已经太晚了。远处有一只鸟在悲鸣。

突然间太阳落下山头,整个峡谷变得一片漆黑。

我认为刚才那样说是多余的,我根本不需要这样。你离开医院的时候,就明白自己不需要这样说。

这个时候珍妮和思薇雅出来了,建议我们把行李卸下来。我们站起身来,珍妮带我们到房间去。我看到床-上有厚厚的棉被,再也不用怕今天晚上的寒冷。

好美的房间。

搬了三趟,终于把东西卸完,然后我就走到克里斯的房间,看看他需不需要帮忙,但是他兴高采烈,而且也长大了,不需要任何协助。

我看着他:"你喜欢这里吗?"他说:"不错啊!它一点都不像你昨天晚上说的那样。""什么时候?""就是在我们睡前,在那个小屋里。"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又说:"你说这里很寂寞。""我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我不知道。"我的问题使他无法回答,所以就不再继续问下去,他一定是在做梦。

当我们下来到客厅的时候,我能够闻到厨房里煎鳟鱼的香味。在房子的一角,狄威斯正点燃报纸,预备把炉火生起来,我们看了他一会儿。

他说:"我们整个夏天都要用火炉。"我问:"有这么冷吗?"克里斯说他也觉得很冷,我叫他回去拿我们的毛衣。

狄威斯说:"这里的晚风是从峡谷上方吹下来的,那儿才真正的冷呢。"炉子里的火忽明忽灭,我想一定是风大,我从落地窗望出去,看到林子里的树正在剧烈地摇晃着。

"没错,"狄威斯说,"你知道上面有多冷,你过去一直喜欢待在那儿。"我说:"这又让我想起许多事。"我想起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山顶上生起营火,火苗比现在的这个要小,四周用岩石围起来挡风,因为四面都没有树木。火旁边是烧饭的用具,还有背包帮忙挡风,饭锅里是融化的雪水,搜集这些雪水要趁早,因为在雪线以上,太阳一下山,雪就不再融化了。

狄威斯说:"你变了好多。"他观察着我,由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正在迟疑是否可以继续谈这个话题。他知道我无意再谈下去,就说:"我想我们都变了。"我回答他:"我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我这样说可能让他心安不少,接着我又说:"后来我又发生了不少事,现在我觉得我得开始慢慢地解决一些事,最起码我是这样想,这就是我来这儿的一个原因。"他看着我,希望我能多说一些,但是他那位艺术家朋友和他太太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于是我们就停下来了。

他的朋友说:"听风声今天晚上好像有暴风雨。"狄威斯说:"我想不会。"克里斯拿了毛衣回来,而且问我们在峡谷里是否有鬼。

狄威斯逗他说:"没有鬼,但是有野狼。"克里斯听了又问,"它们做些什么?"狄威斯说,"它们会破坏牧场。"他皱皱眉头。"它们会吃小牛和小羊。""它们会追人吗?""没听过,"狄威斯说,发现克里斯很失望,又补了一句,"但是它们也可能会喔。"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喝法国白兰地葡萄酒配鳟鱼,我们随意坐在客厅的椅子和沙发里。客厅里有整面玻璃墙可以俯视峡谷,然而因为现在外面一片漆黑,落地窗只映着火炉里熊熊的火光,正好和我们因为喝酒吃鱼燃起的兴奋情绪交相辉映。我们说得不多,只低声地称赞晚餐的美味。

思薇雅低声要约翰注意房间里那些大花瓶。

约翰说:"我已经注意到了,棒极了!""它们是彼得?福克斯的作品。"思薇雅接着说。

"是吗?""他是狄威斯先生的学生。""天啊!我那会儿差点踢倒了一只。"狄威斯在一旁笑着。

后来约翰又喃喃自语了好几次,并且抬起头来看一看,然后说:"这样做不错……正好能烘托整个气氛……我们可以再回去住八年。"思薇雅幽幽地说:"现在不要谈那件事。"约翰看了我一会儿:"我想能够提供这样一个夜晚的人,他的朋友一定不坏。"他缓缓地点点头,"我想收回所有对你的看法。"我问他:"所有的吗?""反正有一些。"狄威斯和他的朋友笑了起来,刚才的僵持气氛有一些消散了。

吃完晚饭以后,杰克和维拉夫妇来了。在我回忆的片断中,杰克是一个好人,在学校里教英语,而且自己也写作。

接着又来了一位朋友,是位雕刻家,他从蒙大拿州的北部来,以养羊为生,我从狄威斯介绍的方式中知道,我可能没有见过他。

狄威斯说他正想说服这位雕刻家到学校教课,我说:"那么我要先说服他不要去。"于是我就在他旁边坐下来,但是谈话一直无法展开,因为对方一直很严肃,而且说话很谨慎。很明显,是因为我并不是一个艺术家。他表现得好像我是个侦探,想要从他身上挖出什么。一直到他知道我会焊接才对我放心不少。

修理摩托车倒是个不错的话题,他说他和我一样,有的时候也自己焊接。因为一旦你掌握了技术,焊接会让你非常有成就感,而且你能掌握金属的形状,所以你就有信心做任何事情。他拿出一些照片,是他焊接的作品。是由一些表面非常光滑的金属所焊接成的鸟和动物,造型非常独特。

后来我过去和杰克及维拉聊天,杰克正准备到爱达荷州的波斯大学英语系当主任。他对这儿英语系的态度十分谨慎,而且有些消极,当然学校方面也是如此,否则他不会离开。我现在似乎想起他是一名小说家,在英语系任教。他不是一般以研究为主的学者。在英语系里一直都存在这种不和谐的现象,这种现象是激发斐德洛的狂野思想的部分原因,而杰克很支持斐德洛的看法,虽然他不完全了解斐德洛在说些什么,但是他认为小说家比语言学家容易接纳斐德洛的思想。这种分裂的历史很悠久,就像艺术和艺术史之间的分歧一样。一个是创作者,而另外一个则是研究创作的过程,而两者之间从来没有和平相处过。

狄威斯拿出一些户外烤肉架的使用说明书,他希望我能从专业科技作者的角度加以评估。他已经花了整个下午想把烤肉架组合起来,但是他觉得说明书写得一塌糊涂。

对于我来说,它们就像一般的说明手册一样,所以一时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想明说,所以就尽可能地找毛病,其实你无法判断一份说明书是否正确,除非你能把实物拿来操作一番。

然后我发现有一部分设计得非常不妥,你必须把手册翻来覆去才能对照上下文和图片。我针对这一点严厉地批评,而狄威斯在一旁附和,克里斯则把手册拿去看是怎么一回事。

我严厉批评这种翻阅方式可能造成的误解,我说这不是狄威斯的问题,而是手册编写得不够顺畅,才使他毫无头绪。因为这种支离破碎的语法,对工程和技术人员来说十分熟悉,但是狄威斯却无法吸收。科学所要处理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其中可能存在相关性;而狄威斯所能接受的则是一连串原本就相关的事物。他希望我批评的是其中缺乏艺术性的连贯,这一向是工程人员最忽视的东西。它和其他与科技相关的事物一样,经常出现在古典和浪漫的对立中。

但是克里斯把说明书拿去折了一下,竟然让图、文同时呈现。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就好像卡通影片里的人物,冲出了悬崖,一时还没有落下去。因为他尚未发现自己的困境。我点点头,大家沉默不语,然后我才发现自己忽略的地方,于是我拍拍克里斯的头,大家笑了起来。笑声一直传到谷底,当笑声停歇的时候,我说:"反正……"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

后来我说:"我想说的是,我家里有一份说明书,它为科技方面写作的水准提升开拓了一个伟大的领域。手册一开头就写,组合日制自行车需要心平气和。"这引来更多的笑声,但是思薇雅、珍妮和雕刻家都很同意我的说法。

"那本说明书倒不错。"这位雕刻家说,珍妮点头表示同意。

"这就是我保留下来的原因,"我说,"起初我笑了,因为我想起我组合过的那些自行车,当然,日本的制造过程十分草率,但是这句话其实隐藏了许多智慧。"约翰和我会心地一笑,他说:"教授要开讲了。""事实上,要心平气和并不简单。"我进一步解释说,"那是整个事情的灵魂,保养的良好与否就取决于你是否有这种态度。我们所谓机器运转是否正常正是心平气和的具体表现。最后考验的往往是你的定力。如果你把持不住,在你维修机器的时候,很可能就会把你个人的问题导入机器之中。"他们只是看着我,思考我的看法。

"这是一种新观念,"我说,"但是它的来源却很传统。客观的物质,比如说,自行车或是烤肉架,本身无所谓对错,分子仍然是分子。机器没有感受力,除了人施加给它们的东西。要想测验机器的好坏,就看它给你的感受,没有别的测验方法。如果机器发出的声音很顺畅,就表示没有问题。如果声音不对,那就表示有问题,除非你或是机器任一方有改变。所以检验机器也是对你的一种检验。没有别的检验。"狄威斯问我:"如果机器出了问题,而我觉得很平静,又该怎么办呢?"大家笑了起来。

我回答,"这是自相矛盾的事。如果你真的不关心,你就不会发现它出问题了。所以发现它出问题就表示你关心它。"接着我又说:"比较常出现的情形是,即使它已经恢复正常了,你仍然忐忑不安。我想这才是实际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你仍然担心,就表示还有问题,因为你没有彻底检查过它。

在工厂里,任何一台机器没有彻底被检查过,就不能上线运转,即使它的运转情形良好。你对烤肉架的忧虑也是一样。

你还没有完成让你心安的种种检查步骤,因为你总觉得这些说明书太复杂了,你很可能无法完全了解。"狄威斯问:"要怎样做才会心安呢?""那要做比我现在所说的更多的研究,这件事有很深奥的道理。每一份说明书说明的对象都是特定的机种。但是我所说的方法并没有这么狭窄。说明书真正让人气愤的是,它们限定你只使用一种方法组合,也就是工厂设定的方法,这种前提抹煞了所有的创意。其实组合烤肉架有千百种方式,但是他们不让你了解整个状况,因而只要你出一点错,就拼凑不成了。于是你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不只这样,他们告诉你的方法,可能不是最好的。"约翰说:"但是它们是从工厂来的。"我说:"我也来自工厂,我知道这些说明书是怎样写成的。你只要带着一个录音机走到生产线上,主管会找一个他最不需要的人陪你,而他正好逮到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于是不管这个人说什么,就成了这份说明书上的指示。下一个人很可能告诉你完全不同的内容,或是更好的方法,但是他太忙了。"他们都很吃惊。

"我早该知道的。"狄威斯说。

我说:"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作者抵制这种做法,因为科技原先就假定只有一种正确的方法。然而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所以一旦你有这样的假设,当然说明书只限定说明烤肉架。一旦你可以选择千百种组合的方法,就要同时考虑到你和机器之间的关系,还有你与外界的关系。这样一来,整个工作就需要把你的心灵状态和机器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内心的平静。"我接着说:"其实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有时候你只要把新手或蹩脚的人和高手做比较,你就会发现其中的差异。

老手根本就不会照着指示去做,他边做边取舍,因此必须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即使他没有刻意这样做,他的动作和机器之间也自然地有一种和谐的感觉。他不需要遵照任何书面的指示,因为手中机器给他的感觉决定他的思路和动作,同时也会影响他手中的工作。所以机器和他的思想同时不断地改变,一直到把事情做好了,他的内心才真正地安宁下来。"狄威斯说:"听起来好像艺术一样。"我说:"的确就是艺术,把艺术和科学分离是完全违反自然的,两者分离太久了。你必须像考古学家一样,不断追溯到两者最初分离之处。其实组合烤肉架是雕刻艺术早已失传的一支,多少世纪以来,由于知识错误的分野,造成两者的分隔,因而如今一旦把它们连起来,就会显得有些荒谬。"他们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狄威斯问我:"你的意思是,当我在组合烤肉架的时候,实际上我是在雕刻它?""没错,就是这样。"他想了一想,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

"我真希望能明白这个道理。"他说完就笑了起来。

克里斯说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杰克说:"克里斯,没关系,我们也不明白。"他这么说引来更多的笑声。

雕刻家朋友说:"我想,我还是研究一般的雕刻就可以了。"狄威斯说:"我想我只要研究绘画。"约翰说:"我想我只要研究打鼓。"说完大家又笑了起来。

大伙对我冗长的演说似乎不以为意。一旦你脑海中只想到肖陶扩的事,就很难让自己不在不知情的人面前大放厥词一番。

于是大家各自散开聊天,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和杰克、维拉谈英语系的发展情形。

聚会结束之后,约翰夫妇和克里斯都回房睡觉。狄威斯却和我很认真地讨论刚才我发表的见解。

"你刚刚提到的有关烤肉架说明书的事很有意思。"珍妮也很认真地说:"你似乎已经思考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已经在这些事物背后的观念上花了整整二十年。"我说。

外面的风吹得很强劲,炉火不断地爆出火星,冲上烟囱,愈烧愈旺。

我几乎在告诉自己:"你如果一直向前看,或者只看到目前的状况,对你并没有任何意义。一旦你回顾以往,就会看到一种模式隐隐出现。如果你由这个模式出发,那么很可能会迸发出一些东西。刚才有关科学和艺术的见解,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代表了一种超越,我想那是别的许多人也想要超越的。""是什么呢?""并不只是艺术和科学,而是想超越理性和感情的对立。科学的问题在于它并没有和人的心灵连在一起,所以在盲目之中表露出它丑陋的一面,因而必然引起人们的厌恶。然而过去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大家最关心的是衣食住行的问题,而科学正好能满足人们这方面的需要。

"但是现在有更多人相信,也注意到科学所产生的丑陋现象,因而怀疑我们是否需要牺牲灵性和美感上的需要,以满足物质方面的欲望。这点最近已经引起全国人民的注意,大家开始反对工业所带来的污染,反对一切科技化等等。"狄威斯和珍妮早已了解了这一点,所以不需要我做任何解释,于是我又继续说:"然而我又相信,这种情形主要是因为现存的思想无法解决目前的问题,因为理性的方法不可能解决理性自己所产生的问题。有些人解决的方法较偏重个人的方式,就是直接抛弃一丝不苟的理性,然后跟着感觉走,就像约翰和思薇雅一样,而且有数百万的人都和他们一样。但是这似乎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我想说的是,解决的方法不是抛弃或否定理性,而是拓展理性的内涵,使它能够找到解决的方法。"珍妮说:"我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真是一场独力作战的苦仗。就好像牛顿当年尝试解答'瞬时变化速率'的问题时所面临的困扰。在他那个时代里,无人能想像得出物体如何在瞬时间发生变化。虽然,那时的人们已颇能处理在数学上接近零重量的物质,例如对于地点或时间上的变化,大家都认为那是合理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差别。所以,牛顿曾说道:'我们首先假定物体会做瞬时变化,然后看看我们如何确定它在各种应用之中的体现。'微积分即是根据这个假定所发展出来的数学原理,至今仍为工程师所广泛运用。牛顿据此发明了一种新的理性思考模式。他将理性扩展至物体极细微的变化上,而我认为我们也应该将理性拓展至科技丛生的丑陋面上去。

困难在于,一定要从根本做起,而不是光在枝枝节节的地方上扩展理性,从而徒劳无功。

"我们活在一个价值混淆的时代,我想造成这种现象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过去的古老观念已经无法应付新的状况。曾经有人这么说,真正的学习来自于四处游荡。你必须先停止拓展原先的知识,四处游荡一阵子,直到碰到一些事,能够让你拓展原先知识的根基,才会继续前进。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种经验,我想一旦整个文化的根基需要拓展的时候,就会出现相同的状况。

"当你回顾过去三千年来的历史,就会后知后觉地以为发现了事情的因果关系,但是一旦你去查考当代的史料,就会发现这些原因在当时往往并不明显。每到拓展根基的时候,世事就会变得像现在一样混淆不清,而且目标不明。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价值观的混乱,因而出现了文艺复兴。

他的发现极大地震撼了当时人类的思想。从各种纪录都可以发现这种价值混淆的现象。圣经的新旧约并不认为地球是圆的,而且也没有预言到这一点。但是人们又无法否定这个事实,他们所能采取的行动,就是抛弃中古世纪的价值观,接受理性的新世界。

"于是哥伦布成了学校教科书的主角,我们很难想像他原来也是一般人。

如果你暂时停止思考他发现新大陆所带来的影响,进入他当时的世界,那么你可能会发现我们目前登陆月球和他当时的壮举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登陆月球并没有在思想的基础上产生变革,我们知道现有的思考模式就足以解决这个问题,它只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一个分支。要想出现一个真正前无古人的像哥伦布一样的发现,必须有全新的方向。""比如说?""比如说,进入超越理性的领域。

我认为目前的理性就好像中古世纪认为地球是平的一样,如果你走到尽头,很可能就会掉到深渊里变成疯子。而人们对这一点非常恐惧。我认为这种对疯狂的恐惧就好像中古世纪的人恐惧掉到世界尽头之外,或者就像恐惧异教徒一样,两者之间非常相似。

"而目前的状况是,每一年我们都发现,传统的理性愈来愈无法处理现有的经验,因而造成目前世界上价值十分混乱的现象,结果愈来愈多的人开始研究超越理性的世界。比如说:占星术、神秘主义、吸食毒品等等,因为他们觉得传统而又严谨的理性无法处理现实之中的经验。""我不太了解你所谓严谨的理性。""就是分析、辩证法的理性。在大学里,理性被视为了解世界的全部基础,你从来不曾真正地了解它。但一谈到抽象艺术,理性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这就是我所谓根本的经验。有一些人很可能会诅咒抽象艺术,因为它毫无道理可言。但是错不在于艺术本身,而是所谓的道理--它来自于严谨的理性,无法掌握艺术的现象。大家一直想要从理性当中,找到能够涵盖抽象艺术的理论,但是答案并不在理性的枝节当中,而在根本。"这时候从山上吹下来的寒风愈来愈强劲,我说:"严谨的理性来自于古代的希腊人。他们听到风的声音就能够预测未来,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为什么支持理性的人,却去做超乎理性的事呢?"狄威斯眯着眼问我:"他们怎么能听到风的声音就预测未来呢?""我也不知道,很可能就像画家盯着画布看就能预测自己的未来一样。我们整个的知识体系就源自于他们研究的结果。然而我们尚未了解产生这些结果的方法是什么。"我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以前在这儿的时候,曾经谈过理性教会吗?""你谈过很多。""我提过一个叫做斐德洛的人吗?""没有。""他是谁?"珍妮问我。

"他是古希腊的……一位修辞学者……主要的工作是研究写作,他生活在理性被发现的时代。""你从来没有提到过。""那是我后来才想到的。这些古希腊的修辞学者是西方世界当中的第一批学者。柏拉图在他所有的作品当中猛烈地诋毁他们。对他们的了解,我们几乎完全来自于柏拉图的作品。因而在历史上,他们并没有受到肯定。而我提到的理性教会,就是建在他们的坟墓之上,如果你掘得够深,就很可能会碰到他们的灵魂。"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两点多了,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珍妮说:"你应该把这些都写下来。"我同意地点点头:"我正在构思一连串的演说论集--一种肖陶扩。在我们结束旅程之后,我打算把它写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些方面我研究得十分彻底,整个问题非常庞大而又艰难,就好像想要徒步行过这些山脉。

"但问题是,论文总像上帝在谈永恒一般严肃。然而情况不是这样的,人们应该了解,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特定的时空和环境背景下发表他的看法,情况仅止于此,但是你无法在论文当中使人明白这一点。"珍妮说:"反正你应该写下来,但是不要想做得很完美。"我说:"我想是的。"狄威斯问我,"这和你研究良质(Quality,原指品质、特性、高级、素养等,但作者赋予其新的涵义,此涵义非三言两语所能涵盖,必须由读者根据上下文而加以揣摩,因为任何定义终将破坏其不可说的特性--译者注)有关吗?""这是它直接的结果。"我说。

我想起一些事情,然后看了看狄威斯。"你不是劝我放弃它吗?""我是说像你这种研究没有人成功过。""你认为可能成功吗?""我不知道,谁晓得呢?"由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真的很关心这件事,"不过现在有不少人比较注意你的言论,特别是孩子们。他们真的在听……不只是听到而已,而是心悦诚服地接受,这完全是两码子事。"从积雪的山顶吹下来阵阵狂风,风声已经在整个房子里回荡了好久,声音愈来愈大,仿佛要把整座房子给扫倒,连我们一起吹向远方,恢复这座峡谷的本来面貌。但是房子仍然直挺挺地站立着,于是风逐渐退却,仿佛被打败了一般。然后它又回来了,在远处先吹起一阵小风,然后到了我们这里,突然变成一道狂风。

我说:"我一直在听风的声音。"接着我又说:"我想约翰夫妇回去之后,克里斯和我应该爬到山顶上。我想是让他好好看看那个地方的时候了。"狄威斯说:"你可以从这里开始往上爬,然后由峡谷的背面再爬上去。这条路不太好走,你可能没法儿骑到七十五英里以上。""那么我们就从这儿开始爬起。"我这样说。

上楼之后,我很高兴地看到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被,现在寒气逼人,很需要这样的棉被。我赶快脱掉衣服,钻进棉被里,在温暖的被窝中,我又想了好一阵子山顶的雪和风,还有哥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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