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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985

梁思申的圣诞礼物被收发室照着地址又送到总厂生技处,于是落到也在总厂的程开颜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一包礼物,想到宋运辉曾经给她看过的照片,那照片里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绝望的美少-女,程开颜满心不是滋味。中午,两人相约一起在食堂吃饭,程开颜将包裹交给宋运辉时,又看到他脸上绽放的欢愉。

程开颜忍不住嘀咕一句:“那么高兴干什么呀,你又不能飞过去。”

宋运辉这才想起这件事还没跟程开颜解释,忙把与梁思申的关系与程开颜简单说一下,没想到程开颜听了患得患失,既高兴没那么个假想敌,又心烦宋运辉没有一开始就爱上她,一脸花花绿绿的表情。宋运辉没去搭理程小猫的小心思,也顾不上吃饭,掏出钥匙拿出钥匙串上面的小刀打开严严实实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书,忍不住失笑。再看书的标题,却是管理方面的书籍。他从德国回来,曾写信告诉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国的见识和对德国工厂管理的赞叹,没想到梁思申这个有心人就寄来这么一堆书。

程开颜虽然知道了宋运辉与梁思申的关系,可心里没法放得下,看着宋运辉拿信下饭,她无心咽食。再说,信上所写都是英语,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着宋运辉看完,仔细折叠好信压进书里,才问:“都说些什么呀,这么高兴。”

“他们美国的教育方式与我们非常不同,有意思。”宋运辉没多说,就换了话题,“程小猫,我打算春节前几天回家,你准备请假三天,跟我回家见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车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妈过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总让别人替我春节值班。你看行的话,我晚上跟你爸说一下。”

程开颜的关注点立刻跟着转移,再无心思关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妈会喜欢我吗?我得拿什么礼物去?穿什么衣服最好?要不要俭朴一点的样子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担心什么,你平常什么样子,去我家也什么样子,我前一阵赶新设备安装,人又臭又脏,你们一家不也没嫌弃我吗?我已经去信跟爸妈说了你我的事,这次回去与他们讨论一下结婚时间和程序,回来,就得问你爸妈要人咯。我这回春节就穿你替我做的衣服。”

程开颜听了又-羞-又开心,所有有关浪漫求婚的种种猜测和期待全都抛到脑后,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婚这个结果。她开心得眼睛嘴巴都没了,笑了半天,才听耳边又传来宋运辉的声音,“穿你的米黄色滑雪衫去,最好看,像洋娃娃。礼物?好像应该是我爸妈给你见面礼?我不清楚,反正你别太隆重,以后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讲究这些。决定了?”

程开颜重重点头,宋运辉想问题很周到,她反正听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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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晚上跟你爸妈说一下。哎,你说我们两个,尤其是你,到结婚年龄了没有?”

“我怎么会没到。”程开颜急得瞪大眼睛,但见宋运辉笑得很是古怪,这才明白上当,“我跟你同岁呢,女孩可以比男孩早两年结婚,你才不到结婚年龄呢,你才小孩子。”

宋运辉笑眯眯地看着程开颜,不与她争,却看到程开颜身后过来虞山卿。他伸手与虞山卿打个招呼,虞山卿过来看一眼程开颜,才问宋运辉:“你们年度总结什么时候给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开颜瞥虞山卿一眼就低头吃饭,不理。宋运辉微笑道:“我下午赶出来就给你。那么要紧?”

“当然,都等着你们这些总结写总厂总结呢,你晚了我们巧妇难为。千万帮忙,下午我再晚都等着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下午一定送到。”宋运辉伸手,与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着宋运辉的手,俯身用程开颜也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问一句:“什么时候结婚?”

“年后。”宋运辉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松开宋运辉的手,走了。

程开颜这才抬起头,好奇地问:“他那么踩你,你还对他客气?”

“该不客气时候不客气,该客气时候客气,又不矛盾。以后工作方面还得经常合作,见面总得留三分情面。你饭都凉了吧?叫你去我寝室吃你不去。”

“让人看着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饭?有什么不好?”

“我家有我爸妈哥哥在,不一样呢。”

“小封建。”宋运辉哭笑不得,当初踊跃找到他寝室去的也是这个小封建,不知她当初鼓了多少勇气才出现在他寝室。对于程开颜那些丢西瓜捡芝麻的逻辑混乱思维方式,宋运辉有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很想下手捏捏那张很无辜的脸。宋运辉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他家住一天那意味着什么,怕小猫还真认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运辉的操守,一口答应女儿春节前请假跟去见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将结婚日期提上饭桌,程厂长毫不犹豫说,早办早好,早办好宋运辉就搬来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运辉很感激二老一点不见外。

宋家二老看见那么个水灵灵的准儿媳也喜欢不过来。程开颜还想表现表现,显示自己很贤惠,很能干家务,但二老不让。两个小的都没事做,宋运辉就带程开颜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后山,到姐姐坟前,跟姐姐说一声。程开颜心软,以前听宋运辉说起他姐姐的事就哭得淅沥哗啦的,今天也是。宋运辉握着程开颜的手,等着她哭完,两人一起下山。到下面,才问:“闻到臭气没有?我们去看看,他那养猪场办怎么样了。”

“早闻到了,比我们总厂还臭。去看你姐夫吗?”

宋运辉点点头,带程开颜推着车走下去,一路告诉砖窑是怎么建起来的,以前的鱼塘怎么给填了,为什么会想到养猪,电线厂是什么原因,还有那边高大的龙门吊是怎么回事。程开颜跟听故事似的,觉得很传奇。经过电线厂,宋运辉拐进去看看,没看到污水沉淀池,不由暗中摇了摇头,但当着程开颜的面,他不便说什么,又找去村办公室。

四只眼会计认识宋运辉,一看见热情得不得了,告诉说正好县长下来,东宝书记带着县长去养猪场了。一定要带宋运辉去养猪场看看,说那儿赚钱得不得了。宋运辉把程开颜向四只眼介绍一下,自己带着程开颜去雷东宝家看看雷母,寒暄几句,送上年货,两人才一起去养猪场。

程开颜到路上才悄悄问:“你姐夫是不是挺厉害一个人?电线厂和那个村办公室里遇到的人都对你客气得不得了。”

“他很能干,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点更好。”可这话出口,宋运辉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点,可能就达不到今天的能干了。”出国一趟,又主持大设备安装半年,宋运辉考虑问题心胸成熟许多,对雷东宝已经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需要方方面面考虑的东西太多,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只好抱着脑袋勇往直前了。雷东宝这个一村当家的,压力不小。

程开颜笑道:“你都说他能干,他一定能干得不得了。”

宋运辉想,雷东宝能干吗?可他似乎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能干,“他……比较敢,敢作敢为,可考虑问题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没他胆子那么大。我们没可比性。”

说着就到养猪场,骑自行车,眨眼可到。所以一村子都是猪臭荡漾。小雷家的人大多认识宋运辉,他进养猪场跟进电线厂一样便当。进去换上高筒靴,踩过药水池,揭开帘子,里面就是热烘烘臭烘烘的猪场。雷东宝正陪着陈平原参观,一看见有外人进来,看清是宋运辉,撇下陈平原就跑过来,大叫着抓住宋运辉的两手,“你今年一会儿听说去西德,一会儿又听说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妈了。多谢你拿来的外国糖,你还记得我妈最爱吃糖。你对象?你妈提起过。”

“谢什么,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爸妈。我女朋友程开颜,小猫,叫大哥。”程开颜在与雷东宝大力握手中叫了声“大哥”,觉得这个姐夫对宋运辉真热情,因此她虽然觉得这个姐夫穿得很乱糟糟长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这姐夫。

“小猫?哈哈哈。好好疼你对象,你姐要能看见,她不知道会多高兴。”

“刚上山跟姐姐说了。大哥,你去忙,忙完我们再说话。”

“难怪你对象眼睛血红。你一起去听着,又不是国家机密,顺便给我岀主意。我这儿想再引进种猪,再造一排养猪场,可钱不够,拉县长来要他支持。走。”

宋运辉跟去,见程开颜有些惊讶地圆睁着眼睛,微笑问:“好玩吧?”

程开颜点头:“好玩呢,跟他姓一样,风风火火,可一张脸真凶。”

宋运辉笑笑,上前跟陈县长握手,见雷东宝介绍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绍,“我在邻市金州总厂一分厂XX万吨XX工程工作。”

“噢,知道,重点引进项目啊。你……我想起来了,你还上了省报。我还说怎么看着这名字这么熟悉,原来是从你姐夫这儿听到的,年轻有为啊,相当年轻有为。你该多给小雷家指导指导,东宝同志政治觉悟太低,哈哈。”陈平原很是亲切。

程开颜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补充:“宋运辉现在就管着大工程车间呢,是我们总厂最有前途的车间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宋运辉笑嘻嘻地说,“陈县长,一直听说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东宝同志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实践者,东宝同志不容易啊。”

雷东宝一向不愿意听这种官话套话,打断道:“我先行什么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户,还都是从小舅子这里学来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现在还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陈县长,你不是说我改革吗,批我三十万,我自己有多少垫多少,我争取把猪场扩大两倍。”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这些猪圈不都空着吗?”

“那是这几天大猪刚出栏,等过年小猪就得全搬过来,不够用了,不信你去看。”说完拉着陈平原就走,态度看上去极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来小猪早可以分栏,这几天太冷,怕它们冻死。县长你去数数,那么多小猪,这些猪栏怎么够。”

程开颜跟着去另一个房间,又趟过药水池,一看见满地雪白肥胖的小猪滚来滚去,喜欢得不得了,她还在说“好玩”,雷东宝早一句话扔过来,“好玩个啥,你们结婚早点生个胖娃更好玩。”程开颜立刻一张粉脸通红,旁边的人都笑,反而只有雷东宝没笑,他即使是笑也没笑的样子。

陈平原问:“多少小猪?你这里能养多少大猪?”

“这一茬的还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来只,我这里只能养一千只大猪。听说一般夏天猪卖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几头下来做种猪,争取今年年底岀栏三千头。镇信用社说没那么多钱,陈县长,我找你,你钱多,你笔头硬。”

宋运辉听着心里想了想,觉得这个扩大计划可行。不过他没插嘴。陈平原背双手看着小猪,好一会儿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后给你。”

“最慢年后吧,否则猪圈盖起来都赶不上猪长肉,很快挤不下。陈县长,你有钱。”

“有钱也得走对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给的。”

“后天,后天也行。你说,这如果扩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赶上市养猪场。”

“索性再扩大一点,年岀栏五千头,规模化养猪。”陈平原想了后又来一句。

“怕市场容不下,活猪又不能库存。”宋运辉终于插上一句。

雷东宝却道:“你给我六十万,我就扩成五千头。”

陈平原道:“好。我明天再过来,今天中饭不吃了。小宋,经常回家来,多支持家乡建设。”

陈平原走了,宋运辉看着车尾风尘滚滚,问雷东宝:“五千头,市场吃得下吗?”

“去年一千头,再加一千也不成问题。今年大伙儿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饭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点事。”雷东宝又进去养猪场,大声喊出雷士根,要士根准备一笔钱拿信封装好,明天交给陈平原。陈平原要的还不是这个。出来,他已经变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万,我就有钱扩电线厂,电线厂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扩我的电线厂。猪场还是扩,他只要钱给了我,三千五千随我说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帐?”

“算什么。谁找我算帐都轮不到他。”

宋运辉一怔,忽然领悟到什么,瞥了程开颜一眼,也是隐晦地道:“你小心着点。”

“怕什么。今天去你家吃顿好的,我妈烧菜最差,最好你烧菜。”

“我也想吃小辉烧的菜,他总说他烧得比我好。”程开颜不明白两个男人说话中的严重问题。

“他肯定比你烧得好,他做什么都动脑筋。小辉,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觉只有六个小时,有时候还没得睡。现在终于好了,已经胖点回来了。”

“男人嘛,苦点怕什么。以后你在家替小辉收拾吃的穿的,让小辉好好干活,他脑子好,别让他把脑子浪费到小零小碎上。小程,以后全交给你了。”雷东宝不由想起宋运萍在的日子,那时候他钱还不多,可生活多么惬意,简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这个小程没长大的样子,以后小辉还不知怎么吃苦,他得先帮小辉教育小程。程开颜笑着答应,却一点没觉得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意思。

宋运辉听着一笑,却想到雷东宝如今孤身一人,雷东宝是什么都不会做,与他不一样,总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里矛盾了一下,才道:“大哥,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再找个吧,家里总得有人。”

“胡说。”雷东宝一声吼,就没了下文,一张脸墨黑。

程开颜吓得猫在宋运辉背后,不敢看骑在旁边的雷东宝。宋运辉倒是不怕,听着还挺欣慰,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总耽误雷东宝,他叹了声气,道:“我和我爸妈都不会反对。”

雷东宝不答话,脱下手套,将手心翻转给宋运辉看。当年他在手心写的字,如今虽然笔划早已辨认不出,可好几处黑点就跟纹身一样永留手心。宋运辉看了,也就不再相劝,他反正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宋运辉本来话就少,雷东宝一样不怎么会寒暄,再加两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开颜又被雷东宝吓得不敢说,回宋家一路竟都没说话。

终究还是宋运辉下厨炒了两只菜,特意放到雷东宝面前,算是给雷东宝一个安慰。却换来雷东宝一个白眼。程开颜后来了解内情后,感动得不得了,更对雷东宝刮目相看。

送走程开颜后,宋母一直担心家里简陋,会不会让准儿媳看不起,宋运辉倒不担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却被告知雷东宝早就做过。他看看家,也确实低矮老旧潮--湿--,好几处漏风,该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来的钱加上家中储蓄都拿来盖房,父母却说要给他结婚派用场,不肯。无论他把德国的居住环境怎么跟父母宣传,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钱花在他结婚上。他赌气说他旅游结婚,不办酒席。说出这话,宋运辉还真心动,旅游结婚是个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东宝照旧送年货上门,宋运辉自作主张跟雷东宝商量盖新房子的事。雷东宝已不再计较宋运辉叫他另娶,两人当着宋家二老的面商量,最后争论结果,宋运辉出钱买全部材料,雷东宝叫来人工盖房。房子式样是宋运辉画出来的,有点西德见过那些别墅的味道,两层楼,屋顶和窗搞得很复杂,但被雷东宝否认一半,最后的定案四不像。两人当场计算水泥石灰砖瓦等用料的数量价钱,宋运辉让父母年后就把钱从银行取出交给雷东宝。如果不交,他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给雷东宝。宋家父母无奈,只好答应。

宋运辉也跟雷东宝说了西德人居住的环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规划多好,雷东宝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规划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园。宋运辉大有兴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当天就去小雷家山头看了半天,可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觉得无从下手。中国毕竟人多。

闲时问起妈妈,小杨馒头还来不来,宋母说夏天时候小杨馒头跟几个常买他馒头的告了别,还真带着他弟弟闯东北去了。宋运辉心下有点佩服这个小杨,年纪那么小,竟能闯去东北,不过,现在是春节,小杨馒头应该回家过节了吧,不知他在东北做得好不好。

小杨馒头姓杨,叫杨巡,弟弟杨速。杨速初中毕业,兄弟两就带上两担家乡产的插座插头等小电器,坐火车赶去东北。一路聊天,杨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们兄弟挑着馒头担子拎着鸡蛋篮子天天走走走,现在又走走走,越走越远,走去东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乡们在东北一个城市花钱找关系地租下百货商店里的电器柜台,小杨兄弟前去替他们看柜台。卖掉多,两兄弟挣得多,卖掉少,两兄弟挣得少。两兄弟看一只柜台,杨巡嫌太闲,就带上样品走街串巷找单位去推销。门房们见杨巡人小可怜,笑得又甜,常肯私下指点一二,告诉杨巡该找哪个关键人物。杨巡虽然人小,胆子却大,再说已经做了一年的馒头生意,嘴皮子灵光得很,即使面对严肃的老头都不畏惧,常能把人说得心软。可他才开始做电器,不懂什么单位用得着这些电器,经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强看他这个人的份上买两只插座。不过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柜台的生意好一些。杨巡想,这就算是守两只柜台挣两份工钱的意思。

这样子东奔西跑两个多星期,终于一家工厂供销科长被大热天汗流满面的小小杨巡感动,写出五种电器问杨巡有没有,杨巡忙说有,从包里拿出两种符合规格的让科长试用,说其他三种没带着,等下立刻拿来。其实其他三种杨巡管的柜台没有,但他们老乡在本市做电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一处柜台找到那三种电器,跟经理叫老王的人老乡见老乡,拿家乡话商量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种电器飞快送去那家工厂,正好赶在下班前。那家厂供销科长挺感动,要杨巡三天后来问问,看试用结果怎么样。杨巡三天后一问,科长一下要了五种七十多件,可把杨巡乐坏了,自行车整整送了四趟,花了两天才送完。

拿来一笔不菲的分成,杨巡高高兴兴地去农贸市场买了一斤最便宜的猪肚-皮肉,和弟弟敞开肚子吃了一顿红烧肉。然后他依然走街串巷,寻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机会。依然是有时有收获,有时没收获,但是那些要货多的厂家他都好好记下来,隔三岔五上门去喊着叔叔伯伯地拜访一趟,陪个笑脸,总能有点收获。时间长了,手头的单子越来越长,不得不在百货商店买一本小笔记本记录。这些都成了他手头的法宝。两兄弟的伙食也渐渐好起来,菜里越来越多见荤腥。

但好景不长,很快,东北的冬天就来了。东北的冬天严酷得令人绝望,漫长得令人绝望,从不长冻疮的小杨家兄弟先是四只手肿得跟他们以前卖的馒头一般,然后破皮溃烂,偶尔见骨。两人努力抗寒,努力适应环境,购买本地人的衣服御寒,购买特殊的煤炉放屋里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来,花去他们好多刚挣的钱。等他们学会伺候煤炉,他们手上的冻疮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两兄弟终于把冰上骑自行车的绝招也学会,终于适应东北的严寒。

终于等到他们期盼已久的春节。元旦后,老乡们就聚在一起谈论回家的事,说到回家大家都兴奋,可想到租房或者仓库里放的货物,大家又担心一个春节回来都给小贼清了。杨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虑几天后,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货物都放到老王那只最大的仓库里,他不回家,由他守着仓库。要老王他们带他弟弟杨速回去回来。他经常从那些老乡手里拿货,大家大多认识他,相信他为人,再说又是摸得到家门的老乡,岀什么事有地方算帐,大家于是都感谢了杨巡,纷纷回去取货,将东西堆到老王仓库。货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进杨巡的一张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给他生煤炉。

杨巡一个人度过最凄清的冬天,每天钻被窝里看大家留给他生煤炉用的报纸杂志书,饿了在煤炉上烤两只馒头,只有大年初一那天他才吃一顿饺子。春节后全城老乡只有他一个柜台营业,生意倒是很好,赚了不少。等元宵过后,老乡们才陆续回来,他守着仓库将东西一件不少地交还老乡,赢得那些老乡对他的赞美,尤其是老王对他从此青睐有加。

等将最后几件货色交出,天也渐渐暖了,很多工厂轰轰烈烈开工,需要购买货品,杨巡怎肯放弃这等机会回家探亲,直把这一波小高峰做过,又小赚一笔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许多老乡客客气气跟杨巡商量,要他帮忙带点货色回来。杨巡本不答应,他自己还想带货,半年做下来,已经知道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他想带点好卖的回来租屋里放着,省得永远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摊开信纸细细一算,那么多人要他带东西,他不如再问几个人要带什么,都攒一起,索性叫一辆车放过来,不知有没有得赚。他第二天就找运输公司,问了去他家乡的价钱。再跟老王他们一商量,大家都说主意好。于是本来想叫杨巡带货的,都数量翻倍。

出门在外,做的都是小买小卖的小生意,都对进价异常计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最便宜的进货处,都会偷偷找上杨巡,递给一张纸条,要杨巡保密,上面写着一商品从A厂家进货,找甲某,是多少价钱,合计多少前,问哪个地址拿钱等,要杨巡一丝不差地按纸条上写的去做,其中当然也有欺负杨巡人小听话方便差遣的意思。没等杨巡上火车,他们的电报早飞向家里说明情况。

杨巡一手接了二十来张纸条,他又不是个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说的做,他在家里得忙得无头苍蝇一般找一个月的货都不够。他坐火车上画了一张大表格,同一产品都写在一条横线上,几家一比较,就可以比岀谁家最便宜,谁家质量最好等结果。回家后,他骑他妈的自行车货比三家,拿几个人加起来的巨大进货量砸人家厂家,压厂家的岀货价,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价更低的价,人家厂家见他还如同见亲人。

杨巡边打边学,学了就打,忙碌二十来天,将货差不多配齐,只差电线。十几个人需要进电线,其中八个人想进一家叫登峰电线厂的货色。杨巡以前一年天天挑着馒头担子到处转,当然知道那家登锋电线厂在哪里。一大早他骑车出发,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俩馒头吃了,才冲下山坡到那登峰电线厂。

到厂一看,好家伙,整三条生产线,其中一条还是簇新,壮观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为车间没墙,站门口就可一目了然。难怪品种齐全,那么多人要的货色全有。

已经进了那么多货,杨巡稍有经验,进厂门就直奔办公室。登峰电线厂厂长办公室里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那个对着门坐的凶汉看见杨巡,瞥了一眼闭嘴不说。背着门的那个就回转头来,看到毛头小子杨巡,就道:“我们停止招工了。”说完就又背过身去。这里面的正是雷东宝与雷士根。

杨巡立马笑容可掬地抛出大买卖,“大叔,我来买两千捆电线。”他既然人微言轻,那就进门就抛大买卖,砸死对方。

这话一出来,雷士根又转回头,笑道:“回家叫你爸来,别寻开心。”

“我叫杨巡,钱我已经带来,跟大叔谈个价钱。不过有些需要定做。”杨巡走进办公室,镇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雷士根立刻明白眼前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门。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给杨巡泡杯茶。杨巡总觉得身侧像有一束火线烤上身来,顺着看去,却是雷东宝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视。他忙陪笑打个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东宝依然虎视眈眈,“你家做什么的?要那么多电线做什么去?他们放心你来?”

“大哥年轻有为,怎么看都不到三十,哈哈,这位大叔才是上了三十啦。我家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养家糊口,这次回来帮大家发一些货。大哥,听说小雷家村支部书记也是早年父亲去世的,都说他年轻有为,我说这是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得早早跳出来挣钱吃饭,养活弟妹,不做事都等着喝西北风啊。”杨巡满嘴好话拉关系。

雷东宝一听笑道:“士根哥,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们还不是让穷逼的。以前只有一个目标,吃饱饭。”

直等雷东宝说了话,雷士根才道:“还真是的,那时每天想着能不打光棍已经美死了。小杨,这是我们村雷书记,我是登峰厂厂长,也姓雷。你说吧,要什么规格。”

杨巡忙伸出两只手非要捧住雷东宝的一只手握了,连声说“久仰久仰”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雷士根。雷东宝对这种客气早已习惯,没啥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对杨巡印象加好。雷士根看了纸条,又看看自己手头的报表,道:“有两种没有库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后天来拿。”

杨巡问:“雷厂长,你们电线足尺吗?”

“当然足尺,我陪你去车间随便找一卷量一下。”雷士根摸岀一把五米卷尺,“东宝书记,你坐会儿。”

“有没有不足尺,短个四、五公尺的?”

雷士根心头不快,道:“你疑心倒重,跟我下去量量就知道。”

杨巡察言观色,忙笑道:“雷厂长误会了,我们成批卖给国营厂的电线,一般都给居民买电线剪下几公尺后的卷,反正他们拿去厂里,电工自己还得偷剪几公尺回家,没人会查。可我们这样剪了包装会松,碰到仔细的会被看出来。不如你们这儿先扣下几公尺,我们把价钱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画红圈的这几种,就要短尺的。”

雷士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猫腻,不由与瞪着眼睛的雷东宝面面相觑,嘻笑道:“哪有这样作弊的,不怕让人查出来砸你铺面?”

杨巡“嘿嘿”一笑:“我们小本经营,看到国营厂采购的又得递香烟又得送好处,不从这里短斤缺两还赚什么?他们拿了好处,还哪里会来砸我们铺面。”

雷东宝道:“还有比红伟更滑头的。你们都那么做?”

杨巡一笑,哪是都那么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货,他到处上门推销,找的大多是国营企业,最需要这种短斤缺两电线。但他嘴里说:“都那么做,否则我怎么知道。雷书记跟雷厂长慢坐,我自己去车间量尺寸。”

雷东宝看杨巡笑着露着两颗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远,才道:“这人谁敢用他?谁抓得住他?说话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什么时候让他骗了都不知道。”

雷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们给他定做一批,我们自己不干,还是足尺。不能明着开这个口子,我们那么大摊子,要是都学会生了那小心思,我们还怎么管得过来。”

雷东宝点头。想了会儿,道:“你防着点,如果有人开这口子,敢昧村里钱,先往死里打,再送他去坐几年牢。看谁还敢。”

雷士根犹豫了下,“四宝说,老书记收人钱物,批低价砖给人。”

雷东宝一时愣住,死死盯住雷士根,好久不语。这时杨巡回来,跟雷士根就着各种规格谈价,将价格压到他满意地步,才交出预付款,约定后天取货。雷东宝一直不语,双\_臂抱胸前发呆。连杨巡走时打招呼说再见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雷士根回来,他才难得地压低声音,问:“你调查了没有?”他知道雷士根不将细节调查清楚绝不会胡说八道,与四宝为人大不相同。雷士根既然说了,那就确有其事,所以这个问题才严重。老书记是他恩人,又是德高望重,哪里能往死里打。

“调查了,证据确凿。跑拖拉机的好几个人知道。”雷士根取出一只信封,“里面是证据。”

雷东宝拿来证据细看,眉毛越拧越紧。看完,拍案而起。雷士根忙也跳起来,一把拖住雷东宝,“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没跟你讲,先把外围调查做好了才告诉你。你妥善处理,老叔与别人不一样。”

“大伙儿都看着。”雷东宝简直可说狰狞。

“可他是老叔,不是别人。”雷士根死死拖住雷东宝,“或者悄悄把他撤职了,算他退休,对大家有个交待。”

“不行。”雷东宝大力挣出去,“你守着电线厂。”便走了,直奔砖厂找老书记。雷士根无奈,拿起电话想跟老书记先说一声,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他相信雷东宝的处理,但他担心,他最终还是没敢大意,骑上自行车远远跟去。

雷东宝找上砖厂,直奔老书记办公室,一声不吭进门,关门,关窗,将信封扔老书记面前。

老书记不知是什么事,打开一看,脸色煞白,一言不发。

雷东宝盯着老书记,咬牙切齿地道:“老叔,你是老叔,我先来问你,怎么处理。”

老书记还是不吭声,摸岀一枝香烟,却双手颤-抖,火柴划不亮。雷东宝没帮忙,依然盯着老书记,也不言语。

有人来办公室找老书记,机灵的在窗外一看里面那肃杀气氛,立马乖乖溜走。愣头青的敲门,却没人搭理,只好走开。里面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坐足有半小时,老书记才终于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一枝烟。

雷东宝拿出他这辈子最大的耐心,才闷声不响等着老书记将一枝烟死命地抽完。原以为老书记这下总该说话,没想到老书记晃晃悠悠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向门口,却依然不表态。雷东宝不得不仗着年轻身手好,一脚伸出去险险地拦住门,不让老书记打开。“老叔,给句话。”

“你看着办。”老书记站在门前,并没施力开门,却也没看向雷东宝。

雷东宝愣住,一张脸更黑,想了一下,便将拦住门的腿撤回,“老叔看着我长大,最后给你的机会不抓住,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求你拜你,你会放我一马吗?我太知道你。”

“既然太知道,为什么你还明知故犯?你自讨苦吃。”

“又没多少,我没想到有人敢查我。现在的小雷家是你的天下啦。”说着话,老书记打开办公室门,却看到赶着进大门的雷士根,自言自语:“好样的,雷士根,狗奴才。”

雷士根感觉到老书记的目光如刀刮过他的脸,当然,他的招呼老书记不会应声。他看着老书记走到大门口,试图骑上自行车,不成,不得不推自行车出门。他赶紧跑进办公室,看到雷东宝正好黑着脸走出来,他忙问:“没吵?”

雷东宝摇头,“立刻,红伟接手砖厂,你查账,搞个一清二楚,张榜公布。”

“其实老叔不声不响退出已经够说明问题,村里大伙儿都心里清楚,就算他退休吧,别追查得那么彻底。打人不打脸,给老叔留点面子。”

“查!一查到底!老叔知道我会怎么做。”

雷士根犹豫了会儿,才道:“老叔知道的内情太多,万一他要求我们公布送给那些县领导和邻市电线厂领导的财物呢?他如果嚷嚷出来,事情得闹大了。”

“士根,你前怕狼,后怕虎。照我说的做,查。你以为老叔敢闹?这种事换成老猢狲都不敢闹。”

士根凡事务求百分百保障,岂敢像雷东宝般赌命。可看雷东宝那架势,他既然说服不了,那就得查,不查不行,雷东宝也懂点财务,逼急了雷东宝会跳出来自己查,到时对老书记影响更大。正说着,红伟被雷东宝一个电话叫来,风风火火赶到,跳下自行车就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啦?岀什么事了?我跟老书记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我,脸色跟结结棍棍饿了三天一样。”

雷东宝简短地道:“你今天开始接手砖厂,老叔岀问题退休。最后结果出来前,你们跟谁都别说原因。”

雷士根道:“要不,开个村干部会议,大家商量决定?”

“你们都敢投票?”雷东宝瞪着眼睛反问。

红伟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雷东宝骑车离开,他才从士根嘴里得知事情来由,忍不住埋怨士根:“你这不是让东宝为难吗?你要他怎么处理老书记?你把他们两个都逼上绝路了。”

士根叹息:“我本来也不想,可我管着帐,我再不出来说话,老书记会手指越伸越长。你以为大家就看不出来?都瞒着东宝一个而已,都趁东宝忙做戏给东宝看,最好东宝看不见时候自己也学着老书记捞一票。我管帐的不说谁说。而且我再不阻止老书记,大家连我们两个管事的也会怀疑上。我唯一担心的是东宝怎么处理老书记,东宝这人一向下手太重。”

红伟想了会儿,道:“老书记也太不要脸,孙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张胆的,这么贪全村人的钱,不怕出门让人戳背脊。以前跟东宝提起过,东宝太相信老书记,放给老书记的权太大,不像对我们,每天查我们的进出,看帐跟查犯人一样。”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着红伟,好久才道:“我一手管帐,一手管电线厂和养猪场,比你更让人怀疑。不行,我得让东宝把职责明确了,否则哪天我也会忍不住学老书记贪一把。对了,得跟东宝提一下,老书记是他惯出来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银子谁不要。”

红伟忙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还行,最多吃人家几枝香烟。我们卖出去的东西,价格明摆着的,谁敢像老书记一样乱来啊。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得跟砖厂的人开个会。晚上我们在一起劝劝东宝,别把老书记逼急了,和气一点嘛,我们旁观的也省得胆战心惊。”

士根还是若有所思,有点神叨叨地点点头,去村办查账,贯彻雷东宝的“查”字诀。功课得做足,不能冤枉老书记,也不能放过老书记,但是处理手法上得劝东宝别太狠。只是,雷士根被红伟的话提醒,也担心自己哪天蹈老书记覆辙,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书记更容易,雷东宝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着,他只要做个假帐,神仙都查不出来。他现在凭良心做事,但未来呢?

士根越想越心惊,到隔壁办公室打电话给雷东宝那个岀过国见过洋世面的小舅宋运辉,让宋运辉这个大企业出来的人帮忙想办法,怎么管理小雷家村这些个村办企业。士根看的书多,比较能跟宋运辉说到一起,而且他认为,由宋运辉来做雷东宝的思想工作,让雷东宝改变管理方式,雷东宝才比较听得进去。

宋运辉新婚,除了工作,正天天研读梁思申带给他的管理书籍,还得帮新婚妻子程开颜看她的教科书,补她因为结婚忙碌拉下的课程。程开颜以为丈夫这个大学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什么都会。宋运辉骄傲,不愿承认大学分专业学习,他学化工机械的怎么可能懂会计课程,只好现学现卖,自己学习领会再教给程开颜。不过这样系统化地学习了会计知识,再看梁思申的管理书籍,容易理解许多。回头,再把所学与岳父讨论讨论,找岀国外管理与金州管理的不同。程厂长常感慨说,老外管得真细。宋运辉这才知道,他以前在西德工厂里学得的东西也只是皮毛,如今学得内髓,才知那些皮毛,却是可以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

只是他现在才是一个处级配置车间的正科级副主任,他虽然常看书看得抓耳挠腮兴奋异常,可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跟丈人讨论,向丈人建言献策,其他什么都不能做。这事儿不像以前在技术上作什么改造,这事儿触及到深层次的管理,挑战甚至可能否定的是水书记的管理思路,他怎能胆大妄为胡乱放炮。好在,与丈人这个宏观管厂的人无所顾忌地讨论,够他过足干瘾。

雷士根的求援电话,简直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令宋运辉差点在办公室手舞足蹈。多好的机会,他从来就知道小雷家村是改革的先行者,试验田,如今把国外先进的管理方式移植到小雷家这片最土气的中国农村土地上,会开岀什么样的花朵?可现在的问题是,小雷家,或者说,雷东宝,能接受什么层面上的管理变化?就像雷士根在电话里说的,可以怎样说服雷东宝接受新的管理制度?他想,因地制宜:简单,适应小雷家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现状;直接,适应农村人直来直去的个性;严谨,适应小雷家目前的需要。

宋运辉本来按部就班地运行新设备,年轻好动的心差点没了方向,差点就要研究程开颜笨拙地打马海毛围巾的手势,看如何帮她改良,这下又燃起前进的明灯,每天窝在他科级干部级别的两室一厅新住房里,研读梁思申带来的书籍,思考小雷家的现实问题,有的放矢地列出想法大纲,偶尔与丈人商谈可行性。

雷士根放下电话,总算放下一头心事,但是抬头,却见老书记的儿子倚在门口冲他客套地笑。他忙起身,没等他说话,老书记儿子就道:“士根哥,干吗去呢?”

老书记的儿子年龄比士根长,现下却跟着村里一班小伙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帮他爹探听情况来呢。士根没想撒谎,直说:“查账去。”说完锁上电话。

“士根哥,你说都是姓雷的,东宝书记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能开恩一点刀下留人吗?干吗非要学包公一样逼我爹呢?”

“你他妈但凡能正经干点活挣点钱,你爹也不会给逼到今天这地步。别跟我说,我奉命查账。你孝敬,你出头替你爹顶着责任。”

老书记儿子见奉劝不成,躁了,堵办公室门口不让雷士根去财务室,“雷士根,你这条跟雷东宝后面-舔--屁-股的狗,你奉谁的命查账?你说,你说,告状的是不是你?你这条狗,吃屎的狗……”

雷士根为人内敛,听到骂,却不急不躁,两眼看看门外晒场上探头探脑围观的人,冷静地道:“东宝书记还看着你爹面子不处理呢,你先把你爹丑事嚷嚷开来,到底是谁要你爹好看?”

老书记的儿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雷士根趁机擦身而过,去财务室。老书记儿子一看不好,这个糙人怕雷士根查出证据,那是非看住雷士根不让去财务室,抢上前去抱-住雷士根不让走,力气用大了,摔得雷士根差点翻到。雷士根以为老书记儿子袭击他,火气终于上来,两人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这下,本来雷东宝连红伟都不打算告诉的事,经这么一场打斗,经老书记儿子一嚷嚷,飞速地大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仅知道了老书记贪财,还亲眼看到老书记无理取闹指使儿子不让查账,不管是不是老书记指使的儿子,这笔帐全都算到老书记头上,老书记顷刻英名扫地。

两人很快被旁人分开,有势利的帮着新发势力新村长雷士根骂老书记儿子,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出来,有息事宁人的推着老书记儿子回家,直把这个败事有余的人塞-进院门才作罢。老书记本来是叫儿子出去探个动向,以便有所准备,一直站院子里侧着耳朵留神听着,没想到听到儿子将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听到有人对他的辱骂唾弃。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运动时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却被众人-羞-辱,再无颜出门见人,老书记后悔莫及,窝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也不敢再要儿子出去见人。尤其是想到雷东宝不知会采取什么措施毫无情面地召集全小雷家人开会批斗他处分他,他的党票会不会被剥夺,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针毡。外面有什么声音,他就风声鹤唳一般竖起耳朵倾听,又怕听到别人的评论,又想听到别人的评论,他茶饭不思,整天抽烟打发。

终于有四只眼会计第三天傍晚时候隔墙捎来一条最新消息,雷士根查出一叠不合理单价批条,甚至查出几个月过分虚高废品率,如今已经开始找人一一核对批条是否有猫腻,找砖厂考核本子核对废品率是否属实。老书记没想到雷士根竟会查到废品率上去,那是他做的最大的手脚,而不是吃人一顿收人几块钱这样的小事,顿时知道问题严重,极有可能吃上官司。他闷坐炕头,越想越烦,越想越没脸见人,越想越后果严重,外面春雨潇潇,他找根细麻绳半夜上了吊。

一时,所有原本指责老书记的舆论都闷了声,人死为大,有些开始数落雷东宝雷士根不该对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苦苦相逼。雷东宝布置雷士根查账后,自己连着几天守在工地,监督工程,没想到会听到老书记的噩耗,他也傻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威逼过甚。他当天赶回村里想参加老书记的葬礼,被老书记一家痛骂,他没有回嘴,转身离开。但是农村人骂人没遮拦,老书记儿子一张嘴尤其漏风,一骂骂到雷东宝是扫帚星克死老婆不够还克死亲手提拔他的恩人,雷东宝才忍无可忍,张开蒲扇般大掌就是一耳光,打得老书记儿子眼冒金星,不敢再骂,但个个见面横眉冷目。雷士根文气,却是给老书记家人堵住家门痛骂。雷士根没有还嘴,老书记死都死了,他难道能拿着证据自辩老书记这是罪有应得,自绝于人民?

葬礼过去,反而是追查贪污的雷东宝与雷士根被人指责薄情寡义。这件事却也令小雷家人人自危,手中可以接触公家钱的,有些小权的,都知道了小雷家村书记村长的铁面无情,连老书记都能处理,那些人自己心中掂量,还有谁的分量重过老书记。

但雷士根好几天没法出门,家门被送葬回来的老书记家人堵着。雷东宝煞气重,没人敢堵他的门,可他家窗户好几扇被砸。对于老书记的死,雷东宝一直很矛盾。当年,老书记提拔他,重用他,维护他,没有老书记对公社的阳奉阴违,就没有他雷东宝今天的成就。老书记的家里人骂他没良心,他一边真觉得自己没良心,逼死老书记,一边却又觉得挺冤,他管着一个村,他如果放任老书记伸长手捞村里便宜,他那不是失职?如果他放任老书记捞钱,村民得骂他与老书记穿连裆裤,可他才下手处理老书记,老书记一自杀,村民又骂他良心让狗吃了,不是人。他怎么左右都不是人呢?

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提醒他雷士根家被围三天,可能断粮。雷东宝知道,这会儿谁也不敢去惹那帮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围堵雷士根家的老书记家亲戚,死人家的亲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做出来的事糊别人一辈子晦气。只有他出马,即使他可能遭到围攻谩骂,他也得岀马,因为他是一村之长,彻查老书记的决定由他做出,他有责任担负最大部分的压力,而不是雷士根。前面三天,老书记出殡之前,他一直忍着,隐忍不发,那是他对老书记过去的尊重。但是老书记既然入土为安,他不忍了。他的做人信条里,“忍”字淡而又淡。

雷东宝要四宝去买来一把荤素菜,他拎着直奔雷士根家,没要任何人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去,后面远远跟了几个偷看热闹的。到雷士根家门口,那些披麻戴孝的当作没看见,都是默默低头坐着,就是不让道。雷东宝在圈外吆喝一声:“让个道。”没人理他,都是估摸着雷东宝再煞,也不至于踩着别人脑袋走路。

雷东宝果然没有硬闯,但也没有客气,站在圈外,响亮地道:“这件事,是我要士根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找我,捏士根这个好说话的,你们没种。老叔以前是我敬重的人,出问题时我先找他,问他怎么处理,他说随便我处理。好,那就随便我,即使是我亲爹亲娘,岀问题也是要查,死了也要查到底,好给你们一个交待,看我有没有冤他,看你们有没有冤士根。查出来的问题,昧钱的,父债子还,昧良心的,到此为止。今天,我把话扔这儿了,你们有种,继续堵着,士根出不来,我请乡里出面查账。你们尽管逼我,我雷东宝打小是光棍,没有怕的。”说完,将手中一捆荤素大力扔进围墙,转身要走。

老书记家众人面面相觑,嘴里早仗着人势骂岀断子绝孙的话来。越骂越激动,老书记的老妻越众而出,举起缠白纸条的竹棒照雷东宝劈头盖脑抽过去,“贼种,你逼死我老头,你还想逼死我?”

雷东宝一把抓住竹棒,拉得老书记的老妻差点踉跄而岀,摔倒在地,硬是被她那些亲戚的头颅顶住。雷东宝拿竹棒指着众人,道:“本来想悄悄处理这事,老叔悄悄退休悄悄补钱,没人知道,老叔自己也清楚,回家就不吱声。硬是被你们自己吵上村办捅出来,天下哪里见过这样的儿子,巴不得老子没脸见人,老叔自杀,那也是让他不成器的儿子逼死的。如今老叔已经入土,你们还不让老叔安心,到处哭哭啼啼怕别人不知道老叔怎么死的,好啊,我帮你们,老叔的问题查出来,我张榜公布,开会宣布,让全村每个人都知道,你们满意了吧?你们这帮逆子,老叔都是被你们害死的,害死了还不让他好过。”

雷东宝一边说,众人一边鼓噪,有人想夺雷东宝手里的竹棒,雷东宝不得不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挥棒乱打。众人忌惮他真张榜公布,可又骑虎难下,不能被人一吓就回,而老书记的儿女亲人哀恸老父之死,不是雷东宝三言两语可以说退劝退。再说以往都是雷东宝唱红脸,雷士根唱白脸,让人有机会下台阶,可如今雷士根被他们围在屋里,没法出来对唱。老书记老妻急了,顺势往地上一滚,大哭“书记打人,书记打人,不要活了……”,抓起手里能抓的东西都扔向雷东宝。

雷东宝躁极,心说这帮人怎么不听劝不讲理,索性扔掉竹棒,撸起袖子道:“笑话,我从小打架打到大,打人又怎的。”说着就要动手,先揍没胆正面对打总是偷袭他的书记儿子,没想到雷士根家大门一开,雷士根踩过众人冲出来,一把抱-住雷东宝,紧张劝说:“东宝书记,你别管我,我家让他们围着,你去管村里大事。我没事,快走。”

雷士根劝架,老书记家人反而来劲了,拳头竹棒纷纷落在两人身上。雷东宝火大,一把推开雷士根,先给老书记儿子一个耳光,又一把劈胸抓住扑上来的老书记老妻,拎起来大吼一声:“谁敢动手?!当我雷东宝说话放屁?”老书记老妻本就丧夫之痛,几天没睡,头昏眼花。被雷东宝高高拎起来天旋地转地一拨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她女儿先看出不对,忙大叫:“岀人命啦,妈,妈,你怎么啦?”雷东宝没想到老太这么不经拎,拉回一看,果然见老太两眼紧闭,牙关咬紧,忙将人改拎为抱,命令雷士根带钱跟上,他准备带人去乡卫生所。

雷士根不急着进去拿钱,拦住雷东宝先掐老太人中,身后,几只拳头又落在两人身上,但不多。本来也想抓雷东宝拼命的书记儿女们这时顾不得吵架打人,都将眼光焦急地集中到雷士根手上。幸好,老太在雷士根手下苏醒过来,醒来就被老书记儿女一把抢去,众人不敢拿老娘性命开玩笑,簇拥着老太回去家里。老书记儿子咬牙切齿扔下狠话,要雷东宝管住他寡母。雷东宝冷笑,说谁想学老猢狲被他埋雪堆,谁尽管上。

看着众人退去,雷士根叹息道:“幸亏老书记家人口不多,否则我家得给他们扒了。唉,扒了也只有认,谁让一条命摆那儿呢。你让你妈去哪儿躲躲吧,避开他们几天火气。”

“他们?他们有那能耐,以前也不会被老猢狲这种人压着欺负。都是欺软怕硬的。不躲,怕他们怎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怕什么,我不做亏心事,不贪财不好色,他们敢乱来?你看你做人正,他们也只敢堵你不敢扒你墙。他们还有理了?查!你今天开始继续查,别让人以为老叔是我们逼死的。”

“东宝,别赶尽杀绝。老书记都已经去了,一条命放那儿,你不能再蛮干。”

“士根哥,你不查,我出钱让乡里派人来查,这件事一定要处理个水落石出,否则影响我们村党支部的威信,让全村人还以为我们是旧社会的恶霸土匪。我们一定要把道理说清楚,不能死一个人让他们闹三天就闷声不响,让别人看见以为我们好欺负,我们以后还要开展工作,听到吗,还要工作。”

雷士根无奈只好答应,转回家中打个招呼,去村办继续查账。他虽然涵养好,可也不是土性子,他被堵家里三天,他也气;他虽顾全大局,他心里也冤。本来他还顾着老书记过去的功德,有些可忽略的也忽略了,可现在如果不拿出证据说话,他与雷东宝还真坐实了迫害老书记致死的指控,他哪里担得起这罪名。虽然他还是有顾虑,乡里乡亲,做得太绝不好,何况人都已经死了,一条命抵多少钱都可以。可他真是不能不彻查了,无论最后是不是张榜公布,他都得把问题查个水落石出,他还得面对自己充满内疚的良心,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不是他逼死老书记,是老书记自己的行为逼死老书记自己。

老书记家众人退去后就没再堵,人都是一鼓作气,再鼓而衰。雷士根得以顺利出门又查三天,经过多方求证,将最终意见递交雷东宝。雷东宝看了,能具体落实的贪污竟然有三万元之巨。他召集所有村干部开会,问怎么处理,果然,大家都没敢表态。大家最后要求把决定权交给全体村民。

雷东宝也不表态,他这次学乖了,村民那些婆婆妈妈没道理可讲,他索性把决定权交给村民,村民自己怎么决定,村里就怎么执行。雷东宝不急,耐心从月中捂到月底,这耐心,是每天挨老书记家人骂,每天被村人流言蜚语这等枪林弹雨之下的耐心,这耐心,对雷东宝而言,弥足珍贵,可那也是老书记的一条命带给他的教训:做事,不能想干就干。这还是雷士根背后苦口婆心劝出来的,雷士根列举其他两种比较婉转的查处老书记的办法,以此告诉雷东宝,做事未必只有雷厉风行一条路。

这期间,有风言风语传到乡里,乡长打电话下来责问,雷东宝暂时不回答,他不想透露。即使陈平原来电他也咬紧牙关不说,他要让村民先决定,自行决定。

每月月底,都需开会发放老年村人劳保工资,向村民交待村里又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雷东宝当初定下这规矩,是为招工需要,他得公平公开地告诉村民哪儿又得招工了,你们掂量着报名,村里择优录取,免得肥了东家亏西家。所以每月月底的会议老老少少都踊跃参加。今天更不例外,村里出了那么大个变故,上回还差点打起来,大家都想看雷东宝要给个什么说法,村民都有兴趣得很。雷东宝也正想利用今天的会议。两下里一拍即合,晚饭才吃完,晒场早坐得满满当当。

雷东宝不管老书记家人来没来,随便。他到时间就走上台,向大伙儿宣布常规议程一二三,最后公布老书记的问题。他直捷了当地公布,可以确切查证的,证据明白无误的,老书记贪污砖瓦厂公款三万多元,至于收受好处后,老书记擅自给人减价,具体造成砖瓦厂损失累计数字是多少,因为老书记已经去世,人证物证难找,这些既然无法最终确认,会上就不能不负责任地公布。雷东宝说完,全场大哗,三万多,还不算老书记背后收的好处,这都已经值三个万元户,够全村老人一年的劳保金了。面对真实而巨大的数据,全场一边倒。

雷东宝坐台上沉默会儿,阴沉沉盯着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等差不多,才又大声说,请大家回去后考虑,一,要不要把证据移送公安局,让公安局深入调查,得出最终结论,张榜公布;二,要不要父债子还,由公安局追还那三万多赃款。出乎雷东宝与雷士根的意料,众人竟然都说要。混忘了今天会议之前大家还在指责雷东宝逼人太甚,逼死老书记,众人说要追还赃款时候都没想想,会不会逼死老书记的妻儿老少。

雷东宝没当众答应,他宣布散会,让大家好好想明白再投票表决。

他把问题向大家交待清楚,终于卸下这一阵压在身上的巨石。他率先离开晒场,鄙夷地将群情激奋抛到身后。他冷着一张脸冷着一颗心,在心里想,都什么鸟人,是非不分,眼里只有钱。他为他们做那么多事,他那么好的运萍为村里的事殉命,他至今还住着老旧的泥房子,他一分钱都没多拿,可是,他自己都是心如割肉一般地处理一个贪污分子,那些村民却不理解,只有横加指责。士根也是一般遭遇,士根管那么多事,若是放在国营厂,那是要分房有分房,要奖金有奖金,可是士根家给堵时候,谁去解救?谁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有。令人寒心。

饶是雷东宝对小雷家一团热心,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贪污众人钱财,而众人又是非不分,搞得没了兴致。

老书记家人会后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等众人入眠时候,月黑风高,出来悄悄找雷东宝求情。雷东宝任他们将门敲破都不开。事后老书记老妻找雷母求情,雷东宝依然不吱声,既不说移送,也不说事情到此为止,任他们着急上火。他从实践中学了深刻一课,他再不如过去般急公好义。

而雷东宝忍耐不表态的火气,都集中到市电线电缆厂。如今小雷家登峰电线厂三条电线生产线,已经与市电线电缆厂的电线生产能力相当。除了机电公司收购,他没在计划之列,没法将市电线电缆厂的货色挤出机电公司,其他,他要登峰电线厂的供销员如阵地战似的一个一个柜台地拿下,一家一家工厂地拿下,一个一个个体户地拿下,争取把市电线电缆厂的饭碗抢个干净。

那些市电线电缆厂坐北朝南惯了的供销员哪里是小雷家出去的生龙活虎供销员的对手,他们的生产越来越收缩,除了小雷家没法做的电缆设备还能吃饱,电线设备都只能生产一些计划内数目,一大半时间电线设备停工停产。不过无所谓,大家正好上班甩老K,工资照发,大不了没奖金。

雷东宝见市电线电缆厂大门照开,工人照常上班,心里焦燥,心里异常想上一台电缆设备全面挤死市电线电缆厂。可惜,他才刚上了一新一旧两套电线设备,地主手头没余粮,没法上电缆设备。

只能在去市区办事时候,两眼阴沉沉绕市电线电缆厂看一圈,暗中咬牙切齿。

杨巡从各个厂家发来货,可暂时押着不走,他到处找去东北运货的车,满市运输公司地找,邻市的运输公司也跑了,到处留下电话,那电话是他所住村村办的电话。

他有耐心,直等了快一星期,才等到几辆粮管所去东北拉大豆的车。司机是偷偷找上他偷偷地拉私活,因此运费比寻常便宜不少。

这些货色发到东北,杨巡没在运费上做手脚,但是在进货价上,他想,他既然凭本事拿到比众人叮嘱的价格更低的进货价,那么,其中产生的差价理所当然该由他吃下。但是,低于想象的运费已经令在东北的同乡欣喜,众人没计较杨巡小赚一笔差价,欢天喜地拿了自己的货色回去。这笔差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件都是几分几厘不到一角的差价,可是,积少成多,军绿色解放大卡车一车的货色,够杨巡赚得开心。

电线上做的手脚,也让杨巡稍稍地赚,赚得开开心心。他让弟弟依然管着别人的柜台,他开始专门侧重于推销电线。他手头积累的企业名单越来越长,直接问他这个小鬼头要货的企业越来越多,他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几乎天天都有货要送。北方短暂的夏天才刚结束,他就不得不再回一次家,进他的电线。这回,依然有人要他带货,他当然带,可是,这回放来的一车,大多是他的电线,是他用自己初中毕业两年多挣来的钱和问亲戚朋友借来的钱,从登峰电线厂进的电线。他还从家乡带来刚成熟的碧绿的桔子,去工厂拜访时候,这儿送一网兜,那儿送一网兜,异常受欢迎。他索性叫弟弟不再守柜台,专门守着自家仓库,专管发货送货。跟隔壁一家小厂攀上交情,每月送给私人二十块钱,接来一根只能接听不能打出的电话线。他们的电话经常很忙碌。

杨巡拿出来的电线质量与普通的差不多,但价格很低;杨巡这人脚头勤快,会得自己寻上门来问要不要货色,介绍又有什么新品种;杨巡这人嘴巴甜不说,小恩小惠不断,上门时候,什么桔子茶叶米膏上海奶糖之类江南特产总是小小带上一点,让众人笑纳;杨巡这人送货又最及时,风雨无阻,下刀子也不耽误。只要被杨巡沾上的客户,都被杨巡伺候得舒舒服服,没想再改换门庭。

很快又到年底,杨巡隐隐已成当地电线大户。他不仅零售,他还批发。不仅那些老乡们问他批发,本地人也问他批发。不仅本市老乡问他拿货,邻市老乡也听闻风声问他要货。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跑回家,运电线北上。随着他资金滚雪球般地增加,到年底时,他可以腰缠十万贯,硬卧回老家。过完年回东北,发去整整两车电线,那已经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钱了。

人们都喊他“杨小倒爷”,杨巡都是挺得意地答应。他弟弟杨速,人称“杨二倒爷”。

从小杨馒头,到杨小倒爷,杨巡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那速度,跟夏天发面似的快。

宋运辉以一个技术人员的精细,勾勒小雷家村办企业的管理架构。他先是用一张图表,画出从上到下的结构分布,在连线上非常简单扼要地指出相互间的制约关系、监督关系、人事关系、以及最要紧的资金往来关系和分配核算关系。

宋运辉不是个自说自话的理想主义者,除了将框架图拿去与丈人程厂长讨论,获得富有大工厂管理经验的丈人的指点之外,他还得顾及小雷家的现状,让小雷家的执行者能够认可这一管理框架。他将管理框架图整理出来,整成三页信纸,一页是图,两页是文字说明。虽然明知雷东宝可能不耐烦看那么复杂的框架,可他还是寄给雷东宝,不可能越过雷东宝直接寄给雷士根,不过在信上注明这是应雷士根的要求而做,要雷东宝拿去与雷士根商量。

因老书记的自杀,和小雷家村民的无理而有点消沉的雷东宝,接到宋运辉这封倾注心血的来信,又看到雷士根一直与他风雨同舟,一颗心终于温暖起来,脸上恢复昂扬斗志。一个好汉三个帮,人怎能没有朋友。

出乎宋运辉的意料,雷东宝拿到信,没立刻找雷士根,而是自个儿细细研究了一天一夜。这封信,正是他眼下急需的,是急需的,再硬的骨头雷东宝也啃。经历他信赖、甚至尊重的老书记的贪污事件后,他心中“用人不疑”的信条发生动摇。他考虑到,是不是该限制士根、红伟他们手中的权,免得他们哪天也落个上吊结局。但他只去过部队,参观过蛇口,看过大城市风光,即使是见过大工厂隆隆作响的机器,可他没见识过工厂的管理。他只是知道,如果继续沿用过去县管乡、乡管村那样的机关管理方式,以后老书记贪污自杀之类的事还会发生。他正需要宋运辉这样的来信。他以为这就是金州这样万人大厂的管理方式了,他想这样很好,金州不是据说一个总厂下面三个分厂吗?他是一个村下面好几个分厂,差不多的结构,套用金州那一套刚刚好。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宋运辉捧着书本学习国外企业管理体系后,动脑筋想办法,与金州现有管理体系的结合。宋运辉给的架构,比金州现有的管理体系,不知先进几倍。

雷东宝自己研究清楚,心中对有些可行有些不可行做了大致判断,才拿着信找雷士根商议。雷士根与红伟一起看了,也是考虑一天。雷士根想把三个人的想法记录下来,写信与宋运辉讨论,雷东宝说要那么费劲干什么,他们几个又不是像宋运辉一样被工厂捆死的,他们花三天时间找上去直接谈不就得了。

程开颜下班时间与宋运辉相同,但宋运辉上班一向早到晚走,一般都是程开颜先到家。程开颜骑车回家,正想跳下车,耳边传来霹雳般一声招呼,惊得她双手一软,连车带人一起歪斜,幸好来人伸出六只手扶住,她才脱厄。一看,才知是宋运辉的姐夫雷东宝,她认识这个人,印象太深刻了,挺大男子主义,却对宋运辉很好。共见过两次,一次是春节前夕去宋家那趟,一次是她结婚,这个姐夫开了一部拖拉机,拉来一只电冰箱送礼。其他两个都是衣冠簇新,出门作客的样子,不过甚有派头,衣服料子好,样式也新。程开颜忙将人往家里让,端茶倒水。

雷东宝进门转来转去看看,道:“分出来过了?挺好,够住。怎么一个房间还全空着?”

程开颜忙道:“我们结婚花钱挺多,我问我爸妈借了一些,爸妈说不用还了,小辉一定要还。小辉虽然是科长,工资级别算高了,可是他工作时间短,工龄工资少。嘻嘻,我更少。我们每个月工资拿来只够还债呢。”

雷士根边上看着,心说那么老成的宋运辉找的老婆跟洋娃娃一样嫩。不过态度真好,听说还是总厂副厂长的女儿,她爸相当于地级市局长级别,可一点不傲气,说起还债还笑嘻嘻的像开玩笑。

雷东宝一点不客气,道:“叫小辉快点回来。晚上给我们吃什么?不能说还债就亏待我们。”

程开颜听了忍俊不禁:“怎么会亏待大哥呢?小辉这家伙最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呢。大哥送我们的冰箱真好,省得我们每天一早起床去买菜。我看看有什么。”

“你整岀来,让小辉煮,他煮得好吃。”雷东宝也到冰箱前面看,果然见小小冷冻室里都是东西。看来小两口过日子真不会亏待自己。

程开颜高兴地道:“太好了,大哥,这可是你说的哦。等会儿小辉回来你来命令他,他可懒了,每次总找理由要我做菜,可他明明做得比我好呢。”

“男人嘛,哪有天天在家做菜的,平时客人来才露一手就行。小辉要看书做事,你说你们厂哪个大学生有小辉能耐?”

程开颜道:“是呀,人家做到车间主任,都起码四十岁了,小辉才二十四岁就做我们总厂最厉害新车间的车间主任,部里都知道他名声呢。大哥,你也能耐啊,才那么年轻就做村书记,我以前还以为村书记都是老得比我爸还老的人,腰都直不起来,手里拿根烟枪,说话老是咳嗽,头上还裹一条白毛巾,跟农业学大寨的陈永贵似的呢。”

她这话出来,屋里坐的三个男人都笑,雷东宝没觉得什么,雷士根却想,这媳妇还能不让宋运辉给吃得死死的?就像他家一样,他媳妇啥都听他。

宋运辉推门进来,见到雷东宝很是惊讶了一下,但立刻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与士根、红伟寒暄一下,就打开厨房排风扇,应雷东宝的要求下厨做菜。程开颜一向喜欢黏着丈夫,又腼腆于招呼客人,索性钻在厨房给宋运辉当下手。他们用的是市面上还挺罕见的煤气,火焰呼呼地窜,所以做菜很快,再加宋运辉又是快手,两个灶眼儿一起用,一会儿工夫,方桌上已经摆满菜肴。士根过来厨房道声乏,红伟笑嘻嘻来问一句有没有外国菜,宋运辉索性把原本准备做清炒土豆丝的原料做了色拉。可大伙儿最终并不待见这个陌生的外国菜,每人只吃几筷,唯有雷东宝觉得好,都吃了。雷东宝还鼓吹他可能就是喜欢吃外国菜。

程开颜贴着宋运辉坐,她本来以为应该像爸爸家来客人一样,去小店拎几瓶啤酒来招待,没想到大家说不喝,说不能耽误说正事儿。她又以为这可能是客气,钻进厨房小声征求宋运辉的意见,没想到宋运辉也说不用去买,她才作罢。只是宋运辉做的菜,那些男人们吃得高兴,她这个喜欢清淡的并不太喜欢,她本来喜欢的土豆丝又成了看上去有点脏的色拉,她只好随便吃点。饭后,自然是宋运辉招待客人,她不得不洗碗了,本来,洗碗倒是宋运辉的活儿。

搬走饭碗,四个男人围着饭桌讨论问题。宋运辉摊岀一张绘图纸铺桌上,将雷东宝带来的那封信也铺开,四个人逐项讨论,先定岀以雷东宝为总经理,主管常务,雷士根为专管财务的副总经理,下面几个村办企业这样的大框架。这些,都没有异议。

但是后面的隶属关系,分配关系,人事关系等具体互动,就复杂起来。几乎是红伟士根两个作为下面具体企业代表,与雷东宝扯皮利益配置。士根虽然被安排到副总位置上,可他还没适应这身份,说到具体问题,自然而然就站到与红伟一样的立场上。反而是宋运辉置身事外,成了调解员,从他们三个的争执中看出问题所在,调整关系分配。

农村人嗓门大,尤其雷东宝嗓门更大,如今正是初夏,宋运辉的家挡着纱窗,却开着窗,说话声音传到外面,整幢楼的人都以为这家在吵架。家属楼里彼此比较关心,早有人敲门前来问询,都是程开颜出去开门应付。

宋运辉虽然是框架指定者,而且学习了国外先进管理经验,但是他无法成为对立双方的仲裁者。小雷家三个人争执中说出来的具体情况,宋运辉闻所未闻,或者说,想都没想到过。比如说正品当作次品卖,怎么监管。比如说厂长收黑钱,开岀最低价卖那些产品,该怎么监管。最要紧的是,有个什么制度来约束或鼓励厂长们不做出那样的贪污举动,等等。这些情况,对于金州而言,简直不成其为问题,金州都是国家规定的统一的进货渠道和价格,统一的岀货渠道和价格,分厂不管销售,销售都是交给总厂运销处,而运销处交给部里的流通单位,运销处的工作似乎只是安排运输车子,哪儿听说会有那么多利益猫腻。宋运辉眼界大开。

这场讨论,谁都不是权威,都是需要从讨论争执中获得解决方案。宋运辉眼看天晚,将程开颜送去她父母家,他觉得夏天里一个房间挤进四个男人,唯一一个女-人很不方便。红伟与士根都很表诧异,工厂生活区范围,还送个什么,都取笑宋运辉新婚夫妻太恩爱。雷东宝倒是认可,说老公对老婆好,天经地义。

程开颜不在,四个人讨论到很晚,累了,夏天反正也没什么,四个男人都席地而睡,从卧室睡到客厅,横七竖八。第二天宋运辉去买些菜,又去车间请了一天假,回来继续讨论。宋运辉兴致十足,觉得雷东宝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比书上看到的实例鲜活生猛好多。反而是雷东宝总埋怨宋运辉提出的条框太麻烦,还是士根支持宋运辉,两人都学过会计,士根还管着财务,自然清楚有些条框是非有不可。有时候,却是士根红伟一起支持雷东宝,因为小雷家实际局限,比如可以用得上手的人才匮乏,比如需要文字记录的工作村人能否胜任等。四个人犹如上演春秋战国,时分时合,这边联手那边打架,但都是真诚讨论,绝无藏私。

一天一夜下来,大致方针决定,雷东宝与士根红伟三个连夜坐火车回去了,他们工作很忙,最好是须臾都不离工作岗位。宋运辉借了一辆自行车送走他们,回来一手拖着另一辆自行车,一个人骑在黑暗的马路上,心里很是回味这一天一夜。他又开始很不安分地羡慕起小雷家激\_情四射的创业进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总厂引进设备已经安装投产,生活与工作又沦为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激\_情。

可是,他明知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却又无能为力,金州总厂受政策限制,他这样一个年轻人被破格提升,破格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应该不能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经非常幸运,能正好撞到设备引进这样的大好机会,正好趁机利用他年轻人特有的英语技能和对新知识强劲的吸收力,他才能突破头顶无数资深技术人员的阻挡,在新设备安装运行中脱颖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志得意满,可他依然向往不停奔跑。

雷东宝才回去小雷家,报平安的电话里很激动人心地说,本地猪肉价格放开了,现在市场上猪肉价格比原来的高,正好猪场新的一批肉猪要岀栏,这下可以卖个好价钱了。这财,发的是横财。雷东宝怀疑说,是不是老徐鼓励他养猪时候,已经看到有那么一天。

宋运辉一边替雷东宝高兴,高兴他们总能抓住国家政策的先机,赶在改革浪潮的前头。一边替自己心烦,为什么改革春风依然不渡玉门关。

可很快,宋运辉就无法再无聊地烦恼自己的雄心壮志不得酬。金州从西德引进设备投产后,产量增加,质量上升,可能耗增加,再加设备折旧,成本也增加。一年下来,金州的利润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车间大修期间,竟然出现亏本。很快,部里刮起一股引进设备反思风,矛头直指金州等重点企业,部里有一种声音责问,设备改造,是不是等于盲目引进。

水书记被叫去北京开会,被批得焦头烂额地回来。但好歹他看出,这股风的刮起,有被他挤出金州的费厂长的功劳。水书记心中有数,但无法叫屈,谁让金州引进设备后,利润节节下降。他没有底气反驳,他关于质量方面提高的发言,被上司批驳。他一向性格刚毅,不肯承认由他决策设备引进决定有误,会议上被群起围攻,他没法发言,他就索性脸色铁青,闭嘴不说,一直坚持到会议结束。上司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强硬地说回去拿出方案。他就是不检讨当初决策中可能有的轻率拍脑子赶风潮思想,以给批评他的上司下台阶,一是怕被作为会议纪要记录在案,以后被人拿来当批判他的证据,他经历的运动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气,他就是不信引进什么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书记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讨论如何压缩成本,增产创收。宋运辉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会议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则是坐在外围,作为厂办一员,做会议记录。会议场上气氛跟着水书记的脸而沉闷,可宋运辉却唯恐天下不乱,终于又看到用武之地。

一分厂厂长作为车间主任,虽然列席,可基本没有发言的机会,水书记也知道一分厂厂长只是挂个名,其实全是宋运辉在管。众人讨论的议题自然是如何压缩引进设备的成本,水书记也直接指着总厂财务给出的成本分解图问宋运辉,究竟哪个环节可以改良。

宋运辉的眼镜度数已经有些不够用,为准确回答问题,只好走到图表前,一项一项看着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设备因为运行良好,质量很有保证,从资料来看,运行效率与国外同行相比并不逊色。他可以当场拿出数据,国外先进水平的单位产岀,对应的水、汽、电、和正常运行损耗分别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辖车间的数值又是多少,两者差别并不很大,新车间的运行技术应该不能成为成本上升的源头。

水书记严厉地道:“可是数据表明,新车间产品成本比一车间高得多。你怎么解释。”

宋运辉奇道:“不可能,除了用电量比一车间高一点,新车间的成品率比一车间高得多,质量也好得多,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电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财务插了一句,“小宋,还有折旧,折旧也要计入成本,这一点你可能不清楚。你新车间的折旧太大,一车间的设备老得已经几乎没有折旧了。”

“噢,对,我没考虑到。”宋运辉很是懊恼了一下,他还算是学了会计的,怎么会忘记折旧这茬。他忍不住问一句:“不会新车间的产品与一车间的同等价钱吧?如果这样,等于鸡蛋当成土豆卖,新车间产品背上巨大折旧,一点优势都没了。”

“不错,对于同类产品,国家都有统一定价。本质上来说,一车间与新车间的产品只是坏土豆与好土豆之间的区别,而不是土豆与鸡蛋之间的本质性区别。新车间的产品相当好销。”

宋运辉目瞪口呆,天下竟还有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还在绞尽脑汁指定规程避免厂长营私舞弊将鸡蛋当成土豆卖,金州却理所当然地将鸡蛋贱卖,这什么制度。他奇道:“不是说扩大企业自主权吗?我们没有产品定价权吗?”

众人都如看UFO上面下来的外星人似的看着宋运辉,他的岳父程厂长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丑,他了解女婿,知道他看的东西太杂,思想太先进。“我们系统的产品属于国家战略物资,都是统购统销,我们再说是重点企业,与那些小企业不一样。我们的渠道和价格都是国家说了算,不可能有改变。”

水书记有些哭笑不得于宋运辉的常识缺乏,紧盯着问一句:“每月折旧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没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质量的前提下,减少水电等运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产量,以尽可能大地分摊每月的巨额折旧?”

“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工艺。”宋运辉回答了,可异常心痛,“可是,那么好的设备……”

水书记没让宋运辉的心疼表达出来,爽快拍板道:“很好,财务提出的分解成本,层层寻找原因的办法很好,现在已经找出问题症结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紧落实的重头落在你头上,你三天之内改变工艺,争取以最快速度提高产品产量。”

“一天,明天这个时候参数可以改变完成。”宋运辉胸有成竹地说,可心里很不乐意。

水书记意味深长地看着宋运辉道:“年轻人,看来有抵触情绪。现在是讲求经济的时代,全厂工人的奖金也是与经济效益挂钩,你说经济重要不重要。”

宋运辉虽然讪笑点头,可心里着实不服,如果只要这样的质量参数,那还引进西德设备干什么?用这么好的设备生产低质产品,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他丈人程厂长见此连忙出声自己先数落宋运辉,“年轻人看问题不全面,不会算总厂的经济帐,只看到自己一个车间的局部,这样要不得啊。”

水书记听了反而笑道:“这是老丈人藏私,没把自己一手绝活教给宝贝女婿啊,呵呵,看来问题出在我们老程头上。”

大家都笑,会议开心结束。与开会之初的严肃气氛截然不同。

宋运辉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圆场,他也找机会打电话向丈人致谢。看来,与那些老领导们比起来,他的为人处事还嫩,没法做到跟水书记程厂长一样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回到车间,立刻着手下控制室改变参数。一分厂厂长也到场,当然坐在总调度座位上的只能是宋运辉。一分厂厂长不得不无奈地想,即使这小子再嫩,却谁也没法将他从这个副车间主任位置上搬走,技术上,无人可以在近期内取代宋运辉的位置。一分厂厂长四十来岁,算是总厂里面年轻有为的领导,他对宋运辉,不像水书记与宋运辉之间隔着好几层,他对迅速窜起的宋运辉有所忌惮。他深知,今天会议上如果换成是他回答水书记同样的话,一向强硬的水书记可能都会气得骂出来。他嫉妒宋运辉是程厂长的女婿,又是水书记的嫡系,他感慨有人就是好运气。

宋运辉不知道顶头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时候站他背后深思,他盯着表盘上的各种变化忙不过来,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饭都差点吃到鼻孔里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项数据才稳定下来,他又带人到现场角角落落巡视一遍,在又看了一遍总控室数据后才回家睡觉。

没想到,他才要掏钥匙开门,里面程开颜却早一步将门打开。宋运辉看着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猫你没睡?等着我?”

“嗯,你去洗澡,我给你煮个蛋。”

程开颜揉揉眼睛去厨房。宋运辉心疼,将她拖住,抱了会儿,才道:“别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赶紧睡觉。”

“不行,我得保护好你的胃。大哥没你姐姐保护着,不是胃出血了吗?”

宋运辉抱起妻子,硬是将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让起来,“你睡吧,我吃你的杏元饼干,总算有机会偷吃你的饼干了,哈哈。”

见丈夫这么说,程开颜放心,一转身就小猫一样地睡着了。宋运辉洗了澡出来,虽然真困,可不想辜负程开颜,吃了五六只小小杏元饼干,-上-床睡了。结果,早上还是他听到闹钟把程开颜叫醒,让她去上班。

宋运辉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来吃。程开颜吃了就睡,宋运辉坐在她身边想昨天会议的事。难道没有办法让高质量的产品卖高价?为了经济效益,真的要让新设备自甘平庸?

金州没办法如小雷家那般轰轰烈烈便罢,却还要自甘堕落地倒退。宋运辉怎么都不可能没抵触情绪。

宋运辉郁闷地也堕落了几天。第一天下班与程开颜一起去岳父家吃饭,吃完出来看电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还亮,两人在小操场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开颜别提多高兴,丈夫终于陪她玩,宋运辉好静,结婚以来大多数日子都是猫家里看书,电视也不大看,大多数时候是程开颜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宋运辉一个人在卧室看书。程开颜很是有点怨。第三天是周末,宋运辉下班到总厂办公室楼下接上程开颜,两人直接赶去市里,到一家老字号饭店吃了一顿。在市里不同厂区,宋运辉不用表现岀适合领导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牵着程小猫,两人沿街溜达,看市区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轻人在溜达,双双对对的,与宋运辉他们擦肩而过。

程开颜取笑宋运辉,“你看,满大街只有你一个人穿工作服呢,最难看。”

“人长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运辉笑嘻嘻的。

“人家本来还想叫你去工人文化宫跳舞呢,哼哼,可你太难看了。”

“你看看,那么热天,满大街人都穿没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实。本来还想带你去跳舞,这下不敢带了,怕带坏你这老实头。”

程开颜并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个美国小\_妹妹害的,现在全金州女孩子没一个敢穿没袖子的衣服,怕被人笑话。刘启明到现在还为这事被人笑话呢。”

“噢,这么严重?梁思申这个小鬼,前几天信里说她喜欢上一个金发碧眼很有贵族气质的男孩子。刘启明另找男朋友没有?”

“没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验室的。小辉,你出国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么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开颜并不是很喜欢提到梁思申。虽然自己不小心说出来,却不愿接了丈夫的话头。

宋运辉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工作,不过有些西德女孩晚上还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头看。北欧人长得高大,我在车间遇见……遇见……”宋运辉忽然想到什么,呆立在路中两眼迷茫地发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处无法明晰。是什么?宋运辉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来。

程开颜看着奇怪,拿手轻轻骚扰,见宋运辉不理,便下死劲推他,却见宋运辉眉头一拧,“啧”了一声,“别烦,我想事儿。”程开颜听了老大不乐意,他态度怎么可以这样?扭着嘴就“噔噔噔”管自己走了。可走几步发觉宋运辉没跟上,赌气不理,继续走。走出好远,才忍无可忍钻进一条小巷偷偷回瞧,却见宋运辉神不守舍地低头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经跑开。两滴委屈的眼泪悄悄溢出程开颜的眼眶,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她。程开颜不知道宋运辉这是想起他在美国的小\_妹妹了,还是想到工作了,结婚半年来,她慢慢觉察岀,好像对于宋运辉,她总是没法成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学习之余,才会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学习中时,他当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动消失。

可对于她,宋运辉却是她的全部。

她看着宋运辉旁若无人地推自行车且行且思,好长一段路,都没发觉身边少一个人。她看着宋运辉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从她面前走过,脸上却似乎有了笑意。程开颜很想不喊他,就让她自己迷失在市区,看他宋运辉怎么办。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灯太暗,她怕,再说回去厂区还有好长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运辉背后委委屈屈含泪喊一声“宋运辉”。却见宋运辉做梦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满面春风地倒退着走回来笑道:“小猫,你怎么钻那儿了,晚上钻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运辉这么温柔地一关心,程开颜心中的怨气一下没了,可还是委屈,站在原地瞪着泪眼就是不挪窝。宋运辉走近才看清楚程开颜在流泪,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还是哪儿摔着?”

“你!”程开颜愤怒控诉,“你要我不许打扰你,你把我丢大街上,你那么不耐烦,你态度粗暴。”

宋运辉诧异地指指自己的脸,心说怎么可能,他心里对小猫那么好。但看看周围环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问题想得出神忽略了身边的程小猫,忙搁下自行车,腾出两只手擦干小猫脸上的泪,握着两只猫爪子笑道:“我道歉,小猫,我想到工作了。刚好想出苗头,很好一个主意……”

“不要听。”程开颜赌气捂住宋运辉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记我。”

“好好,不说。那儿有雪糕,我买一根给你,你等着我。”宋运辉飞快穿过街,买来一根雪糕,还真只买一根,他自己对甜腻腻的东西兴趣不大。剥开纸,才交给程开颜,“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革命同志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程开颜娇声娇气说出的狠话没一点力度,“没完。”

“那你要怎样?回家给你做盐水棒冰吃?还是绿豆棒冰?”

程开颜这才微微笑出来,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开颜所料,宋运辉一脸尴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们厂的,让人看见影响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则我还生气,谁让你丢下我不管。”

“你说热不热啊。”

“不热,骑起来风可大了。”

宋运辉环视左右,四顾无熟人,才勉为其难地将程开颜扶上前档,简直是-羞-愧难当地恨不得净找没灯光的路走。程开颜窝在丈夫怀-里,丈夫被她欺负了来,她早没气了,委屈也没了,高兴地举起雪糕非要奖励宋运辉咬一口。一会儿雪糕吃完,她微微侧身,趁着夜色,抱-住身后的丈夫,她心里异常满足。宋运辉最先就跟做贼似的难堪,很怕明天就传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侬我侬之类的风言风语,他年轻脸皮薄,在车间里扮老成都来不及,怎么可以被人看见与妻子当众亲密。可过一会儿,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骑车的频率缓下来,一脸都是笑意。

好在程开颜没真为难他,快到厂区时候,她就要求跳下来,坐到后面,规规矩矩地坐,只是脸贴着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话都懒得说了。

宋运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程开颜去丈人家过星期天。他还有点大人样子,再说这是在丈人家,可程开颜没有顾忌。程开颜的哥哥还没结婚,看见妹妹妹夫一亲昵就说他们这哪像是结过婚的,简直是俩小孩办家家。程开颜就说哥哥眼红嫉妒,她哥哥冲母亲告状,反而挨母亲说谁要你惹妹妹。宋运辉早已知道程开颜在家是最受宠的宝贝,早见怪不怪,由着他们兄妹两个闹。他珍惜这种吵闹,如果上天给他机会让他有再与姐姐吵闹的机会,他什么都愿意干。

丈人家很大,走进大门,地道战似的全眼是小门。眼下程家已经搬到厂长楼,厂长楼外是空廓的绿地,楼里是宽阔的楼梯和宽敞的房间,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儿女婿跟着他们住,热闹,但是女儿女婿都不愿意,宋运辉是觉得不能总依附着丈人家,程开颜是想成天黏着宋运辉,独门独户免受干扰。

程厂长天还没全亮就去钓鱼了,大约得等到十点左右才能回来。宋运辉回到自己家里什么都不做,到丈人家里总不能那样,他还是钻进厨房洗菜收拾。程开颜现在当着小家,可回到娘家就圈着手啥都不干。

把中午饭的菜都快准备好的时候,听客厅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是丈人程厂长回来。宋运辉--湿--着两只手探岀脑袋一看,却看到丈人与水书记一起拎着钓鱼杆进门,说说笑笑的。宋运辉只得擦干手迎岀去,水书记见宋运辉,笑笑,却对程厂长道:“他最没心事,他生气就跟我赌气,小孩子。”

程厂长看着女婿微笑,却吩咐儿子:“去买壶生啤来冰着,请水伯母也来吃中饭,今天河鲫鱼钓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儿子家了。小宋,你会做菜?鱼交给你收拾。”

宋运辉拎了钓来的鱼进厨房,却被原本打扫卫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开颜这个小家伙已经摆上瓜子糖果,而不是倒茶。程开颜对宋运辉说过,她看到水书记很怕。果然,她客气完就钻进房间去了。

水书记坐下喝完一杯水,叹声气,“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来想去,明天还是跑一趟北京比较稳妥,明天的例会还是你主持一下。”

程厂长看着宋运辉道:“你有没有办法在维持现有产量情况下,提高质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爸,这不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赌气,不过我还是心疼那么好设备只做一些寻常货色。”

“搞技术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调?”水书记在程家没如平时端着架子,说话随便得很。“考虑深入一点,多考虑考虑经营,不能做亏本买卖。”

“他可深入考虑了,昨晚想得出神,差点把我扔在市中心。”听到水书记批评宋运辉,程开颜忙出来打个抱不平。

宋运辉笑道:“还真差点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个文件,爸这儿看到的,说我们这样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可以申请直接对外经营自主权。我当时看了就记住了,但也没太在意,昨晚才想起来,这倒是解决我们好设备生产低质货的办法。既然我们的成品在国内只能鸡蛋当土豆卖,那就想方设法卖到国外去,也不能让外贸公司低价收购,我们直接卖,挣外汇,卖国际通行价格。我们的产品质量有国际竞争力。”

水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宋运辉,过了会儿,问程厂长:“你有印象吗?”见程厂长摇头,他又道:“我也没印象,小宋,你会不会是理解错误,不是对外出口,而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宋运辉脸一红,道:“应该不会错,年初,春节过后不久,我看到的,找找应该可以找出来。”

“你那时候忙着结婚,哪有精力看那么仔细。”程厂长都有些不信。

水书记笑道:“思路是对的,不过还是没考虑清楚我们总厂的地位问题,我们做什么都必须有国家明确文件出来才能动。今早我跟老程讨论的也是这个问题,别的企业都已经执行价格双轨制,我们还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能做。我手脚让他们捆着,他们昨天却来埋怨我做不到质量好、产量高、价格低三项一起抓。我周一说什么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个双轨制过来,以后一车间专门做计划内产品,新车间做计划外的,看谁管得了我卖高价。人不能让老费这种酸秀才憋闷死,老程你说是不是。”

“这事不做不行了,否则奖金再少几个月,工人得怠工,这个月统计出来调休的就特别多。老水,小宋说的事倒是也可以考虑,我们当初上新车间时候也考虑过外销,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不反出去挣外汇,搁着心疼。你这次既然亲自出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干脆步子迈大一点,索性给部里强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印象。”

宋运辉心想,这还改革派?金州这还是改革先锋?其实民间早就价格双轨制了,早几年至今,雷东宝的预制品场买的钢筋水泥都已经是计划外物资,与物资系统给的价钱全不相同。但这话他不能说,言多必失。

水书记想了会儿,问:“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厂长摸岀办公室钥匙,要宋运辉去他办公室把春节以来的相关文件全搬来。宋运辉出去了,水书记与程厂长又就双轨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摆什么理由比较好。但水书记终究还是对出口这件事上了心,问程厂长要电话,拨打电话给他一个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电话下来,水书记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小孩子记性还是好的,没错,不过具体在实施的还凤毛麟角,全国还正在试点。原来我们施行的是外贸代购制,现在上海正试点出口代理制,工厂可以自己找国外客户,自己定价格,自行结汇,自负盈亏。外贸公司只代签一下合同,收点代理费。如果我们也能这样的话,那就活了。去年谈设备时候那些老外都跟我说,利用我们中国廉价劳动力成本,配备先进生产设备,我们金州的产品肯定有竞争力。我得找部里要政策,不给我政策,以后什么都别说我。”水书记也是有点赌气了,他那肯总被人一波接一波地批评责难。

等宋运辉大汗淋漓地将文件拿来,将他说的那篇找出来,水书记看了笑,交给程厂长,程厂长也看了笑。水书记笑道:“到底是年轻,看问题一知半解,不过已经不错了。部委领导会议上讲话的内容没形成红头文件前,我们都还不能理直气壮地执行。不过这倒是一个口子,说明上面肯开口子了,既然他们思想活动,那我就去钻,苍蝇不抱无缝蛋,我去做第一只苍蝇。”

客厅三个人一起笑,不过笑完,都开始有的放矢地翻看文件,看能为自己找些什么理由。谁找到,就拿来讨论一番。程厂长的儿子买了啤酒早已回来,可插不上话,他不是那料。程厂长看了心里微微难过,儿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干,他做人真是虽死无憾了。

水书记是个工作狂,几个问题讨论下来,就要宋运辉拿出纸笔,他与程厂长一边讨论,一边就要宋运辉整理出明天他准备拿去北京的建议书。建议书分两份,一份是要求价格双轨制,一份是要求出口代理制。有关金州状况,一个厂长一个书记都是肚子里有货,有关金州的产品,宋运辉肚子里有货,都不需秘书班子查阅档案整理资料。主题拎得差不多,便由宋运辉趴桌上整理起草,两个老的开始聊别的。

但程母很快就招呼儿女进厨房擦桌子搬菜,分发筷子准备吃饭。程厂长见此特别嘱咐宋运辉什么都别干,抓紧时间写他的建议书。宋运辉也不想思路被打断,即使吃饭也是草草而就,不到十分钟就吃完,被程厂长儿子笑是抽水泵。反而是水书记与程厂长闲闲把酒聊天,水书记这会儿主意拿定,火气就不再有,喝着微凉的生啤,还与程开颜开玩笑,不过程开颜怕他,对他的玩笑就是不领情。

宋运辉做事快手,很快写出一份自己喜欢的有关出口代理制的建议书,先拿出来交给正喝酒的两位看。水书记与程厂长两个老花眼可以一起远远地看,基本上没什么需要修改,回头只要拿给厂办秘书誊写完善就行。水书记对程厂长感慨,“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

程厂长道:“我倒是建议他在技术岗位上好好做几年,小孩子先练成熟些,才能做别的,否则考虑问题欠全面。”

“反对。老程,你这个搞设备的想问题死板。年轻人嘛,欠缺经验,考虑问题不成熟,但是冲劲干劲都是十足,我们老--奸-巨猾了,可冲劲干劲都没了。我们需要一批年轻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我们替他们把舵。我看这三年分来的大学生很有几个不错的,我们应该大胆启用这批有知识有干劲的年轻人。你很看不惯的那个小虞,性格能上能下,做协调工作非常出色,我准备让他到二分厂厂办任办公室副主任,看他基层工作能不能做好。明天去北京也准备带上小虞,我跑上层,两个中年的跑中层办事,正好需要小虞等几个年轻的跑腿陪笑脸盖图章。第一批分来的大学生,就你女婿和小虞最出色,不过小虞技术没法跟小宋比,以后会跟我一样常被人在后面不服气,所以小虞以后底气硬不起来,这是他的硬伤。”

程厂长笑道:“小虞要是肯好好跟着你,学你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再加他的大学文凭,他的底气怎么可能硬不起来。”

“那是你老程抬举我,你没见刘总工至今还看我不顺眼,不过,我也每天问他研究所研究出些什么新产品没有。技术人员看见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呵呵。”

程厂长听了也大笑,水书记就是这么豪迈,有时候能把旁人没好意思说的话摆到台面上自嘲。“现在提拔干部不是讲究四化八门吗?我们小宋是最符合的,其实小虞也不错,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对了,小虞缺个专业化。”

水书记听了取笑程厂长:“老程,你女婿那个提拔速度,你还不满意吗?你别冲我数你女婿的好处,我比你还早发现你女婿呢。换你坐我这位置,你都没好意思那么提拔你女婿。老程你承不承认。”

程厂长被水书记直说得不好意思,笑道:“那倒是,换我,我得避嫌。不过老水,像你那样能有胆魄发掘培养重用年轻干部的领导还真是少数。”

“我不怕他们因为年轻出错,我不怕输,我输得起。”水书记睥睨自得,一点不谦虚。

宋运辉这才知道,平日在工厂道貌岸然的大领导们,到另一个场合,说话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外面两个喝上了酒,就没个完了,宋运辉在里面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去听外面两个的有趣讲话。程开颜早打着哈欠靠宋运辉背上睡眼朦胧了,只有程母依然打点精神,进出厨房做好后勤。好不容易等宋运辉把第二份建议书拿出来,两个人才停止喝酒,原来他们是等着建议书。看宋运辉有些疑问似的看着他们,水书记问他还想问什么,宋运辉问没喝醉吗,水书记真真假假地教育宋运辉,说做领导的不会喝酒是极大欠缺。宋运辉将信将疑。

送走水书记,程厂长关上门就教育了宋运辉,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后在任何场合遇见水书记依然不能随便,他自己与水书记多年老友都没随便;三是掩盖锋芒,再懂也得稍微掩盖一下。宋运辉受教。

但宋运辉心中向往的依然是水书记豪迈的放肆。

金州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水书记前脚上飞机去北京,各色有关新车间的传闻便后脚传遍金州。本来,新车间就像天之骄子,是国民党军的新编美式装备军团,新车间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别人挺直一些,找对象也比旁人多几分胜算,可一夜之间,却成了被人取笑的中看不中用笑柄。否则,水书记心急火燎地跑北京干什么,不是才开会回来吗。

新车间工人也在总控室内部的议论中沮丧,为什么花大钱花大力气建起来的新车间却成了总厂亏损大户?为什么前几天忽然自甘堕落降低产成品质量?其实,新车间的奖金工资并不比其他车间高,大家在新车间工作得士气昂扬,无非是因为新车间有新意,有奔头,可如今,忽然如幻梦走向现实,原来自己一团热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调包的宫女。

谁都知道,这时该做思想工作,摆事实讲道理。可是,当怀疑在人们心中孳生的时候,道理岂是那么容易被接受。何况,当初建设新车间,已经将该讲的新设备优势全部讲完,把大家的情绪激发出来,就像人早早亢奋完毕,热情早在安装时候燃烧到最灿烂,除非现在拿真正的成绩出来,否则何以形成刺激?以前,起码还可以在质量上傲视一车间,可现在,质量的优势也被迫自我扼杀,所谓价格双轨制与外销都还只是水书记竭尽全力向上争取的东西,成不成还是未知数,而且还不能事先拿出来说。宋运辉遇到思想工作的难题。

按说,车间思想工作本是书记该管的事,可宋运辉心中一向把新车间当自己的战场,自己的资本,新车间就像是他自己生出来的儿子,长得好看难看,他揽到自己头上,养得好不好,他也揽到自己头上,他对新车间,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感情和责任。因此,他才分外头痛该如何调动工人们的工作积极性。于是,他小家才和谐美满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没办法,他必须想出妥善的解决方案,他需要单独思考策划。

宋运辉有三种选择,直面问题,还是粉刷问题,或者甚至是逃避问题。最保险的是逃避问题,不作为,任工人人心浮动,只要不出生产事故,所有问题都可以推给总厂决策。总厂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一个车间副主任哪有什么责任。第二选择是粉刷问题。掩盖事实,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滥,还不如逃避。最险的选择是直面问题,最难预料结果的选择也是直面问题。可宋运辉以年轻人的血气,选择了这个最险的选择。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只要如实向工人说明,工人应该会理解新车间的难处。只要理解,就会产生责任感。

这是他把看电视的程小猫关在客厅,自己躺床-上将心比心地考虑众人对三种选择的反应,想了两夜的结果。他甚至没与程厂长商量,因为他估计,以程厂长的保守,肯定会对他说,看看吧,先观察一段时间,等水书记回来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夺。可宋运辉怎么等得住,当初设备引进审批报告递上去多久才批复,这回的两个建议书申请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车间的士气不等人,他不愿无所作为。吃够小时候被动挨打的苦头,他如今丝毫都不愿放弃主动权。他可以隐忍不发,但他必须主动掌握自己的人生轨迹。

在班前会议上,他将真实情况向大家如实交待。他明确告诉大家,新车间设备在国际上的定位,在国内的地位,新车间产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为什么总厂为摊消成本暂时做出降低质量提高产量的决定,新车间设备亏损点主要在哪里。他发动大家讨论,群策群力,拿出如何不把鸡蛋当作土豆卖的措施。他也在最后勉励大家,国家政策一直在朝着给企业松绑,开放企业自主权的道路上前进,政策趋势是对企业的约束将越来越少,企业的自主权将越来越大,所以新车间的前景依然是乐观的。但新车间目前处于黎明前的黑暗,或许有各种不利因素在这个时段出现,我们现在很艰难,这个时期更是需要大家抱成一团,同心协力,克服困难。

流言总是难以在真实的土壤上存活。宋运辉将事实摊开来讲,立刻消除了流传在各班组间各种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无聊而悲观地盯着仪表盘的间隙,大声就事实展开讨论。说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边亲戚朋友所在企业那边的活跃变化拿出来讲,对比之下,越发悲愤于新车间这么好设备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说这是凤凰迫降草鸡窝,而并不是凤凰本身岀问题。

宋运辉将他自己的声音传遍每个新车间职工之后,自己并不参与讨论,而是通过与个别职工的谈话密切关注舆论动态,看应该做出何种纠正或补充。令他没想到的是,不到两天,这些以往自诩总厂精英的新车间职工中间居然产生一种悲情情绪,悲情发酵,却令那些工人自觉多花精力在限定产量基础上,相对提高产品质量。他们都说,树挣一张皮,人挣一口气,不能让一车间甚至其他动力车间等辅助车间的人给看扁了。宋运辉本来只想以开诚布公来消灭流言,让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乱阵脚,没想到,效果却走向他无法预测的一端。所谓人心叵测,谁也无法预料人心带动下的舆论会走向何处。没想到悲情,会把众人团结在一起,迸发岀一种独特的力量。

宋运辉心中纳罕,思前想后总结一番,将这一实例记在心里。他即使不是有意识地记住,他估计自己也长久不会忘记这个实例,他通过这一实例,才清楚,原来人心的动员,既可以通过正面鼓动来刺激,也可以通过反面压抑来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运辉的选择却给他自己带来麻烦。他的顶头上司一分厂厂长在每周例会上批评宋运辉,说在总厂还没拿出最终处理意见之前,他怎么可以擅自将总厂小范围会议上讨论的内容公布于众,完全是没有组织纪律意识的表现。宋运辉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低头听训,心中不服与烦闷。一分厂厂长的司马昭之心他清楚,可他和一分厂厂长都是水书记嫡系,嫡系内部怎么可以当众打架。如今既然一分厂厂长是他上司,当然只有他忍。就像去年水书记手中没有技术优势,即使有人事优势,可面对刘总工与费厂长的咄咄逼人,水书记这样强势的人也会选择忍。想要做成一件事,宋运辉越来越觉得,有一句话没错,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准了,咬紧牙关排除万难也要走下去。

可一边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飞速前进,宋运辉有时又会觉得气馁。在金州这样的大工厂做事,牵绊太多,内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时在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会怎样?

可宋运辉不知道,小雷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雷东宝回去小雷家,与村干部开了几次会,将村集体企业机构改革方案的调子定下来,又起草完毕,便交给乡领导审批。那些乡领导看到以宋运辉思路为蓝本的草案,都是对里面的陌生论调大为倾倒,于是,草案又送交县里。陈平原看了草案,将雷东宝叫上去询问,雷东宝叫上雷士根去解释,免得他自己被问急了当场急躁。

县里最主流的反对意见,是有关分配问题。刚从平均主义走出来的领导们虽然已经接受了包干到户,适应了工厂承包,适应了多劳多得,可是,对于以村干部为首的乡镇企业领导拿高额提成的做法却非常不理解,很多县领导当场提出质问,问以村集体资源获取的利益,可以让村干部多享吗?村干部作为一村的领导,凭借职权制定向村干部一边倒的规矩,为自己谋取利益,是否合理?

也有人问,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经营情况,诸位村干部同时作为企业负责人,大约可以拿多少。雷士根给了数目,大家都说高了。雷士根解释说,企业工作的村民工资也将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属于村集体的那部分资金拿来瓜分给私人,比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义挖社会主义集体的墙角。

雷东宝一直沉着脸不说,该说的反正雷士根都知道,而且他听得心烦气躁,恨不得打人,还是不说为好。但他听了两个多小时辩论后,终于忍无可忍,问如果不相应提高管理者的收入,管理者的能力又体现在哪里?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他背下来了。他紧接着的第二个问题是,管理者的收入不与效益挂钩,又该用什么办法来阻止类似已经自杀的老书记这样的以权谋私呢?雷东宝说,县领导们既然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倒是拿个办法出来消除贪污。

有领导对于雷东宝这样一个小小村干部的嚣张不以为然,说农村工作目前两眼只盯着发展经济,忘记思想教育,正是因为忽视思想教育,所以才会出现管理者思想偏差。雷东宝火大,说老书记一向是村里带头教育村民提高思想的人,而老书记的思想一向由县乡两级来教育,县里思想工作是抓了,但为什么老书记手中有了审批权却第一个贪污?县里领导被雷东宝问得很尴尬,可就是咬紧牙关不批准。

雷士根眼看闹僵,就迂回了一下,说分配问题可以以后再谈,也可以按照领导意思削减分配系数。但这个草案中关键问题并不是分配问题,而是小雷家村集体管理机构架设的问题。雷东宝心说雷士根说得太客气,直接就说县领导见钱眼开,忘记主题不就得了。

幸好陈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软,坚持将会议主持下去,将讨论回到主题上来。对于小雷家机构的架设,尤其是雷士根看似很专业的解释,让县里领导拿不出反对意见,他们不痛不痒问了几个-搔-不到痒处的问题,就将机构架设给通过了。

虽然是分配问题还没解决,雷东宝知道,想要县里将分配问题通过,除非村干部全体不领饷,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东宝决定不管县里怎么说,回到村里,就开会将草案化为落实了。砖厂和预制品场都是红伟负责;养猪场交给雷忠富负责,这个决定倒是让雷忠富大为意外,看着台上依然在宣布任命的雷东宝,心情复杂;电线厂交给原本协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毕业生雷正明,技术和为人灵活都拿得岀手;建筑工程队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负盈亏,因为雷东宝嫌建筑工程队收入少,麻烦事多。总负责是雷东宝,副总负责是雷士根,名称没改,还是一个书记,一个村长,没采用宋运辉的建议,总觉得农村人用什么经理总经理。至于如何分配,雷东宝干脆不说。以前他什么都先与村民通气,现在则是懒得再说,反正他钱拿多了肯定得挨骂,骂就骂吧,他才不解释。

会上有人提出追还老书记贪污款的事。雷东宝阴沉沉地看了老书记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书记一条命够值三万块。台下议论纷纷,雷东宝没兴趣听,讲完就走了。什么民意,他现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体经济搞好,他自己光荣,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也光荣,他可以日子过得好,带动小雷家这帮人日子也过得好,这就行了。民意?光听民意,他能办成什么事?当初谁支持他开砖窑?当初承包土地时候谁乖乖听话了?

当改变架构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出来,村民的议论爆炸了。虽然谁也不敢当着雷东宝的面说什么,但雷士根和那几个厂的负责人都被人指着骂。连雷忠富都放弃过去的成见找上雷东宝诉苦,说还是降点工资。但雷东宝说,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种谁也把猪养得好,顶替他雷忠富。挨骂怕什么,做头的哪个不挨骂,头是那么好做的吗,能挨骂也是本事,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雷忠富听了由不得想到当初他承包的鱼塘被扒了之后他如何骂雷东宝,如今虽然猪场兴旺发达可他依然觉得雷东宝没按承包书办事是错误,但今天听了雷东宝有关挨骂的解释,倒是理解了这个不讲理的书记。做头的,哪里可能事事摆平,总有一头不伏贴地翘起,做头的总会挨几句骂,正常。雷忠富倒是为自己以前的不顾大局对雷东宝生出点歉疚了。

为此,雷忠富没少劝其他几个也拿钱多了的猪场负责人放宽心。这算是替雷东宝分忧解难。

雷母听到的议论就多得多,回家很担心儿子会不会又闯祸,苦苦哀求儿子把工资削减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东宝告诉母亲,以后谁还敢再当着她的面说,她就说儿子不会霸着书记这个位置,谁有能耐当小雷家书记,她儿子当天就让位。

雷东宝如此蛮横霸道,别人却反而反不起来,反而在议论几天后悄悄接受。反观雷士根、史红伟他们几个越讲理越讲不清理,最后只好把责任都推给雷东宝,说都是东宝书记做的决定,有本事都去找东宝书记。结果,村民不过是多喧闹了几天,后来也没了声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县里,县里有领导来指责。雷东宝在电话里没客气,也是给那句话,有谁能代替他,他绝不霸占着书记位置。可是,谁能代替他?县里虽然大会小会都把雷东宝的“自私自利”当作现象来研究,当作典型来批评,可他们改变不了现实。最终,闹腾几个月后,所有的反对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构改革被强行推行,顺利推行,成功推行。

连宋运辉都没想到,小雷家在分配问题上竟然没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觉到,金州与小雷家,这两片土地,那简直不在同一个国家。小雷家是块热土,一块干事业的热土。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的事业。他希望持续不断地奔跑,可是,如果继续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书记在丈人家的那句话,“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经营,还是技术?宋运辉发现自己面临选择。经营,是一条不可测的路,可也是充满挑战的路,似乎更是一条可以发挥他宋运辉主观能动性的路,这不正是一条他向往的可以持续奔跑之路?可经营之路,他的起点是零。而技术,他已经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一车间技术领域不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轻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龄优势,他的身份背景,他早已稳当地厕身本年龄段,甚至三十年龄段人中的前列,他在工厂技术管理或者生产管理领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实资历就行。

只是,他不满足于安稳的现状。

在接到雷东宝的汇报电话后的发薪日,他终于还清欠丈人家的钱。虽然欠丈人家的钱并不多,可还清前与还清后总是不一样,还清欠款,整个人一身轻松。从丈人家吃完晚饭,与程开颜一起在略微炎热的夏夜中回家,宋运辉忽然跳离原来的话题,冷不丁问了一句:“小猫,你说我到你爸那岁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程开颜不明就里,笑道:“你肯定比爸爸帅,你比爸爸高多了。可是你有一项没法跟爸爸比,你只能有一个孩子呀。”

宋运辉没想到程开颜想的与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由笑道:“谁说只有一个孩子,我还有你这个大孩子。小猫,我是说,我未来会不会有你爸现在的地位,还有,我在你爸现在这个年纪,我做什么工种。”

程开颜显然没想到宋运辉会提出这么大的问题,想了会儿,才道:“以前爸爸说过,你比他的起点高,你又是比他早十年拿到科长位置,我想……我想……你肯定可以做得比爸爸现在好。可是,那你不是得升到部里去了?我们难道得搬家到北京去住?那我不是要离开爸爸妈妈好远了吗?”

宋运辉被程开颜无限发散性思维搞得笑岀声来,却也知道他是没法与程开颜就此问题展开讨论了。他只得又转了话题,问道:“小猫,你把工作转到幼儿园去怎么样?省得天天穿工作服上班。”

“干吗转工作,我现在工作得挺好,大家对我都挺好的。再说我电大毕业了,可以争取做会计了。”

宋运辉循循善诱:“跟那帮运销处的老油子混一起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幼儿园,小孩子多好玩,又适合你的性格。”

“不好,每天跟小孩子混一起,我还长得大吗?不好。可当初爸爸也想要我去幼儿园工作,你们怎么都看不起我?我能做好在运销处的工作,别以为我只会跟小孩子玩儿。”程开颜说起来有点生气,当年为了不去幼儿园,还与爸爸小小生了一场气,历时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终。怎么现在还得与宋运辉开战,他只比她大半年不到,凭什么他也小看她。

宋运辉没料到程开颜如此反对,但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曲线救国:“小猫,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么可爱的人,我真不愿意你在运销处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单纯透明。而且,你忘了吗,幼儿园有暑假寒假,那么大段时间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呆家里,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泼可爱的你,并吃到你亲手为我做的饭菜,我对那样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说呢?”

程开颜眼里火花一闪,对,暑假寒假,一年里可以慵懒上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可以天天以饱满的精神迎接宋运辉回家,而不是她有时累得头昏眼花,宋运辉也累,两人见面都没兴致。再有,她可以有那么多时间调理可口饭菜喂养丈夫。想到这儿,她来了热情:“对,我这下可以有时间耐心学做衣服,还可以学打毛衣,我一定要给你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

宋运辉见这个小猫总有办法把话题从东扯到西,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找时间跟你爸说说,要他把你调去幼儿园。”

“咦,你说不也一样吗?”说话间,两人到了自己的家,程开颜先进门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把扇子扇了几下,又朝正关门上锁的宋运辉扇几下。

“你去说,我要是去跟你爸说,你爸肯定得问我是不是想生孩子啦,准备什么时候生啦,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反正怎么说都可以。”

程开颜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就说顺其自然不就得了?又不是太大的事。哎,小辉,我们……”

宋运辉料到程开颜想说什么,连忙打断她,“再等几年,我们还年轻,才刚结婚,我们再过几年无牵无挂的自由日子才要孩子。生孩子太危险,小猫,你再长大点才能生孩子。”

程开颜听了挺丧气,“可是小孩很好玩的呀,我同学已经生孩子,不危险。小辉,你是不是不愿跟我生孩子?”

“不是,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我姐姐的事吗?小猫,我很怕你痛,更怕你有危险。我们考虑成熟后再要孩子,不急。”

看着丈夫为她担忧的眼神,程开颜心里好感动,钻进丈夫怀-里,反而是她来宽慰宋运辉,“不怕,大家都生孩子呢,很少很少会有人遇到危险。我不怕,我要为你生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孩子。以后孩子每天拿第一名,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在老师面前得意,哈。”

宋运辉也知道难产致死是小概率事件,以前卫生条件差,人类都一代一代地在繁衍下一代,没岀太多事故。可想到让小猫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他心底有坚决的抵触,他那么柔嫩的小猫,怎么可能受得住怀孕生产的煎熬,他还没做好要孩子的准备。

程开颜又开始看连续剧,《血疑》,日本的,山口百惠饰演,这几天大家见面都谈到《血疑》。宋运辉陪着程开颜看一会儿,就进去卧室看书。看了会儿,又想到刚刚想找程开颜聊却未遂的话题,不由得摊开信纸,写给梁思申。他很怀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里所写,但他需要一个说话的地方,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说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说了也没意思,说了更郁闷,比如对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写在信里,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在信里,宋运辉写道,“……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获得十拿九稳的成就;一个选择是条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将新车间建成之后,再想尽办法,完成我在投建新车间之前,在项目建议书里的设想,那就是把买新设备所用的巨额外汇,用新设备生产出来的高质量产品将外汇挣回来,其实,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为受政策约束,新设备明珠暗投,降低规格生产旧设备就能做的产品,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书记带去中央部委审批的价格双轨制建议能不能批下来,外贸自主权能不能获得审批通过,只要能被批准一项,新车间新设备就有前途能扬眉吐气。我认为,能被批准一项,甚至两项,都只是时间问题,我能不能参与其中,为新设备的产品寻找出路,才是最大问题。因为我的技术,总厂是绝不肯放我脱离新车间的技术管理,让别的不是最熟悉设备的人接手。而且我对怎么走产品出口之路,或者价格双轨之路也是茫无头绪,很奇怪,你的企业管理书籍里几乎没有有关销售的内容,难道国外也是按照计划渠道销售产品,不需企业自己找市场,寻出路?如果国外也是这样,那么,我姐夫的小雷家村自己找渠道进货,不在计划体系内生产,自己找市场销售,是不是标新立异,或者只是夏日划过天际的流星一般的短暂经济现象?因为那么多的不确定,所以我才觉得我的选择有些难。既不愿放弃既得,又担心无法预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开动我所有的智慧精力去求新求高,却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做的选择吗?我想,我还年轻,跟我同样年龄刚分配进厂的大学生在这个年龄依然一无所有,还站在起跑线上。如果我放平心态,也以一个新人的心态和姿势站回起跑线上,我可以做什么,怎么做?……”

信中,宋运辉又写了别的,他叮咛梁思申在中学里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最好的大学,因为一个好大学独特的学习人文环境,对人一生影响至大,他讲了他与来自名牌大学的虞山卿之间的修养区别。他也讲了他的程小猫打出来的围巾坑坑洼洼,可很感人,幸好现在有毛很长的马海毛线,可以帮小猫围巾里面的跳针遮丑。他甚至还给梁思申说了刚刚发生在小雷家大队的改革。一边写一边想自己太怪异,梁思申才是个高中生呢,连小猫都听不懂的话题,梁思申能懂?可宋运辉还是手不由己地写了,就好像是记日记,写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学时候,总把发生的见识的所有新鲜事写信向家里汇报,家里有个一直关注着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从来都是言之有物,绝不空洞,虽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毕竟有想法,而且是视角独特,观点鲜明,甚至尖锐的想法。

其实,写完给梁思申的信,将自己心中一直反复的思路理清,明晰写到纸上,宋运辉心中立刻有了清晰的决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从新车间副主任,赚够资历后升到新车间主任,然后再赚点资历,最好让自己眼角尽快长出皱纹,明显老成之后,转到一分厂担任领导,然后……再然后……一直到头发花白,做个稳重的宋厂长。闲暇时间,钓钓鱼,揩厂里便宜自己打一套沙发,生个孩子抱着宠着养大,还有,每天学着旁人嚼舌根,成为传播小道消息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环节。

那样的人生,可怕。那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书记去了北京后还没回来,传来的内部消息说,审批工作异常艰难,因为这是一个太大的创新。对于金州这样的大型企业而言,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太多,水书记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汇报。

幸而,一车间的大修完成,由一车间拉动,总厂终于走出亏损。程厂长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算是不负水书记所托了。但是,考虑到下半年已经开始,总厂利润与工人奖金密切相关,水书记在电话里指示想方设法挖掘潜力,提高利润。程厂长召集分厂厂长,讨论如何在下半年将前两个月的亏损弥补掉。这事儿,一分厂厂长最在意,因为亏损就是发生在他任厂长的一分厂,他兼任车间主任的新车间。

回头,他在分厂例会上,就把任务向新车间布置下去,要求继续提高产量,压低质量,只要与一车间产品质量参数持平即可。

但是宋运辉阳奉阴违,不予执行。回头,一分厂厂长看报表见新车间产量没有变化,便打电话问宋运辉什么时候改变参数,宋运辉给他一个回答,说质量不可能无限量低下去,再低,反应器上会出现大面积结焦。一分厂厂长将信将疑,但又无法当场反驳,因为他不懂新车间设备。他只好暗中找来新车间一个工程师询问,工程师不疑有他,回答说有结焦可能,但参数变化幅度不大的情况下结焦可能性不大。一分厂厂长问,如果调整到一车间的产品参数,会不会结焦,工程师说,因为设备从来没达到过这么低的参数,所以必须与上次下调参数时一样,边调边观察,必须非常小心谨慎,但不是没有可能。

一分厂厂长从严谨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师嘴里听出苗头,那苗头就是,宋运辉也不知道会不会结焦,可宋运辉没有尝试,便拿话拒绝了他,本质乃是宋运辉不愿执行他的决定。于是,一分厂厂长鼓励工程师尝试,可工程师说他不敢,连宋主任调整参数时候都战战兢兢,满头是汗,他技术不如宋主任,没那个胆量尝试那么贵的设备。

一分厂厂长既然把情况调查清楚,便又找上宋运辉,让他务必尝试降低参数,也提出他会在场,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结焦产生可能。一分厂厂长把道理说得很婉转,但他等待的是宋运辉的拒绝。而果然,宋运辉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又拒绝了他,但只是可能带有些轻蔑地告诉他,理论上而言,会结焦,昂贵的设备不能冒这个风险。

如果换作别人,一分厂厂长可以把任务强硬地压下去,但是对于宋运辉,这个有程厂长作为后台的手下,却不行。他可以抓住宋运辉显而易见的错误提出批评,但是对于新车间的设备他无从下手,批评出去,反而可能成为属于他的笑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束手无策,他等的就是宋运辉的再度拒绝,他索性将宋运辉交给布置任务给他的程厂长自己去处理。程厂长没法压宋运辉,那是程厂长自己没用,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顶翻,那是笑话。宋运辉如果顶不住丈人压力最终调低参数,那么,宋运辉存心与他一分厂厂长闹对立的情绪昭然若揭。反正宋运辉将左右不是人,他正等着宋运辉自己入瓮。他在找上程厂长谈困难的时候也指出,宋运辉可能对他在以前一个会议上的批评有抵触情绪,他还把那次会议向程厂长回忆一下,搞得程厂长很替女婿理亏尴尬。

等一分厂厂长一走,程厂长就打电话到新车间,要办事员立刻将宋运辉找到。

宋运辉大致知道丈人上班时间就这么着急冒火地找他,肯定与一分厂厂长刚被他拒绝有关。所以进到程厂长的办公室,他就先声夺人:“爸,参数不是不能降,可是再降,我们相比一车间没一点优势了。第一次降参数后车间反响很大,很多人有反对意见,我好不容易摆事实讲道理让他们体会总厂的难处,再说还有那么一点技术优势支撑着,他们才能想通。如果再降,两个车间摆在可比条件之下,只要从总厂调一下数据就可以得出新车间单位利润还不如一车间的结论,新车间全体工人的脸面往哪儿搁。分厂当然无所谓,可我得顾虑手下职工的情绪。”

程厂长静静听完,却一针见血道:“小辉,你是不是挟技术自重,借机宣泄反感分厂厂长的情绪?你要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你虽然处于可以胡闹的年龄,可你已经是中层干部,作为干部,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眼观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决定,这次你也不能做,因为这回提高利润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让分厂厂长看我的好戏。”

看到宋运辉哑口无言,眼神中了然和复杂并存,程厂长叹息道:“去吧,赶紧去调整参数。至于你与你上司,谁都没指望你们能团结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总是你失策。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

宋运辉答应了出门,回去就参照上次改变参数的经验,这回很顺利,几乎是没啥障碍地将参数降到一车间那个水平。都没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个参数如小菜一碟。

宋运辉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风险,他甚至在调整参数过程中带着对讲机,直接站在现场观察孔旁边,随时观察现象改变。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调整时候泼辣,大胆,因此给外行人的感觉就是,调整参数是件容易不过的事。程厂长知道后,顿足长叹,还是年轻,还是冲动,不懂这个时候适当伪装一下,装作十二分艰难,也算是给一分厂厂长一个面子,稍微堵住一分厂厂长的嘴。可这下,如此轻而易举,谁都会说,宋运辉原本的拒绝那是存心为难人家不懂新车间的一分厂厂长嘛。

回头,程厂长把宋运辉教训一顿,说他不是不准备进步的纨绔子弟,他还要进步,越是有靠山,就越要起码表面上给人一个谦虚好学的样子,不能以为做了程副厂长女婿就得意忘形。程厂长还说,自己才只是总厂副厂长,还不是第一把手,还做不来一言堂。程厂长要宋运辉戒骄戒躁,不许得意忘形。

程厂长显然很激动,又跟宋运辉分析了得罪一分厂厂长的利弊,根据一分厂厂长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轻干部选拔标准,那人前途光明,何必为一点小意气得罪一个可能永远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饭桌上程开颜哥哥听着一直笑,说男人怎可没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开颜就一直拿话想打断她爸没完没了的批评,可她爸这回就是不听她的,一直到她妈发话,才停止,偏偏她丈夫还向她爸提问,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清利害关系才罢休。

但是,宋运辉抵制一分厂厂长、最后却是闹个尴尬收尾的“事迹”还是传开了。有好事者问起宋运辉,宋运辉只是自嘲地笑说,那么好的设备,不能堕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抵触一分厂厂长,他对上司没有个人成见,他只是抵触一分厂厂长的命令而已,他对事不对人。总厂增产节能的要求,怎能总是用新车间设备堕落来完成指标,但既然岳父兼总厂副厂长硬压,他只能遵守,他总得听岳父大人的话。

这话传开,新车间诸职工都因此心态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参数,一分厂厂长心里更不满。在金州总厂小小社会中,这事很快便酝酿成为不得了的矛盾,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都说,宋运辉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车间职工拥戴,自己又握有过硬技术,顶头上司拿他没辙。也有人说,宋运辉迟早是继续上升的料,一分厂厂长不明智,或者说是嫉妒,怕宋运辉压倒他,才现在来不及地打击。

传言有好听有难听,总之一分厂厂长全部听在耳朵里,照单全收。

水书记中间回来一趟,得知宋运辉的狂逆后,心有不满,怀疑小年轻仗恃技术,又仗恃他不在家时候是程厂长当家,所以小人得志。但水书记没太多表示,听过便算数,没当作重要事情对待。这令一分厂厂长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该如何处理宋运辉。没多久,水书记又去了北京,撂一个问号给一分厂厂长。

其后,分厂与车间又因几件小事产生龃龉,分厂有些无聊的这检查那活动都在新车间遭到抵制,上令无法下达,分厂无限尴尬。可是新车间人却对宋运辉拥护得很,因为宋运辉在新车间执行他自己的一套,卫生、秩序等都订立在日常规章中,并不需要搞什么突击活动来表现。整个车间因为新,又因为管理得好,闲处无乱扔的废弃物,所有工具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进新车间只见秩序井然。对于抵制分厂的活动运动,宋运辉从不说他的动机,但是下面的人都说,我们执行的是高级制度,哪里需要堕落到降贵纡尊,下面的人正为降低质量的事烦躁,趁此终于有捡回自尊的机会。于是,“堕落”一词,成了新车间,乃至总厂的流行语。

因为拒不执行的事是宋运辉做出,因此所有的议论,也都被一分厂厂长归到宋运辉头上。一分厂厂长并不是个怕事的人,即使就级别而言,作为总厂最要紧分厂的厂长,他在金州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程厂长,对于一个手下的刺头,他既然设套让宋运辉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会如祥林嫂般到处哭诉含冤寻求舆论支持,而是先去程厂长那儿打个招呼,然后就大会小会地批评宋运辉,进而暂停宋运辉的职位。

程厂长一接到一分厂厂长挑战书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运辉怒斥。但是宋运辉的回答令他叹息,宋运辉说,除了在技术方面,他因为固执技术而不愿违心接受分厂增产压质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愿做的,分厂会议上他都是没有异议,这种事反正是表面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制不了新车间的民意,因为压质量,新车间的职工抵触情绪很大,面对众人的反感,他束手无策,不懂该如何制约那么一大帮人。

程厂长很无奈,当初宋运辉担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举荐,但是他也考虑到一个年轻人能否挑此重担,当然,他知道宋运辉的技术没问题。但是,作为车间主任,管的不仅仅是设备,设备这东西,只要掌握了技术,它们是死的,作为车间主任,还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难管,一个没有太多阅历的年轻人,要他管那么一大帮子人,确实勉为其难。程厂长听了宋运辉的解释后,表示理解,他还安慰了一下女婿,旋即打电话联系水书记。

当然,程厂长就女婿与一分厂厂长之间的矛盾,除了用到宋运辉的解释之外,他又有补充,他还提出,不如让宋运辉调到总厂生技处,分管一分厂的新车间,以后继续管着熟悉的新车间设备和生产,也算是继续用到宋的技术。这样的解释和建议,让水书记满意。手下两员他看好的干将打架,是水书记最不愿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闹到白热化,他势必得出手处理,处理哪个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处理宋运辉,因为上司与下级打架,为了维护总厂秩序,他总不能鼓励下级造反。可是,他挺喜欢这个话不多、有点耿、能做事的小年轻,再加投鼠忌器,总得顾着点老程的面子。好在,程厂长没为难他,已经帮他把事情调解好,压下宋运辉这一头,把退一步的处理意见给他。这让水书记心里很是受用。水书记这才将他考虑已久的处理意见告诉一分厂厂长与程厂长,他的意见是,宋运辉的职位先搁一搁,冷处理,都别动,他回头对宋运辉另有任用。

一分厂厂长说什么都不相信宋运辉是因为掌控不了新车间才总是不落实分厂的工作,在他眼里,宋运辉对新车间的控制别提太有效,他这样挂名车间主任的人都无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经服软,无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宋运辉服软,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为他从水书记的处理中看出-水书记对宋运辉的看重,打狗总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厂长的话,他还可以设法,是水书记的话,他哪敢乱来。但他没恢复宋运辉的车间副主任工作,既然暂停了,他就强硬到底,否则他以后还怎么在分厂一言九鼎。他让宋运辉在生技科赋闲。当然,他也放出风声,告诉他人,宋运辉不是管人的料。只是,在一分厂厂长内心,却一直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对于宋运辉此人,这个将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镜框后的年轻人,他发觉,他琢磨不透。

程厂长则是满意水书记的处理,尤其满意的是水书记对他女婿的重视,这让他恢复面子。他还提醒女儿最近别烦着女婿,女婿最近心情不好着。宋运辉更是满意于这个结果,但是他不便说,对于丈人对他的帮助和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感激在心里。

正好趁开学,程开颜调到幼儿园开始做幼儿教师,她脾气好,自己也爱玩,跟小朋友混得不错,回家说起孩子们来就嘻嘻哈哈。她听了爸爸的话,以为宋运辉心情不好依然对她强颜欢笑,她就常讲小朋友的糗事让宋运辉笑。宋运辉其实并不心烦,他还到市工人文化宫报名去学刚兴起的美声,也给程开颜报了个名,两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里工人文化宫练上几嗓子。两人都有乐感,年纪还算轻,嗓子也不错,竟是练出点名堂出来,也很快乐,尤其是程开颜回来还可以教小朋友们唱歌。

不过,在别人眼里,都以为宋运辉受刺激了,一个本来稳重的人竟然去学唱歌,这事儿反常。舆论大多同情弱者,为此,一分厂厂长挺受诟病,谁都认为人家宋运辉本来把新车间搞得好好的,都是一分厂厂长妒贤嫉能,硬把人家一个大好青年给毁了,而且人家小伙子都没出言指责一声,小伙子不容易。

让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新车间上上下下对他的无声支持。

宋运辉又开始有时间去图书馆阅览室。再次接触刘启明,感觉刘启明的气质,文雅中带点尖酸,其实并不可爱。不像小猫,小猫与她的家人,构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姗姗来迟,包括一本有关销售的书。展开信,宋运辉才知这封信为什么拖延好久才到。原来,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妈妈去美国奔丧,可是受到冷遇,没人安排她妈妈的住宿,她妈妈不得不与她住在一个房间,单人床不能睡两个人,她睡了好几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担忧,这个家庭里,对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对她的态度可有可无的外公,与巴不得她不出现的舅舅会不会更当她是透明,她考上大学后的费用,他们会不会要她自己负担,或者甚至要她回国读大学。她说,这不是不可能,舅妈就曾提起要她回国读大学,说供读大学的费用太高,成年人应该自筹。她妈妈也有类似担心,就此问过她外公,可外公或许是受外婆去世的打击太大,没有做出明确答复,令妈妈上飞机前还是担心。

梁思申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从此两个舅舅当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没有问题,吃住毕竟是小钱,但是读书的学费问题就大了。从两对舅舅舅妈对待妈妈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们视妹妹一家是包袱,巴不得逼她回国甩掉这个包袱,他们两个可以尽情瓜分遗产。因此,她与同学商量,大家帮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议她应该通过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遗产。但是妈妈不同意她的办法,说那会伤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刚刚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击,不许她做伤害外公家的事。梁思申说,她不以为然,老外婆照着中国习俗没有留下分割名下财产的遗言,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外婆的部分财产没有继承权,这是在美国。她现在犹豫的是,要不要与舅舅他们翻脸。

后面,梁思申写得有点草草。她说她去书店看了,企业管理类书籍还真很少讲销售的,所以她只好先买一本专门讲外贸的书寄来,这书主要讲外贸文书规范,算是工具书的一种,也可能并不针对。她还说,她支持Mr.宋的选择,混日子,那是浪费爹妈给的好脑筋。

宋运辉看了信后,立刻回信,告诉梁思申,到哪儿,都得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以免被动挨打。他说,他不知道美国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规定梁思申有获得部分她外婆遗产的权利,她就有权享用这笔钱,她舅舅无权剥夺,他希望梁思申继续想办法,找在美国的成年人咨询,如何避免被动。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问题中的一处谬误,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遗产,作为她舅舅应该也知道美国国情,所以不存在翻脸的问题,舅舅他们翻脸,只能意味着舅舅们无理,意味着她舅舅们本来就打定主意想侵吞她这个孤女的份额。如此,如果舅舅们本来打算供养她,打官司虽然会让舅舅们伤心,但道理讲得通,官司后多孝敬舅舅们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们本来就有逐她回国的打算,那么打官司是迟早的事,迟不如早。只是,宋运辉在信中担心,一个小姑娘与亲人打官司,法院会搭理小姑娘吗?美国的法院究竟是怎样的?梁思申的舅舅们在当地生活几十年,又有点钱财,他们会不会与官员关系良好,台面下就做了手脚让梁思申输了官司?这么一来,梁思申岂不是更被动?因此,宋运辉奉劝梁思申,千万三思而后行,一定得站稳脚跟,确信自己不受伤害,才能出手打官司,官司,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官司背后,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

为此,宋运辉从总厂办公室借来一本盖有保密字样的法律法规的书来看,越看越觉得梁思申的官司有点玄。他不清楚美国的法律怎么样,但总觉得各国的法律总应万变不离其宗,忙又写信追上去,列出注意点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将这些注意点都做到后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后,宋运辉一直为梁思申担心,担心这么一个小姑娘只身在美国求学,万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还真求天天不应。她若是回国上大学,现在高考竞争如此厉害,她一个受英语教育的人,得高复几年才能参加中国的高考啊。他发觉,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战的艰苦。他爱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是为宝贝女儿操心。

没想到,水书记跑部委终于跑岀成果,外经贸委批准金州进口设备生产的产品可以试点自找国外客户,自行结汇,自负盈亏,由掌握进出口权的外贸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价格双轨制没被批下来。

水书记回来就火速成立运销处管辖下的出口科,让岀过国、懂英语、最懂新设备、最懂新设备生产出来产品、又年轻有冲劲的,他信任的宋运辉挂帅出口科。他本来并不愿意把宋运辉调出新车间,可既然一分厂厂长不能容忍提携一个年轻人,他只能妥协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运辉得偿所愿,走马上任,手下,三个比他晚进门的大学生,都是刚从车间抽上来。人称四人帮。

十月一日,虞山卿结婚。宋运辉携程开颜参加婚礼。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处,拖住宋运辉酒后吐真言,怨说找个靠山与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样,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来的,本来以为他是最佳人选,可是,还是被有关系的人捷足先登了,他只能为人作嫁。宋运辉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机会只有一个,他只能不客气了。换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轻易放弃这位置,当年虞山卿为可能的出国都可以在整党中踩他,虞山卿现在只是硬不起来而已。不过,宋运辉没有与虞山卿搭话,作为胜利者,他不会学虞山卿过去对他的嘲笑,他决定保持大度。

宋运辉去参加了广交会,当然是水书记亲自带队。水书记很是满意于宋运辉在与外商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比其他三个岀口科的人强得多。水书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可他人老成精,旁观就能看出外商们的兴趣被宋运辉激发出来。他感觉,没找错人。

宋运辉以对产品的熟悉,对国际上同类产品的熟悉,和对工艺的无比熟悉,打动外商。有外商要求或者同意找时间去金州拜访。也有一个外商准备广交会后就跟去金州。旗开得胜,这令宋运辉心中涌出无数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总有少许闲暇。少许闲暇陪着水书记一起出去广州街头,两人对广州市面的混乱大惊失色。同样的货物,换一家店,价格竟可以天差地别。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当街乱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开衣服,露出身上挂满的几十只亮晶晶手表,就这么当街谈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到价格如此便宜,东西又漂亮,水书记买了两只双狮全自动带日历男表给他两个儿子,又买三只女表分别给老伴和儿媳。有些集贸市场竟然还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卖,水书记十米十米地买布料,宋运辉也买,两人像是不要钱似的买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书记看着宋运辉自信成熟地与给金州做代理的外贸公司那些老练业务员交谈,一点不落人下,看着宋运辉有效地指挥手下三个兵合理安排工作,水书记心中泛起狐疑。他与宋运辉带着外商先乘飞机回金州路上,他问宋运辉,与一分厂厂长关系闹僵,是不是意图跳出新车间的曲线救国策略。面对宋运辉的讪笑不答,水书记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将两人关系一一剖解,一一逼问宋运辉是抑或否,宋运辉异常尴尬,满脸涨红支支吾吾招供说他觊觎出口科的原因是为兑现当初进口设备时候的设想,实在不忍心看着心血成就的新车间堕落得生产低档产品。水书记虽然骂了几句,可没太放心上,人有点手段,这很正常,小伙子又没损人利己,全是以贬损自己换取岀口科位置。只是觉得小伙子难得,肯在优势位置上断然以退为进,忍辱负重等待时机,这等耐力,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这点,他欣赏。

水书记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纪的宋运辉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犹如高高在上的如来佛,孙猴子蹦得越欢,他看着越高兴。他早已攒足提携机灵部下的资本,他自然无须有武大郎开店的狭小心胸。

宋运辉回到金州,就将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人们都以为他应该穿上西装接待外宾,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洁一点而已。他岀过国,明白人家工厂里面怎么在做。他领外宾进新车间,新车间的工人都对他异常热情。而他则是能如数家珍地面对同样懂行的老外的提问,并做出技术方面的解释,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为了拿出产品交给老外,在取得水书记的同意后,他回到总控室,监督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改换运行参数,开始生产高质量产品。工人都依然称他是宋主任,都笑说宋主任是抱大新车间,又给新车间找娘家,将新车间一手包了。宋运辉还是笑着说出那句话,不忍看着新车间堕落啊。因此,车间工人与宋运辉很是贴心。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显然没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运辉低头。

一批外商拿着样品回去自家进一步化验去了,不久又有一批来。金州总厂的岀口科在挑战中忙碌。

外贸局面的打开,令新车间又恢复一支独秀的优势。而这其中,宋运辉的努力众所周知。宋运辉也清楚他个人对新车间的意义,若说心中没一点志得意满,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连续接到宋运辉的两封信,对于宋运辉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掌握主动权的说法非常有共鸣,也对宋运辉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就笑了,原来神勇非常的Mr.宋也有不懂的东西,她真是非常高兴,立刻抓紧这个难得机会,写信用美国的法律教育了Mr.宋。然后,她毅然行动,通过向老师求助,找到一个可靠而且能干的律师,为她和妈妈代理争取外婆遗产的事宜,那个律师,是她校友的爸爸。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间,不用回家看舅舅们脸色。

但是,官司进展缓慢,圣诞节期间还没结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骂,外公骂她败家子,意图瓜分家产,她也被妈妈来信责备,但是妈妈还是考虑到女儿的生存,寄来授权书,舅舅们更是翻脸不认。年轻的梁思申反而被激发斗志,咬牙切齿,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为什么不坚持?她甚至与同学商量着,寻找第三方机构的帮助,逼迫外公不得不开岀支票,支付她这个未成年人最后半年高中的费用。然后,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进大学前结束,她就可以获得不菲遗产,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到时,将有很多问题需要她面对,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学们的支持,她也大胆大方地寻求大家的支持。

离开父母,只身赴美,让梁思申成长。与亲人公堂相见,更令她快速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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