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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42.他们老了

其实,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话,说是土司们已经没有了未来。

这并不是因为预言出自我的口里,而是因为书记官和黄师爷也同意我的看法。这样大家都深信不疑了。

第一个深信不疑的就是麦其土司。

虽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样子,管家却告诉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预言。果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么会让你下界,你不是个傻子,你是个什么神仙。"麦其土司现在深信我是负有使命来结束一个时代的。

这段时间,父亲都在唉声叹气。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明明相信有关土司的一切最后都要化为尘埃,但还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后时刻。他呆呆地望着我,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养你这样一个儿子?"

这是我难于回答的问题。于是就反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他,对着我的脸大叫:"为什么你看不到现在,却看到了未来?!"

替他生下我这个傻瓜儿子的土司太太也没有过去的姣好样子了,但比起正在迅速变老的土司来,却年轻多了。她对老迈得像她父亲的丈夫说:"现在被你看得紧紧的,我的儿子不看着未来,还能看什么?"

我听见自己说:"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带着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诉他,这里不是土司的夏宫,这个地方属于那个看不清楚的未来。将来,所有官寨都没有了,这里将成为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属于未来那个没有土司的时代的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

麦其土司怔住了。

我当然不会叫他马上就走。我已经写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马,去请邻近的几个土司来此和他聚会。我把这个聚会叫做"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请帖也是照着我的说法写的:恭请某土司前来某处参加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说来奇怪,没有一个土司把"最后"两个字理解成威胁,接到请帖便都上路了。

最先来到的是我岳母,她还是那么年轻,身后还是跟着四个美丽的侍女,腰上一边悬着长剑,一边别着短枪。我按大礼把地毯铺到她脚下,带了她的女儿下楼迎她。她从马上下来,一迭声叫女儿的名字,并不认真看我一眼,跟着塔娜上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上就飘下来了我妻子伤心的哭声。麦其土司十分生气,他要我把丈母娘干掉,那样的话,麦其土司说:"你就是茸贡土司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阻拦自己。

他长长地叹气,说我只知道等着当麦其土司。好像这么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着,没有扩大麦其家的地盘,没有在荒凉的边界上建立起一个不属于土司时代的热闹镇子。

吃饭时,楼上的哭声止息了。女土司没有下楼的意思。我吩咐卓玛带着一大帮侍女给女土司送去了丰盛的食物。一连三天,楼上只传下来女土司一句话,叫好生照料她的马匹。下来传话的那个明眸皓齿的侍女,说她们主子的马是花了多少多少银子从蒙古人那里买来的。

我坐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叫人把那些蒙古马牵出来。

两个小厮立即就知道我要干什么,立即就操起家伙。几声枪响,女土司的蒙古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从枪膛里跳出来的弹壳铮铮响着,滚到楼下去了。管家带人端着两倍于马价的银子给女土司送去。

那传话的侍女吓坏了,索郎泽郎抓着她的手,抚摸了一阵,说:"要是我杀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爷肯定会把你赏给我。侍女对他怒目而视。

我对那侍女说:"到那时,我的税务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侍女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后,我用这座大房子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担心,她回去的时候有更好的马匹!"

我不是预先计划好要这么干的,但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带着塔娜下楼吃饭来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说话,却耐着性子和麦其土司与太太扯了些闲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后来就大胆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衅,深藏其后的却是害怕。

吃完饭,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泽郎看上的那个侍女带进来。她们已经用鞭子抽打过她了。女土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我,说:"这小蹄子传错了我的话,现在,我要杀了她。"

我说:"不知道这个姑娘传错了岳母什么话?她叫我替你喂马,难道你是传话饿死那些值钱的马?"

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齿,叫另外三个侍女把她们的伙伴推出去毙了。索郎泽郎,我的收税官从外面冲进来,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来说话,但他不肯,他说:"少爷知道我的意思。"我对岳母说:"这个姑娘我的税务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说:"税务官是什么官?"她说,我这里有好多东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欢。

我说,这里的事情,这个正在创造的世界并不要人人都喜欢。"管他是什么狗屁官,也是个官吧。"女土司把脸转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茸贡土司,说,"你儿子不懂规矩,这小蹄子是个侍女,是个奴才。"

这句话叫麦其土司感到难受。

这个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对。我请她来,只是想叫土司们最后聚会一下,她却铁了心跟我作对。这些年,土司们都高枕无忧地生活,也许,他们以为-个好时代才刚刚开始吧。现在,我要使这个靠我的麦子渡过了饥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难受一下了。我告诉她,我身边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贵出身,是土司的女儿,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来了侍女们的头子桑吉卓玛,行刑人兼照相师傅尔依,我的贴身侍女,那个马夫的女儿,一一向她介绍了他们的出身。这些下人在别的主子面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种很有尊严的笑容。这一下把女土司气得够呛。她对那个侍女说:"你真要跟这个人吗?"

侍女点点头。

女土司又说:"要是我饶恕你的一切罪过……"

那个侍女坚定地走到了索郎泽郎身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并没有什么罪过。"

尔依举起相机,先是一声爆响,接着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吓得不轻。她一脸惊恐的表情给摄入照相机里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说,还会有其他土司来这里作客。

她对麦其土司说:"本来,我说到这里可以跟你再好好叙叙话,可你老了,没有精神了。要是别的土司要来,我就等等他们,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气,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旧日的相好一样。

高高在上的土司们其实都十分寂寞。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_体深处的情欲。最后,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

他们都老了。

夜降临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苍老多了。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样的。早上,他们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还有些精神,下午,脸上扑上了灰尘,加上上了年纪的困倦,便现出真相了;麦其和茸贡都盼着别的土司早点到来,下人们在楼上最向阳的地方摆上了软和的垫子,两个土司坐在垫子上陈望远方。土司太太则在屋里享用鸦片。她说过,在汉地的家乡,好多人为了这么一点癖好,弄得倾家荡产,而在麦其家,用不着担心为了抽几口大烟而有一天会曝尸街头,所以,她要好好享受这个福气。我叫黄师爷去陪着母亲说话,两个汉人可以用他们的话说说家乡的事情。

天气好时,每到正午时分,河上总要起一阵风。

河上的风正对着麦其土司的夏宫吹来。下人们站起来,用身-子把风挡住。每天,都有客人驾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来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麦其家是亲戚,大饥荒那几年,在我初建寨子时,他曾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在所有土司里,我要说,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先到的土司们都由楼上下来了。我看迎客用的红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们踩脏了,便叫人换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过中午时分昏昏欲睡的镇子,走上了木桥。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吹胀了的口袋放在马背上。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样的身-子和宽檐呢帽之间,就是我朋友那张和气的脸。

看看吧,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对这些人举了举帽子。当初,我夺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马,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碰了额头,挨了脸颊,摩擦了鼻尖,大家都听见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经不能自己走上楼了。

黄师爷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们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里抬到楼上。坐在椅子上,他还紧拉着我的手,说:"瞧,腰上的气力使我还能坐在马背上,手上的力气使我还能抓住朋友。"

我要说,这个土司应该是所有土司的榜样。

最后一天来的土司是一个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从南方边界出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最近的路是穿过麦其土司的领地,他没有那个胆量。听了这话,麦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声变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没有理会麦其土司。他认为这个人是已经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对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对我说:"相信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我给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说。

他说:"让我们把仇恨埋在土里,而不是放在肚子里。"

管家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爷。

汪波土司笑了,他请求在镇子上给一块地方,他也要在这里做点生意。麦其土司接连对我摇头。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请求。他表示,将按时上税给我。我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是中国人还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样;掏钱买飞机。但日本人已经败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有人间:"汉人不是自己打起来了吗?"

我说:"黄师爷说,这一仗是中国最后一战了。"

土司们问黄师爷是红色汉人会取得胜利,还是白色汉人。

黄师爷说:"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

土司们问:"我们这么多王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一个汉人的王吗?"

黄师爷哈哈大笑,对同是汉人的麦其土司太太说:"太太,听见了吗?这些人说什么梦话。"

土司们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剑而起,要杀死我的师爷。土司们又把她劝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里还有男人吗?土司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43.土司们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干什么来了。

想不出来,我就问身边的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塔娜的笑有点冷峻,说我无非是想在茸贡家两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

她没有说对。

我问黄师爷,他反问我:"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我跟他们一样自认为是聪明人,不然我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我这一问,使他想起了伤心事。他说了几个很文雅的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来。他说,将来,不管什么颜色的汉人取胜,他都没有戏唱。他是这样说的,"都没有我的戏唱"。他反对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打仗,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白色的一边胜了,他是红色的。红色的一边胜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我没想到黄师爷会这么伤心。我问他,叔叔在世时喜欢红色汉人还是白色汉人。

他说是白色汉人。

我说:"好吧,我也喜欢白色汉人。"

他说:"是这个情理,但我怕你喜欢错了。"他说这话时,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气。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抖。

师爷说:"少爷不要先就喜欢一种颜色,你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喜欢错了也没有关系。你的事业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欢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边。

我找到书记官,他正在埋头写东西。听了我的问题,他慢慢拾起头来,我懂得他眼里的话。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我知道他那里没什么实质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句话:"命运不能解释。"

索郎泽郎对我不去问他十分不满,他自己找到我,说:"难道你把这些人召来,不是为了把他们都杀了?"

我很肯定地说:"不是。"

他再问我:"少爷真没有这打算?"

我还是回答:"没有。"但口吻已有些犹豫了。

要是索郎泽郎再坚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杀掉土司们了。但他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索郎泽郎心里有气,便对手下几个专门收税的家伙大声喊叫。我的收税官是个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着杀人的欲望,一直对他的好朋友尔依生下来就是杀人的人十分羡慕。他曾经说:"尔依生下来就是行刑人,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不公平的。于是有人问他,是不是土司生下来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说什么了。管家曾建议我杀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诚没有答应。今天的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看见他离开时失望的样子,我真想抓个土司出来叫他过过杀人的瘾。

有了这个小插曲,我再也不问自己请土司们来是干什么了。

这天,我跟土司们一起喝酒。他们每个人都来跟我干杯,只有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没有一点表示。两轮下来,我不要他们劝,自斟自饮起来。跟我最亲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劝我不要再喝了,说主人已经醉了。父亲说:"叫他喝吧,我这个儿子喝醉和没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这样说是表示自己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别人的看法。他说这话时,只有女土司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其实,两个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说:"他的儿子是个傻子,我的女儿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儿子都不知道亲近,你们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酒杯盖脸,拉住年轻的汪波土司说,"让我把女儿嫁给你吧。"

茸贡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紧,她问:"你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吗?"

汪波土司说:"你放了我吧,我见过你女儿,她确实生得美丽。"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司说话时,一只眼睛盯着汪被土司,另一只眼睛瞄着麦其土司,口气十分放荡,她说,"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气有些变了,他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我的朋友会看见。"

我睡在地毯上,头枕着一个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我心里没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顿下来,不再往前发展。我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这么多土司聚在一起,总该发生点什么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吸沉重而紧张。

好吧,我在心里说,新朋友,背叛我吧。看来,上天一心要顺遂我的心愿,不然,塔娜不会在这时突然出现在回廊上开始歌唱。她的歌声悠长,袅袅飘扬在白云与蓝天之间。我不知道她是对人群还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脸上摆出了最妩媚的神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有哲人说过,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深渊就是一付毒药。当然,这是对有着和哲人一样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却是一个例外。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会不会有人失足落入这个深渊,会不会有人引颈吞下甜蜜的毒药。我偷偷看着汪波土司,他脸上确实出现了跌落深渊的人和面对毒药的人的惊恐。

现在,他有一个引领者,这个人就是我的岳母。

她说:"唱歌那个就是我漂亮的女儿,这个傻子却不跟她住一个房间,不跟她睡在一张床-上。"

我想告诉他们,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泉水已经干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语,说:"天哪,我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为什么要把他当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女土司说起话来,声音还像少妇一样妩媚,有了这样的妩媚,不管内容是什么,声音本身就是说服力。何况内容也有诱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当我想到这傻瓜要成为茸贡土司,整夜都睡不着觉。长久睡不好觉叫我老得快了,脸上爬满了皱纹,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还多么年轻啊,就像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样。"

我本该听他们还谈些什么,却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着我冷笑,她说:"我们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吗?可你却睡过去了。"

我想说对不起,但我却说:"你怎么不回自己的领地,有人在你面前睡觉就杀了他。"

女土司说:"看看这傻子怎么对自己的岳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么美丽,也不知道岳母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个煽动者的角色,她对土司们说,"他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请来的,我们都是他请来的。他该有什么事情,没有事情把我们这些管理着大片土地和人民的土司请来是一种罪过。"

女土司一句话就使土司们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抬了起来。

汪波土司把脸转到别处,不敢和我对视。

还是拉雪巴土司说:"我这个土司没有什么事做,我认为土司们都没什么事做。"

土司们都笑了,说他不配当土司,他快把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恼地说,自从当土司,自己实在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又有什么脑子好动,地盘是祖先划定了的,庄稼是百姓种在地里的,秋天一到,他们自己就会把租赋送到官寨,这些规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们把什么规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无事可干。"

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麦其土司种鸦片是不是有事可干。

拉雪巴土司摇着肥胖的脑袋说:"呵,鸦片,那可不是好东西。"他还对我摇摇头,重复说,"真的,鸦片不是好东西。"他对女土司说:"鸦片使我们都失去了些好东西。"

女土司说:"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拉雪巴土司笑了,说:"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儿。"

女土司说:"我女儿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说:"算了吧,谁不知道在女土司手里,美色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贡土司叹口气,不说话了。

拉雪巴土司说:"反正,我跟着你们这些人动了一次脑子,结果,饿死了不少好百姓,失去了那么多土地。"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想在这里干点什么,而不是讨论过去的事情。"

土司们要我离开一会儿,叫他们来讨论在这里该干点什么。我想了想,既然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叫他们决定好了。我说:"小心一点,土司们好象越来越容易犯错误了。"说完,我下了楼,带了书记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顺便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我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值得记下来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说:"刚有土司时,他们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现在,他们做出什么决定,如果不能说是错误,至少是没有意义的。"

我尽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时候才回去。土司仍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一部分人想做事,另一部分人却什么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土司们说:"家里没什么事,这地方很热闹,就在这里多玩些日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决心,要干件什么事情,他平和诚恳的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光芒。

我派人去请戏班,搭起了戏台。

我还在草地上搭起帐-篷,前面摆上机枪、步枪、冲锋枪、手枪,谁高兴了,都可以去打上一阵。

但我还是不知道请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

关于这个事情,我真动了脑筋,但想啊想啊,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而我美丽的妻子又在慢声歌唱了。

44.梅 毒

客人们怪我没有给他们找点事做。

我想告诉他们,事情不必去找,到时候自然就会发生。需要的只是等待,人要善于等待。但我什么都没说。

终于,我派出去的人请来了一个戏班。

我要说这是一个古怪的戏班,这个戏班不是藏族的,也不是汉人的。演员都是些姑娘,什么民族的人都有。我叫人给他们搭了一个大戏台,想不到,仅仅只过了三天,她们就没戏可演了。她们把狮子狗也牵到台上转了好些圈子,叫它从姑娘们裙子下面衔出花来,但也只演了三天,就没戏可演了。戏班老板说,在这个动乱年代,她和姑娘们无处可去了,要在这个和平的地方住下来。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叫人先在街道上给她们搭了一个大帐-篷,与此同时,街道另一头,一座土坯房子也开工了。戏班老板自己监工。房子起得很快,仅到十天,框架就竖立起来了。那是一座大房子,楼下是大厅,从一道宽大的楼梯上去,是一条幽深的走廊,两边尽是些小小的房间。姑娘们整天闲逛,银铃样的笑声顺着街道流淌。她们的衣服不大遮得住身\_体。我对戏班老板说,要给姑娘们做些衣服。这个半老徐娘哈哈大笑,说:"天哪,我喜欢这个从梦里醒不过来的地方,喜欢你这个傻乎乎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当时,我们正坐在大帐-篷里闲聊,这个女老板她还亲了我一口,不是亲其它地方,初是亲我的嘴巴!我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

姑娘们哈哈大笑。其中浓眉大眼那个笑着笑着便坐在了我怀-里。

老板叫她走开,她对我说这姑娘不干净。在我看来,她胸前的肌肤洁白,连露在外面的肚脐眼也是粉红的颜色,这么干净都叫不干净,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干净了。这个姑娘并没有立即离开我,她的手臂在我的颈项上缠绕起来,然后,用她肥厚的嘴唇贴住了我的嘴巴,我差点叫她憋死了。

老板给我换了一个她认为干净的姑娘。这个姑娘走到我跟前,那些姑娘们便嘻嘻地笑起来。老板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银元,老板说:"这是价钱,我的姑娘都有价钱。"

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了十个银元,老点了数,又放回去五个,把四个放在一口描金的朱红箱子罕,留下一个交给了那些姑娘,说:"我请客,你们上街买糖吃吧。"

姑娘们大笑,像炸了窝的蜜蜂一样飞出去了。

老板把钱箱钥匙系在腰上,说:"木匠正在装地板,我去看着。少爷要是开心,就赏姑娘两个脂粉钱。"

从修房子的地方飘来带一点酒气的松木香味,怀-里这个女-人也使人心旌摇荡。

我那男人的东西蠢蠢欲动,身-子却像这天气一样懒洋洋的。

姑娘十分乖巧,她脱—光了我的衣服,叫我只管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她来做所有的事情。她果然干得很好,我一动也没动,就让周身舒服了。之后,我们两个也不穿衣服,就躺在那里交谈。这时,我才知道,她们并不是什么戏班子,而是一群专门用身-子做生意的女-人。我成了她们在这里的第一笔生意。我问她,对那些对女-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土司们有没有办法,她说有。我说,好,这些老家伙他们有的是银子,从今天起开始做他们的生意吧。

晚上,土司们享受到了收钱的女-人。

第二天,老家伙们再聚到一起时,人人都显得比往常容光焕发。有人还问我,我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土司独睡空房,眼圈都是青的,她恨恨地对我父亲说:"看看你们麦其家吧,你的大儿子带来了鸦片,傻瓜儿子又带了这样的女-人。"

麦其土司说:"你又带来了什么?你也给我们大家带点什么来D巴。"

女土司说:"我不相信女-人有什么不同。"

众土司都说:"住嘴吧,每个女-人都大不相同。"

只有汪波土司没有说什么。楼上唱歌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大帐-篷里的姑娘却实实在在,美妙无比。

现在,土司们恍然大悟,说:"麦其少爷是请我们来享受这些美妙的姑娘。"

黄师爷说这些姑娘叫妓-女,那个大帐-篷叫妓院。

妓院老板对我说:"少爷有两个专门的姑娘,其它的姑娘你不能去碰。""为什么不能?""那些姑娘不干净,有病。""什么病?""把男人的东西烂掉的病。"

我想保不出身上这东西怎么会烂掉。老板叫来两个姑娘,-撩-起了她们的裙子。天哪,一个姑娘那里已经没有门扇,完全是一个山洞了,而另外一姑娘那里却像朵蘑菇,散发出来的臭气像是一头死牛腐烂了一样。

这天晚上,想到一个人那里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怎么也鼓不起对女-人的兴趣。便一个人呆在家里。土司们都到妓院去了。

我睡不着,便起来找黄师爷喝茶。我问他那些妓-女的病是什么病。他说:"梅毒。"

"梅毒?"

师爷说:"少爷,鸦片是我带来的,梅毒可不是我带来的。"

从他紧张的神情上,我知道梅毒很厉害。

他说:"天哪,这里连这个都有了,还有什么不会有呢。"

我说:"土司们一点也不怕,妓院房子修好了,土司们没有想离开。"

在妓院里,每个姑娘都在楼上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楼下的大厅一到晚上就亮起明亮的灯火。楼上飘荡着姑娘们身上的香气,楼下,是酒,是大锅煮着的肉和豌豆的香气。大厅中央,一个金色的喇叭,靠在一个手摇唱机旁,整日歌唱。

师爷说:"由他们去吧,他们的时代已经完了,让他们得梅毒,让他们感到幸福,我们还是来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黄师爷还给我讲了些有关梅毒的故事,讲完过后,我笑着对他说:"起码三天,我都不想吃饭了。"

黄师爷说:"对人来说,是钱厉害,但却比不过鸦片,鸦片嘛,又比不过梅毒。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我问他想说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对我说:"少爷,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对,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是谁。他说是汉人。我笑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好像我的母亲不是汉人,我的镇子上好多铺子里呆着的不是汉人,妓院里有几个姑娘不是汉人。听他那口气,好像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汉人。我自己就是一个汉族女-人的儿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认真,说:"我是说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这-下我懂了。没有颜色的汉人来到这个地方,纯粹只是为了赚点银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为了活命,像师爷本人一样。但有颜色的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我们的土地染上他们的颜色。白色的汉人想这样,要是红色的汉人在战争中得手了,据说,他们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颜色。我们知道他们正在自己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难分高下。每个从汉地来的商队都会带来报纸,因为我有一个智慧的师爷,像爱鸦片一样爱报纸。看不到报纸,他烦躁不安,看到了,他长吁短叹。他总是告诉我说:"他们越打越厉害了。越打越厉害了。"

黄师爷过去做过省参议,因为反对打红色汉人落到这个地步,但他又不高兴红色汉人取得胜利。那阵,在我们这地方,老百姓中间,都在传说汉人就要来了。书记官说过,老百姓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就算听上去没有多少道理,但那么多人都说同一个话题,就等于同时忿动了同一条咒语,向上天表达了同一种意志。

师爷总是说,他们还互相拦腰抱得紧紧的,腾不出手来。但现在,他突然对我说:"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想见我?"

师爷笑了,说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说:"好吧,叫他们来吧,看看我们喜欢那一种颜色。"

师爷还是笑,说:"少爷的口气好像女-人挑一块绸缎做衣服一样。"他说,这些人他们是悄悄来的,他们谁也不想见。他们还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颜色的汉人。

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是你的师爷,我不该知道吗?这种口气,我是不高兴听见的,他见我的脸变了颜色,便改口说,"少爷忘了,过去你的师爷也是有颜色的,所以,见到他仍我就认得出来。"我问这些人想干什么。师爷叫我回去休息,说这些人现在还不想干什么。他们只会做我们准许做的事情,他们会比镇子出的其他人还要谨慎。他们只是来看,来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着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在想:梅毒;还在想:他们。想到他们,我打算明天一起来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认出那些汉人是有颜色的。

这天,我起得晚,心里空荡荡的,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少了什么。我问下人们,今天少了什么,他们四处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饰,比如我们摆在楼里各处的值钱的器物,告诉我,没有少什么。

还是索郎泽郎说:"今天,太太没有唱歌。"

大家都说:"她天天坐在楼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阳一出来,塔娜就坐在楼上的雕花栏杆后面歌唱,本来,前些时候,我已经觉得时间加快了速度,而且越来越快。想想吧,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土哥们来了,梅毒来了,有颜色的汉人来了。只有当我妻子为了勾引年轻的汪波土司而引颈歌唱时,我才觉得时间又慢下来。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晕,时间加快了。

土司们都还没有从街上的妓院里回来,下人们陪着我走出房子,在妓院里没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阴鸳而得意的目光望着我。四处都静悄悄的,我的心却像骑在马上疾驰,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时那样吟吟地跳荡。土司们从妓院里出来,正向我们这里走来,他们要回来睡觉了。在街上新盖的大房子里,时间是颠倒的。他们在音乐声里,在酒肉的气息里,狂欢了一个晚上,现在,都懒洋洋地走着,要回来睡觉了。看着他们懒懒的身影,我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后来我想起了昨天和黄师爷的话题,便带着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认认那些悄悄来到这里的有颜色的汉人。走到桥上,我们和从妓院里出来的土司们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几个人鼻头比原来红了。我想,是的,他们从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们不知道姑娘们身上有什么东西。

45.有颜色的人

在街上我看到了些新来的汉人,却看不出哪些是有颜色的。只是在两家新开的商号里,看出来穿藏服的伙计其实是汉人。

在我常去的酒店,店主问我在街上寻找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要把颜色涂到脸上吗?他们的颜色在心里。"

"那我就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就在店里坐下来喝酒。我还跟他开玩实说要是他弟弟在,这些日子正好对麦其土司下手,报仇。我说:"要是那仇非报不可的话,这回可是最好的时机。"

店主人叹气,说他都不知道弟弟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那你来干怎么样?"

"如果我知道弟弟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想接着干了,我才会下手。这是我们两兄弟定好的规矩。"

他们的规矩有一条使我背上发冷,要是麦其土司在他们动手之前死了,下一个麦其土司,也就是我,将自动成为他们复执的目标,必须杀死一个真正的麦其土司,才能算报了仇,我当时就害怕了,想派人帮两兄弟干掉麦其土司。酒店主人笑了,说:"我的朋友,你可真是个傻子,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把我和我弟弟杀掉。"

是的,我的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想法。

店主说:"那样,你也不用担心哪一天我来杀你了。"他把我送出门;说:"少爷有好多事要干,回去吧,回去干你的事情吧。"

这里正说着话,妓院老板来请我了。还隔着好远的地方,姑娘们的笑声,唱机里吱吱嘎嘎的音乐声,和炖肉与煮豌豆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我在楼下大厅里坐下,什么东西也不想吃,也不想动坐在我怀-里的姑娘。我觉得空气里有梅毒的味道。我坐着,怀-里坐着一个干净的姑娘,听老板讲了些土司们在这里好笑的事情。连她手下的姑娘们听到就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来,但我觉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我问妓院老板有颜色的汉人的事情,她笑了,说:"有颜色没有颜色,是红色还是白色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颜色的男人都没有两样,除非像少爷一样。"

"少爷怎么样?"

她从牙缝里掏出一丝肉末'弹掉了,说:"像少爷这样,像傻又不真傻的,我就不知道了。"听口气,她像是什么颜色的人都见过。呸!散布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播放曲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挽从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一路上,在明亮的阳光下,把街道上的坐迅欲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僻啪声。好多人物面躲开它,一面向它吐着口水。都说,旋风里有鬼魅。都说,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魅都要逃避。但旋风越来越大,最后,还是从大房子里冲出了几个姑娘,对着旋风-撩-起了裙子,现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风便倒在地上,不见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想是没有找到有颜色的汉人的缘故,不然,空着的地方就会装满了。

就在我寻找旋风到底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时,下人们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泽郎带着一大群人上了马,不等我下令就出发了。马队像一阵旋风样刮出去。他们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踪影。索郎泽郎空手而回,叫人在院子里立下一根行刑柱,让尔依把自己绑在上面。我不伤心,但却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闭上眼,塔娜那张美艳的脸就在眼前浮现。这时,楼下响起了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那个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机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好多年来,她都在侍女里,和我日益疏远了。现在,她又发出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围着我的床铺转来转去。她叫主子不要伤心,并且不断诅咒着塔娜这个名字。我想给这个小手小脚,嘴里却吐得出这么多恶毒语言的女-人一个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来。我叫她滚开,我说:"不然就把你配给瞎了一只眼的鞋匠。"

侍女跪下来,说:"求求你,我不想生一个奴隶。"

我说:"那你出去吧。"

她说:"不要把我配给男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记着自己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烫着了我的心,我想说什么,但她掩上门,退出去,又回到侍女们的队伍里去了。

楼下,被鞭打的索郎泽郎终于叫出声来。

这使我身上长了气力,走到楼下,叫尔依住手。

这是尔依第一次为我行刑。想不到是索郎泽郎成了受刑人。绳子松开,他就顺着行刑拄,滑倒在地土司们都围在那里,欣赏麦其家行刑人精湛的鞭法。茸贡土司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我的眼色,又看了看尔依手中的鞭子,便把话咽回去了。麦其土司也是一样;现在,所有土司里只有一个拉雪巴土司是我真正的朋友了。他想说什么,我没叫他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处。我告诉这些土司,他们问我请他们来干什么,就是请他们来看茸贡家的女-人怎么背叛我。我告诉他们,明天,想动身的人就可以动身,他们身上已经有了我的礼物。

他们摊开双手,意思是说并没有得到我的礼物,却不知道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叫梅毒。

土司们都准备动身了。先后来跟我这个伤心的主人告别。

拉雪巴土司说:"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叫她女儿勾引汪波土司,少爷不要放过她。"

想不到,就在土司们陆续离开时,塔娜回来了。她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回来了。我妻子脸上的尘土像是一场大火后灰烬的颜色。她十分平静地对我说:"看吧,我这,辈子最终都是你的女-人,我回来了。"当初,她和麦其家死去的大少爷睡觉时,也是这样。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前上楼去了。土司们都看着我,而我却看着塔娜从容上楼。这时,她的母亲绝对不该出来,但这个老太婆出来了,出来迎接她美丽的女儿。茸贡女土司发现,美丽的女儿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塔娜看见母亲,立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塔娜望着她的母亲,坐在楼梯上大动悲声。

起先,女土司脸上出现了悲痛的表情,但慢慢地,女土司的腰直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这援助女儿狠狠唾了一口,使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下楼了。走到我面前时,她说:"这个无能的姑娘不是茸贡的女儿了!你这个傻瓜,上去哄她,叫她不要哭,我要告辞了!"

女-人的逻辑就是不一样,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眼下的事情就跟她没有干系了。我想这是不对的,但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父亲在楼上大叫不要放这个女-人走。麦其土司气喘吁吁地从楼上下来,对我喊道:"依了她的话,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将来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

他儿子傻乎乎地问:"将来?我怎么能当了麦其土司又当茸贡土司?"

土司们大笑。

麦其土司差点气晕过去,要不是下人们扶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土司太太也从楼上下来,冲着儿子大叫:"那你就先当茸贡土司再来当麦其土司吧!"

女土司笑了,对土司太大说:"你的糟老头子能活过我吗?"

女土司又对着她的女儿狠狠地唾了一口,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土司们也慢慢散开,有的人立即上路,有人还要到妓院里去过最后一个晚上。

风吹送着塔娜的哭声,就象以前吹着她的歌声一样。

书记官用眼睛对我说:"戏要散场严。"

黄师爷在屋里发愁。

他在为有颜色的同族到来而发愁。师爷因为反对白色汉人打红色汉人而丢官,但他还是宁愿白色汉人,取得胜利。他说,要是白色汉人取得这些地方,他还有条活路。而红色汉人来了,到底要干些什么,很难说了。我曾经出钱为白色汉人买过飞机,所以我跟师爷很快取得了一致:要是汉人,有颜色的汉人非来不可的话,那就叫白色汉人来吧。

塔娜被汪波土司放恋情欲的大火里猛烧一通,又被抛弃。

要是一个东西人人都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么东西别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要了。女-人也是一样那怕她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哪怕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的女-人。

让她一个人呆在那屋子里慢慢老去吧。

茸贡女土司跟我告别,我说:"不想带走你的女儿吗?"

她说:"不!"

我说:"汪波土司把你的女儿抛弃了。"

她说:"首先,她是你妻子。"

我说:"她会在那间房子里慢慢枯萎,慢慢死去。"

管家说:"还是问问茸贡土司想说什么吧。"

女土司说:"我要你在这么多土司面前保证,不会派人在路上追杀我。"大家都听到了这句话。索郎泽郎,尔依,土司太太都对我使劲摇头,他们不要我对这女-人有所允诺。但土司们却要我答应她的请求。他们知道,要是茸贡土司都能平安回去,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只好对女土司说:"好吧,你可以放心上路了。"

茸贡土司走远了,我又对请来的客人们说:"你们也都可以放心地上路了。"

又过了一天,客人们就走空了。

麦其土司带着太大最后离开。分手时,母亲的眼睛红了,但我们父子两个却无话可说。母亲从马背上弯下腰来,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在我耳边说:"儿子,耐心一点吧,我会看到你当上土司的。"

我想说来不及了,时间变快了,而且越来越快,却说不出来,我只说:"我会想你的,阿妈。"

她的泪水就下来了。

母亲抖抖马缰,上路了。整个马队的声音我充耳不闻,但母亲的马一迈步子,嗒嗒的蹄子就像踩在了我的心尖子上。我拉住了马缰:"阿妈,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她勒住马,站了一阵,终于没有说什么,一扬鞭子,马又开步走了。

傻瓜儿子又追了上去,太大从马背上深深弯下腰来,我告诉她不要再跟麦其土司睡觉,他已经染上梅毒了。看样子,她知道我说的这种东西是什么。虽说土司们的领地上还没有这种东西,但她是从早就有这种东西的地方来的。

管家说:"少爷怎么不提王位的事情?"

黄师爷说:"没有多少日子了。"

索郎泽郎要我准他去追杀茸贡土司,他知道我不会同意,这个家伙,他最终的目的是要我同意他去追杀汪波土司。这样,我就不得不同意了。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是汪波土司还在路上的话,就杀掉他。要是汪波土司已经回到官寨里,他还要动手,回来我叫尔依要他的狗命。

他二话不说,带两支短枪,立即就上路了。他起码该回头看看我们,但他没有,倒是我一直望着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他走后,我一天天地数着他离去的日子,也就是说,我的日子是以索郎泽郎离开丁多少日子来计算的。离开个天后,有人想要顶替他的税务官的位子,我把尔依叫来,叫那家伙吃了一顿皮鞭。这个吃鞭子的人本是索郎泽郎的手下,这回,却连身上收税人褐色的衣服也叫人剥去了。我叫管家翻了翻名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自由人,我便把他变成了奴隶。要是索郎泽郎能够平安返回,他就是自由人了。因为我不是土司,所以,手下多少自由人,多少奴隶,还要麦其土司来决定。但这次,我只是叫两个人调换一下,想来,父亲知道了也没有多少话说。

第十二天,桑吉卓玛的银匠丈夫来了。他老婆不在,卓玛到温泉牧场去了,去找那个跟她同名的牧场姑娘。因为她看我好久都没有跟塔娜在一起了。在我身边有两个塔娜,一个背叛了我,另一个却引不起我一点兴趣。

银匠来见我。我说这里并不需要他。

在这类事情上,管家总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他对银匠说:"桑吉卓玛在这里是一切女-人的领班了,你配不上他了。"

银匠大叫,说他爱自己的妻子。

管家说:"回去吧,土司真要成全你的话,叫他给你一个自由民的身份。"

银匠本可以好好求求我,他跟管家说话时,我就坐在旁边,但他脸上露出了匠人们骄傲的笑容,说:"土司会赏给我一个身份的。"然后,把装着银匠家什的搭涟放上了肩头,他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少爷,我再回来,你打银器就要付给我工钱了。"

他的意思是说他再回来就是配得上卓玛的自由人了。我说:"好吧,我付给你两倍的价钱"

银匠转过身去,我从他背影上看到了孤独和痛苦。我记起来,,当初他是为了桑吉卓玛而失去了自由民身份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又尝到了他当初吸引住了我的贴身侍女时,口里的苦味和心上的痛苦。这回,他又要为了桑吉卓玛而去讨回自由民身份了。我为他的前途感到绝望。

银匠此行是没有希望,但人都是一样的,银匠也罢,土司也罢,奴隶也罢,都只想自己要做什么,而不敢问这样做有没有希望。站在书记官翁波意西的立场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但他还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再冥思苦想。银匠都走出去好一会儿了,我才叫尔依骑上快马把他追回来,银匠看到行刑人来追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一路都在擦汗。尔依却把他带到妓院里去了。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银匠嗅到了烤肉和在骨头汤里煮豌豆的香味,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姑娘们把他扶上楼,他在床-上吃完了两大盘东西。在姑娘肚子上使劲时,还在不断打着饱嗝,他实在是吃得太饱了。

桑吉卓玛从温泉牧场上回来了。她空手而回,那个姑娘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跟从前的侍女坐在一起,相对无言。她悄声问我,是不是怀念过去。我不想说话。她叹口气,说我是个有情义的主子。我告诉桑吉卓玛银匠来过了。这回,轮到她叹气了。我知道她爱银匠,但如今,她实际上是一个官员了,她很清楚,只要哪一天我当上土司,她的奴隶身份会立即消失,所以,面对这个问题时,她沉默不语。

尔依进来报告银匠在妓院里一面打着饱隔一面干事时,桑吉卓玛流下了眼泪,她说:"感谢少爷使银匠得到了快乐。"

老板娘把银匠留下,她说:"晦,我正要打造好多银具嘛。"

从妓院回来的人都说,妓院里精致的银器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多了。桑吉卓玛又流了几次眼泪。她再也不肯跟管家睡觉了,但她也不去看银匠。这就是侍女与银匠爱情的结局。

索郎泽郎出发快一个月了,还没一点消息。这天,我望着通向南方的道路。塔娜的身后跟着塔娜,我是说,土司的女儿身后跟着马夫的女儿,我是说我妻子的身后跟着我的贴身侍女,来到了我的身边。那不忠的妻子刚刚吸足了鸦片,脸容憔悴,眼里却闪着疯狂的光芒,她的身-子在风中摇晃,我伸出手来扶了她一把,她好像整个人是在冷风里长成的。她说:"你的杀手回不来了。"

我不是个把什么都记在心里的人,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个傻子,而是聪明人了,而她却把我当成聪明人来对付了。她叫我记起了以前的事情。我下楼,把她丢在楼上。在下面,我叫一声塔娜,那个马夫的女儿就下来了,把土司的女儿L一个人凉在了上面。在高处,在雕花栏杆后面,风吹动着她的衣衫,整个人就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这么漂亮的女-人,要是迎风飞上天去,没有人会感到奇怪的,人生漂亮了,叫人相信她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但她没有飞起来,还是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一来,她的身-子可就要更加冰凉了。

我梦见塔娜变成了玉石雕成的人,在月亮下闪闪发光。

早上起来,地上下了霜,是这年最早的一场霜。要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

索郎泽郎终于回来了,他失去了一只手,还丢了一把枪。

汪波土司早在他迫上之前回到自己官寨里了。索郎泽郎一直等他走出官寨,好在路上下手。但汪波土司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呆在官寨里。后来,他才知道汪波土司得了怪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汪波土司在妓院里染上的梅毒开始发作了,男人的东西正在溃烂。索郎泽郎便大摇大摆走进了汪波家官寨,掏出枪来对着天上打了一梭子。他自己送上门去叫汪波土司的人抓住了。他们把他一只手砍了。汪波土司出来了,汪披土司脸色红润,没有一点病人的模样。索郎泽朗还是看出来了,这个人走路不大迈得开步子,就像-胯-间间夹着什么东西,生怕掉出来一样。索郎泽郎正望着地上正在变色的手,看了土司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汪波土司也笑了,笑的时候他的脸变白了,他说:"是的,女-人,看看女-人会把我们变成什么样子吧。"

索郎泽郎说:"我的主子听你这么说,会发笑的。"

汪波土司说:"你回去告诉他好了。"

素郎泽郎说:"我并不求你放过我。"

汪波土司交给他一封信,说:"你不要当自己是来杀我的,就当是来当信使的吧。"这样,索即泽郎才带着汪波土司的信回来了。临行时,汪波土司派人给他的断手筑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索郎泽郎自己也去看了。

汪波土司在信里说:"女-人,女-人,你的女-人把我毁掉了。"他抱怨说,在我新建的镇子上,妓院的女-人毁掉了他的身\_体,朋友的妻子毁掉了他的心灵。

他说,好多土司都在诅咒这个镇子。

他们认为是这个镇子使他们的身\_体有病,并且腐烂。谁见过人活着就开始腐烂?过去,人都是死去后,灵魂离开之后才开始腐烂的,但现在,他们还活着,身\_体就开始从用来传宗接代,也用来使自己快乐的那个地方开始腐烂了。

我问过书记官,这个镇子是不是真该被诅咒。他的回答是,并不是所有到过这个镇子的人身\_体都腐烂了。他说,跟这个镇子不般配的人才会腐烂。

前僧人,现在的书记官翁波意西说,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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