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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990

雷东宝从县农行出来,没去韦春红那儿,直接回了小雷家。他最近有些烦韦春红,自打说了结婚后,她就上心了,总说着说着又绕个圈子诱他说到结婚上去,直说不就得了,饶什么圈子,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净耍小聪明。他就不想结婚?可现实问题摆着啊,他能怎么办?

雷东宝今天走了山路,自打村口那条大路修好后,这条山路基本废了。绕着山路骑摩托车,风声呼呼的,不见一个人影。忽然一个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小雷家就在眼下。

雷东宝不由停了下来,站在豁口往下看。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遍地站在这个地方看自家村子,这几年专走大路,今天忽然再看,竟然发现小雷家大大变样。以前全村看下去全是一块块的地,跟乌龟背似的,现在则一半是五颜六色的屋顶,不是屋顶的部分,却也不是象模象样的地,即使距离那么远,雷东宝也能一一指出,这块是鱼塘,那块是牛蛙场,分毫不会差。

这一年,三大块企业,没一个是省心的。红伟那块儿最近业务量一直小小地降,库存已经堆下不少,不知道开春时候会不会有转机。忠富那儿是最省心的,虽然猪场今年销售势头也不大好,猪肉价格一直稳吞,猪场今年是破例没有增栏,但好歹东山不亮西山亮,牛蛙这种新鲜事物大量上市了,好多单位大量订购了去发福利做礼物的很多,价钱卖得再黑也有人要。忠富精打细算了才留下几只做种的牛蛙。尼罗罗非鱼也争气,生得多,长得块,卖得快,今年净见忠富挖鱼塘了。忠富那儿应该不会亏本。最麻烦的是正明那一块。

现在看下去,电解铜厂已经初具雏形。短的是火法车间,长的是--湿--法车间,窄的是辅助车间。当初正明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安装筹建计划让他签字,他闭着眼睛让正明读,给听得云里雾里的,越听越觉得高深。但又越听越反感,什么叫正规?造好车间才安装设备就叫正规程序了吗?那他以前当工程兵时候的怎么算,为了抢时间,天上地下一起上,怎么就没人说不正规呢?他强烈要求一边造房子一边安装设备。正明费尽口舌都无法说服雷东宝放弃想法,雷东宝不答应雷士根就不给钱,正明只好找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一起商量,雷东宝见几个协商会开下来,吃了他几十只牛蛙还没解决,火了,拍着桌子现场办公,拿出爱干不干,没得商量的流氓劲头,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反而协调好了,东边上面施工,西边下面施工,反正大家错开施工,谁也不惹谁。

因此,现在看上去厂房造得差不多,其实设备也基本定位就绪,安装工作接近大半,也没见死个人伤个人。若当初正玩个什么正规,现在估计设备还在天上飞,才完成三个车间大壳子。

压缩工期就是省钱,士根就此算出一笔帐,拿来教育了一顿正明。但这些省出来的钱,相对预算缺口部分依然是小巫见大巫。雷东宝这下半年的时间就拿来借钱了,直接找银行接,通过县委找银行借,村里人集资,等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好在银行相信小雷家还得起,尤其是忠富那儿有赚头,电线电缆厂也一直在产生利润,只稍微卡一下,卡出一些油水出来大家吃喝瓜分,钱就借出来了。

今天也是如此。钱是借来了,牛蛙又送出一大袋。雷东宝心想,这笔钱专款专用,专门拿来设备启动,和试生产原料采购。这个电解铜项目可真不得了,原本电缆设备有两个不错的工程师,看了这项目也说靠一个机械类工程师的本事拿不下,得加上其他好几个门类的才行。因此,小雷家选送好几个工人出去培训,培训费用不少。好多预算外产生的费用就是类似培训费这样因为对新设备的不熟悉,而没预算到的部分,当初如果预算精确,雷东宝看着这么大的项目预算,估计自己会否决这个项目。现在投资已经大半,再停止就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借钱继续,好歹得把项目进行到底。

士根现在一看见正明就皱眉,看到雷东宝则是拿出每个月的银行费用叹气。士根总说风险太大,风险太大,超过小雷家的承受能力,杨白劳都没士根会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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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东宝当然也操心,可怎么都赶不上士根那个操心劲儿。很简单的事,只要安装调试成功,成功做出产品,产品让自己的电缆厂用掉大半,以后的收入就不用愁了。多大的事儿呢,无非是最近得系紧腰带,手头紧一些,但投入大产出也大,未来的赚钱日子指日可待。风险超过小雷家承受能力了吗?应该还没,只要他雷东宝撑得住,小雷家就承受得了。

雷东宝启动摩托车,下去村里。经过涂成银灰色的重油罐,他又想到卖重油的给他看的石油原油,原来不是汤汤水水跟菜油似的,而是跟沥青差不多。上这电解铜厂很让他长了见识。雷东宝拍拍重油罐,离开去了村办。

村办里热热闹闹,正讨论今年分发福利。只有士根、忠富、红伟三个声音不多,正明不在,正明现在忙得分身乏术,据说一天只睡六个小时。大家都说今年得分鱼和牛蛙,大家也得尝个鲜。雷东宝在外面听得分明,开门进去就说:“分你妈个鸟,分几条鱼,牛蛙不分。”

四只眼会计现在是元老,陪着笑道:“都说牛蛙好吃着呢,自家村里都养了,总得让我们尝个味道。”

“牛蛙贵,今年不分,想吃问忠富买。今年分什么照去年的例,每人多分五条鱼。有什么好讨论的,散会。士根,进帐单给你,一百六十万。”

雷东宝发话,大家的意见瞬间化为乌有,一会儿便作鸟兽散。只有忠富留下来。士根与出纳交待几句,过来道:“东宝书记你早就该来。”

雷东宝看忠富没走的意思,又吞吞吐吐不说话,奇道:“忠富想请我吃牛蛙?牛蛙我吃腻了,你别想再引诱我了,挖几只青蛙出来红烧是真。”

士根冷静地看忠富一眼,忠富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今天在村办坐这么久,一定有事情要讲。他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忠富想问今年春节分福利从你那儿拿的猪肉、鱼都怎么结算,是吧?”

忠富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还有村办食堂常从我这儿拿的货,村里送礼拿的东西,年底该结帐啦。这些是单据,都有经手人签字。”

雷东宝有些意外,虽说前年开始,还是他主张村里三个实体经济单立,村里再也不能从这家抓钱给那家,有关钱的支配,都定了很细的规矩。但因为前年还在整合,这些规矩都没落实,到去年才开始执行。因此忠富现在跟他来个亲兄弟明算帐,雷东宝一时有些不适应了。他拿来帐单看,才看了会儿开头,就笑道:“忠富你还算客气,我偷吃的你没给记帐。”

大家都忍不住笑,都知道雷东宝一路偷吃,直到有一天忽然觉得牛蛙肉不如青蛙肉有嚼头,才作罢,期间忠富不知生了多少次气。士根笑了后却问:“忠富,你是不是担心正明那儿亏空太大,想早早跟村里算好帐,确定你的利润数字,免得村里占你便宜?”

雷东宝一想,肯定是这意思,忙把帐单翻到最后,一看总数,果然巨大,不由“嘿”一声,“忠富你这--奸-臣,不说早点提醒,由着我从你那儿乱拿东西,今天才一锤子打死我。”

“你这是诱敌深入,一举歼灭。”士根一边冷冷补充。

忠富只得陪笑:“没这个意思,村里要用钱,我难道还能不拿出来?都是村里的投资,东宝书记的决策,我不过是管管。不过亲兄弟明算帐,数字还是得确认的。我还得根据这数字回去计算奖金。”

雷东宝看着数字,心里跟割肉一样,这才借来的一百六十万,眼看着得剜去一块。他翻来覆去,看着无误了,才将帐单扔给士根,闷声道:“照算。我们不能当制度是只屁。”

忠富又笑,但很快就严肃地道:“看起来还只有我一个人说经济单立就经济单立,正明如果还存着可以靠在村里身上的念头,这情况就不大好。经济单立的话,发展资金其实也应该靠自己解决。我跟村里算帐正确,看上去无情无义,可我按照规定,也没要村里一分钱扩大规模。”

雷东宝一时无言以对,只嘀咕一句:“你这鸟人,专门斤斤计较。”

忠富认真道:“我不是斤斤计较,我看着电解铜厂投入资金比预算超那么多,心里急。虽然不属于我分管,可到底是村里的钱,我们都有份。”

士根旁边说了句:“不过忠富,村里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想歪了。电解铜厂作为我们村重点工程,村里态度倾斜一点也是有的。”

忠富道:“我不会想歪。可我提醒你们管住电解铜厂的支出,如果都依着正明这个没吃过苦头的小年轻事事求好,铜厂真成无底洞了。”

士根与雷东宝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士根才道:“正明冒进了点,年轻人,容易愣头青。忠富,你还想到什么?”

“没了。很高兴你们没说我背后挑拨离间。”

“不会,怎么会。忠富,明天就把钱划到你帐下。”

雷东宝还是没说,一直看着忠富办完手续,签完字离开,才对士根道:“用了正明就得相信正明,小伙子有时候头脑会发热,大多数时候还是好的,村里找不到第二个跟正明学得一样快的。再说我们也都管着,不怕。”

士根担忧地道:“其实忠富提的我已经跟你提起好多次,今天忠富也说了,还拿出行动保存自己实力,可见正明做事,还是需要我们多加约束。”

“我们怎么约束?我们不懂技术,难道他递上买这个要一万块钱,我们就跟小菜场买菜一样压下两千?”

“可总得想个法子,正明本来就大手大脚。”

“好,我们都想,可你也别打击人积极性。”

雷东宝说完走了,士根知道他肯定又去电解铜工地,知道他对电解铜项目的狂热,其实与正明差不多,雷东宝是生就的个性,正明则是年轻与经历的一帆风顺,导致两人都喜欢超前。这两个人合一起,岂是他和忠富两个劝得回的。也好,让忠富财务真正独立,起码保存实力。

但正明那里,怎么想办法约束一下呢?总得想办法敲敲那小子的脑子。

正明再一次问士根拿钱的时候,士根取出一份计算好的清单交给正明看。

“这是我按照电解铜厂的理论生产力给你算的一份三年内利税预测。我假设你能达到理论生产力的80%,原料及产品价格保持不变,人工支出也保持不变。你每年,合并电线电缆厂的利润,减去银行贷款的利率,减去问村民集资的利率,减去折旧,以及其他杂七杂八费用,你看看,你这三年之内预计利润可能接近零。按照我们工资奖金分配规定,你这三年内会得不到多少奖金。我提醒你,得计算着家用了。”

“怎么会?”正明有点发慌,拿了清单来看。

士根冷眼旁观,依然冷静地道:“怎么不会。如果你再不好好控制电解铜厂安装支出,村里问银行再贷一笔款给你的话,你以后的利润就得出现负值了。”

“怎么会,怎么会,我已经精打细算了。”正明急了起来,他没想到会有这种零利润,甚至负利润的情况出现。

“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也只是给你一份粗的,有些属于电解铜厂特有支出的部分我可能考虑不到,你如果想到了,添上去后告诉我一声,我这里也可以为未来三年的资金情况做好准备。”

“士根叔,你的意思是……”

士根不语,只定定看着正明。正明差点被士根看出冷汗,忙借翻看清单避开眼光。好久,正明才道:“士根叔不会怀疑我做手脚,从设备采购中捞好处吧?”

士根淡淡地道:“正明,你要想歪,我就没办法了。大家都姓雷,我看你辛苦一场,别到时捞不到好,白提醒提醒你,你这会儿非要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我的好意,我也随便你。”说完就抢来正明手中的清单撕了,不再搭理正明。

正明忙道:“士根叔,这怎么说呢,你别生气,你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嘴巴关不住。士根叔,士根叔……”

士根见正明再三道歉,才叹声气,道:“我这里没什么,只是你做事别让东宝书记失望,别让你手下跟着你的人失望。你要拿利润和奖金来说明问题。”

待得正明保证回头一定留心控制费用支出,一改原先大刀阔斧作风,士根放正明回去,心中则是暗自担忧,东宝不出面,正明能真的改了狂傲吗?可是又很难说动东宝出面,东宝本身就喜欢这种冒进。士根很想知道,更加少年得志的宋运辉平时工作作风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也是一狂三千里。他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宋运辉,将电解铜项目的前前后后,和他的担忧讲述了一遍,希望工厂经验丰富的宋运辉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因为这个项目涉及资金巨大,若是出现问题,小雷家负担不起。

他估计这封信到宋运辉那儿,差不多快到春节,正好宋运辉春节回来时候面谈。

杨巡的商铺租得很火。这个百货日杂品行业圈儿里面,交流信息似乎有其独特的地道战方式,一传十,十传百地,不知怎么就传开去了。传开后,租赁势头极好,岂止是原先预测的一天租出三个店铺的量,依杨巡得意洋洋的话说,他办手续都来不及,若是手续能办得快,他一天还能多租几个。

眼看着趋势火旺,杨巡打起了涨价主意,今天月租涨十块,明天月租涨二十,后天说不定涨三十都不止。排后面的又是骂又是急,可眼看着还是一家一家的商铺标上租出去的红牌,那些原先还想观望几天的人急了,急着抱钱过来签订合同,手续可以慢慢办,可合同先签了,钱得先交了,免得跟不上涨价。

寻建祥一边儿看着只会惊奇,心说这才是真正生意经,他卖瓷砖时候怎么就没那么灵活机动呢?钱超额收回,寻建祥心中痛快,可这会儿杨巡却发愁,愁怎么才能扩大市场在普通市民那里的知名度,让整个城市最犄角旮旯的主妇都知道这儿有个市场,做的是最低价的批发生意,让整个城市的主妇想到买大宗商品就想到批发市场。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才过了元旦就得忙春节前开业。杨巡想了又想,不知想了多少主意,都觉得不行。杨巡眼看着时间不行,急得只有操起旧办法笨办法,挨街挨户地找居委会找门房什么的送传单做宣传,深入婆婆妈妈群广泛宣传策动。听到那些持家有方的老大妈总是问起他市场有没有年货的时候,杨巡忽然想到,为什么不打年货牌子?

他回来连夜叫人拿碎石子把旁边二期场地填平了,后面几天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包括东海项目后勤人员的渠道,联系到水产肉禽蛋的供应大户到市场旁免费摆摊,又争取获得所在区领导的支持,于是,市场就夹在所在区春节年货展示会大红横幅下热热闹闹地开业了,这些彩旗横幅还是区政府支援的。

年货场的人自然是多,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不会错。杨巡担心人们只去年货场,不进来市场看,在布置会场时候他很做了些手脚,搞得彩旗飘飘净指向他的市场。他看到总有人上当进了市场,但好像进来发现上当,好多人很快又走了。杨巡需要照顾场面,要寻建祥看着究竟有多少有效人口进了市场。寻建祥当然也是关心,站在高处仔细清点人头。

杨巡似乎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哪儿都需要他摆平似的,其实一半时间是兴奋得如梦游般地在场地乱窜,即使兴奋地看着年货场人流如织也是高兴。尤其是看到市场里有大笔交易完成,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杨巡真是旁边看着技痒,恨不得帮忙上去讨价还价。梦游好久才想到寻建祥正数着人头呢,忙折返到门口,有些兴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样?形势怎么样?”

寻建祥看看手表道:“开业到现在,三个小时多了,进去的人数不清了,不清楚哪些是走错门的,哪些是特意逛市场的。我数拎着东西出来的人,说明肯定是在里面买东西了。第一个小时才二十几个人,第二个小时就有六十多了,第三个小时七十多,现在好像人少了点,吃中饭去了?……”

“下午肯定人更多。”杨巡毫不犹豫打断寻建祥,凭经验得出结论,“会传开的,传得很快的。”

杨巡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陀螺一样飞快转身,跑进里面去。寻建祥看着觉得杨巡会发现什么重大事情,就跟了上去。果然杨巡跑到一家卖南北干果的铺子前,小声神秘地道:“老董,三号铺听说一早上做了三百多块生意了。”

寻建祥才想这杨巡怎么知道人家三号铺做多少生意,那个老董就得意洋洋地道:“才三百,我光是瓜子就卖了两麻袋。等下我老婆吃饭回来,我得赶紧去仓库补货。”

“我怎么说?生意比你窝家里做批发强吧?后悔元旦前没多进点货了吧?”

“最先谁信你啊,一个外地毛小子,要不是能拿个批发执照,谁来你这里?哎,大姐,这红枣是沧州的,河北沧州,小枣最好的地方啊……”老董一见顾客上来,就很没良心地撇下杨巡他们,专心生意了。

杨巡又这么流窜着到东家说西家发财,到西家说南家兴旺,一个个地把生意好坏大致套了出来,等走到尽头,杨巡忽然“哈”地一声一把抱-住寻建祥。寻建祥也兴奋,没想到市场商户们第一天的生意都这么好,但忽然觉得不对劲,杨巡这小子好像想举起他,他忙道:“你神力?我一百多斤你扛得起?”

杨巡一听,索性跳开几步,“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双手一搓,真是跃跃欲试。寻建祥见不得杨巡的土气,猿臂轻舒,化被动为主动,一把抄起杨巡,还想在空中甩个弧度,被杨巡拼力挣扎着挣脱。两人又是取笑几句,才继续回头忙碌。

看样子,似乎市场开业,旗开得胜。

杨巡最清楚人气对于市场而言意味着什么,早在两年前他就曾为人气做过种种出奇举动,甚至不惜得罪老乡。如今开业连续三天的人气,让杨巡仿佛看到二期三期推出时候,人们争先恐后抢购铺位的热烈场面。开业三天,他和寻建祥下了三天馆子,一边喝酒一边吹牛,还不忘冲着邻桌的女性吹口哨唱小调,吓得邻桌女性花容失色纷纷离席才罢。杨巡发现这沿海城市就是好,民风那个温柔,换作在东北,搞不好没多会儿,吓走的女性就会带一帮哥们打上门来,打个头破血流。

唯一美中不足,寻建祥可以跟宋运辉时时交流,杨巡想报个喜讯给妈妈,却得例行等到周六晚。终于等到周六晚,也是春节就在眼前了。

弟妹们都来过寒假,妈妈那边接通电话,传来的是好多人的嘈杂声。杨巡把这边市场的情况跟他妈详细说了遍,才道:“妈,市场那些老板都不想休息,一定要开到年三十,回头初五就开门。我算了算时间,都不够回家住俩晚上。要不你们一起过来?正好我们一起看看海,我这儿现在也有地方住。我两年没见你们了,可想死了。”

杨母听儿子这么说,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我们都想你,才刚寒假,你三个弟妹已经计划着怎么欢迎你回来。老大,你回来真有困难?”

“是,就算是火车汽车都能赶上,最多是初二晚上到,初四中午走。你们来吧,让老二老三多背些好吃的给我。”

杨母想了一下,道:“要不,我这就让老二带老三老四去你那儿。我没法离开,我要一走,那些借钱给我们的会以为我们一家卷钱跑了,不等我们回家,房子先得给扒了。你要能回,还是你回吧,你来露个脸,比我说什么都强。你累一点。”

杨巡不由笑道:“妈,别那么神经紧张,我现在有那么大个市场,哪儿跑得了,他们才不会以为我们跑了呢。”

“别大意,人家又没看见你的市场,借钱出去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我们还是小心点,不要让别人背后说闲话。你看看,你能过来就你过来,过不来我让你弟妹三个过去找你。”

杨巡听着头大,知道别想说服他妈了,只得答应还是他回去。他这一答应,害得弟妹们一阵叹息失望。原本还指望大哥能抵制住老妈的强权,帮他们争取到去海边看海的机会。

杨母又道:“老大,你既然赚得比预期的要好,要不你留出二期的钱,多出来部分,我们还是先还了吧,省得借钱给我们的人夜长梦多。”

杨巡几乎是捂住嘴,才把冲到嘴边的“不”捂回去,定定神,道:“妈,你要么有空把最先借钱给我们的几个利息算算吧,我这次回家先连本带利还个五万。”

杨母应了“好”,但又跟着问一句:“你自己发展的钱留足的吧?别到时不够。”

“够,够。”杨巡应了。回头却翻开账本算钱。他本来有计划勒紧腰带将二期面积扩大,以多放几个摊位。他想好了,屋梁朝着三期的方向伸出两块楼板的距离,钱正好够用。可现在被妈一搅,去掉五万,这两跨的计划就不上不下了。可是不答应妈,行吗?显然不行,妈会说出很多理由一直到说服他,妈的坚持杨巡最了解。杨巡不由感叹,大获成功的事若不告诉妈,他心里觉得遗憾,可是告诉了妈,喏,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杨巡画着草图,计算费用,想来想去,若只伸出一块楼板长度的话,破坏了格局,影响三期施工,可又没赚来太多好处,很是不合算。他无奈地放弃计划,索性春节前从银行提了十五万,反正这些钱放手里暂时也没法生钱,不如还了,还可以少付利息。心中真是郁闷得可以,发誓以后生意的事还是别让妈知道太多,妈思想太保守,动不动见到风就是雨的,太拘束他。

这十五万,几乎连本带利地还了杨母出面借钱的一半。那些借钱给杨巡的,大年初三收到杨母亲自送上门的钱和利息,还附带糕饼一盒,都是喜欢,个个非常豪气地说,其实不用还,等到一年后再还也行,就是借上两年也无所谓,乡里乡亲的,谁不相信杨母的为人。杨巡自然是竭力宣扬他妈的信誉,说他还想借,他妈让早点还。于是大家都做杨母思想工作,要她不必如此见外。杨母只是微笑,却绝不松口。

杨巡在家住了一日两晚就回了,剩下的钱交由他妈一一归还。他本来心想这回回家打探一下戴娇凤的音讯,可回家这两天一直被妈带着还钱,几乎是一刻不得闲。等在火车上抢到位置,才忽然醒悟,妈也提防着他打探戴娇凤音讯吧,所以才会把他回家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可见他再七十二变,还是逃不脱妈的手掌心。杨巡苦笑,环视火车上触目可及的年轻女孩,几乎没一个有戴娇凤那么漂亮的。他是一定要打探到戴娇凤踪迹的,说什么也要讨一个明确说法。虽然,他现在好想身边有个女朋友陪着他。

开春,寻建祥一个朋友的妹妹过来海边培训。那女孩子他认识,小时候跟她哥哥-屁-股后面小尾巴似的,嘴巴总闲不住,最爱吃零食,小嘴里不是话梅就是橄榄,常被他们这些大男孩不齿。寻建祥不过是看哥们面上帮忙接送,骑摩托车把女孩子从火车站接来,找到培训处报名登记,再带着女孩子在附近街巷绕来绕去找到一家干净旅馆安顿下来,趁女孩子收拾的时候,他还出去买了一堆零食。男人家出手大方,网兜打开,零食呼啦拉扑出来铺了半张床。晚上寻建祥请客时候,女孩子看着寻建祥的目光有些怪,-羞-答答地一个劲地帮寻建祥倒啤酒,却又一次次地倒到外面。寻建祥这才忽然意识到,对面的小尾巴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两人一直吃到饭店打烊,被店员出了恶语才离开。

女孩子来培训两个月,寻建祥两个月有了奔头。先是惊了杨巡,惹得杨巡艳羡不已,心中痒痒,感慨从此少了个一起冲姑娘们吹口哨唱小曲的伴儿,一个遛弯儿,就把消息透露给了宋运辉,杨巡那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和宋运辉多接触多说话的机会。然后惊了宋运辉,宋运辉一定要挤出一晚上时间请女孩子吃顿饭,一看这女孩不知比过去寻建祥钟情的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好多少。宋运辉心里替寻建祥高兴,回头就给寻建祥吃了一颗定心丸,说女孩子只要愿意,东海项目给她留着位置,户口可以给解决。

看着寻建祥刚毅的脸上如今充满甜蜜,宋运辉的心态就跟过来人似的。他很平静的想到,好了,寻建祥终于找到女朋友,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促成。然后想到,谈恋爱时候都有些傻,等一结婚就冷静了。最后想到,生了孩子,都是糠糟夫妻了。

宋运辉今年春节也没回家,既然是他亲手制定的密不透风的安装计划,他自然无法在春节时候置身事外,他还得做做表率,谁让他年轻资历浅。只能请父母妻女过来团圆。反正父母退休着,妻子休寒假,时间对他们都不很要紧。他事先做好安排,让父母先经过金州,带着程开颜一起来。

不曾想程开颜却是为了这次的团圆好生心虚。怕丈夫看见她纹过的眉毛不喜欢,怕几次赌气不接丈夫电话丈夫也会还以颜色,怕到了宋运辉的天下更加落单,到时人生地不熟,没处找人撑腰。她愁死了,一向好睡眠的人竟然好几天睡不好,因此出现在宋运辉面前的时候,更加的熊猫眼。

按说小别胜新婚,宋运辉发现,他对着妻子热烈不起来。他亲自去火车站接来四口人,女儿虽然看见他有陌生感,他却对女儿亲得很,恨不得开车时候也把女儿抱在膝头。父母则是一口一声心疼他瘦很多黑很多。只有程开颜反常地话少,脸上又满是憔悴。宋运辉几次有意逗妻子说话,程开颜都是有些结结巴巴地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只牢牢抱-住女儿,跟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

一夜之后,程开颜才松弛下来,感觉出丈夫还是她的丈夫,虽然丈夫更加高深莫测。而她也很快习惯了东海临时宿舍区的环境。谁都对她很好很客气甚至巴结,所有的人看见她都是一边倒的好话,而她手上牵的女儿则是小天使小玉女,花仙子都不如宋引美丽可爱。她第二天就融入宿舍区家属圈子,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的挺好。宋季山夫妇则是被众人的热情好客搞得异常内疚,两个人低调了一辈子,忽然被人拱着高调,怎么也不习惯,浑身不自在,索性带着孙女要么猫屋子里玩游戏,要么远远出去,到东海项目周围的农村兜圈子,顺便带菜蔬海鲜回来。

宋运辉虽然忙,却都是看在眼里,他更适应父母的生活方式,也或许他从小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习惯家的安静。但他也没阻止程开颜,他自己也检讨过,他忙,没时间陪妻子,那就别阻拦妻子找自己的乐趣。何况她也就呆一个寒假,放纵她一个寒假又如何。对于回来时候常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也并不很在意,他进门总是目光嗖嗖寻到女儿,跟女儿玩得昏天黑地,女儿爱怎么蹂躏他都行。

几天下来,他当机立断,让后勤帮忙在最临近东海项目的县城问房管所租来一套一楼一底的老式房子,他把父母妻女都迁过去,指使人节后立刻去金州把妻子工作关系调到这边县教育局,把女儿安插到最好的城关幼儿园。程开颜的愿望终于实现,但她却觉得幸福来得太快太不实在,好像那些幸福都与她无关。离开东海家属区的她又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感到比在金州时候更大的空虚。金州时候有父母有朋友,可这儿全部陌生,只有好静的两个公婆。一家人,包括宋运辉,经常静得跟没人似的,只有女儿的脚步声带来动感。她只有寄希望于东海的正式家属区早点落成,她可以回到东海家属那个友好热闹的群体中去。不过真正安稳地生活到丈夫身边后,程开颜就不再东想西想心神不宁。每天丈夫回来时候都累得癞皮狗似的,用她以前同事的话说,丈夫就是要让他忙,忙了就不会有时间想风花雪月。

宋运辉感觉非常满足,他终于过上一家人抱在一起的好日子,终于奋斗出眉目可以让家人孩子幸福于他的羽翼之下,他终于可以每天早上像天下大多数好爸爸一样送女儿上幼儿园,而且因为掌握重要位置,他也终于不用为养活一家人犯愁。他每天很忙,每天最精神的时间是早上,这么精神的早上他都要送女儿去幼儿园,讲一路的故事,不讲完故事女儿不下车。然后才带着微笑上班,人们都背后说他家属迁来后态度好了许多。

因此,虽然宋运辉以过来人身份淡看寻建祥的恋爱,却很鼓励寻建祥早日结婚,争取早日稳定。

杨巡却并不很羡慕宋运辉的居家生活,只眼红寻建祥的恋爱。他终于厚着脸皮找到旧时同学,许以好处,让老同学帮打听戴娇凤的下落。没想到,戴娇凤的下落并不是神秘秘密,去年时候她就回了一趟家,与新婚夫婿一起回来,丈夫是个年轻有为的军人,丈夫看上去很爱她,戴娇凤现在随军在上海。杨巡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听到这个结果,他心中似乎有一只气球呼地漏了全部的气,一时满心空落落没有准头。他还以为男人是那个揍了他的人,他心中隐约总有一丝攀比之念,想象哪一天终于可以一掷千金,出入华堂,将那个在三星级宾馆璀璨华灯下儒雅高贵的男子比下去,一雪当年那男人抢他戴娇凤的恨。没想到……杨巡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只知道,戴娇凤结婚了,而且很幸福,戴娇凤的幸福不需要他,没人抢戴娇凤,没人拦着戴娇凤回来,戴娇凤自己离开了他,戴娇凤的丈夫不是他。

再看到寻建祥的幸福,杨巡更是失落。他这样不知疲倦的人都甚至没精打采了好久。

杨巡最失落的春天,一个过去曾经一起在东北做生意的老乡捏着他现在的名片找上门来。老乡拿的名片是他春节回家还债时候散发出去的名片,老乡找到杨巡之前,先带着生意人的精明眼睛把批发市场角角落落巡视一圈,又到二期工地看了一圈,才找到办公室里忙碌的杨巡,落实杨巡所言非虚,果然有老大身家之后,才带来消息说,大家手里的钱存银行不合算,还想存到杨巡手里吃利息。杨巡此时满身的没精打采,却满心不知该落实到哪个仇家身上的恨意,一听过去生意老乡的消息,他心中闪过一丝豁岀命去的念头,他对着很想帮他做借款中间人以从中赚上一小笔的老乡不置可否,但回头就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老家村里,叫人找来他妈,他要他妈立即再帮他筹集自己,有多少筹集多少。他准备二期未完便上三期,争取二期三期一起开业。他不给自己喘息机会,他只想抱着头冲,冲,他没有其他方向,他如今唯一的方向只有批发市场的建成,那么,他就不要命的奔向那个方向。

果然不出杨巡所料,他妈接起电话就说,“老大,你现在已经站稳根基,不要再试图冒进。一步一步地积累不是好?再说,你看看你这回付出的利息,借人钱不是白拿,利息这东西太咬人。”

这一回,杨巡见招拆招,没再老实得没一点花饰。“妈,现在大伙儿都看着我想出来的批发市场主意很成功,想模仿的不在少数。不过,等他们批地,批规划红线,批政策之类的前期工作做下来,起码还得半年。不过也不能排除有些国营企业,所有批文都给开绿灯。妈,我给逼上梁山了,如果三期不和二期一起上,趁别人还没造起市场前先把人圈住,等别的钱比我多的冒出头来,我就没优势了。”

“那会……?”

“最怕的是别家一上来就很大规模,一上来就有很多批发商入住,一上来就品种比我这儿齐全,那我这儿的人气就全完了。等着关门吧。我的二期三期一起上的目的就是得有场地招更齐全的批发商入住。”

杨母一时沉默,老大的话,她大半明白,即使不能全明白,做妈的也真为儿子如此显而易见,不仅仅表现在赚钱技巧,而且还有理论知识上的进步高兴。可问人借钱这种事儿……杨母心中微叹,道:“我有数了。老大,你看看这回需要多少。按说,我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巡说了个令杨母吃惊的数字,随即又道:“妈,如果有难度,我委托以前一起去东北的老莫出面帮我借,他拿一部分中间费。他主动找上门来,要帮我借钱。”

杨母奇道:“无利不起早,他要你多大好处帮你借钱?”

“利息之外,每一百块,我得给他五块钱好处费。”

杨母大惊,忙道:“那怎么行,哪有那么高好处费的,还说是一起去东北做事的老乡呢,吸血呢吗?老大你别急医乱投药,这都快跟借高利贷差不多了,解放前借高利贷都是逼死人的,你别上圈套。妈想办法。”

杨巡知道妈这话出来,那就等于答应。于是他回头就谢绝了老莫的提议,一心开始规划三期立刻上马。他基本上操心钱的事情,寻建祥掌管的是工程进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他就回家去取了一次钱,还是与寻建祥一起去的,数额不小。

果然如他妈的预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仅原先的债主依然愿意借钱给他,其他债主也闻风拿钱过来,甚至,有些还问自己的亲戚朋友借了钱,再来借给杨母,图的是杨巡的高利息。杨巡真没想到,大伙儿竟然都这么有钱。

令杨巡最没想到的是,二期工程进行得接近尾声,准备开始招商,三期也已经如火如荼,杨速他们准备过暑假的时候,他会接到妹妹杨逦的一封信。杨巡拆信的时候依然还在笑妹妹不知又想出什么古怪主意,一周一次的电话不是可以说话的吗,还要写什么信。但等看了第一行,就愣住了。杨逦非常不客气,在信中对他这个大哥毫不留情地斥骂。

杨逦指责杨巡,只知自己痛快地做事业,为什么要把已经辛苦一辈子的妈拉进战场,让妈为儿子提心吊胆。问杨巡回家时候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妈的脸,发现妈的憔悴,却眼中只有妈帮借的一张张的钱。杨逦又说,妈这段时间头发白了许多,从前面看去,几乎一片白,只有后脑勺还有几缕黑发,前年夏天做的一件短袖现在穿着空荡荡的,风吹上去都看不到腰,那都是愁的,因为妈责任心重,借了人的钱就一直担负着巨大责任,不像某些人没心没肺还睡得着吃的下。原以为第一次借钱之后会有个了结,没想到大哥变本加厉,而妈妈却执迷不悟,不肯答应罢手。杨逦在最后严正要求大哥,为了妈妈的身\_体健康,立刻停止要妈妈借钱,不然,她会在暑假采取实际行动制止妈妈。

因为父亲早逝,杨巡在家一向有长兄代父的倾向,他也为家做了很多事,做那么多事的目的就是为弟弟妹妹们过得好,不用太多体会失去父亲的苦难。而杨逦因为是最小,从来是他保护最多的,他真没想到杨逦会写来措辞如此严厉的信。杨巡不由回想一下这三次回家取钱看到的母亲,不错,因为行色匆匆,都是当天到当天回,而且为了保护钱还带着寻建祥等人,都没在家过夜,确实没好好看看妈。但他总还是看到妈了,而且跟妈说了不少话。他搜遍记忆,情况哪儿就像杨逦说的那么严重了?妈说话走路依然开朗精神得很,妈也看上去挺满意借钱时候大伙儿的踊跃反响,哪儿有什么憔悴了?杨逦这丫头见到风就是雨的,不知咋呼些什么,还采取实际行动呢,他都拦不住妈,凭杨逦怎么拦得住。他对妈的性格太清楚,他可以委托老莫帮助借钱,除非是妈不知道,但万一被妈知道他绕过她,妈会赶上来骂死他。借钱这种事,妈肯放给别人去做吗?

再说,再过两个月,第一批借的钱将纷纷到期,而他暂时还没办法将刚刚建成的二期交付使用,意味着他暂时还拿不到租金交给妈妈,需要妈妈拆东墙补西墙,拿新借来的钱还第一批借的那些。这种事,别说他妈妈不放心交给别人如老莫,他也不会放心交给妈妈之外的任何人。对于杨逦的严厉指责,杨巡心中有些生气,他哪里是没心没肺地好吃好睡着?最近天气热了,他经常与寻建祥两个累得一头扎工地里,有一次醒来,发现身-下是一堆横七竖八的砖头,硌得全身疼痛,差点起不来。他那么拼,还不是为了家?妈也是一样,维持一个家容易吗,供养两个大中专生容易吗?杨逦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杨逦可知道,这个城市的另一角,有一个村眼红他的市场,也赶紧批了农地准备建设新的贸易市场与他分庭抗礼,他若是没脑袋清楚,快上那么一步,等人家集一村之财力建设起来,这个城市还有他杨巡混的地盘吗?他难,幸好还有妈妈知道。杨巡感慨,又感慨,感慨再三,终于决定不回杨逦的信。道理,妈妈肯定已经全说给杨逦了,无须他多说。而骂杨逦,那是他做不出来的,他难道还能跟最小的妹妹计较?等暑假他们几个如果过来,让杨逦亲眼见到他这边的忙碌,杨逦可能会回心转意,眼见为实嘛。再说,已经不读书那么多年,杨巡也懒得提笔,写封类似杨逦的洋洋洒洒的信,太让人头大。

当然,他了解妈妈心里的压力,但很快,很快就会过去。夏天新建筑保养得快,而且很快就可以在九月左右投入使用,差不多就是北京亚运会开幕的时间,对了,到时他得拿亚运会做做文章。二期只要投入使用,钱就来了,很快,没多少天了。再等三期紧跟着完工投入使用,到那时,他算了下,他手头现金会有很多,而市场这个巨大资产就将全部姓杨。

杨巡将妹妹的信塞-进抽屉,杨逦的信并不会带给他什么阻挠,他依然会以自己的速度前进。当然,情势也逼着他必须如此飞速地前进。竞争一点不亚于将要举办的亚运会上的竞技运动,处处需要更高更快更强。

杨巡的奔跑还没到个头,宋运辉那边的安装工作也是紧锣密鼓地开展着,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率先冲到终点。

宋运辉那是当仁不让的开工仪式嘉宾。他其实忙得分身乏术,但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不同以往,那意味着小雷家工业水平跃进一个新的台阶,他清楚雷东宝们对电解铜项目的感情,他岂有不去捧场的道理。但他实在是忙,只好周三下班就叫司机开车前去小雷家,他在车上睡一觉算是对付过去,大清早到的小雷家。

虽是清晨,节日气氛已经浓重,处处已经挂上大红横幅,地上遍插迎风彩旗。而进村的宽阔马路,已经变成绿荫匝地的林荫大道,路两边的樟树瞳瞳如华盖。宋运辉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对自己的司机感慨:“你看,农村比我们早发展一步。”

司机有些不服:“我们的也很好,更见规模。等我们的绿化长起来,一定不比报纸上拼命宣传的宝钢差。”

宋运辉笑笑,心说当然,他在当初的设计中充分借鉴了宝钢经验,除了考虑充分美化之外,还在植物的选择上选取吸附污染物质的种类,他有野心,要把东海项目搞成系统内的样板,即使目前情况进口国外设备不易,他依然想办法从其他地方着眼,提高东海项目的档次。

宋运辉看看时间,没先去雷东宝家,而是转到电解铜厂。远远看到时候已经觉得很有不同,附近的养猪场房子,原先看着还觉得成排成行,很有规模,现在与电解铜车间对比着,只显低矮老旧。而电线电缆厂的那些厂房更不入眼,当年条件受限,车间都是只有屋顶屋柱,透风透雨,简陋得像鸭棚子。相比之下,电解铜厂简直齐整得不像是一个国度的。

凭经验,宋运辉认为在这么重大仪式之前会遇到一两个熟悉的小雷家负责人在现场做最后扫尾工作,没想到遇见的竟是预制品厂的红伟。宋运辉上去扳转红伟的肩,果然看到一张疲倦的脸,笑道:“红伟哥,好久不见,这么早起来忙碌上了?”

红伟抖动唇边小胡子,笑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宋厂长,你赶夜路来的?赶紧去我家睡一觉,东宝书记这会儿估计还睡着。”

“我车上打了个盹,不睡了。你忙你的,我进去看看。”

红伟忙道:“忙一夜,我也基本结束了,你等等,我交待几句,陪你进去。”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红伟小跑过去指挥几句,心说怎么是红伟在指挥扫尾?正明呢?等红伟转回来,他问道:“你是今天仪式的主要负责人?”

红伟一笑,“哪轮得上,等太阳出来,我该睡觉去了,没我什么事。最后清理一些建筑杂物,据说跟水泥有关,跟水泥有关就跟我预制品场有关,当然得由我负责清理了。宋厂长这边请,那边大门已经铺上红地毯,我们还是别给踩个泥印子上去了。”

宋运辉听出红伟言语中的怨气,却点头安抚道:“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等我那边完工时候,也得委任最老成负责的人担负打扫战场工作,让安装工作有个完美结尾。红伟哥,叫我小宋,我们还客气个啥。”

红伟听了心里顿时舒服不少,便也不再提起清扫工作,免得显出自己小气,笑道:“你越做越大,专车和司机都有了,这些让东宝书记说出来,我们听着都有点吓人。还好见了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架子都没有。以前你还是大学生时候,到我们预制品场实习就没架子,抬水泥挑石子样样都来。不像我们小雷家自己出钱买出来的那几个专科生,书读得不多,架子倒是不小,一个个好吃懒做,少爷兵一样。唉,现在我预制品厂的人个个想转到铜厂,我那儿就跟臭猪头一样没人要留啦。”

“都想偷懒吧。”

“是啊,钱多了,人懒了。现在还不如招邻村的劳力,又肯吃苦又听话。你听说没有,以前跟我们闹过矛盾的邵家村现在求着镇里要并给我们小雷家,说小雷家发展工业养殖业,人手不够,土地也不够,凑上邵家的人和地就齐了,你看一个个都机灵得很呢。”

“还有这种事?”宋运辉不由得笑,却没顺着红伟的牢骚说下起,只指着一只银灰色大罐问:“这是重油罐?外面怎么没造一圈水泥围堰?”

红伟道:“不知道,施工图纸都是设备制造厂提供的,我明天跟正明提一下。来这边,我开灯。”

宋运辉道:“这事一定得注意着点,水泥围堰的直径与高度,要正好能挡住一罐重油万一泄漏的体积。还有这种小灭火器也没用,得换大号的。烧油跟养猪场以前烧煤又是不一样,需要留意的事情很多。”

红伟嘀咕:“记着了,我会提醒正明,这小年轻,做起事来着三不着四。”

宋运辉对设备不清楚,只能大致看看,却已经看出几个小小的安全问题,心中真是有些替小雷家担忧。不知道他看不懂的设备下面,又会潜伏着些什么危机呢?他一时也高兴不起来了,问道:“还没找到合适的工程师吗?”

红伟叹气:“有一个,专管电解的,负责电解车间。退休老工程师了,技术是没话说的。老工程师脾气好,跟正明合得来。有些年纪轻的工程师,听说跟正明接触几次后,都找各种借口不来了。不过好在我们自己的工人出去培训三个月已经够格,还有我们自己掏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也毕业派用场了。小……小宋,这儿也有问题?”

宋运辉忙笑道:“没有,没有,我总算看到一个我熟悉的。这炉子是烧重油的?我们动力车间也烧重油,差不多的油枪。这儿没什么问题,感觉得岀,车间主体设备的安装配备比较科学合理。”

红伟笑笑:“我也不大懂,现在只有正明最懂。这个项目终于好了,再不开工我们村都快给榨干了。但愿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先把欠我预制品厂的水泥砖头钱都还上。呵呵,应该很快的。”

宋运辉一笑,依然对红伟口气中的怨气不搭腔,只就事论事地闲扯着,红伟见此就不再多说。宋运辉心里想,一个大项目肯定招很多人的怨,怨的人无可厚非,被怨的人也可能无可厚非,很多时候只是一些观念冲突,他大可不必临时来一趟就充包公断案。不过会提醒雷东宝适时化解一下大家的怨气。但他估计雷东宝不会太听他的提醒,雷东宝从来都不耐烦做思想工作,还不如跟士根说。

一会儿工夫,扫尾工作如期结束,宋运辉让不熟悉路的司机歇息,自己开车载着红伟去住宅区,上车下车对红伟很是周到,红伟是一来就做销售的,脑子活络得紧,岂会看不出来,心下很是感动,说什么都要拉着司机去他家睡觉。

村子很快就热闹起来。穿白衬衫蓝裤子敲队鼓的少先队员来了,小雷家自家的大红鼓抬岀来了。主席台铺上墨绿围裙样子出来了。麦克风一次次被弹响,大喇叭里一次次传出“喂喂”的测试声。再过会儿,领导同志们来了,于是宋运辉就不再有时间旁观,他现在也是地位显赫的领导同志,同志见同志,话儿说不完。

让宋运辉捏一把汗的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设备能否正常运转,生产出合格产品。他太清楚设备启动那一刻可能会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故,那样的一刻他已经经历多次,他对那一刻的要求是,只要设备转得顺利,肉眼看着稍微象样的产品能出来,风平浪静什么事故都不发生,那就是可以打满分的成功了。

好在,正明不负众望。当一道道工序顺利开启,一件件半成品流转于车间生产线,就只那个工程,在还没看到产品之前,宋运辉已经暗暗放心。正明也是好样的。宋运辉倒是有些欣赏正明累得消瘦长脸上略带张扬的神情,这种张扬,在有实力铺垫的情况下,显得朝气蓬勃。当然,那也需要有个容忍张扬的环境,比如换到他的东海项目里,即使倒贴他,他也不能太过张扬。但他欣赏有实力的张扬,也羡慕正明可以张扬。再想起红伟睡眼惺忪时候的牢骚,不由笑了。估计只是小雷家的人民内部矛盾。

雷东宝送走各级领导,才有闲滚滚杀到宋运辉面前,喘口气道:“怎么样,快点表扬,再迟过期作废了。”

宋运辉听了好笑,递给雷东宝一张便条,“有些我能看出的安全小问题,我记录在纸上,你交给正明改进。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大项目,能按时完成安装,顺利完成投产,你真该好好表扬表扬正明。”

正明走过来听见这话开心,嘴里的谦虚有些言不由衷:“哪里能跟宋厂长做的大项目比,宋厂长的一个项目,顶我们这儿的上百个。”

“没有可比条件,你们是在一穷二白基础上靠自己双手和智慧建设起来,我们有全国抽调技术人员的班底,有国家财力做后盾,我们做成项目没什么可稀罕的。正明,你们既然自己能消化一部分电解铜产品,照今天的生产势头,应该很快能产生利润吧。”

“肯定是。前途非常光明。”

雷东宝赞许地拍拍正明的肩,道:“赶紧给我生出钱来,从今天开始我决不再给你一分钱。”

“是。”正明有些调皮地立正答应。他心里也轻松,顺利当着众人的面完成开工仪式,他不知道多得意。

雷东宝看着嘻笑,赶正明过去工作,回头对宋运辉道:“这小家伙脑筋好使,人要是再有你的三分稳重,我就不用天天盼着你来了。总算好了,我得好好睡上三天三夜,为这个电解铜厂操心死了。安装到后来,村里大伙儿的钱让我借空了,问银行借的债越来越多,大家背着我什么难听话都有,说小雷家要给闹破产了。正明差点顶不住,想打退堂鼓,我要他死也死在车间里,不许给我退一步。我天天到现场支持他,其实我也担心,可我得装着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样子。啊,累死老子了。”

宋运辉听着笑,“我每次安装结束,也是睡它个昏天黑地。岂止是身\_体累,心更累。走,去你家吃些点心,我得走了,我必须明天早上赶回东海。”

“那么要紧?”

“当然,你敢让正明前几天离开这里三天吗?”宋运辉犹豫了一下,又道,“修整一下,准备关心个人问题了吧?”

“什么个人问题?”

“你不是去年夏天跟我电话……”

“噢,这个,再说。我现在烦她,自以为小聪明。你爸妈好?等我这边闲下来,我过去看看他们。”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愿提起的样子,便也不勉强。走之前再去看看电解铜厂,这会儿从电解槽中拎出来的铜,已经黄灿灿地喜人。

杨巡得到几天后,才偶尔从宋运辉那儿听到有关小雷家电解铜厂开机的消息。听到时候,杨巡着实郁闷了一阵子。心说,小雷家这么大事,竟然都没通知一下他,即使他成不了宋运辉那样的露脸嘉宾,可好歹也让他送个纪念品吧,小雷家上下竟然都没想起他。说起来,他对小雷家贡献不小,双方互惠互利不少。当初电解铜厂准备投资,是他帮忙全国寻找工程师。他结束北方项目,但因为与小雷家的交情,他对原有电线电缆市场做了很割肉的移交,确保他走后小雷家的登峰电线电缆依然占有当地市场。他做事仁至义尽,可谁人能看得到?杨巡心中愤愤的,他妈的,都只看到坐机关的蹲国营的,都看不到他们这些以前被称为倒爷现在被称为个体户的人群,连小雷家都忘恩负义。

杨巡跟寻建祥说,个体户是社会最底层,爹不亲娘不爱,政府只罚不管,银行理都不理。寻建祥也是深有体会,个体户都是小老婆生的。但两人没生多会儿气,因为最后得出结论,个体户赚来的钱都是自己的,实惠。

暑假时候杨巡想让弟妹们过来玩,杨母不让,杨母心疼钱。还是杨速回家两天就看出妈的苦衷,带上弟妹大热天下地收拾承包地。杨速告诉妈,看报纸上说,种花比种粮食能来钱。对老二这条信息,杨母很能接受,她毅然做出决定,留下半亩地依然种水稻,其余都种花。对于种什么花的问题,一家四口兴奋地讨论好几夜,大家决定把前院后院,还有承包地都种上桂花。因为家里正好有一棵大的,可供扦插繁殖。

说到做到,杨速砍了后院几棵竹子,劈篾编成竹帘遮阳。杨母心灵手巧,在竹帘下插上密密麻麻的桂花枝。如此一手一脚亲力亲为地劳动致富,杨母心里特别踏实。有三个儿女们支持着,杨母原本以为最头痛的,拆东墙补西墙式的借东家钱还西家债过程,稍微好过了一点。

九月的时候,市场二期终于通过各项验收,可以交付使用。那天,杨巡想到,要不要请有关领导过来捧场?也不免想到要不要请雷东宝过来剪彩,当然,宋运辉肯定是不会来的,他知道宋运辉暗中帮他们,可明面上,却与他们这些个体户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宋运辉为人谨慎,又正是奋斗上升期,不敢沾染最容易被人联想到经济问题的个体户。杨巡制作了很多横幅以渲染气氛,写上比如“迎亚运,盼盼带您逛市场”,“逛市场,看亚运”等等充满时髦联想的句子。而市场门口则毫无疑问放的都是韦唯的《亚洲雄风》。杨巡不清楚亚运到底能给他的市场带来多少客流,但现在全国上下做什么都要跟亚运搭个小边儿,不搭白不搭,他怎么可以不搭这辆时髦的顺风车。

就在二期开张日期越来越临近,临近到杨巡认为再不出声请雷东宝过来看看就是没诚意的时候,雷东宝却并没想起那个曾经常来小雷家打混的杨巡。雷东宝经常喜欢笑眯眯地看着电解铜厂冒着黑烟的两条烟囱,欣喜电解铜厂的滚滚利润。

他这样对电话那头的宋运辉说,“铜厂开起来后,怪话就少了。有些人耐心不好……”

“看到最黑的子夜还以为没前途了,其实黎明就在前头。现在做几班?”宋运辉挺忙,拿出一只耳朵给雷东宝,而且还得长话短说。

“现在做两班,估计很快得做三班了。每天看着烟囱滚滚冒烟就安心啊。”

宋运辉手头正好有人送文件来,他心里打了个岔,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一句:“黑烟还是白烟,还是没烟?”

雷东宝奇道:“当然黑烟,又不是烧沼气,没烟。”

“噢。”宋运辉,看看文件,签下字,忽然想到不对,忙问:“你说什么,黑烟还是白烟?”

“黑烟啦黑烟啦,又不是香烟岀白烟,你看哪根烟囱冒白烟的?”

宋运辉立刻眉头一皱,道:“快跟正明说,重油不能烧岀黑烟,冒黑烟有大麻烦。我具体得问问动力车间主任,你赶紧跟正明去说。”

“什么麻烦?”

“应该是燃烧不完全,你先跟正明说去,立刻采取措施掐掉黑烟,不惜停机。我这儿问了确切的立刻打电话给你。”

雷东宝心里嘀咕,“燃烧不完全”?还有这种破问题?煤要是没烧完,铲出来敲掉外壳,里面黑的可以继续烧,油也有烧不完的?哪会,他摩托车的汽油随便拿火柴点一把就烧完,一点不剩,能岀什么麻烦。雷东宝认为这是宋运辉小题大做,拿他们危险行业的大问题套小雷家铜厂小问题。他没赶去找正明,就电话告诉正明宋运辉有这么一个说法,让正明重视重视。

正明听了没扔下不理,倒是找去反射炉和锅炉那边,找两边师傅讨论黑烟产生问题。锅炉的说没什么,都那样在干,反射炉的说想想办法,要不换一支油枪,换下的拆下好好清洗清洗,让喷出的油滴细一些,那总能烧透了吧。正明完全是出于重视宋运辉这个人的原因而重视宋运辉提出的非议,而重视宋运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宋运辉说出来的话,似乎雷东宝最爱听,屡试不爽,小雷家上下都知道。他站车间里督促锅炉的先换下油枪,因为锅炉造价便宜,当然先拿锅炉做试验。油冷了拆卸,果然上面有毛茸茸的结焦现象。

宋运辉正要出去到动力车间安装现场找有经验的工程师请教重油燃烧冒黑烟问题,却有门卫殷勤送来一个包裹,一看是他读大学所在地寄来,又是梁思申,她这回暑假回了一次国。她一定又要买东西送宋运辉,宋运辉只要求书。梁思申果然寄来一包裹的书,不过另有两套小姑娘的连衣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花绿绿,而是干净清爽的蓝白、蓝黑,宋运辉看了非常喜欢。一时不忙于出去,看书里夹着的一封信。

梁思申现在虽然中文说得好,可书写还是用了英语。她说,她满怀希望而来,无限失望而去。那个人没有遵守诺言等她,她回国先到北京,都来不及回家,先找到他的学校他的宿舍,原想给他一个惊喜,却见到他的未婚妻,他的理由可以成为理由,他的理由是,他以为这是无望的等待。她不恨别的,她只恨他为什么在漫长的认识女朋友并把女朋友变为未婚妻的时间里,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也恨自己当初没把他放在第一位,没给他大学毕业就回国的承诺以致最终失去他。但她认为错误的根源还是她自己,她并没有为两个人的爱情做最大努力,是她的行为先蔑视了爱情,爱情才报复了她。

宋运辉看到这儿心说,别看梁思申平日里挺理智的,没想到也有犯傻的时候。话说明人不做暗事,那男人那边瞒着她,这边找个未婚妻,本来就是脚踩两只船的恶劣勾当,怎么反而她先认错了呢。却看梁思申后面写道,她意识到,她去年做出留美读硕士决定的时候,考虑个人多于考量两个人,可能从潜意识上来分析,她更重视的还是自己。所以她以后也会正视自己的私心,不会再做出不着边际的幻想。经老板推荐,开学后将到一家投行兼职,学习工作都会非常辛苦,她以后会经常联络父亲和宋老师,请教国内金融和企业情况,希望宋老师不会因为她去年陷于感情而疏于与家庭朋友联络而放弃她。

宋运辉看了释然一笑,原先还以为疏于联系的原因是大家久不见面,又无血缘,再加没有金州的生意联系,自然渐渐没有语言,渐渐不通消息,倒是没想到还有小姑娘谈恋爱这个原因。为此,宋运辉还曾失望了一下,现在知道了原因就没事了,谁都会经过那么一个不理智阶段。宋运辉难得认准一个人,认准一个人就执着到底的,什么理由都不用讲。他微笑,很快写了几个字,传真发给梁思申,除了感谢那些书和裙子之外,他写到,“不用纠缠于过去,而且你没错,恨谁都不需要恨自己。把它当作一个经历,回头什么事都没有,重新开始。”

几乎是才发出去,他案头的传真机就“突突突”回吐一卷儿纸出来,“当然什么事都没有,这种分分合合我经历得多了,从高中到现在。家来带来崔健的磁带,很有意思,Mr .Song有机会听听。”

宋运辉哭笑不得,把传出传入的两张都撕了,这才出去。看起来小姑娘是恢复了,在家时候还痛苦,说好要到沿海玩一趟的计划都取消了,写出来的信那么言辞恳切。到了美国又如鱼得水,还拽个十万八万的。但宋运辉到动力车间一问,立刻笑不出来。

小雷家的电解铜厂,反正反射炉正常运转时候,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不放,只要按时巡检就行。大家就都聚到正在试验的锅炉面前,看油枪清洗后又换上,一个工人就被正明指使出去看烟囱。工人看了跑回来说还是黑的,不过好像淡了些。大家看到成功,都有些高兴,就考虑是不是进一步减小流量,增大压力,让油枪雾化效果更好一些。正明对这些不是很懂,但凭对水的了解,估计重油被蒸气加热成为流动性比较好的液体后,增压应该也有这种效果,再说宋运辉提出黑烟是燃烧效果不好,那么增压如果提高燃烧效果,也正好节约能源,这事儿值得一试。

他立刻吩咐下去:“某某你去调整油泵,提高油速,回头就在外面看烟囱,变淡就朝下做手势,这样;某某你管住反射炉的油压,暂时保持反射炉油压稳定;某某你慢慢给锅炉燃油升压,不要一步到位。”

众人领命,正要各就各位,忽然只听“嘣”一声剧烈闷响,热浪冲得众人一个趔趄,众人惊惶转眼看去,却见反射炉竟然从高处炸裂,喷出巨大火球,众人一下都呆了。忽然有人惊叫,“关油,关油”,惊叫声也叫醒众人,立刻有两个人冲去关油阀,关油泵。正明傻了,毫不犹豫就推着灭火器冲上去,可临阵磨枪,他不会使用眼前庞然大物一般的灭火器,他几乎是看一眼火焰看一眼说明书,终于才将灭火器用上。正好别的人也动手将灭火器开启,从两个方位一起喷射。

但是,此时虽然油路截断,火球缺少后劲,不再爆裂,可在大家惊慌的瞬间,火球已经点燃所经之处,火势迅速开始蔓延。两枝油枪只够截断火势向锅炉蔓延,却无法控制屋顶的燃烧,直到跟进的人手忙脚乱打开消防水龙,才总算此消彼涨,渐渐将迅速蔓延的火势控制下去。

手中的灭火器已经用完,正明沮丧地看着屋顶水龙与火龙纠缠,忽然电解车间工程师--湿--漉漉地从配电间冲过来,神经质地大吼着,近了才听清楚,“谁开的消防水?谁开的消防水?电没关就开消防水,全都不要命了吗?谁开的消防水?……”正明无言以对。

雷东宝听见闷响就往窗外看,却看到铜厂两条烟囱之一窜出一团巨大黑红色的火球,雷东宝一声“坏了”,拔腿就往外冲。都忘了还有“交通工具”这种东西,只是加紧用两条腿飞快往铜厂冲去。村民们也是惊惶地,不由自主地从各个方向朝铜厂汇集,大家七嘴八舌地惊看着火势渐渐被水龙压下去,黑烟渐渐变浅,最终化为浓浓一蓬白烟,笼罩铜厂上空。

这时才有人叫岀来,“你衣服烧穿了。”“你脸怎么了?”“哎唷,我的腿。”“快送医院。”众人眼光向下,才看到正明他们几个四处挂彩,摇摇欲坠。雷东宝指挥众人扛起正明几个,装上外面货车赶紧运去县医院。后面老工程师依然瞪着眼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幸好我在高配,幸好我电闸关得早……”

雷东宝这才留意到身边的老工程师,忙抓住他双肩问:“怎么回事?”

“估计……估计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要不是我正好在高配,及时合上电闸,这儿得死一地的人。”

雷东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冷汗夹着刚刚跑出来的热汗一滴滴从额头滴下。“是燃烧不完全?烟囱里的烟太黑?”他想到被他忽视的宋运辉的提醒,心下懊悔不及。

“应该是,应该是,燃烧不完全,不知哪儿结焦了,终于有一天闪爆,爆炸。以前听说过有这种事故,今天才第一次看见,看见……哪个混蛋想到用水的?”

“你回头总结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写份报告。士根哥,铜厂先交给你盯着,暂时停工,等结论做出再开工。我去医院看一下,你保险箱里取点钱给我。”

雷东宝交待一下,转身岀千疮百孔的车间,忽然觉得腿脚酸软,这才想到刚才跑狠了。他小跑回去村办取摩托车,又想到要给宋运辉电话,进门就听见电话铃炸了起来,接起,正是宋运辉。

“小辉,反射炉炸了,我没听你话立刻停了它,炸了。”

宋运辉愣住,才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具体的?说具体的。”

“我看到烟囱喷出一蓬火,过去看反射炉上面基本炸烂,屋顶油毛毡全烧了,瓦片全掉下来。还好电闸扳下,否则听说得死人。我得去医院看看,六个人受伤,总算他们拼死保住锅炉没炸。”

宋运辉又是沉默了会儿,叹道:“回头,赶紧把精力集中到收拾残局上去。你们村建这铜厂基本上是耗尽所有资源,你得想办法找钱修复铜厂。估计这么一炸,问银行借钱就难了。”

雷东宝瞪着眼睛想了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骑上摩托车去县医院。是啊,这么一炸,炸飞多少钞票,虽然才烧短短时间,可一间火法车间几乎灭顶。银行本来已经在嘀咕他们借钱太多,担心他们还不起钱,若爆炸消息传出去,银行这会儿还不收紧钱包,不给贷款?

雷东宝神思不属,一路惊险地赶到县医院,幸好陪同过来就医的人说,都是皮肉伤,没生命危险。雷东宝一声不吭地叉腰站在急救室外,动也不动。过会儿,村里又有人陆续赶来,都是伤员的家属,哭天喊地的。雷东宝依然沉着脸不语,两眼死死盯着急救室门。

终于,被处理好的伤员一个个出来,正明出来时候大伙儿几乎不认识他,脸上手上都缠着纱布,奇就奇在腿上一点事都没有。若不是他出来喊声“书记”,谁也看不出这个半身白纱的人是正明。正明看到门口的雷东宝,抢过来“扑通”一下跪在雷东宝面前。

众人惊住,正明的妻子也不敢拉丈夫,流着泪等在一边,等候雷东宝发落。雷东宝阴沉沉地盯着正明,嘴角越来越往下沉,身边的两只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并非不想痛揍,而是无处下拳。终于抬起大脚,一脚踹了过去,也不看正明如何承受,转身默默走了。正明妻子这才敢惊呼一声扶起被踹倒在地丈夫,正明不等妻子询问,先说“没事,没事,书记出气了就没事”。

雷东宝闷声走出医院,在九月依然热辣的骄阳下站了会儿,想了会儿,骑上摩托车赶去韦春红饭店,将摩托车交给已然知道情况,不过不很惊慌的韦春红保管,又问韦春红要了些钱,直接跳上去市里的汽车,赶去火车站。他要走个回头路,找那个去年曾经拒绝过来小雷家的高级工程师。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才痛切地感受到,技术的无比重要。雷东宝手上除了一只每天不离身的扁扁公文包,还有一袋韦春红追到汽车站塞-给他的一包吃的。雷东宝只是一闪念想了想今天韦春红怎么没一句废话,但随即就想更重要的事,他该如何说服高工,而更麻烦的是,他该如何说服银行。

韦春红几乎是小跑着攀着车窗才正好把吃的送到雷东宝手上,回店看到雷东宝的摩托车,心里酸酸地想,他应急时候毫不犹豫把她当一家人,可就是不把一家人的手续办下。思前想后,虽然不情愿,还是拿起电话挂到小雷家村办。一个不知谁接的电话,韦春红淡淡地说:“我姓韦,请士根村长立刻给我来个电话,你们书记的事。”

村里其实都已经知道韦春红和雷东宝的事,接电话的又是最看风向的四眼会计,四眼会计立刻抓起自行车去铜厂找士根。士根一听皱眉:“她现在添什么乱。”

“是书记的事。你还是给个电话吧。”

士根“哼”了声,勉强走进铜厂办公室给韦春红打电话。没想到那边韦春红没说士根想当然以为的话,而是公事公办地道:“估计你们书记还没通知你们,暂时也没法通知你们。他从我这儿拿了四百来块钱去上海找一个高工了,现在赶去火车站。我想既然找人家高工救急,他总得表示一点诚意,我这儿拿的四百来块哪儿够,你们设法送钱过去火车站吧,如果他已经跳上火车,你们另想办法。”

士根没想到韦春红说话不俗,一时有些不适应,道:“谢谢你提醒。我这就也把你的钱送过去,是……”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插手太多了。”韦春红冷冷地挂了电话,她不知多烦这个多管闲事的雷士根,不耐烦跟士根多说。

士根语塞-,看了话筒好一会儿,才急着招呼一个机灵的立刻跟上他去最近的银行取钱,飞车赶去火车站,如果没赶上雷东宝,就买票去上海,直接赶去那个高工家。

士根想都没有想到,他去银行取钱这么会儿时间,村里不知什么情绪发了酵,原先都是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人们这会儿好像都醒了,不等士根赶去铜厂,就在半路截住他,群情激奋,“书记去哪了?”“损失有多大?”“坚决要求撤雷正明!”“铜厂会不会垮?”“我们的钱怎么办?”……

士根被堵在半路一一作答,但是越答,问题越多。最后的问题,一致指向村里问个人借的钱怎么办,有人已经喊出要村里立即还钱,还不出就要正明这个罪魁祸首变卖家产负责。士根发现这样下去没个完,众人根本不是要他回答,而是需要他这么个标竿撒他们的气。他很想对着大家大吼几句,甚至抓住几个无理取闹的扇个耳光,可他秀才脾气,做不岀这等雷东宝才做得出来的土匪事,他除了解释再解释,没其他办法。士根又急又累又饿,唇干舌燥。

忠富在牛蛙叫声此起彼伏的葡萄架下,与红伟两个看着不远处的喧嚣,窃窃私语。

“你看这事怎么收场?”

红伟叹气:“还能怎么收场,继续给张白条,拿走我们的利润垫铜厂呗,总不能花那么多钱就让它瘫那儿。唉,我本来还想上个项目的,没钱了。”

忠富想了会儿,道:“我不打算给了,没底。我猪场也需要资金发展肉联加工,避免春节那阵子猪肉价格不好也只好贱卖生猪这种事儿再度发生。”

“正明来问你拿,你当然可以说不给,书记来呢?”

“我跟书记讲道理。我们三家都赚钱当然是最好,如果一家不赚,只要有两家赚钱撑着,也能渡过,万万不能削了我们两家赚钱资本扶持正明去,那会三方都塌。红伟你也得坚持住,书记火力猛,光靠我一个没用。”

红伟满脸无奈地想了半天,道:“我们联手!我预制品厂全部卖了都不够铜厂塞-牙缝。你看,这回爆炸,一半设备烧了,这一半又得多少钱啊。还有那么多的利息。”

忠富叹气:“我也是给逼上梁山。只指望书记以后能理解我们。”

红伟道:“要不,我们跟宋厂长说说,让他跟书记说?别让书记搞个批斗会把我们扔台上逼我们交钱。”

“怕没用。宋厂长这人,轻易不肯开口。而且,时至今日,宋厂长的话还能在书记面前占多少分量?你没见现在宋厂长越来越淡岀我们小雷家了吗?铜厂项目,他其中有说话吗?我们找上门去,他会不会为难?”

红伟想了会儿,道:“忠富,我不如你细心,还真是这样。我们的事,还是我们内部解决吧。可看着书记为钱发愁,我还真抹不下面子。”

忠富道:“我的理解是,我扎扎实实做好属于我的这一块,不让书记担心,这才是最体恤书记的辛苦。我如果钱多,当然会支援,可这一年来,我的养殖场已经快给榨干了。我以前已经提醒过书记跟村长,我明人不做暗事。”

红伟道:“我今年夏天才活转,我也有心无力。来,握手,就这么定。”

两人在已经暗下来的葡萄架下握手,而士根声音沙哑地依然在跟大家解释。忠富远远看着感慨道:“如果换作是书记,他们谁敢这么围着。书记是我们小雷家的镇妖石,没他,谁都敢兴风作浪。”

红伟一愣,看向忠富,“你小子平时不哼不哈,原来都看在眼里啊。”

忠富一笑,“我本来就是被书记降服的,哪像你一直就是嫡系。走,给村长解围去。”

红伟想想,果然是,还为忠富开过批斗会,不由大笑。东宝书记还真什么都做得出来。两人过去帮着士根说话,说一家铜厂炸了算什么,小雷家还有那么多挣钱企业,转一天就是钱,怕个什么。两个管挣钱的这么一说,大家于是转了口气问书记怎么不出来说话,士根解释说书记去上海请能人来,刚才都已经说上一万遍了。大家这才恍然如才听见一般,纷纷议论说书记看来也不要正明了。正明的亲朋好友旁边听着都是满心不是滋味。

受小雷家炸炉影响,宋运辉立即下手布置东海项目安装中的安全工作反思。让各车间自查,互查,厂安全办复查,层层落实安全检查,并记录在案。回头,宋运辉找杨巡这个白手起家的人才,询问小雷家遇到这等大事,该如何走出困境。

杨巡怎么都不会想到小雷家会岀这种事,但当着宋运辉的面,一时还真想不出好办法,反而说出一句更添宋运辉忧虑的话,“小雷家都是问银行借的钱,靠的好像是县里支持。他们那么一炸,县里还敢支持他们吗?当官的都是最胆小怕担责任的。他们还问村里人集资,这么一炸,只怕现在村里人先得起来造反了。”

宋运辉看着杨巡,问:“有救,还是没救?换你怎么做?”

杨巡不便胡说,认真想了会儿,才道:“都到这地步了,只有豁出去上。没有退路。”

宋运辉见杨巡不肯说出有救还是没救,心想杨巡这么个泥鳅般的人估计面对小雷家的现状,心中也是没底,杨巡一样很了解小雷家,如果有显而易见的可行之策,不会看不到。杨巡说得没错,退无可退,只有豁出去上,或许还能寻觅一丝生机。而豁出去上这等混劲,宋运辉料想不用他说,雷东宝只有贯彻得最彻底。

杨巡却在一边儿轻声嘀咕,“这个时候豁出去,还有人心甘情愿跟他吗?”杨巡总觉得雷东宝现在有些脱离群众,不依靠群众,比如如此地忽视了他。宋运辉没有听见,另外有事找寻建祥去了。寻建祥的女友全家上下都支持她进东海项目这个铁饭碗,寻建祥的婚事就算这么定了,宋运辉要跟寻建祥谈谈把他女友放到哪个部门才好。

雷东宝再找铜厂高工,开门见山就把反射炉爆炸的事说了,又说他终于通过这次教训看到他们这些农村人不重视技术因此不重视技术人才,以前可能很慢待技术人才的坏毛病。他请高工原谅他以前的错误,务必请高工一定要去小雷家帮忙。但是高工不愿去,依然用目前政策比较紧来搪塞-。

雷东宝心想,刘备请诸葛亮用三顾茅庐,他也来那么一套。他就每天等着高工下班,到人家家里坐着。今天拎一尼龙袋新上市水果,明天买一只奶油蛋糕上门,烟酒自是不必说。好在正好士根派人送钱来,他手头不愁。高工终于被他烦死,说了实话:“你们那个负责的雷正明厂长,刚愎自用。技术不精,还偏坚持土法上马。”

雷东宝不知道“刚愎自用”什么意思,但后面的还是很能听懂,忙道:“对,这回吃苦头了。他现在半身烧伤,家也不敢回,应该已经知道后悔。高工你去,如果你愿意要他,我用他,不要他,我就不让他插手铜厂一根指头。”

高工看看雷东宝,道:“都凭雷书记一句话?”

“对,都凭我一句话。”

高工却站起来拱手:“雷书记,我以前不满雷正明厂长这个人,现在既不愿跟雷正明合作,也不能抢一个受伤人的饭碗,说到底我不愿离开上海。雷书记请原谅,断了让我去你那儿的念头吧。”

雷东宝再劝,摆出所有条件,高工不再响应。第二天又去高工家,却见高工家一夜没人,第三天又是。雷东宝心里再急切,也知道人家不肯答应了,不便勉强,只好怏怏而回。

回家,更多头大的事等着他。先去县里开会解释事故,又去银行开会解释事故。但谁都知道开会解释都是过场文章,要紧的还是如何消除县里和银行对小雷家还款能力的怀疑。

雷东宝心里也清楚这一点。等他终于有时间坐下,也不回家吃晚饭,就召集士根、红伟、忠富开会。士根心里真冤,雷东宝不在这几天,村里人一直缠着他不放,没想到雷东宝一来,那帮人都不见踪影了,都是远远看着有雷东宝的村办不敢上来。

雷东宝这几天明显瘦了,红伟看着东奔西跑累得不行的雷东宝,有些内疚地道:“书记,喝口水再说。”

雷东宝没喝,道:“正明老婆中午偷偷到县里找我,给正明求情。我要正明立刻回来电线厂坐着,电线厂利润是你们两个加起来的一倍还多,正明拼死也得给我把铜厂的损失挣回来。正明老婆不敢,怕人揍死正明,我说正明今天不回,以后死也别想回小雷家。我看他今天回不回。”

“他还没出院。”

“死不了,又不是伤筋动骨,养这么几天够了,男人破点相算什么鸟事。今天银行问我怎么还贷款,我这几天睁开眼睛也只想这个问题,我怎么先还了村里的集资,再还贷款,钱从哪里来。而且我还得把铜厂开起来,不能这么不死不活吊着等机器生锈变一文不值。你们说,钱从哪里来?”

忠富看到雷东宝的环眼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荡,便冷静地道:“书记,别说我总是跟你唱对台戏,你心急,你也不能杀鸡取卵。正明有错,你得让他养好了才来上班,他带领电线厂还是不错的,带伤上班未必有太好效果。你也不能再刮光养殖场和预制品厂所有利润,你得让我们发展,不然我们会慢慢被别人赶超,以后没发展了。”

士根道:“都是一个村,要互帮互助。”

红伟道:“捆一起最后都是淹死,不如放我们好好活,归还村里的集资才不会没着落。银行贷款……国家的钱,拖一天是一天啦。”

雷东宝不语,看着其他三个人眼珠子骨碌碌转,还是士根又道:“你们两个别这样,关键时刻,别说甩手就甩手。”

红伟道:“士根哥,我们不是甩手,我们是保存实力,不能捆一起淹死。靠我们,就是把养殖场和预制品厂全卖了……那当然够了。”红伟说到这儿,不由红了红脸。

忠富依然冷静地道:“红伟说得好,目前村里最大难题是归还集资款,这部分钱不解决,村里别想太平。我和红伟的利润可以专款专用,解决这个部分。其他的,我准备上一个冷库,可以缓解一部分猪肉的供求矛盾。”

这时村办的门忽然被打开,四人看去,墨黑的门外一个白乎乎的人。士根惊呼:“正明,你还真回来了?”

正明掩门进来,看看黑着张脸的雷东宝,又不敢深入,就站在门边:“我负荆请罪。大家说怎么发落我吧。”

大伙儿看着脸上手上依然缠着纱布的正明,虽然都恼他以前轻狂,可这会儿也有些说不出来。雷东宝靠着椅背,看看忠富红伟,再看看正明。他早在上海找高工那阵子已经料到忠富和红伟一定不肯再帮着背铜厂的烂摊子,没想到两人今天倒是直说,一点拐弯都没有。但他们也说得对,不能捆一起淹死。可是他这个当家的怎么办?他看一眼士根,道:“士根哥没错。”又看一眼忠富,道:“忠富也没错。”再看一眼红伟,道:“红伟你也没错。你们都回去,谁有良心给我带碗饭来,我老娘一准没给我留热饭。”

士根这时候竟忽然想到韦春红,想到韦春红有条有理地安排他取钱去上海帮助雷东宝。如果韦春红在,雷东宝不至于出差回家第一天就没饭吃。那么,他以前的坚持是错了吗?忠富一时有些失措,没想到雷东宝竟没像他设想的那样逼他贡献出利润,还说他没错,让他原本打好的那些准备对抗到底的腹稿全无用处。他不由斜睨一眼红伟,道:“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们还是一起想对策吧。”

“我出去那么多天,你们都没想出啥,我也没想出啥,还是回家吃饭睡觉,明天再好好想。正明留下,我有话问你。喂,都愣着干什么?想饿死我?那么想我,立刻送饭来。”

三人这才离开。这边雷东宝就问正明:“你说你去年干了什么好事,嗯?我就差跪下求人,人家高工硬是一口拒绝。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正明不敢过来坐下,依然站在门边道:“书记,让我将功赎罪,让我回登峰厂,所有贷款和利息都登峰来还。”

“登峰能还多少?只够还了利息,再还贷款一个零头。操你妈的铜厂呢?铜厂就让它破着烂着?”

“登峰现有的,我会拼命工作挖掘潜力,提高利润。我打算卖了摩托车还有一些金项链什么的,再自己问人借钱,给登峰再上一条电线生产线,算是我赔铜厂的损失,增添的利润全部还贷款。不然,我相信全村人都不同意我回登峰。铜厂……铜厂……”

正明原以为他答不出拿铜厂怎么办,可能不仅得挨雷东宝骂,弄不好又得挨揍。可他却看到雷东宝好像皱眉想到什么,就乖觉地不说了,等在一边。

雷东宝听到再添一条电线生产线增添利润这句话,动心了。他伸出大掌抹了一把疲倦的脸,直着眼睛想了半天,被敲门声惊醒,抬眼见正明放进忠富,忠富搬来一菜两饭,菜正是雷东宝最爱吃的大蒜爆炒肥肠。忠富把饭菜放桌上,道:“书记,先填填肚子,后面还有。正明,你自己能吃吗?”说完就走了。

雷东宝看看正明,“愣着干什么,来吃啊。你身\_体行不行?”

正明走来勉强坐下,“只要书记不罚我做苦力,能行。”

雷东宝“嗯”一声,不答,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一会儿,士根红伟都送饭菜来,忠富也又来,雷东宝招呼他们都坐下吃,说他吃完有话说。众人不知道他想出什么招了,当然坐下等。

雷东宝吃完,不管大家都还在吃,伸掌抹一把嘴,道:“正明,拿出十万来,算你将功赎罪,这些钱给士根哥入小金库,我立刻要派用场。你们听着,红伟忠富你们两个,我最近不管你们了,你们自负盈亏,村里的集资也交给你们还。忠富上冷库,我支持,红伟你手里钱没忠富多,还是老实点。正明那些钱,我拿去催贷款,铜厂要恢复,登峰电线再扩一倍。反射炉换新以前,我们买铜块,或者学他们那些小铜厂拿煤化杂铜烧岀铜块来交电解车间炼,电解车间别让歇着。我们只有靠这种办法,让转的多生出钱来,能生钱的多转几个,让死的转起来,才还得起贷款,否则靠现有的转啊转啊,五年十年能不能把贷款还干净还不知道,拖久了铜厂也废了。红伟忠富,尤其是忠富,你一定要给我撑足场面,把农村特色养殖业搞得让全省都知道我们小雷家,什么评奖之类的都参加,我以后什么人大劳模头衔全靠你,我还得靠这些头衔镇住银行搞贷款。就是这个计划。正明,明天开始,铜厂电解车间开始生产,还是你管着,登峰也你管,等我贷来钱,你两边开始订购设备搞安装,登峰先上。你小子给我抓扎实安全喽,再有个闪失,你直接照烟囱口扎进去,别想再来见我。就这么定,你们有什么补充?”

众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还要借钱?”

“不借钱靠什么转?我铜块先买不起,没铜做什么电线,登峰不开起来,村里最大头的利润不做出来,我们靠什么来还钱?告诉你们,转起来才有活路。现在虱多不痒,已经借了,不如再多借些,转快点,债还快点。等还完债,我们就是一大摊子了。”

连正明都不敢应。铜厂这一炸,炸飞了他的狂傲,他现在有些瞻前顾后了。

雷东宝看大家都不说,道:“那你们说,不借钱,你们还有什么办法还贷?我看不出还有其他办法,我在上海,在火车上,都没看出还有其他办法。你们只要想得岀,我乐得不用低三下四找贷款去。”

众人仔细想想,都没其他办法,好像只有追加贷款这唯一一路了。可是,如果铜厂再来一个反复,他们小雷家不就万劫不复了吗?谁都不敢点头表态。

雷东宝再等,等半天等不出一个屁,只得扔给正明一句话,让三天内把钱筹齐交士根,他打着哈欠走了。他是坐夜班火车回来的。

他也知道多借一分钱,身上多添一份压力,可是,有什么办法?铜厂这一炸,他给逼上梁山了。而再用雷正明,那是他找不到人无奈之下的无奈选择,只能求老天菩萨保佑不要再岀事故。

士根他们看着雷东宝出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红伟先道:“这不是更往悬崖上赶吗?”

士根看住正明问:“你跟书记说了啥?”

正明看大家脸色不善,忙道:“不是我,我本来要拿自己的钱买电线设备,算将功赎罪,没想到书记想到别处去了。书记给我那么多工作,我压得住吗?”

“唉,书记的性格,啥都别问了。我回去睡去,你们……”忠富收拾起自家饭碗,认命地走了,他目前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不愿多做表态,还是等睡醒再作理会。

士根也起身,收拾了饭碗,却又站住,对正明正色道:“正明,你应该清楚你这次闯的祸,现在全体小雷家人都被迫走上钢丝绳,你今后拿出什么态度来工作,自己好好考虑吧。”

正明的脸上,还裹着大面积的纱布,谁也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但正明嘴巴还是能发声的。“士根叔,我明白。不过……你帮帮忙,我现在回不去家,好多人说要砸了我家。”

红伟一边道:“砸了没?至今没砸。没砸你还信?挺大一小伙子胆子那么小。”

士根道:“大家也是一时之怒,气头过去,不会看不到你这几年在登峰的努力和贡献。你安心回家。”

红伟更道:“刚刚书记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书记跟你一起门口站一站,比啥都管用。”

正明嘀咕:“书记都想杀了我,我哪还敢要求。士根叔,你是好人,你看得到我以前的好,别人看不到,不信你试试,他们不问钱怎么来,都追问钱哪儿去了。”

士根心里复杂,一方面红伟说得不错,雷东宝前几天若是在,他就不会被村人围堵,而正明说的更让士根添堵,从老书记自杀事件他第一次被村民围堵,到今天铜厂爆炸他被村民围堵,村民这几年拿那么多钱,却有说过感谢吗?推己及人,他开始同情起正明,“走,去我家,你家今天也没人。”

正明连忙起身,跟上士根。红伟看着正明,想着正明说的话,不免兔死狐悲起来,若是他管的预制品厂年初时候未能勉强度过库存积压打击,若是他没有想破脑袋想出办法四处出击为库存找到市场,若是他管下的预制品厂出现亏损局面,村民会不会就像对待正明一样的对待他?

红伟忽然感觉到,他目前可以算作高的收入,远不能合理支付他所担负的责任。他惺惺相惜地想到,受到重创的正明应该更想到这一点。

红伟悄悄摸到忠富家里,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得忠富脸上冒出细细冷汗,忠富想到,他风险更大,他下面那些猪啊鱼啊的东西,不明不白遭遇一把天有不测风云的可能性太大了,若是出事,村人是不是也会像对待正明一样地对待他?尤其是想到当年承包鱼塘,只要交足承包款,风险自担,收入全部归己,日子虽苦犹甜。相比之下,他目前的收入还真是微不足道。忠富叹了声气,道:“你等等,我去摸两只牛蛙给正明送去,听说皮挺补烧伤。”

士根回到家里,他妻子便给他和正明端上一碗绿豆红枣汤。他不由瞟一眼雷东宝的家,没比他早回家多久的雷东宝家黑灯黑火,想来没有什么绿豆红枣等着。他最近常想到韦春红,按说,他和雷母都想法设法安插女-人接近雷东宝,人家女-人也喜欢雷东宝,雷东宝偶尔也动心一下,但也仅仅止于偶尔动心,与韦春红的关系却是一直保持着。士根真想知道,韦春红这么一个很有江湖气的女-人究竟是好在哪里。

雷东宝却是去了县城,因为他回家想洗澡,却发现没有齐整干净衣服可换,感觉韦春红那儿一定有换洗衣服,才想到就“嗖”地飙出去了。雷老娘冷眼旁观,无可奈何。

雷东宝的摩托车才锁好,韦春红的饭店门已经不敲自开,韦春红穿着件淡紫小花富春纺连衣裙,斜倚门边揶揄地似笑非笑:“晚上银行关门,有事明天请早。”

雷东宝“哼”一声,三步两步跳上台阶,进门同时顺便也把韦春红撞进门。“白去一趟。喏,钱还你。我上去洗澡,你给我准备衣服。”雷东宝一边说着,一边就三步两步跳了上去。

韦春红刚烫了头发,见雷东宝没看见一般,好生失望。收下钱,跟着雷东宝拾阶而上。她有时候也真恨自己不争气,每天生东宝的气,可看见他又没气了,总是想不出办法怎么好好收拾他。

雷东宝出来,见桌上放着两瓶挂着露珠的冰啤酒瓶,还有苔菜花生米、油炸豆瓣,犹豫了下,还是手掌抹把脸,疲惫地道:“累死了,睡觉。”

“那吃了这个再睡。”韦春红端过一碗白木耳汤。

“跟你说了我胃不好,吃甜的反胃。”雷东宝哈欠连天,眼睛都懒得睁开,熟门熟路摸到床沿,却被韦春红追上。韦春红将碗递到雷东宝嘴边,另一手拧住他脖子,更有膝盖顶住雷东宝的背,不让他躺下,喝令:“喝,淡的,知道你不吃甜的。”

雷东宝无奈,喉咙里咕噜几声,不得不喝了白木耳,这才可以睡觉。韦春红收拾好回来,见雷东宝什么都没盖,就这么胸口一起一伏地睡着了。韦春红一肚子话没法对着睡着的人说,只得咬牙切齿虚张声势地揍了几拳,自己也睡觉了事。

雷东宝早上起来,想到小雷家的烦心事,躺床-上想了好一会儿。他最清楚的是,未来几年会提心吊胆了,他能做的,大约也只有约束正明,不要再岀炸锅的大事。还有,那该死的贷款。而今开始的贷款活动,将与以往有所差异了,昨天银行已经对小雷家偿贷能力表示怀疑,那么,再要银行贷款给小雷家,他需要给出什么理由?他想来想去,什么理由银行都不会相信。那么找陈平原帮忙协调呢?倒是容易请出陈平原这尊神,用正明罚岀的那笔钱。

忽然雷东宝鼻端闻到一股馋人的香气,紧接着-屁-股挨了一掌,又有声音打断他的思路,“死鬼,知道你醒着,还不起来,八点了。”

雷东宝异常不满,操,又来烦他,这人就是话多。可是,早餐的香气够诱人,他只能起床洗漱。韦春红斜睨着雷东宝一张脸皱得猪头一样往洗手间走,背后问了一句:“麻烦难收拾了?”

“嗯,你听说啥了?”

“说你借了银行那么多钱,得还不出破产了,还说你躲出去躲银行去了。我不信,你这人就是把你扔进老虎嘴里,你也得折腾一番打下几粒老虎牙,你那铜厂炸一声,你能闷声不响一点招都没了?你可狠着呢,不仅对我心狠,对啥都狠,就是狠不过你老娘。”

“不捎我一句会死吗?”

“当然会死,死得不能再死。哎,你小雷家到底怎样啊。”

“不好,麻烦很大,我又得往身上撂担子了。”

“噢。”听雷东宝这么说,韦春红就不讥诮了,很是知心地道:“前儿你还说,等铜厂开了,你可以闭着眼睛做太上皇,看来是老天看你还年轻,不让你休息。你就死了享福的心吧,你这人是劳碌命。”

雷东宝--湿--漉漉的脸从水盆里抬岀来,很是赞同地道:“没错,整个是劳碌命。”

“以后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结婚的结婚,也别赖着等哪一天享福了天上掉吃的掉喝的掉媳妇,你就那命,老老实实认了吧。”

“又来了。”雷东宝不理她,走去吃饭。好大一碗鸡汤面,被他吃个底朝天。

韦春红没坐,就旁边站着似笑非笑问:“昨晚到现在,还没看我一眼,我胖了还是瘦了?”

雷东宝眼睛都不抬,“不就烫个头吗。”

韦春红这才嘻嘻笑了,“好看吗?”

“难看,稻草一把。你短发最清爽。”

韦春红-撩-起就是一脚,气哼哼收起碗筷走了。雷东宝本想立即就去陈平原那儿游说的,可想到手头没带东西,决定还是暂时不去。走下楼去,见韦春红与帮工的在忙碌,也不理他,他就悻悻走了。

韦春红斜眼看着,忽然起身追出去,追到刚跳上摩托车的雷东宝身边,淡淡地道:“我前面男人的弟弟,想来我家倒插门。你说我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雷东宝一愣,毫不犹豫地道:“你还想嫁别人?”

“奇了,我为什么不能想?卖给你雷家了?今天我把你东西收拾出来,晚上你有空来取一下,我看你妈看不起我不让我进门,你也越来越不拿正眼瞧我,咱做人总得自己拎得清。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就转身回屋。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想我晚上来?手段越来越高了。”

韦春红从门口探岀头来,冷冷道:“稀罕,走着瞧。”

雷东宝觉岀有些不寻常,只得道:“你别添乱。”回答他的是“砰”一声关门声。雷东宝原地愣了会儿,骑车远去。韦春红在里面看着咬牙切齿。她也有点心冷了,不知道雷东宝当她什么人,爱来来,不爱来就不来,比住旅馆还方便,不用登记。住旅馆还跟老板娘寒暄一声呢,他却一句好话都没有。就算他遇到麻烦,可正眼看她一眼会死吗?再想到雷母当初对她说的话,更是灰心丧气。

雷东宝到村办,领了正明去登峰上班。他把铜厂的人也召集起来,一起站厂门口开一个会,不容置疑地宣布他的决定。他以最坚决的口吻告诉众人:钱,不是问题。然后,他坐镇正明的办公室,一言不发旁观正明开始工作。于是,众人即使反对正明,质疑正明,当着雷东宝的面,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工作得以顺利展开。正明没想到雷东宝是以这种方式支持他归来,虽然很不习惯雷东宝看着他办公,可底气一下大大充盈,整个人终于恢复精气。他打电话把老娘妻子孩子从县里叫了回来,看来平安无事了。

傍晚,雷东宝心想倒要看看韦春红玩什么手段,正准备要走,士根却叫住他,说要请吃饭喝酒,跟他谈谈昨晚说的那个大胆决定。雷东宝跨在摩托车上不下来,问士根:“你要阻止我?灌醉我套我话?”

士根道:“我要问你担不担得起这责任。我今天想了一天,全面分析给你听。你要去韦……那个饭店?”

“是啊,她要扔了我的东西,我拿了就回来,你等我。”

雷士根一愣,“韦……她挺有见识的。”

雷东宝道:“再有见识也玩不过你,你管着印把子硬是拆散我们。现在你看,好了吧。我走了。”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走,一时看不清楚雷东宝到底是恼还是无所谓,想到若雷东宝还真与韦春红分手了……他一时头大万分。

雷东宝到了韦春红店里,韦春红也正眼都不瞧他,自然也没有好酒好菜招呼。雷东宝站门厅等了一下,不耐烦,就自己上了三楼,走进一看,果然地上铺着一张旧床单,上面乱糟糟的都是他的衣服细软。雷东宝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韦春红这回是当真的?当真要招前小叔子上门?韦春红若只是说两人断交她要结婚,雷东宝并不会信,他知道韦春红对他好。可现在韦春红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明确说明是前小叔子,而且还是倒插门,雷东宝面对着这一地衣服细软,终于不能不信了。

韦春红斜眼看雷东宝上去了,便交待几句,也跟了上去。却见雷东宝叉着腰站在一堆衣服面前发呆,发了会儿呆,也不知怎么想了,忽然蹲下扯住床单角狠狠打上两个结,站起来,又是叉腰发呆,却没扛起布包,而是伸腿一脚将布包踢到屋角。待得雷东宝转身,韦春红看到他一脸沮丧,竟然是一脸沮丧。雷东宝看见韦春红,立刻变了脸色。两人瞪着眼对视会儿,雷东宝走过去,扛起背包,却又放下,对韦春红道:“现在扛出去,下面那么多人吃饭,你脸上不好看。你拿些酒菜上来,我等下走,不会赖这儿。”

韦春红不知说什么好,转身-下去,拿了两瓶啤酒,几个冷热菜上来,放下就走。雷东宝打个电话给士根,告诉士根他暂时不回小雷家,却听士根劝他,要他和韦春红好好说说,不要闹僵。雷东宝没回答,扔了电话。他心底终于慢慢生出一颗一颗的火苗,不等第二瓶啤酒下肚,就已经烧岀一肚子的火。都在逼他。小雷家的时势逼他,老娘逼他,士根正明忠富红伟他们逼他,银行贷款逼他,他自己的意气逼他,本来还有个韦春红这边是最随心所欲的,现在韦春红也逼他。都逼他,逼得他没个落脚地,逼得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都没人体谅体谅他现在心里压力有多重吗?雷东宝什么菜都没吃,净是喝啤酒,两瓶不够他喝。他自己下去,熟门熟路又取四瓶上楼。

醉眼朦胧中,他又翻出电话打给宋运辉,拨完号码就急着道:“小辉,我问你,你说我他妈现在这么辛苦干什么?我忙得跟龟孙子一样,他们都说是应该,谁让我他妈是书记。我想过点好日子,他们都反对,怕我只顾自己过好日子不管他们。你说我他妈图什么?以前图吃口饱饭,后来图跟你姐过好日子,现在呢?好日子想都别想,我还要辛辛苦苦卖命。我这条劳碌命,他们看准我是劳碌命,都当我混帐看不明白,谁都逼着我拼命,呵……”雷东宝忽然觉得不对,电话里怎么传来“呜呜呜”的声音,好像并没接通。他气得扔了电话,继续闷头喝酒。

韦春红又偷偷上来瞧,见桌上菜没动过,空酒瓶却已经在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不知几只,雷东宝手里捏着啤酒瓶还喝。歇一口气的当儿,韦春红看到他岀掌从上往下抹了把脸,然后看他呆呆发愣。韦春红一时心软,走了进去。雷东宝听见声音转头见她,撑着酒瓶子起来,道:“打烊了?我走吧。”人却往卫生间走去。韦春红分明看到雷东宝脸上一脸的水,不知酒怎么喝到脸上去了。她想着不好,也不顾害臊后面跟去,等他方便完,冲完水,她硬按下雷东宝的头,要他张嘴,她帮着雷东宝将一肚子的酒抠了出来。全是酒,没一点菜。

雷东宝吐完,更没了力气,靠墙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韦春红拉不动他,只得从那一堆衣服里拿来属于雷东宝的毛巾帮他擦脸擦手。然后打扫卫生。雷东宝一动不动看着韦春红忙碌。韦春红忙完,见雷东宝的胖手直直伸向她,以为他要起来,便伸手拉他,不想却被雷东宝拉倒,落到他怀-里。她听雷东宝唉声叹气地说,“我累死了。”不知怎的,韦春红的心又软了,情不自禁地原谅他从来出差都不给她带东西,原谅他拖了一年还没结成婚,原谅他从来对她一阵热一阵冷总体趋势越来越冷。雷东宝没有放开韦春红,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要抱-住什么要紧东西,绝不能放手。

第二天醒来,他看到自己躺在卫生间地上,身-下垫了褥子,身上盖了被子。他忘了昨晚做了什么,起身时候也没太多宿醉的难受。下去看到韦春红,韦春红不说话,却眼皮红肿看着他叹气。雷东宝不知道昨晚跟韦春红怎么了,试探着强硬地道:“我不拿走衣服。”

韦春红叹声气,“唉,随便吧。”转身走开。

雷东宝看着,发了会儿愣。很快韦春红端来两付大饼油条,一只茶叶蛋,一碗豆浆。雷东宝吃,韦春红坐旁边默默看着,帮他剥茶叶蛋,两人都是无话。等雷东宝吃完,韦春红轻道:“你晚上来,我给你炖着冰糖梨呢。”

雷东宝有些意外,不清楚韦春红态度怎么有了转变,应了一声“好”,但看着韦春红脸色着实古怪,便问:“怎么了?我昨晚怎么你了?”

韦春红摇头:“没有。你回去悠着点上班,别太累着。上去换件干净衬衫再走吧,那件白隐条的,我早上刚熨的。”

雷东宝更摸不到头脑:“你干吗呢?你不会晚上要我好看吧?”

韦春红哭笑不得,只得道:“怕就别来。”

雷东宝这才觉得正常,上去换件衣服走了。韦春红看着他满是精神的背影,想到他昨晚满脸的水,还有彻底的疲倦,心里微微的疼。

士根将从正明那儿罚来的钱交给雷东宝的时候,特意掩上办公室的门,按住雷东宝准备签字的手,严肃地道:“东宝,你要看清楚,这个数字不小,十万。你想清楚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怕你想得太简单。这种事要是被告发了,你得坐牢。但你还别以为村里人能帮你说好话,说你是为大家作牺牲,大家只会说,书记拿去十万,恐怕五万落进他自己兜里了,这事儿谁说得清啊。你看,你还得背黑锅。”

雷东宝皱眉道:“操,我每天冲人低三下四,有人还说我吃公家钱养那么胖。都听他们的,我们还做什么事。”

士根还是没有放手,悠悠地道:“东宝,你还记得当年老书记自杀的事吗?今天的钱,你经手,我也是经手,我怕,我不愿担负犯法的责任。根据忠富红伟正明他们的说法,我们的收入不足以支付我们所负责任,虽然我们的收入已经被人骂太高。东宝,你为自己想想。”

雷东宝索性放下笔,看着士根道:“你请我吃饭要跟我单独谈的就是这些话?他们几个现在也吃到味道了?刚开始加工资时候他们还高兴得跟钱是偷来的一样呢。”

士根道:“正明铜厂的事还不够教训他们?该想想办法了。”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你们一起想些主意出来,怎么做。别都来问我,我只有一只脑袋。我现在先解决最要紧问题,你别给我打岔了。”

士根一愣,谁打岔了?“你也别打岔,我问你,你拿走这十万,你想好了没有?我看照这势头,十万口子一开,以后还得几万几万填进去,一直等到铜厂电线厂全部顺利运行。我问了人,一万,坐一年。”

雷东宝反而笑出来:“我运气不会那么差吧?谁揭发我去?你们?收钱的人?拿来,我签字。趁正明那儿正好现在没钱发,赶紧重新定个工资奖金办法出来。我看让忠富红伟也做些手脚,先掖阵子利润,好让新工资奖金办法推出。具体你们去考虑吧,别忘了我。”

士根见雷东宝说了就走,忙伸手拉住,“你急什么,离晚饭时间还早,那么早去干吗?还有件事……”士根老脸有些尴尬地摸岀一张敲了章的介绍信,交给雷东宝,“你妈那儿的工作,我替你做了,我说铜厂一炸,县里追究炸飞国家财产的责任,要靠韦老板出面找领导摆平。你妈答应了。”

雷东宝一时迷糊,拿到介绍信一看,才知道原来士根终于在结婚证明上盖章。雷东宝“嘿嘿”一笑,把介绍信收进皮包,“你们真势利,眼看着我现在坐在火山口上,你们才让春红进门。也不想想人家还肯来不。”

士根脸一红,道:“要不我去说说?”

雷东宝笑道:“你还真想得岀,走了。罗氏沼虾卖得好,我还得去忠富那儿拿两袋捎去。”

雷东宝是夜在韦春红的饭店请陈平原吃的饭,席上自然有牛蛙、罗氏沼虾、尼罗罗非鱼。饭后骑摩托车“护送”陈平原的汽车回家,交给陈平原一个袋子,看到这样大的数目,雷东宝原以为陈平原会吓傻几分钟,但陈平原不,陈平原甚至都没问要做什么,对着一包钱吸了两枝闷烟,终于答应收下,然后亲自送雷东宝到楼下。雷东宝心说真狠,可也放心大半。就冲他跟陈平原那么几年的交情,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陈平原对别人如何,他不好说,对他,那是绝对不会收了不办事的。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那边,把士根刚给的介绍信交给韦春红,不过,雷东宝很真心地跟韦春红说:“这一年我不会跟你结婚,会连累你。”

韦春红看看介绍信,再看看雷东宝,轻松地道:“我不怕。我只怀疑你心里压根儿没想跟我结婚。”

“有些问题你想不到,别以为太简单。”

“我不怕。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就像今天一样认真跟我说话,我死也值了。”

雷东宝虽然不能明白韦春红干吗对他这么好,可心里还是着实感动,“干吗死啊活啊,那明天就去办了。礼拜天这里办几桌酒,我要把几个人请来。”

韦春红有些无奈地看着雷东宝,无奈地笑道:“这几个是不是你不用结婚做幌子请不来的人?”

雷东宝“呵呵”一笑,默认,他也没觉得被揭穿有什么不好意思,早知道韦春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灵得很。韦春红也没法拒绝,心说未来她的饭店可能就成雷东宝犯罪现场了。她还能不知道雷东宝的小雷家最近遇那么多事,雷东宝想要做什么。猜都猜得出来。

杨巡的二期终于开业,他做了无数工作,才把原先食品日用品混杂的局面调整了,改为楼下食品楼上日用品。期间不知吵了多少架,而且还动用武力强搬。杨巡负责吵架,寻建祥负责打架,但两人因此好一阵子晚上不敢出门,怕被人黑了。终于全部搬好,虽然只是花了半个月,杨巡还是觉得跟度过漫长一年似的,操心得即使是他那么年轻的人,竟然也会冒出好几根白发。

杨巡还在市场沿街屋顶上花边似的做了一圈广告牌,那是他等火车经过上海北京看到在东北实践过一次,如今照搬照抄,当中老大一块就先给了他市场的联系方式。这圈广告牌生的意外财,让杨巡终于可以在三期预算之外有了余钱,可以拿回家让老娘还债。

杨巡眼看最近几天稍微有闲,就跟寻建祥商议拟订最近几天的工作计划,让寻建祥可以行之有据,他准备回家一趟。不想宋运辉打电话来杨巡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杨巡当然是满口答应,都不问宋运辉有什么事,也觉得到时寻建祥一起去也是理所当然。

傍晚时候,宋运辉自己上来市场办公室,看到两个人就笑道:“大寻,你自己做饭吃。今天市规划局长请我,我带小杨过去看看,拿以前插队老友名义让杨巡认识认识规划局的同志。小杨,你换好点的衣服,带足名片。”

杨巡连忙答应,拿衣服的当儿,忍不住问:“规划局具体干啥的?”

宋运辉笑道:“我们职工小区后面本来规划有条路,规划局不知怎么偷偷给改道了,这一来我们厂车不是要绕远道进小区了吗?我找他们市长说,他们今天请客道歉。小杨你这下明白规划局是干什么了的吧?”

杨巡笑道:“我也有听说他们是做这个的,市场造之前还去他们那里盖章批规划红线,只是有啥用啊……不过宋厂长介绍的人我一定要抓住机会认识,换个场合我递烟上去人家还给扔回来呢。”

宋运辉笑叱:“别说的那么可怜,现在谁都知道杨巡大老板,开个老大批发市场,什么货色都有。你头发抹的什么啊。”宋运辉心中补充一句,跟汉--奸-似的。

寻建祥笑道:“现在好多人给小杨介绍女朋友,小杨现在头面注意得紧,走出去看背影就是许文强。”

杨巡只是笑,并不反驳,收拾妥当,与宋运辉一起下去,上了宋运辉自己开的切诺基。宋运辉上车就跟杨巡道:“大寻女朋友……你跟她说话方便吗?”

“方便,宋厂长有什么话要我捎给她?对了,她户口已经转过来,准备跟大寻领证转正了。”

宋运辉略微寻思了一下,道:“她一个人来这里,心里可能不放心。你有机会跟她说一下,只要有大寻在,她在东海就没人敢动她,我会逐步给她表现机会,一步步升迁。”

杨巡立刻领会宋运辉的意思,点头道:“她还小,不懂宋厂长跟大寻的交情,说话时候也谈起过她的担心,怕东海的好位置不牢靠。大寻口风严实,不肯乱吹你们俩交情,难怪她小姑娘胡思乱想。”

宋运辉微笑,他还能看不出寻建祥看他平时这么辛苦,不愿拿小事麻烦他的意思。“我怕跟大寻说了等于白说,还是你帮我传达吧,你把握一下怎么说话,别吓到小姑娘。还有顺便也跟她说一下,别跟我太太提东海的事,没事也别跟我太太走太近。我太太脑子单纯又好管闲事,所以我才远远把她放到县教育局,跟东海项目人员隔离,免得她操心那么大个摊子,省得我上班是东海回家还是东海。”

杨巡至此才终于融会贯通,明白怎么回事。不由笑道:“我赞同宋厂长的意思,家里嘛,男人出来独当一面,女-人还是好好管好家养好孩子。女-人外面做事太辛苦,我们能挡着,就让他们歇着。”

宋运辉心中暗笑,他说的话,哪天杨巡不是完全赞同而且找出赞同理由的。不过这种话倒也让人听着欢喜,杨巡有杨巡的本事。一会儿到了饭店,与东海其他几个职工汇合,大家与规划局的和和气气吃了一顿饭。宋运辉如此介绍杨巡:这个小弟是我插队时期认识,当年我就住他家,彼此兄弟相称。于是,规划局的自然对杨巡另眼相待,但杨巡还是替宋运辉喝了不少的酒。

因此杨巡第二天上了火车,人还糊里糊涂不是很清楚。但再不清楚他也算是个老出差,上去火车便逮住一个到乘警,想办法混到一张硬卧,便抱着钱倒头大睡。他年轻,一觉睡醒,早又容光焕发,什么事都没有。

睡足之后,他才有充足的脑力仔细回想昨晚酒席上面的闲谈。这一回想,才终于明白,规划局除了批红线图,果然还有其他很大“用处”,宋运辉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他当然清楚,宋运辉帮他,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他来说,他不能不记宋运辉的恩情,而他的报答,自然是着落在寻建祥头上。

因着杨逦的信,杨巡回到家里,看到妈妈的时候,自然是上下打量个仔细。果然见妈妈脸颊一边一团黑斑,看上去异常苍老憔悴。杨母看到大儿子意外回来,高兴得很,可也留意到儿子的反常,笑着问:“你看啥?妈脸上还描花不成?”

杨巡不敢在妈面前胡说,忙笑道:“妈,你知道我突然袭击来干吗?我来查你在家都吃些什么。”

杨母道:“还能吃什么,地里岀什么我吃什么呗。老大,你这回回来又黑又瘦,脸色也不大好,很苦?”

“总算结束了,三期已经结顶,等着里面粉刷收拾一下,可以租了。妈,我这回带来些钱,你把这两个月到期的都给了吧。”

“哦哟,好,好。我先给你做饭,晚上算帐。老大,竹园子里捉只鸡,还是你杀。”

杨巡分明听出妈妈“哦哟”一声中浓浓的如释重负,也不知是他被杨逦心中斥骂后过分留意了,还是妈妈果真如释重负。他到后面竹园捉了只公鸡,知道妈得留着母鸡下蛋。等他操刀放血做完,他妈也正好烧了一大木盆滚水出来让他给鸡褪毛。杨巡拿筷子把鸡毛大致滑拉干净,便掏出内脏清洗,鸡壳子交给他妈仔细拔去细毛。

杨母拔着鸡毛,闲闲地道:“这回做完,总可以歇一阵了吧?你个人问题考虑没有?”

杨巡没想到妈妈问起他的个人问题,笑道:“有几个朋友给我做介绍,我先看看再说。三期还没完,没时间啊,每天打仗一样,空下来就是睡觉。不过看起来三期结束后,还得另外想项目出来,不能让我的批发市场被人赶上。昨天跟着宋厂长和市规划局的人吃饭,才知道原来全市有那么多各种各样批发市场准备开工,都是看着我这边做得好,有样学样了。有什么羊毛衫市场,轻纺市场,水果市场,食品市场,跟我学的食品日杂也要上两家,那么多,以后不知道要分去我多少客流。我总得想个办法才行,别让他们赶上我才行。”

杨母听了又愁上了:“他们怎么也不自己动脑筋想主意出来?这样抄人家的,闹得你追我赶的还能有个完?”

杨巡笑道:“妈你愁什么,我回头跟人签店铺出租合同一签就签五年,这么多店铺都给我拴着,他们就是开个比我大十倍的市场,也找不到人开店。就是开满店了也开不出好店,现在个人大批发商都在我那儿。放心,人是活的,随时可以调整对策,有的是办法。只是我得想办法让市场容下更多店铺。”

杨母道:“老大,钱会不会不够用?”

杨巡又是仿佛看到妈妈的担心提到嗓子眼,忙笑道:“先缓缓再说,暂时不用。钱的事,我准备另外找个途径解决。”

“哎,不行,不能借高利贷,利息太黑。你还是计划岀个数字,妈替你借,钱的事情,交给谁都不能放心。”

杨巡当然知道钱的事有多重,除了妈他还真是交给谁都不放心。但是,他看看妈妈削瘦的肩胛,想到杨逦的责备,心中不忍再把如此重担交付给妈,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不会去借高利贷。不过妈你可能不知道,现在能借钱的已经不止银行信用社,刚刚市里成立一家国托,全称是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拗口吧?我刚听说我们这样的单位也能问国托借钱。它只要政策能让我借到钱,我请宋厂长出面帮我说一下,宋厂长在市里说话有份,他帮忙,应该很容易借出钱来。妈,你知道宋厂长怎么向人介绍我?”

杨母听着有理,便被儿子成功牵走话题,“宋厂长可真帮你,哪天他春节回家,你带妈过去好好谢谢他,让老二老三老四以后见面叫他叔叔。”

杨巡大笑:“人家还不到三十呢,哈哈,宋厂长每天最头痛的事情是脸上没有皱纹,表情严肃不到底。”

杨母惊道:“这么能干?人家这是吃什么长的?他怎么介绍你?”

“他说,他插队时候来我们村,正好住我们家,我们家对他很照顾,跟一家人一样。他这么一说,人家市里无论多大的干部都对我另眼相看,起码不会给我吃白眼。你说,借钱的事,只要政策规定有份,我打着他的牌子,再上下活动一下,还不是一句话?”

杨母连连点头:“老大,只是他跟你非亲非故,除了大寻放你那儿以外,你说,他干吗对你这么照顾?可不会是人家照顾你就上脸,粘住人家不放吧?人家宋厂长年轻不便明说,你不能白沾人家那么多人情。”

杨巡连连否认:“没,哪会。那是宋厂长人好,再说他想照顾大寻,又没别的办法,就通过我多给大寻好处。不过我是真记他的情,可他早跟我说了,不许我请客送礼,大家那么熟悉,如果我送上去他退回来,大家都没意思。我猜他可能是上面没人,不敢留下污点被人抓了把柄,他平常做人非常非常小心。但妈你放心,我会留意着,不请客不送礼,总还有其他办法还宋厂长人情。肠子洗好了,鸡给我,我快手。妈你老花眼镜怎么还没配去?多不方便,算帐看账本也累。”

杨母不好意思地笑:“又没多少大事,再说去趟城里多麻烦,单为配付眼镜花那车费干吗。”

杨巡心中了然,妈省钱,“回头我回去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们配了眼镜我再去火车站,我给你挑付好看的,妈,金丝边的好不好?妈戴上跟老师一样。”

“去,寻你老娘开心。”杨母虽然叱着,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带着洗好的鸡进去煮。杨巡跟去,趴灶窝里生火。母子俩话说个没完,一直说到饭桌上。

杨巡见妈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非要给妈再盛,杨母连连阻止,说晚上吃太多睡觉时候胃会不舒服。杨巡就没勉强,妈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候落下的轻微胃病,偶尔天冷或者红薯吃多了会闹几下,他打小就知道。饭后两人一起算帐,杨巡敲打计算器算一遍,杨母拨拉算盘算一遍,核对上了,就数岀钱放进一只信封,写上债主的名字,等明天还的时候一目了然。算到半夜,全部完工,母子俩看着桌上整齐厚实的一摞信封,相视而笑,都是满心轻松,并不觉得辛苦。

有道是无债一身轻。杨家的债虽然只是还掉一小部分,但前景可期,而且据说还有了信托投资公司这样的国家企业给借钱,杨母已经放下十二分的担心,儿子回家第二天,她破例睡了个好觉,日上三竿才起床下楼,反而是杨巡已经起床做了泡饭。

因此杨巡带妈妈去市里配金丝边老花镜,杨母也并没太大反对,欣然接受儿子的提议,只是对着眼镜店雪亮的镜子看来看去,总叹美中不足,她对儿子说,“庄稼人晒得一张黑脸,配个金丝边当真伤料。”

杨巡原本只是为了让妈妈安心,才胡诌了一个信托投资公司功能,让妈相信他不会找朋友借高利贷,那还是听有些朋友吃饭时说起,说别的市金融试点,金融市场搞得异常活跃,不再是只有四大银行那四张扑克脸。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市里也开了一家信托投资公司。杨巡连忙朋友托朋友地打听上去,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贷款。如今那么多市场申请开业,他简直觉得身后追了一群狼,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做大做强,跑在前面,否则,不进则退,他这样靠自己奋斗,拿自己的钱挣钱的人,连原地踏步的福分都没有。哪里能有宋运辉东海项目那么悠闲,造了一年还没开工生产,人家照样吃香喝辣。

但杨巡不知道,宋运辉也有吃不下喝不下的时候。雷东宝忽然来一个电话说他登记结婚了,三天后在韦春红的饭店摆宴,请宋运辉等宋家人出席。雷东宝打这个电话着实是硬着头皮,因此他还没等到宋运辉回答,就先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解释上了。“本来没准备办酒,都结两次婚的,还办什么。可现在没办法啊,我铜厂这么炸一次,资金吃紧,要找银行的说好话。只有搬出我结婚才能一次性把人都找齐了,让他们当场表态,谁也别想踢皮球,谁也不好当着我这好日子说晦气话,我这是把自己贡献给村里了。你来嘛,你不来象跟我赌气一样。”

宋运辉佯笑道:“你这一说,我有事也不能说有事了,可你也早说几天啊。我正好要接待一批评估组的,走不开。我爸妈……你就别勉强他们了,小猫一个人没法走远路,等这阵子忙过,我找时间上去,我们一起认识认识。”

“算了,知道你不会来,没时间。本来想找你问两件事,你不来就等以后吧。等我忙完这些事,我可能去你那儿看看,跟你说说。”

宋运辉略一沉吟,道:“来我家,你新太太还是请别带来。”

雷东宝一愣,心里忽然有点反感,但还是道:“她开饭店也离不开,开个饭店跟坐牢一样。回头见面再说。”

宋运辉也听出雷东宝的不悦,就道:“哪两件事?先跟我说说。”

雷东宝道:“电话里不便说,见面说。”

宋运辉没多说,不想解释。雷东宝不悦,他也有情绪呢。雷东宝的妻子可以换,他的姐姐永远只有一个。他不想勉强自己愉快地接受雷东宝再婚。他带着情绪,上班没效率,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家吃晚饭。

没想到,回到家里,也看到刚进门的程开颜一张臭脸。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将刚迈进院门的程开颜拉出来,拉到车上问:“怎么,你也知道了?雷大哥打你电话?”

程开颜奇道:“你大哥没打我电话。我生气,他们评爱岗敬业模范,我们科室只有我一个人考勤从来没迟到,可他们说我工作还不到一年,不能评。你说多不公平。”

宋运辉这才放心,原来是这种小事。“咳,跟他们争那种小事干什么,你看看你科室,你最年轻,最漂亮,爸爸最狠,老公也最狠,你什么好的都占了,他们多嫉妒你。以后我们大方一点,这种什么小评比都让给别人去,我们大方在前面,对吧?省得他们还来抢。你说,凭我们跟局长的关系,我们要真抢,那还不是我们的?我们不抢,让给他们,嘁,我们才看不起这种小奖励,我们注重实惠。”

“对,我才不跟他们抢,犯得着跟他们抢吗。让给他们。”

“这就对咯。跟你说件事,我大哥再婚了。等下我跟爸妈说时,你乖一点,带小引离远点。”

程开颜大惊,一时果然忘记自己的不快,只追着宋运辉道:“你呢?你也别难过,这种事你管不住的,人家还有眼睁睁看着父母重婚的呢。你真的别难过,你要心情不好,你爸妈就更伤心了。”

宋运辉伸手亲抚妻子头发,有些强颜欢笑地道:“是,我听你的。下去吧。”

两人走进家门,没想到却看到女儿宋引脸上挂着泪珠。程开颜忙抢着问:“怎么了?我们小引怎么了?”

奶奶帮着回答:“这礼拜的小红花没评上,我们小引伤心呢。”

宋运辉一听反而笑了,一肚-皮的情绪消散不少,“这母女俩还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猫猫,告诉爸爸,为什么这礼拜的小红花没了?”

“午睡时候陈丁丁踩我枕头,我掰倒他。”

程开颜当过幼儿园老师,立刻严肃地道:“那怎么行,陈丁丁摔疼了怎么办?”

“陈丁丁不疼,他摔李随意被窝里了。”

“那李随意不得给摔疼了吗?猫猫你是班长呢,要给小朋友做榜样,不能先动手欺负小朋友,对吗?这个礼拜的小红花应该没有,换妈妈做你幼儿园阿姨也不会给你。”

宋运辉见他老娘欲待替宋引申辩,便拉了走开,“妈,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爸你也来。”

宋季山嘀咕一句“我菜还没洗完”,却扔下菜跟了妻子儿子进他们二老的卧室。宋运辉开门见山,“大哥刚给我电话,他准备结婚了。女方是……”

宋运辉还没说完,他妈妈就插话道:“也该是时候了。”说完低头就走,面无表情,不等宋运辉说出女方是谁。

宋季山却是愣了好半天,叹道:“我们的萍萍,还是我们家的,到底还只是我们家的。”

“爸,那当然。想开些,你总不能让人一直守着,不现实。我看看妈去。”

“可他还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不娶,骗谁呢,说了就要做到,哪有说话不算数的。我以前还以为他一心一意,他害了萍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以后不认识他。”

“爸,不能这样。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会舒服,可也不能因此否定他,他已经不容易。”

“你现在也是孩子爸,你设身处地想想。我陪你妈去,我们的女儿,就这么让人忘了……”宋季山说到这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不再说下去,低头找老妻去。

忘了?应该不会,但也差不多了。宋运辉想着也是不平衡。但也不能对雷东宝太不公平。他到厨房找到父母,却见两人各自忙碌,时不时擦一把抑-制不住的眼泪。宋运辉看他们都不说话,倒是一下无从劝说,只好也默默帮忙。便是连宋引都感受到家里的低气压,一时收了没评到小红花的胡闹。

吃饭时候,宋运辉还想劝说,但是宋母道:“小辉,说定了,我跟你爸统一态度,你别再做我们工作。”

宋运辉没再说话,心说现在大家都情绪不好,也不是多说的时候。再说爸妈都那性格,从来就因为成份问题不大跟人交往,像是养成习惯了,即使后来他有了出息,女婿是地方一霸,人家纷纷找上门来,爸妈也不改变态度,两人就是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过自家的小日子,在东海宿舍区人们千方百计想接近他们都没门。他们两个吃人苦头太多,对外人基本不很信任。雷东宝本来就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类型,都是因为女儿而接受雷东宝,自然,现在雷东宝结婚了,他们就放弃雷东宝。宋运辉了解爸妈,也只能为雷东宝无奈,他想雷东宝应该是不愿看到这等变化的。

雷东宝再婚,韦春红的饭店楼上楼下全部坐满,都是各个地方的头面人物。雷东宝穿上一套西装,不是新的,以他身材,新的暂时买不到,做又来不及。韦春红倒是穿了一件大红小西装领上衣,黑色直筒裤。士根当然也在场,看着觉得两人无论年貌,倒是都挺般配,甚至比当年宋运萍与雷东宝更般配。雷母不愿来,因此小雷家也只来了几个头面人物,显得这个婚礼有点像工作的婚礼,交际的婚礼。

雷东宝想请的人,都请来了,一个不拉。陈平原有意识地坐到银行桌上,虽然他行动做得顺理成章,滴水不漏,但雷东宝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雷东宝没想到的是,韦春红第一次上场,就做了他做好的贤内助。他的气势总是稍嫌咄咄逼人,而韦春红的八面玲珑,却是最佳化解。两人一搭一档,令银行人员很难现场拒绝,再有陈平原以支持县经济发展,帮扶重点村经济,以及县委出面拍胸脯担保等话施压辅助,银行人员搞得非常被动,半推半就答应送出一百万贷款的礼包,但被陈平原否决,说不够,众有心人又在旁边起哄说应该送个更大礼包,这才讨价还价说到一百五十万。

雷东宝心说,买个新反射炉加上安装,足足已经够用。但他着实不是很放心铜厂,不敢再次一把将宝全部压在铜厂,而是侧重先扩大登峰,再逐步修复铜厂。

正明着手订购登峰厂系列设备中欠缺一环的中小电缆设备生产线的同时,也订购反射炉。同时还快手捞了一台现成的电线设备,立刻开始安装。他虽然烧伤未愈,可也豁出去了,他需要做出事情来证明自己。虽然,他心里偶尔还是为自己被村人的诟骂而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做还是得做,否则他没法在小雷家立足。倒是雷东宝虽然踢他一脚,他并不记在心上,他心里最清楚,这回若不是书记支持,多少人是食他的肉而后快,书记是他大恩人。

吃一堑长一智,正明做事谨慎许多。谨慎表现在,他考虑问题开始前思后想,照顾方方面面。因此在开始订购设备的最初,他就已经想到扩大生产后面对的销售问题。除了挖掘现有外勤人员的潜力之外,当然还得扩展销售渠道。他不由想到以前在登峰拿货量惊人的杨巡。已经多日不联系,他都已经找不到杨巡的联系方式,只好去一趟杨巡的家,问杨母要来电话。

杨巡对于正明找上门来,并没拒绝,但一只皮球踢给宋运辉,给正明指明一条金光大道,规模巨大的东海项目,不正需要无数电线电缆吗?而杨巡自己则是拒绝了再岀江湖,再做电线电缆买卖贸易。笑话,他现在已经做大,难道还有时间走街串巷一五一十开始发展新的客户?他忙着应付身后群狼的追击都来不及呢。再说,正明以及整个小雷家,包括雷东宝,当初对他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轻视态度,让他心生不满。他当初为了报答雷东宝,在退出东北时,把手头市场资源全部无偿交给小雷家派去的人,并一一带领引见客户,热心移交,又给安插在电器市场的好位置,方便店铺批发,使得他退出后,他原有那块销量可以保持稳定,不致引起登峰忽然失去一条销路。可没想到人家这么待他,铜厂开业时候招呼都没有一个。他当然有意见,但看在当年交情他愿意帮举手之劳的忙,可要他分出大量精力帮忙,那就不可能了。

杨巡只是没想到宋运辉会找上他。

正明不敢直接找宋运辉,让雷东宝出面提要求。但宋运辉虽然一直关注并支持着小雷家的发展,却因为并不认可乡镇企业的普遍产品质量,他又对东海项目把关甚严,因此在答应使用小雷家电线电缆上很有顾虑。雷东宝跟他提起时,他让雷东宝给份小雷家产品目录,说是回头让供销人员和技术人员看看哪些可用。但接到传真,宋运辉并未交给供应科,而是找到杨巡,询问杨巡这个老电线油子对登峰电线质量的认识。

杨巡一下子很为难,小雷家和宋运辉,都是他的恩人,区别只在于前者是前恩人,后者是现恩人。他斟酌再三,才告诉宋运辉,小雷家的电线普通用着当然没问题,质量应该还算是不错。但要用到大型重点工程上,最好还是慎重。无论是铜丝的拉丝均匀、铜的纯度、还是绝缘,都不能说是很达标。

答案虽然不出宋运辉所料,但还是令他陷入为难之中。宋运辉知道小雷家最近不容易,需要外界援手,雷东宝这时候一定非常指望他这边的大量帮助。但是他不能昧着良心做事,他这个企业,对安全的要求实在太高,对最容易导致安全事故的电器安全更是严上加严。换作以往,宋运辉当然可以跟雷东宝说明一下,说说自己从东海项目一开始就没打算用登峰电线电缆的理由。但是现在,他有些难以开口,有了雷东宝结婚邀请而他不出席的一次小小波折后,他的拒绝,会让此时正心忧小雷家的雷东宝产生什么别的想法。

而且更让宋运辉头痛的是,市区的那个宿舍区已经完工,他想假公济私在那个市区宿舍区用点小雷家登峰电线,稍微帮小雷家一些忙的企图都不能实现了,他如今面对雷东宝的只有完全拒绝。他告诉雷东宝,根据技术人员核定,登峰的电线不符合规格,拟不采用。又告诉了雷东宝一些东海项目的极严格安全框架。

雷东宝倒也罢了,几次出入金州,看到过金州的规矩,光看看挂牌进厂门检查的那个严格劲儿就知道宋运辉那行当的危险。但他跟正明一说,正明却并没那么容易说服。正明现在心急火燎地想看到成就,看到利润,自然是一丝机会都不愿放过,面对宋运辉这样掌握着大国企的自己人,想到那不会被死压的卖价,他怎么舍得放弃这大好机会。

正明跟雷东宝说,“我们的电线在东北用到过大企业建设上的,而且宋厂长说他们用的上海那家的电线质量没同我们差多少,书记,宋厂长不管电线这些小事,下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要不书记你再跟宋厂长具体说明说明?他管着那个项目,投资那么大,买些电线还不是他张张嘴就决定的小事。”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雷东宝不由自主就想到宋运辉对婚礼的拒绝。但雷东宝不是个把心思存进肚-皮里发酵的人,他当即就在正明的办公室里挂电话给宋运辉,也不管电话那头人声鼎沸似乎在开会的样子,就对宋运辉道:“小辉,真不能用吗?上海那个厂的电缆质量跟我们差不多,我们电缆的设备与上海那个厂是一样的。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给我解决一部分销路。你有办法的。”

宋运辉办公室里正开个小规模会议,他只能简单地道:“上海那家与你情况不一样,他们有国家盖章认可的质保书,我如果有办法不会不帮。”但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让宋运辉怎么能说出其中真实原因。上海那家是业内认可的生产商,有上海那家的牌子挂着,即使岀什么问题,采购和拍板的人都没有责任。但换作是小雷家登峰这么家普遍名声并不太好的乡镇企业出来的东西,即使不是电线问题也会被赖到电线问题。如今他强力夺取山头占了别人的位置,多少人磨刀霍霍等着找他的岔子而不得,他怎么可能送个明晃晃的岔子上去让人轻易地抓?他当然只有走符合采购程序的路。

雷东宝道:“小辉,那种质保书一张的能说明啥啊,最后还不是你一个签字的问题嘛。你别跟我闹脾气,我这就出发上你家去好好说说。”

宋运辉头大,想想家里父母的反应,只得道:“你过了这阵子再来。电线的事有空我再跟你解释。”

雷东宝不再说,他听出味道。正明看雷东宝放下电话后长长发呆,就不敢再提。雷东宝闷坐会儿,抽身离去,走到外面,远远看着那个埋着宋运萍的山头,又是好一阵子发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感觉,宋运辉已经代表宋家表明态度了。雷东宝上一刻还想着要冲去海边,向宋家表明态度,可下一刻就心虚了,说不娶的是他,没人逼他。最后是他自己拿自己的话当放屁,也没人逼他。要他还敢跟宋运萍父母说什么?人家还怎么相信他的话怎么看待他的人格?

但谁都不会给雷东宝伤春悲秋的时间,或者说是谁都不会相信雷东宝也有软弱的时候。忠富找了半天才找到雷东宝,一脸终于逮到你的激动,拉住雷东宝上他的摩托车,一起去一家食品加工厂看一座冷库。一路喋喋不休介绍冷库的功用,和建造成本,令雷东宝都没一点时间再想别的。等到眼见为实,看到冷库,听到冷库主人说起冷库的功用,雷东宝就立刻回头对忠富道:“上个春节猪价那么低,你岀栏又多,要那时有个冷库,冻起来放没两个月,那肉价就又上去了。”

忠富忙道:“可不正是那么回事。但大多数情况还是春节需求最大,肉价最高。可往往春夏食料多,养猪成本低。如果春夏岀栏的猪用冷库冻起来放到冬天卖,我就不用春夏时节放着那么多食料可还得让猪栏空着了。其他还有鱼啊虾啊也是一样,冻到冬天卖高价。”

雷东宝点头,这理由正确。可问题是,“冷库是好东西,你看中哪块地,跟我说。但你自己能解决资金?我现在没钱给你。”

忠富闻言失望,但还是道:“如果村里能帮我解决一部分资金,我现在就可以开建。如果没有,我只有拖到春节大批收钱回来后才能开建了。书记,一点都不能解决吗?”

雷东宝拿眼睛白了忠富一眼,都不愿回答。忠富无奈,只好认命,“那,书记,把猪场旁边原来的杀猪场整改一下,弄得稍微好一点,杀猪场旁边的一块山地给我,我平一下造冷库。”

“好,你拿白粉圈个面积出来,我回头替你协调承包户。”

“好吧。”忠富不大善于伪装,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就有些愁眉苦脸。

雷东宝伸出肥掌给他一拍,“村里现在资金紧张到什么程度呢?我告诉你,我已经开口逼正明做不要脸的事了。我们以前都是拿钱去取货,时间长了,大家信任了,一般都是货到付款,有时拖几天也没事。现在不行了,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贷来的钱要用到刀口上去,没钱买原料,怎么办?我要正明赖着,拖。你看看,最近正明都不呆办公室里,另外找间隐蔽的小屋办公。”

忠富一时没听明白,可也有点了解到雷东宝他们的难处了,便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但还是奇道:“怎么拖?那以后还要进原料怎么办?”

雷东宝叹道:“这种事,只有问国营企业下刀。今天拖这家不付,下月拖那家不付,先这么一家家拖着呗,等都拖遍了,把第一家的还掉些,再进一批原料拖着。这比问银行借钱还方便。”

忠富终于明白,立刻灵机一动,道:“他们国营企业反正也是国家的钱,我们想拖得不是太难看,不如拿些小钱勾兑一下他们负责的,打通关系了,还能多拖些时候多拖些货色,这还真比借银行钱强啊。我有数了,我索性也这么做,冷库可以尽早建起来。”

雷东宝横他一眼,“哼”了一声,“总算不问我逼钱了。我早让正明这么做了。问银行贷款还不是要先撒钱。”

忠富讪笑:“谁让你有这么好主意不早点告诉我。”

“这不也是给没钱逼出来的吗?红伟比你活络,前几天已经看出苗头,早学了去。”

忠富继续讪笑:“我就这种地人的命嘛,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死做。嘿嘿。书记,回去载你去县里,还是回村里?”

雷东宝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村里。”说出便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当然,他不会跟忠富解释。

杨巡的三期也终于交付使用。一等交付收到租金,他便西北风得意马蹄轻,要寻建祥一起守护着一大包巨款回家,终于可以还清借来的所有。

他最得意的是,除了还有部分土地转让费还没付清之外,他目前收到的租金已经足够支付所有建筑费用。也就是说,以后拿来的租金,那都是净赚了。他的市场以后只要都租得出去,他以后只要坐着收钱便是。

因此杨巡还特意挑了个周日的时间,有意找杨逦在家的时候回家,让妹妹也分享他的成功和快乐。回到家里,见到妈妈与妹妹两个坐在被窝里取暖。杨巡见怪不怪,冬天时候家里一向都是这样取暖的,以前还老房子的时候,屋顶瓦片稀疏,一到冬天别说是西北风“呜呜”地往屋里灌,雪花都会从瓦片缝里钻进来,一晚上过去,柱子边能积岀小小一片白。打小,他们四个小萝卜头冬天就是这么钻在被窝里,否则还不冻死。

可寻建祥却是少见多怪了,他最初看到还以为杨巡的妈卧病不起了呢,脸色那么难看。但人家一家都欢欢的,他当然不便问,就一边儿闷声装酷。

杨巡自然也看到妈妈的脸色不好,精神也不济,他一问,杨逦就道:“妈上上个礼拜已经感冒了,后来一直有热度,我让妈去医院看看,硬是不肯,我又说不过妈。对了,上礼拜还吐了一次。哥,你既然来了,你说什么都把妈拖去医院吧,对那么固执的妈只有动用武力了。”

屋里的人都“噗嗤”笑出来,杨母笑道:“听她胡说,芝麻大的事也能掰成西瓜呢。我没事,现在糖供应放开了,我每天喝杯红糖姜汤,不知道多舒服。都是自家种的老姜,够劲,我已经烧下了,等下每人一碗,喝了能暖上一天。小寻同志,让你见笑了,我们农村里人土方子多,身-子皮实,哪里那么娇了。”

寻建祥却不以为然,他在金州时候好凑热闹,算是见多识广,看着杨母的憔悴,和杨母说话时候说不出的一种口臭,还有走路时候风摆杨柳般的不稳,总觉得问题严重,偷空跟杨巡说,“你最好还是把你妈送去市里哪家大医院看看,你妈那样子,不像感冒,倒像是什么慢性病。”

杨巡一听,吓了一跳,他眼里妈就妈,妈什么时候都是妈,妈什么样子不重要,反正妈就是妈。被寻建祥一说,他也终于扒开眼前属于妈的那层迷障,以旁观者角度看妈,终于看出问题。要是没什么要紧,只是感冒,妈年纪还不大,怎么头发白了大半,身-子都瘦得佝偻起来了呢?杨巡大冷天吓岀一头冷汗,坚决要求立刻带妈去市里看病。杨母多次话里暗示寻建祥稍作回避,离开厨房,她好跟儿子板脸拒绝,但寻建祥当没看见没听见。杨母不便当着外人面不给大儿子面子,只得答应还了钱后,就跟儿子去医院看看。

杨逦周日后回去上学,杨巡让个朋友带寻建祥到周围山上逛,拿把气枪打鸟,他自己和妈妈一起逐户还钱,进展迅速。寻建祥就爱玩那种有些邪门的事情,可一天两天下来,只拎来两只麻雀,杨母替他找理由,不是寻建祥枪法太差,而是现在麻雀实在少。寻建祥心说还真是麻雀少,以前还以为像杨巡家那么偏远深山老林的地方,一定飞禽走兽满地都是呢,原来难得撞见。

星期四,杨母才终于答应去医院瞧一瞧。医生本来爱理不理的,一边嘴里唧唧哼哼,一边早已下笔如飞书写天书一般的病历。但忽然在听到呕吐物的颜色后,整个人严肃起来,才开始拿正眼看着杨母,问岀一个一个跟感冒不搭边的问题。然后就把病历卡一合,带上杨母交给肿瘤科。杨家母子都惊呆了。

等检验结果出来,医生轻描淡写说是严重胃溃疡,连寻建祥都大大松一口气。但医生让杨母住院,说要准备开刀,别等胃烂穿了就不好治了。面对严肃的医生,杨母这才老实答应住院。

三个人七手八脚找到病房安顿下来,护士就来叫杨巡,让去研究手术方案。医生却关上门大骂杨巡,骂当儿子的为什么没早发现老娘身\_体有异常,让老娘胃癌拖到晚期。杨巡惊呆了,一句辩解都没有,缓缓瘫坐地上。医生依然没放过杨巡,告诉他基本确定是胃癌,而且从病人诊状看还是晚期,目前需得手术确认癌细胞有没有转移或者蔓延。医生要杨巡配合对病人保密,以免影响病人情绪。

医生走了,杨巡依然坐在地上起不来,被来来往往的护士踢到好几脚。他脑袋空了,连哭都没有想到。等终于被一个护士叱醒,眼圈一热想要流下眼泪,忽然想到不能哭,哭一下就会被那么精明的妈看出来,他连忙冲出去将头埋到水龙头下,让冰冷的自来水将头皮浇得发痛,直至麻木。

杨巡这才回去病房,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幸好病房十来张床人来人往地热闹,时时有热点焦点转移视线,杨巡才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中饭时候,他拉寻建祥出来说明问题,要寻建祥先回去看住市场,他暂时不能回去了,他要陪着妈。然后他去书店买来有关胃癌的书,又不敢让妈看到,将书用皮带紧紧夹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他需要有人支持他。但他几乎没有犹豫,一个都不通知给弟妹们。三个弟妹都正是将近期末考试的时候。

中饭后他就赶紧回家取东西准备在医院打持久战,现在有钱好办事,他们这样的城市也有了出租车。伺候了妈妈晚饭睡觉,他也装睡,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他才偷偷起身,走到走廊看买来的那本胃癌书。一边看,一边汗流满颊。上一次二期结束后他回家,再上一次他春节回家,还有上上次,甚至更早,妈妈一直胃不舒服的时候,他怎么就跟死人一样,没想到要送妈妈到医院看看?妈妈即使是铁打的意志,可妈妈终究是肉做的人啊。

看着资料,杨巡想到很多。他如果从小能再乖巧一些,多留心妈妈饮食,多逼迫妈妈别总是把有限的饭菜留给四张无底洞似的嘴而自己只吃很少,他如果那时候能多吃一些地瓜高梁而让妈妈多吃细粮,妈的胃病会不会就不至于加重到今天这般地步?他如果不把生意的事情告诉妈,不让妈为他一起操心,甚至后来操心借钱还钱背上一身债务,妈妈的胃病会不会不至于恶化?他现在只有求告老天菩萨保佑,开刀出来结果是癌细胞没有转移。

他一个人钻在楼梯口闷头哭了一夜,他知道不应该哭,会被妈疑问,可他实在忍不住。好在妈妈第二天醒来看到他红肿的眼皮,没说什么,还鼓励他要坚强,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胃这东西割了还能长,长了就是好胃,还比原来更好。听着妈妈那么镇静,杨巡更想哭,他只好装傻解释说实在怕手术,想象不出刀子割到妈妈身上会有多痛。杨母说她也怕,要儿子多陪陪她。

妈妈被推进手术室时候,杨巡一个人等在外面坐立不安。中途杨逦回家看到纸条也赶来了,杨巡没告诉杨逦真相,但不管真相如何,亲人的手术已经够让人惊惶担忧。杨巡一直在期待奇迹出现,心里念叨着如果手术时间短,那就可能意味着良性,可能大家虚惊一场。这个时候如果走廊上有一尊菩萨,杨巡准保全程跪在菩萨前祈祷。

但是,手术时间不短,也不长。杨巡兄妹协助护士将术后的妈妈转移到病房后,主刀医生把杨巡叫去,告诉他准备后事。

杨巡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病房,整个人跟飘的似的。妈妈还没醒来,对于杨逦的追问,他只能听不愿说,他看着杨逦小小的脸,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杨逦会怎样。他心想着,如果当初杨逦来信骂他时候他脑子能开窍一点,妈那时肯定是有救。可那时,他还在给妈施加压力,要妈背负巨大责任,帮他借钱。都是他,妈是被他害死的。他后悔无门。

是妈妈醒来的一声呼唤叫醒杨巡。杨巡连忙抢过杨逦抓着的妈妈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急切地道:“妈,痛不痛,痛不痛。”不说则已,一说眼泪就抑-制不住的纷纷落到他妈被子上。

杨母拿手把兄妹两个的握在一起,费劲地道:“妈都听到了。妈不行了,老大,弟弟妹妹以后交给你,你要负责到底。老大,妈一直让你吃苦最多,你别怨妈,妈心里是最疼你的。”

杨巡脑袋又似是被霹雳轰过,愣半天才明白妈都听到了什么,晓得妈可能是听到手术中医生的交谈了。他这会儿也不用再克制自己,跪倒床前,泪流如奔,反而说不出话来。杨逦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从妈的话中听出什么,大哭。反而只有杨母镇定,眼角挂着泪珠看着宝贝儿女,却没哭泣。

杨母拆线后就坚决要求回家,但没坚决地要求大儿子回去上班,她终于也软弱了一回,不那么理性了一回,让大儿子陪伴她最后日子。她终于坚强地等到其他三个儿女都寒假回来,她说她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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