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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46.厕所

红色汉人把白色汉人打败了。

打了败仗的白色汉人向我们的地方不断拥来。

最初,他们小看我们。想凭手里的枪取得粮食和肉,我叫他们得了这些东西。他们吃饱了,又来要酒,要女-人,这两样东西,镇子上都有。可他们没钱,于是,又找我来要银子。这回,他们终于知道我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武装起来了。最后,他们只好把手里的枪交出来换我的银子,再用银子来换酒和姑娘。他们一批批拥向妓院,那个散布梅毒的地方。这是一群总是大叫大嚷的人,总是把硕大的脚印留在雪地上。有了他们,连饿狗们都找不到一片干净的雪地奔跑,留下自己花朵般的脚印了。黄师爷披着狐皮袍子说:"这些人冻得睡不着啊。"

我想也是,这些人都睡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因为黄师爷总要叹气,天一下雪,我就只好送些酒菜给他们。

这些人常常上妓院去,但却没有人受到梅毒折磨。我打听到他们有专门对付梅毒的药。我问了一个军官,他就给我送了一些过来。我没有这种病。不管我什么时候去那里,老板总有干净姑娘给我。我把药分成两份,一份给塔娜,她从汪波土司那里染上这病了。麦其土司也得了这病,我派人给他也送去一份,叫他知道傻瓜儿子并不想自己的父亲烂在床-上,臭在床-上。

这件事把父亲深深感动了。

他捎信来说,官寨的冬天十分寂寞。信里对我发出了呼唤,儿子,回来吧,用你在边界上的办法让我们热热闹闹过个新年吧。

"我问大家想不想回去,大家都想。失去了一只手的索郎泽郎,特别想念母亲。我问尔依想不想他的行刑人老子,他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我说,好,我也想土司和太太了。桑吉卓玛便带着一班下人开始收拾行装。在我看来,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这不是说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但我很少感觉到它。书记官说,他们不理解你是个傻子吗,这就是傻子的好处,好多事情伤得了平常人伤不了你,我想,也许,情形真是如此吧。

而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出发那天,下起了大雪。这是一场前所末见的大雪,雪花就像成群的鸟,密不透风地从天上扑向大地。下到中午,大雪把溃逃的白色汉人的帐-篷都压倒了。他耸着肩膀,怀-里抱着枪往我们这座温暖的大房子来了。这回,要是不放他们进来,这伙人真要拼命了。反正,不拼死也要冻死在外面了。我挥挥手,叫手下人收了枪,把这些人放上楼来。有些士兵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把脸埋在了雪里,好像再也不好意思来打扰我们了。倒下的人救回来几个,有些再也救不过来了。

我吩咐桑吉卓玛给兵们弄些吃的。

这时,任何人都明白,我也明白,我们其实是走不开了。那些兵住在楼房的一边,我们的人住在楼房的另一边。而在楼房的底层,是多年积聚起来的银子和财宝,我们一走,这些东西就是别人的了,就是这些白色汉人的了。

好在,我们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还能和平相处,戴大帽子的军官站在对面的回廊上向我微笑。那些士兵也躬着身-子下人一样叫我老爷。而我则供给你们粮食、肉、油和盐巴。如果他们还想镇子上的酒和妓-女的话,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大家都想保持一个彼此感到安全的距离。

大家都尽量在那个适度的距离上微笑,致意,但从不过分靠近。距离是并不被此了解的人呆在一起时必须的。只有在一个地方是例外,在那个地方,距离就好像不存在了,那地方就是厕所。我们是长衫的一派,在厕所里也不会暴露出什么来,但这些汉人,这些短衣服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掀起个光光的-屁-股。汉人士兵因为他们的白-屁-股而被我的士兵们嘲笑。

看来,想说清发生的事情,要先说说厕所。

先说厕所的位置。黄师爷说,我这座楼用了一个汉字的形状,他从书记官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把那个字写上。那个字真把我这座大房子的地基画了出来。这个字是这样的:"凹"。开放的一面对着镇子,我们住在一边,汉人们住在另一边。这个字的底部就是厕所。

我听过一些故事,把汉人和藏人拿来作对比的。一个故事说,一个汉人和一个藏人合伙偷了金子,被人抓住开了膛,藏人有半个胃的牛毛,汉人有半个胃的铁屑。藏人是吃肉的,而总是弄不干净,所以吃下了许多牛毛羊毛。汉人是吃菜的,无论什么叶子、根茎都得放在铁锅里用铁铲子翻来炒去,长此以往,就在胃里积存了不少铁屑。

关于胃的故事,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严格说来,这不是故事,而是一种比较。关于厕所也是一样。我们知道,不要说藏族人了,就是英国人也被汉人看成野蛮人。蛮于是他们对我们通常的称呼。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越感,比如说厕所吧。我远在英国的姐姐说,英国人最看不起汉人,因为他们最看不起中国人的厕所。我的汉人母亲也说过,要问她喜欢土司领地上的什么?银子,她说,银子之外就是厕所。

我没有去过汉人地方,不知道汉人厕所是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描绘一下我们的厕所。它就挂在房子后面没有窗户的那堵墙壁上。有个故事说,一个汉人的朝廷大官来时,把厕所认为是信佛的藏人为飞鸟造的小房子。因为只有鸟的房子才是在墙上挂着的,因为有高大房子的地方总有大群的红嘴鸦和鸽子盘旋飞翔。故事里说,这个官员因此喜欢我们,在朝廷里为土司们说了不少好话。住高房子的藏人把厕所挂在房子背后的半空中。

我们和客人分住在那个汉字两边的楼房里,厕所却在我们中间。所以,在那个特别服天,厕所就成了双方时常相会的场合。汉人士兵们在挂在墙外的小木房子里撅起-屁-股,冬天的冷风没有一点遮拦,自下而上,吹在他们的-屁-股上。这些兵忍不住要战抖,被我的人固执地理解成对我们的恐惧。我想叫他们明白,汉人在厕所里打抖是因为冷风,因为恐高。

黄师爷却说:"叫他们相信别人软弱,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呢。"

我便继续让他们在厕所里嘲笑对手。

我有一个单独的厕所。

去这个厕所先要穿过一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铜火盆里烧着旺旺的炭火,我一进去,香炉里就会升起如椽的香烟。两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婆子轮流值日。从厕所出来,婆子会叫我坐下,在火边暖和一下,并用香把我从头到脚熏上一遍。我叫黄师爷请败兵里最大的官与我共用这个厕所。邀请发出不多久,我和那个军官就在厕所里会面了。我请他在炉子边坐下来,等两个婆子点上香,等香气把整个屋子充满,一时间,我还找不到什么话说。还是军官先说话,他叫我一起抗击共产党即将开始的进攻。他说,共产党是穷光蛋的党,他们一来,土司没有了,像我这样有钱有枪的富人也不能存在了。"我们联合起来跟他们干吧。"军官的表情十分恳切。说到共产党对有钱人干的事情,他的眼睛红了,腾一下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知道军官在跟我谈论生死他关的问题,但我该死的-屁-股实在把持不住了。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冲进了厕所。这时,正有风从下面往上吹,军官用一条丝巾捂住了鼻子。从我这里出来的臭气熏着他了。我拉完屎,回到屋子里,两个婆子上上下下替我熏香。那个军官脸上竟然出现了厌恶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发着这样的臭气。在这之前,我还跟他一样是有钱人,一泡屎过后,情形就变化了,我成了一个散发臭气的蛮子。是的,军官怎么能在厕所里跟我谈这样重大的问题呢。

回去后,我对黄师爷说:"该死的,叫汉人去大汉人吧!"

黄师爷长长地叹气,他是希望我跟白色汉人结成同盟的。

黄师爷又对我说:"恐怕,我也要跟少爷分手了。"

我说:"去吧,你老是记着自已是该死的汉人,你想跟谁就去吧。"

我不能说厕所里那么一股臭气,是使我和白色汉人不能结盟的唯一理由,但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理由。

春天终于来到了。

我的人说,汉人士兵在厕所里再不打抖了。一是风开始变暖,再则,他们已经习惯悬在半空中拉屎,恐高症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我跟最大的军官在厕所里又一次相遇。我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但他对我说:"春天来了。"

我说:"是的,春天来了。"

之后又无话可说了。

春天一到,解放军就用炸药隆隆地放炮,为汽车和大炮炸开宽阔的大路向土司们的领地挺进了。土司们有的准备跟共产党打,有的人准备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听说他派去跟共产党接头的人给他带回了一身解放军衣服,一张封他为什么司令的委任状。茸贡女土司散去积聚的钱财,买枪买炮,要跟共产党干。这个女-人仿佛又变年轻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她说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也不知道共产党会把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麦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说,我要是抵抗共产党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黄师爷都主张我跟白色汉人谈判。黄师爷说:"要干就下决心一起干,不干,可以让他们住在外面去了。"

管家说:"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我笑了,说:"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大家都笑了。

管家很认真地问黄师爷,汉人-屁-股里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没有臭味。黄师爷说有。管家还要问他是汉人的屎臭还是藏人的臭。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黄师爷不怒不恼,把管家的问题当成玩笑。他笑着说:"管家还是问少爷吧,他跟汉人在厕所里一起呆过。"

大家又笑了。

我已经准备和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了。又一件事情使这一切变成了泡影。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跟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坐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话说,因为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时,都把他叫到身边来。灯芯僻僻地响着,书记官眼里的神色迷悯惶惑。这时,索郎泽郎脸上带着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进来了。他带进来的风吹得灯苗左摇有晃,他大声说道:"终于抓到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我说,对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除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在吃我的,穿着我的之外。索郎泽郎觉得这就是跟我有关系,这是下人们的见识,以为给几点什么东西就算是有了关系。共产党就要来了,但他却盯住一个女-人不放。

索郎泽郎没有杀掉汪波土司,十分不好意思。这回,他终于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发现一个白色汉人军官从塔娜房里出来,便叫上人,把这个人腰里的小手枪下了,推下楼来,叫尔依绑在了楼下的行府柱上。他把我拉到门外,但我看不到楼下的情景,只听到行刑人挥动鞭子撕开空气的声音,和被鞭打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远远近近的狗也发了疯一般跟着叫开了。

塔娜又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狗咬声在月亮里回荡。

47.炮 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也思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朗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我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

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晒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书记官,索郎泽郎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怪我不能早给索郎泽郎一个自由民身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郎泽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贱人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鸥.,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

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来了,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曲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干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身上更多的地方,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乎乎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春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也有入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实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抢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食肉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干,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春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上控瞒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地说红色是藏人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使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帐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日渐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其土司挟持了,强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那间墙壁花花绿的妓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逼到与红色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荡。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干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炮声,我的心被忽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抓住来,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帐-篷,女-人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二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宫寨。官寨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疯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进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当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减道。

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额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父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们从不休息。父亲说:"这些红色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父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白色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我们便继续吃酒。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色汉人燃起了大堆簧火,火苗在夜色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簧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郎泽郎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个大洞的索郎泽郎。

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红色汉人的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扬,对方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我看了看母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是春天正在到来的晚上。--湿--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都刮跑了。从官寨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腐败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身边缭绕。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吸。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库里的麦子、白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睡着了。

这一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零零碎碎,但却把我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梦见了。当太阳晃着眼睛时,我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里,就睡在小时候睡的那张床-上。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边了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庙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_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夫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工?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鸣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过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高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枪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枪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个烟泡。她用牛奶洗了脸,喷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红色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枪的手给汗水打--湿----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平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咕咕地开了。土司太太说:"儿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藏人了。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满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嘎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酒吞下了几个鸦片姻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丁几个泡子,侧身在花团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父亲,母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父亲说:"傻子啊,你母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衣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是自杀了。

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枪握在手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爆炸声里摇晃。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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