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哲学 >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 15

15

15

接下来的两天,约翰、思薇雅、克里斯和我四处闲逛着,偶尔聊聊天。后来我们骑马去了一座古老的矿城,然后再回来。接下来约翰和思薇雅要告别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由峡谷骑到波斯曼了。思薇雅在前面已经回头三次,很显然是要看看我们是否无恙。过去两天来,她都不多话。昨天我看见她的眼神显得很忧虑,又有些害怕,她太担心克里斯和我了。

在波斯曼的酒吧里,我们喝完最后一杯啤酒,然后我和约翰讨论骑回去的路线,又说了一些例行的话。比如说,这一路上相处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么好,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突然我觉得这样说让人很伤感。因为反倒像普通的朋友一样。

到街上的时候,思薇雅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和克里斯停下来,说:"你们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我说:"当然。"她的眼里又再度出现恐惧的神色。

约翰已经发动了摩托车等她上路,我说:"我相信你说的。"她转过身骑上去,约翰看着路上的车流,准备找机会骑进去,我说:"再见了!"她又看了我们一眼,这次脸上没有特殊的表情,约翰找到机会就骑进车流里面去了,然后思薇雅朝着我们挥挥手,就好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克里斯和我也向她挥手再见。他们的摩托车很快就消失在州际公路上拥挤的车流里,然后我又看了好一阵子。

我看了看克里斯,然后克里斯也看了看我,他没有说什么。

我们坐在公园里的博爱座上,接着吃早餐,然后就到修理店里去换轮胎和车链,由于车链必须要额外加工,所以我们等待的时候就出去逛。在大街上,我们在教堂前的草地上坐下来,克里斯躺在草地上,用夹克盖着眼睛。

我问他:"你累了吗?""没有。"从这儿到北边山脉的山脚下,天气非常热,有一只翅膀透明的小甲虫,因为受了热气的影响,停在克里斯脚旁的一根草上,我看着它挥动翅膀,愈飞愈慢。我也躺下来想小睡一会儿,但是又睡不着,反而有点不安,于是就站了起来。

我说:"我们起来走一走。""去哪里呢?""到学校去。""好吧。"我们走在树阴底下,一路上的人行道非常干净,两旁的房子也很清爽。走在街道上又让我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斐德洛也常在这些街道上行走。在逍遥自在的气氛中准备他的讲稿,把这些街道当作他的学校。

斐德洛准备到这儿来教的是修辞学和写作。而他教过的是一些高级的技术性写作,以及大一英语。

我问克里斯:"你记得这条街吗?"他四下望了望,然后说:"我以前常常坐在车子里出来找你,"他指着对街。

"我记得那个房子的屋顶很有趣……谁要是先发现你,就可以得半分钱,然后我们就会停下来让你坐在后座,你都不和我们讲话。""那个时候我正在沉思。""妈妈也这么说。"斐德洛当时确实思考得很辛苦,教书的压力已经够沉重了,然而对他更不利的是,以他精确的分析能力,他知道他所要教的题材,毫无疑问的是整个理性教会最无法分析、最不精确的一部分。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思考得这样辛苦。对一个受过方法和实验训练的人,修辞学简直就是无可救药,其中毫无逻辑可言。

在大一修辞学的课堂上,只需要读一小段论文或是短篇故事,然后讨论作者为了产生某种效果所运用的技巧,然后要学生也运用同样的技巧模仿着写论文和短篇故事,看看他们是否做得到。

斐德洛不断试着这样做,但是还是无法让学生真正学到什么。写出来的东西和原作往往相去甚远,甚至他们的写作能力变得更糟,因为在这些规则之中,总是充满了各种例外、矛盾、混淆不清以及限定好的状况,以至于使他希望一开始就不曾谈过这些规则。

有一个学生总是喜欢问,在某一种特定的情况下如何运用这些规则。斐德洛这时候就必须做选择,是编造一套如何运用的解释,还是坦白地告诉对方他真正的想法。而他真正的想法是,这些规则是作品写好之后才找出来的,作者不是依照这些原则来写作。他最后终于承认,这些学生想要模仿的作家,原先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原则,只是把他们认为对的东西写下来,然后再回头看看是否有问题,如果修辞不妥,可以再修正。

有一些学生的作品由于事先经过周密的思考,注意是否符合修辞学,因此读起来很乏味,仿佛其中的确有点蜜汁,但却无法汹涌而出。但是你又如何教学生那些无法事先周密策划的东西呢?这似乎是不可能达到的要求。于是他就拿起教科书随兴评论,希望学生能够由此得到一些东西,但是情形并不令人满意。

它就在前面了。这个时候,我的胃又开始紧张起来。

"你记得那栋建筑吗?""那是你过去教书的地方……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看它。"周围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显然现在正在放暑假,不会有多少人。建筑物的屋顶呈人字形,墙壁是深褐色的砖墙,这是一座很优美的建筑,有仅仅属于这里的风格。通往大门的阶梯是石头铺成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走过,每一个石阶都凹进去一个浅浅的窝。

"我们为什么要进去呢?""嘘,现在不要说话。"我打开沉重的大门走进去,里面有很多老旧的楼梯,走在脚下还会嘎吱作响,而且透出几百年来打扫和上蜡的气味。走到一半,我停下来听一听,没有任何声音。

克里斯小声地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只是摇摇头,我听到门外好像有车子经过的声音。

克里斯又低声说:"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好恐怖。"我说:"那么你就到外面去吧!""你也跟我一起来。""等一下。""不要,就现在。"他看着我,看我没有要跟他去的迹象。他有点害怕,我几乎想要改变心意。但是突然之间,他转身跑下楼,然后跑出去,我来不及追上他。

外面传来沉重的关门声,现在我在这里单独一个人,我仔细听,有一些声音……是谁呢……是他吗……我听了好一阵子……当我走到门廊的时候,地板嘎吱作响,我想斐德洛真的来了。在这个地方他才是真实的人,而我是鬼魂。在某一间教室的门把上,我看见他的手停留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地转开门把,推门进去。

教室里面还是和以前斐德洛在的时候一样。现在他来了,他看到所有我看到的东西,这一切激起了我鲜活的回忆。

墨绿色的黑板两边都已经剥落了,需要整修,情形就像以前一样。黑板槽里的粉笔永远都不是完整的一支,只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在黑板的另外一边是一排窗户,斐德洛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户外的山色。在学生写作的时候,他就沉思其中。他坐在暖气旁边,手上拿着一支粉笔,两眼望着窗外的山景,学生常常打断他:"我们必须……"然后他只好转过身来回答学生的问题,在这里学生曾经很安静地听他讲课,而他也会倾其所有地教授学生。这里不是一间教室,而是一千间教室。每天都有不同的风、雨、雪,还有山上的云,班级不同,学生不同,教室就有不同的气氛,不曾有相同的两个钟头,所以对他来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是一个谜。

我对时间的感觉几乎丧失了,然而我听到大厅里的脚步声愈来愈大,然后我听到它停在这间教室的门口,门把慢慢地转动,门打开来了,有一名女-子向里面观望。

从表情上看仿佛她是在这儿逮到了什么人。看上去她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岁,长得并不很美。她说:"我想……"她的脸上有点不解的表情。

她走进房间向我走来,希望看得更仔细点。于是她脸上急切的表情消失了,慢慢地转成怀疑的眼光,然后她大吃一惊。

"我的天,是你吗?"她说。

我完全不记得她。

她说出我的名字,然后我就点点头说:"没错,是我。""你回来了!"我摇摇头说:"只是回来几分钟而已。"她一直看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才问我:"我能坐下来一会儿吗?"她这样-羞-怯地问话,表示她很可能过去是斐德洛的学生。

她在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没有戴戒指的手有一点儿颤-抖。我真的是个鬼魂啰!这个时候,她反而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你想要待多久?不是,我问的是你……"我接着说:"我准备在狄威斯家住几天,然后继续向西走,在城里还有一点时间,所以想过来看看。"她说:"哦!我很高兴你回来,学校变了……我们都变了……自从你离开之后,变了好多……"接下来又是一阵子令人不安的沉默。

"我们听说你住院了……"我说:"没错。"接下来是一段令人更不安的沉默。

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表示她很可能知道原因,她又犹豫了一阵子,想要找话讲,然而这样子令人很不好受。

"你现在在哪儿教书呢?"最后她又问道。

"我不再教书了,"我说,"我已经不再教了。"她不相信地望着我:"你不教了?"她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我,仿佛要确定她说话的对象的确是那个人,"你不可以这样。""可以的。"她摇摇头,十分不解地说:"你不是他。""是他。""为什么?""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在做别的事情。"我一直在想,她究竟是谁?而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羞-涩,"但是那……"她想继续说下去。"你已经完全……"但是这句话仍然未说完。

她想要说的是"疯了",但是她两次都不让自己脱口说出。她了解了一些事,咬了咬嘴唇,然后有些伤感的样子。我一直想说些什么,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真想告诉她我不认识她。但是她站起来说:"我应该走了。"我想她一定知道我不认识她。

她走到门口,飞速地用僵硬的口吻跟我道再见。等到门一关起来,她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走出了大厅。

外面的大门关上了,教室里一片沉寂。除了她走后所留下的精神涡流,教室里只剩下一股悲伤的气氛。而原先我所要来看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我想这样也好,我很高兴回到这里来,但是我想我不会再想要回到这里了。

我宁可去修理摩托车,还有人在那里等我。

出门的时候,我很勉强地打开门。

突然,我在墙上看到一样东西,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是一幅画,我原先忘了有这幅画,但是我现在知道,是斐德洛买的挂在这里。突然间我发现它不是原画,而是他从纽约邮购的一幅复制品。狄威斯看到它的时候皱皱眉,因为这只是一幅印刷品,并不是原作,当时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而这幅题名为《少数人的教会》的印刷品,内容和名字似乎毫不相关,它用半抽象式的线条画哥特式的教堂还有草原。色彩、层次似乎都能反映出当时他所谓理性教会的心态,这就是他挂在这儿的原因。现在这一切都回来了。

这里是他的办公室,这是个发现,这就是我在寻找的房间。

由于刚才那幅画的震动,我一走进房间,过去的回忆突然间全都涌上心头。

照到画上的光线是透过旁边墙壁上狭长的窗户射进来的,当时斐德洛正从这个窗子往外看,越过河谷,看着麦迪逊山脉,也看着暴风雨袭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山谷,就在这个窗户旁边……整件事都回来了,当时就是在这里发狂的,就是这个地点!而那个门通向莎拉的办公室,莎拉!我想起来了,她手上拿着浇花的水壶,快步地从走廊走到她的办公室,然后说,"我希望你把所谓的良质教给学生。"这位女士即将退休,正要去浇她的花草,就是这一刻引发了后来的一切。它就是晶种。

晶种。我又回想起许多更清楚的画面。实验室、生物化学。当时斐德洛正在研究一种极度饱和的溶液,这时有一些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极度饱和的溶液就是溶质超过了它的饱和点,在这种情况之下,不会有任何物质再溶解,只要溶液的温度增加,溶点就会升高。如果你在高温下溶解物质,然后冷却溶液,这些物质往往不会结晶,因为分子不知道如何开始,它们需要一些物质去引动结晶的过程,而晶种或是一小粒灰尘,或者是在烧杯的外面轻敲和刮动,都可能促使结晶开始。

斐德洛想走到水龙头那儿去冷却溶液,但是永远都没有走过去。在他走动的时候,眼前的溶液突然开始结晶。然后刹那间,结晶充满了整个容器,他清楚地看见,结晶之前还是清澈的液体,而现在却是一团固体。他可以把容器倒过来,什么都不会-流-出来。

然而就在那一句"我希望你把所谓的良质教给学生"之后那几个月,你几乎可以看得见它成长的速度,它引发出一套庞大、精密而且复杂的思想体系,仿佛是用魔术变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斐德洛是怎样回答的,很可能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每天要从他的背后走到自己的办公室许多次,有的时候她会停下来说一两句很抱歉打扰他的话;有的时候又会提到一些片断的消息。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我知道她又来过一次,问道:"这个学期你真的要教良质?"他点点头,然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当然。"于是她又走开了。这个时候他正在准备讲稿,心情正处于极度的沮丧之中。

斐德洛沮丧的原因是,那本教科书是所有修辞学的教材里面理性最重的一本。他曾经去找这本书的作者,他们是系里的同事,他就书上的问题向他们请教和讨论,也耐心地听他们的回答。然而他对他们的解说并不满意。

这本教科书的前提是,如果要在大学里面教修辞学,就必须把它当作是理性的一支,而不是神秘的艺术。因此要了解修辞学,它强调的是要掌握沟通的理性基础,必须介绍基本的逻辑学,以及基本的刺激和反应的理论。接着就要谈一些如何撰写一篇论文的方法。

第一年开始教的时候,斐德洛对这种结构尚算满意,然而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毛病并不在于把理性运用在修辞上,问题在于他梦中的鬼魂--理性本身。他发现理性和困扰他许多年的问题如出一辙,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并没有解决的方法。他只是觉得,没有任何一位作家是依照这种严谨、有条理、客观而又讲究方法的步骤在写作。而这却是理性所要求的。几天之后,莎拉从后面快步地走过时又停下来说:"我很高兴你这学期要教良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做这样的事了。"斐德洛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一定要让学生彻底了解它的意义。""很好。"她说,然后又走开了。

斐德洛又回到自己的笔记上,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想起莎拉刚才奇怪的言论,她究竟在说什么?良质。当然他教的是良质。谁不是呢?于是他又继续写他自己的笔记。

另外一件让斐德洛沮丧的事是僵化的文法。这一部分早该作废,但是仍然存在。你必须要有正确的拼写、正确的标点以及正确的用词。有数以百计的各种规则为那些喜欢零零碎碎的人而设立。没有人在写作的时候还会记得那些琐碎的事,这些就好像餐桌上的繁文缛节一样,不是从真正的礼貌和人性出发,而是为了满足自己像绅士和淑女一样表现的欲望。绅士淑女般良好的餐桌礼仪以及说话、写作的合乎文法,被认为是挤进上流社会的晋身阶。

然而在蒙大拿这一套根本不管用。

系上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很低,他只得和其他教授一样,只要求学生把修辞学当作是一门必修课。

不一会儿斐德洛又想起所谓的良质,对这个问题他有一点儿坐立难安,甚至挑起他的怒气。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再想下去,接着望向窗外,又回头再想一阵子。良质?四个钟头之后,斐德洛仍然呆呆地坐在那儿,而窗外早已暗下来了。这时电话铃响了,那是他太太打来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告诉她很快就会回去。然而不一会儿他又忘记了,连其他的一切都忘了。一直到凌晨三点钟他才很疲倦地承认他实在不知道良质是什么意思,然后拿起公文包回家去了。

大部分的人在这个时候已经放弃研究什么是良质或者让问题悬在那儿,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出来,况且还有别的事要做。但是斐德洛对自己无法教授学生自己所信仰的东西感到十分气馁。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答案,由于只睡了三个钟头,所以十分疲惫。他知道自己今天无法上课,而且笔记还没有写完,所以他在黑板上写道:"请写出三百五十字的短文,回答这个问题:在思想和言论上良质是何意义?"于是他坐在暖气旁边,在学生奋笔疾书的时候,他也在想这个问题。

这堂课结束的时候,似乎没有人写得出来,所以斐德洛就让学生带回去写。

下一堂课是在两天之后,他还有时间再进一步想这个问题。在这段期间他碰到课堂上的学生,向他们点头的时候,看到他们脸上有愤怒和害怕的表情。他想他们一定和他碰到了一样的问题。

良质……你知道它是什么,然而你又不知道它是什么。这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有一些事情比其他的要好,那就是说它们的等级比较高。但是一旦你想解说良质,而不提拥有这种特质的东西,那么就完全无法解释清楚了。因为所说的根本就没有内容,但是如果你无法说出良质究竟是什么,你又如何知道它是什么呢?或者你怎样才知道它存在呢?如果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那么从实用的角度来说,它根本就不存在,而实际上它的确存在。那么等级的根基又在哪里呢?为什么有些人愿意花更多钱去买这些东西,而把另外一些东西丢到垃圾桶里呢?很明显地,有些东西的确比其他的东西要好,但是什么又是比较好呢……你的思想一直在打转,找不到出路。究竟良质是什么呢?它是什么呢?

在线阅 读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