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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1999年 08

杨逦冲出医院,跳上出租车就杀奔大哥家。见大门紧闭,就拔出拳头将防盗门擂得惊天动地。一脸惊愕的保姆立刻来开了门,她冲进门去,手指着杨巡,愤怒地道:“你!你干的!是不是?”

杨巡妻子任遐迩见此不妙,连忙与保姆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上楼去。杨巡却见妹妹花容惨淡,披头散发,奇道:“你怎么回事?你……啊……”

“对,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是不是?”杨逦步步紧逼,将大哥逼得往后退去,她见大哥一直不说,就手指上天,道,“妈在天上听着,你说,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们,我和柳钧?是,还是不,一个字。”

走到半路的任遐迩大惊,却清楚听到丈夫嘴里吐出一个“不”。她松一口气,可又满心忐忑。

杨逦却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着眼睛道:“你敢对着妈发誓?发誓啊。”

杨巡被逼到屋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杨逦的手打掉:“让我损失惨重的人,取他人头都便宜他。你伤到没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还赖,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帮人说的都是我们那儿的话,我早知道,柳钧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会做这种事,流氓,下三滥,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卑鄙,这么无赖,只有流氓才做得出来……”

上面任遐迩虽然避开兄妹的冲突,但一直侧着耳朵听着,听到这儿大惊。她出国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没去工作,不知道公司发生了点儿什么,没想到大事不妙。

“我没想到你在身边,我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你下手,好啦,别激动,我赔罪,我不是针对你。伤到没有,我陪你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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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逦尖叫打断,声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耍流氓,妈妈知道会被你气死,你这个臭流氓。你还是当爹的人呢,你竟然这么狠毒。好了,现在柳钧住院了,残疾了,你满意吧,你高兴了吧?!”

杨巡抬眼瞧瞧楼上,他见到妻子站在楼梯上的两只脚。但此时他顾不得那头了,他依然一脸冷静地对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欢上柳钧了?以前不是不喜欢吗?”

“我只问你为什么耍流氓,你别回避。你说啊,说啊!”

“没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义,从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应该也使手段还他,你为什么不使?你怕谁呢?你,你只会下三滥。我鄙视你。”

杨巡依然冷静地道:“你的电话已经叫了好久。”

杨逦还想不依不饶,忽然想到电话可能是钱宏明打来,连忙扑过去抓起包翻出手机。但里面民警的话让她立刻安静下来,呆若木鸡。结束电话,她盯着杨巡狠狠地道:“警察让我过去问话,你走着瞧。”

杨巡不语,看着妹妹抓起包飞奔出去。他还有更值得头痛的人需要对付,那就是他妻子,两个孩子的妈,任遐迩。杨逦做事一阵风一阵雨的,他妻子可是绵里藏针,决不妥协。

杨逦又被派出所请去问话。问话这种事,一年多前杨逦在上海遇到过更麻烦的,这回她可算是轻车熟路,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老乡的口音她依然没说。即使她恨不得对杨巡拳打脚踢,可是人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的区别,她还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饿,回到家里,不敢去医院看柳钧,她希望钱宏明能第一时间给她消息。

钱宏明却是送包医生回家后,才想起对杨逦的承诺。他不急着打这个电话,将车停在路边,手支在唇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拨通杨逦手机:“杨小姐,向你汇报。柳钧已经手术结束,但还在麻药期,他爸爸守着他。”

杨逦忙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得看后面两天,最关键是后面两天。柳钧爸爸为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钧入籍德国,已经是外籍人士。他爸爸准备立即联系德国使馆协助解决这个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话,公安局不会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惊吓也将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决。”

杨逦这边结束钱宏明的电话,那边拨通杨巡的手机,听到杨巡接起后怨声载道,埋怨她打扰睡眠,杨逦气呼呼道:“你听着,柳钧是德国籍,是外国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国使馆撑腰施压。这叫涉外事件。你等着吧。他爸都发疯了。”

“你确定?”

“钱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边。现在柳钧还没醒,又断一根手指头,问题严重。”杨逦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伤了没有,我在派出所说了没有。”

“我认识他们指导员,你给我钱宏明电话。”

杨巡睡不着了,偷偷摸到书房,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吸烟。一起惊醒的任遐迩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丈夫出去,再也无法回避。她披衣下床,摸到书房门口,也不开灯,只冷静地道:“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爸,你现在做事无论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让我们孩子以后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园。”

杨巡立刻感觉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但把话都扔给他了,比杨逦的更管用。

柳钧外籍,是杨巡没考虑到的,涉外案件究竟会被上升到什么高度,这是杨巡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杨巡彻夜难眠的时候,柳钧麻药过去,痛醒过来。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两颗人头,这一看清,让他忘记身上的痛楚,惊讶于两个王不见王的人凑在一个病房。在柳石堂激动悲愤庆幸惋惜的各色情绪化语言中,柳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他相信,是钱宏明去电叫来他爸爸。从爸爸的唠叨中,柳钧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现状。其他犹可,唯独手指——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残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状完好,依然是残缺了。

但是面对爸爸不依不饶的愤怒,柳钧反而没那么愤怒了,而且他也不愿看到爸爸鸡蛋碰石头去。有他碰一次,已经足够,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无法承受的祸。他现在已经清楚杨巡这个人无视规则。

“爸爸,愿赌服输而已。不能你儿子打赢了喊友谊第一,你儿子输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么?有种姓杨的跟你单打独斗,别叫一帮民工打闷棍……”

“爸你再生气也不能跟杨巡这种烂苹果比烂。这事我说了,愿赌服输,没什么可怨的。”

柳石堂被儿子软磨硬泡地撺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钱宏明。

柳钧这才垮下脸来,七情六欲全流在脸上,痛就唧唧哼哼,决不装好汉。柳钧因为伤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么躺都是痛,钱宏明将床调整了半天,才算调对一个稍好的角度,已经额头见汗。

连涵养好的钱宏明都骂:“妈的,不让杨巡放血,我誓不为人。”

“我死也不会放过杨巡,但我们不能打泥浆战,他本来就是泥浆里打滚的人,我们跟他混战不是对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经把信息传递过去。”见柳钧一脸纳闷,钱宏明解释道,“国内为优化投资环境,对外籍人士额外照顾。有句话,外交无小事,你挨打往大里说,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么都不可能压着不管。”

柳钧惊愕,又是差点儿忘记疼痛,脑筋转了好几个弯才道:“悲哀,专利问题也是在国外解决,刑事案件还是用外籍才能解决。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墙。然后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吗?那几个袭击者能被抓获,供出背后主使者吗?”

钱宏明犹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态度。但背后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来,都由不得你我。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说的正好是你的真实想法。”

“退缩?”

“不,忍。”

柳钧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说话。钱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给他解析。钱宏明对本城的掌故几乎了若指掌,而且钱宏明说话很有逻辑,一路剖析下来,柳钧没话了。再捡起话头,是与受伤全不搭界的事,柳钧告诉钱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见到钱宏明,不方便进去打招呼。钱宏明解释有朋友行将脱离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贸的大伙儿照国外不知哪个规矩陪朋友彻夜狂欢,没大麻没迷幻药,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钧依然不解。

柳钧痛得没有睡意,钱宏明就陪着说话,不知不觉,曙色从没拉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照得房间越来越亮。有晚间值班护士进来测量血压温度,走廊也渐渐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柳钧的病房。当杨巡捧着鲜花水果进来,不仅柳钧呆了,钱宏明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巡开门见山:“我来道歉。昨晚得知情况后睡不着,怀疑跟我的兄弟们有关,连夜查下来,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为我干的,我必须出来承担一切责任。趁早送上门来,任杀任剐。”

柳钧几乎无言以对。钱宏明退开,走到窗边,摆出不参与、不掺和的样子。杨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对柳钧,他也不问柳钧情况,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里的眼睛看。柳钧道:“民警等会儿要过来给我做笔录,我会将情况转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听说你爸爸的工厂打算出手,几家公司的报价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给你报个价,阿民大眼的报价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报价,不过我有两点优惠:一条,我全数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们全部工人;另一条,是现款一次性全付。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阿民早年是渔民,后来渔船出海夹带私货,闷声发大财。而今开一家三星级宾馆,三教九流来往如云。阿民到前进厂视察的时候,身后马仔前呼后拥,都是称呼一声“马哥”,谁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时的“阿民大眼”称号。阿民走后,爸爸曾告诉柳钧,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几个人敢抢阿民看中的货色。眼前这个杨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钧新厂的设备已有规划,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遥远的郊区上班,处理原先工人是个大包袱,起码以工龄计算的遣散费就不是小数目。再加现金一次性支付,杨巡的开价不菲。但是柳钧深知他需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开价。

“如果决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着手办理移交手续,我先把一百万定金开支票过来。”

柳钧闭目良久,才能吐出两个字:“成交。”杨巡微笑,也没什么客套,旋即走了。柳钧再次睁眼,艰难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叹息道:“半截德国手指的卖价不错。”见钱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强笑道,“你看,我这只手伸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吸毒的,还是以为我是滥赌的?”

“别瞎说。”

“你说,后半辈子这个手指都不会变了。人一生有那么多的不可逆,伤疤,皱纹,白发,让人无法不怀念青春。”

“喂,你才几岁,你后面还有长长的寿命,你想干什么,别瞎想。”

“我想用长长的寿命赞美生命。”

“去你的,吓我。”可钱宏明想了想还是道,“你不愉快还是说吧,尽管跟我说。”

柳钧茫然很久:“让杨巡这么一闹,我什么愤怒都没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不愉快需要表达。”

“大少,忍并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钧没回答,过了会儿,推说睡觉,给爸爸打完说明电话,又昏睡过去。

柳石堂小睡过来接了钱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杨巡派来的律师请去办手续,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钧虽然又累又困又虚弱,可是全身疼痛,却又只能半坐着睡,他睡得极不踏实。睡梦中他仿佛回到爱运动爱打架的童年,总有妈妈手势轻柔地替玩得筋疲力尽的他擦去汗污,掖紧被子,用棉花滋润他干渴的双唇。柳钧苦中作乐,将一个梦抻得又长又圆,依稀半醒,他都不愿睁眼回到现实。等护士进来换药,他才不得已睁开眼睛。柳钧看到,端着水盆子出去的却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傅阿姨。怎么又是她,爸爸难道无人可用了吗?可是傅阿姨为什么却总让他忆起妈妈。

柳钧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护士来了又走,傅阿姨去而复返,病房只剩下他和傅阿姨两个人。他凝视傅阿姨,不愿说话,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钧看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勉强声明:“你爸爸让我来的。”但面对柳钧不依不饶的目光,她脸色僵硬,又道,“我事后才得知我做得不对,不应该伤害到你。你是个好人。”

“那么你承认外传我的测试数据?”

“对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么样……”

“我爸不怎么样与你偷盗测试数据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你替天行道?”柳钧说到这儿,想到余珊珊将杨巡市一机的秘密透露给他,他当时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么该如何定义正义与出卖?用每个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么样,我对你不方便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亲君子远小人?”

“可惜我没那么多选择,我儿子还得靠着我才能进市一机。如果有机会,我也不会在你爸家里多做。”

“既然你这么坦白,那么我告诉你,你偷盗的是完全由我个人劳动出来的成果,你直接伤害了无辜的我。然后市一机凭此偷盗我的专利,又凭强权打击我的维权,你看,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间接又伤害了无辜的我。我请问你有何脸面和胆量站在我面前?”

“这么严重?可我儿子说他只要讨教一个思路。”

“这是你对我的辩白,还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你心里是清楚的,对不对?我今天也把话跟你坦白,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就是我的现状。我拜托你别在我面前晃了,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没选择,我是你家保姆。”

“无赖。”柳钧只能自己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傅阿姨却是脸色大变,“我不是。因为是你,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了。”

柳钧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无法理解傅阿姨的逻辑,又是被自己身体的剧痛打倒,只有继闭目之后闭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静更凸显走廊外的吵闹。柳钧气鼓鼓地聆听室外的嘈杂,靠着辨别室外的声音来平静自己的情绪。一会儿,刚开的手机有电话进来。他忍痛举起,睁眼看到的是余珊珊的号码。余珊珊问他是不是遇袭,是不是与杨巡有关,她很后悔交给柳钧那两家外国公司的信息。因为傅阿姨在场,柳钧只能用英语作答,他阻止余珊珊这种时候来医院看他,被杨巡看到并怀疑上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病房是公共区域,病人没有隐私,从门口涌进来的三个公安人员打断了柳钧的电话。正当柳钧思索该如何应对有关被袭问题的询问时,公安人员却与傅阿姨有问有答,随即带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业秘密。柳钧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来已经被他责问得苍白的脸色变得益发苍白,看到傅阿姨被强行带走时候投向他的惊慌失措的一瞥,他说不出话来。

不久,又一名中年妇女进门,带着柳石堂的纸条,说是新保姆,来照顾柳钧。柳钧有些看不明白。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柳石堂空闲点儿,才来电告诉儿子,他不能因一次证据不足轻易放过傅阿姨,他愿意忍耐,寻找新的机会将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宝贝儿子一起处理了。没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气吞声与杨巡合作,那么他将傅阿姨作为合作条件向杨巡抛出,杨巡配合了。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归案的还有傅阿姨的宝贝儿子。杨巡却大可将责任推给傅阿姨的儿子。不管怎么宣判,即使只关几个月,也够傅阿姨母子喝一壶。

柳钧不禁想起他刚才对傅阿姨的警告,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往往以弱者失败告终,不幸言中。他感慨万千,却不敢再往深里想。

幸好,很快有杨逦一下班就来探望他。天冷了,杨逦穿一件米色大翻领风衣,显得很怀旧。但是杨逦与柳钧相对无语。杨巡一早就冷笑着告诉杨逦,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杨逦没想到柳钧竟会如此没血性,但她却也因此有勇气来探望柳钧。可见了面,又无话可说,默默坐了会儿,又默默走了。很快,市一机将引进一位管理人才,该人才原是一家外企的副总,又是在职读的MBA,思想前瞻,行动泼辣,杨逦将进入市一机的财务部配合工作。第一步,当然是将市一机市区工厂拆迁至郊区,前进厂当然也在拆迁之列。但是杨逦没将这些告诉柳钧,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柳石堂旋即赶来,连晚饭都没时间在外面随便吃一口,看到儿子脸色比早上稍好才敢放心。为了安抚年轻而急躁的儿子,柳石堂拿自己对傅阿姨这种小人物的忍耐作为教材教育儿子,其实人时时刻刻都在忍耐,一时的忍耐没什么,最终胜利的唯有两个字:实力。他让儿子向前看,别气馁。

柳钧无奈地听着爸爸的教育,其实他现在最需要安静地躺着。可是柳石堂此时着实兴奋,为前进厂出售而复杂地痛并兴奋,柳钧怎么提示都没用。柳石堂今天终于失去心爱的前进厂,现在能倾诉的唯有儿子。可是他又不便在拍板出售前进厂的儿子面前提起他的失落,他唯有用滔滔不绝的“忍耐论”来释放自己的话痨。其间钱宏明来电问知柳父在场就说明天再来,都没打断柳石堂的高谈阔论。

可柳石堂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阿钧,从今天起,前进厂没了,爸爸也告老还乡了,以后都看你了。待定的新厂名不能再用‘前进’两个字,你想好新名字没有?不叫前进又该叫什么,有没有差不多的?”

柳石堂说这话时候带着浓浓的失落和留恋,即便是被轰炸得烦不胜烦的柳钧都听得出来,看得出来。柳钧不由自主吐出两个字:“腾飞。”柳石堂勉强笑道:“好啊好啊,这下比前进还快了。也是,留学不是白留的,老子交到儿子手里,儿子做得更好,这日子才有盼头不是?一代比一代强,爸爸很高兴,被淘汰了也高兴。”

柳钧今天脑袋不灵光,但还是抓紧时间安抚老爸:“爸你别说退休,起码国内销售那一块还得你来,我管不住。好吧,我还有很多管不住的,你退休我得抓瞎。这几天不谈工作,我脑袋失血。爸,讲故事给我听,我要休息。”

“啊,讲故事?”但是柳石堂的脸色已经迅速融化。

“对,《铁臂阿童木》,《鼹鼠的故事》,《变形金刚》,都行,只要你别提工作。”

“好好好,爸爸不烦你。”柳石堂终于一笑,这些故事他哪儿讲得出来,他以前还赶着儿子不许儿子看电视呢,“爸爸给你讲内销的那些故事吧。你也该知道了。”

“不听工作。”

“要听,好听,哎,比你什么《铁臂阿童木》好听多了。”

父子俩都没再提起傅阿姨,傅阿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傅阿姨平时走路的脚步声。若是换作以前,柳钧或许会心存不忍,设法让爸爸别下这等重手。可他此时是躺在病床上,此一时彼一时。

就在柳钧又开始昏昏沉沉,心下佩服六十来岁的爸爸精力过人的时候,蒙眬间见到有白衣护士探脑袋进来。他只得勉强睁大眼睛,应付又一轮的打针吃药。但等看清楚来人,不禁笑了。探头探脑进来的却是变装的余珊珊。柳石堂见儿子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他异常警觉地回头去看,见是一个大眼睛漂亮女孩,也是一脸古怪,看似穿着护士服,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跟串门似的。柳石堂意识到什么,与余珊珊寒暄几句就借口走开。仅仅是几句,柳石堂就能推测小姑娘并无过人家底柳石堂并不喜欢。在他看来,儿子是人中龙凤,配得上儿子的小姑娘凤毛麟角,显然眼前的小姑娘不在其列。

柳钧不晓得余珊珊没遮拦的快嘴会怎么说他,见到余珊珊的目光精确地落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他奇道:“都传开了吗?我爸爸还遮遮掩掩,怕亲戚知道太多伤我脸面。”

“市一机都传开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我能看看吗?都是我害的,我不告诉你就不会惹事。”

柳钧犹豫了一下,将左手摊放到余珊珊面前。心里却是在想一个问题,谁将他遭袭的事情传到市一机的?他也并不希望自己遭袭的事被传得尽人皆知,毕竟被一群人骑着揍,被割掉一截手指,最终却与幕后主使媾和,都是非常非常的不光彩,他无颜提起。他很怀疑是杨巡刻意传播,要不然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那么精准。

唯有杨巡才乐见他的狼狈。想到这儿,柳钧心里悲愤,更不愿说话。

余珊珊垂下眼皮,沉默良久,才期期艾艾开口:“我当时不该……不该……现在道歉也没用了,但我还是要当面来向你道个歉,希望我可以为你做点儿什么。你很痛吗?”

柳钧虽然热爱美女,可对眼前的余珊珊感情复杂:“不用道歉,我现在不想说话,痛,对不起。”

可余珊珊心存内疚,追着询问不停:“想看什么书吗?我给你拎一台收音机来?真不好意思,同学告诉得突然,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想吃点儿什么?蜜饯、鱼片干、牛肉干、山楂片、瓜子、炒花生……”

柳钧对这种没有情商的询问心烦不已,只好闭目养神,他心里充满悲愤,哪有空间给涵养。余珊珊却看着柳钧痛苦的脸,一个劲儿想办法逗柳钧欢心,可全不奏效。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话了,可又不愿走开,愣愣看了会儿,豁出去伸手轻轻抹去柳钧额角的一颗冷汗。柳钧不禁大惊,睁眼看到余珊珊近在咫尺,这个美女不说话的时候,分外美丽。两人对视半晌,等余珊珊告辞的时候,柳钧心中竟生出一丝依恋。

柳钧又在医院熬过一夜,精神好了许多,抓钱宏明研究设备进口代理。钱宏明原本不愿与柳钧有生意来往,免得见到柳石堂,但此时面对遭受严重打击的好友,他不忍拒绝,答应全力帮忙,用他公司的信用帮柳钧开信用证时少交保证金。

但是钱宏明说这么多,柳钧却是一窍不通。无奈,钱宏明只能倒回去,从头给柳钧讲解信用证的操作。柳钧一听远期信用证竟然可以开180天,兴奋了。

“嘿,宏明,让我们联合做没本钱生意吧。你知道我这批设备放到国内卖要多少吗?比原价加运费关税之后翻倍都不止。我在180天内只要倒手做两批,毛利减去利息,依然是暴利。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理论上可以无限扩张,只要开得出信用证,业务量无穷大。我两年前听东莞一个同学说起过这种操作方式,但危机发生后他销声匿迹,有说是亡命天涯了。远期信用证风险极大,银行基本上不给开,大多是给开90天的,我们公司偶尔开120天,相当于贷款了,需要老总审批。你这一次的,我只能给你开90天,我目前授权不够,等我将分公司好好运作起来,准备下一步就联络相熟银行,我需要快速熟悉全面业务。你总有机会的,又不会只做这一笔。”

“好好干,兄弟以后靠你了。不过我相信我的公司起来后,只要走上正轨,应该很容易从银行贷款。我会将公司做得非常出色。”

“那倒是,正规贷款利息低很多。不过我听说私企难贷款,不知道银行会不会对你这种技术含量高的企业网开一面。”

柳钧得意地道:“信不信,上回第一次操作生意,大进大出一回,结束后开户银行就主动联系财务了解我们的资金情况了。我爸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已经联系上这位银行信贷员,新公司的基本户开在那儿,希望有未来。这说明私企贷款并不难。”

钱宏明有些将信将疑:“我接触的好多私企客户都说贷款难,我建议你进入实质操作一笔之后再谈未来,别相信信贷员的鬼话。但也可能银行看中你公司良好成长性。难说得很,你经常拿到好牌,一向人缘极佳。”

柳钧笑嘻嘻地道:“从今以后我决定百分百听你的那些经验之谈,我每次撞南墙后总发现其实你早告诫过我。”

“类似的话,你已经说了不止一遍。其实从小到大你常说类似的话,我一概将之归为鬼话连篇。”

柳钧只能捂胸止笑。两人说说笑笑,两个小时轻易翻过。柳钧等钱宏明走了,就打开保姆刚拎来的笔记本电脑办公。工作,才可以让他忘记愤懑。钱宏明则是被柳钧提醒,特意拐去银行,找朋友询问远期信用证操作事宜。说起来,钱宏明依然相当佩服柳钧举一反三利用死规则的本事。他在生意中接触最多的是私企,那些私企老板经常跟他感慨贷款之不易,他也知道不少私企老板手头紧张时不惜问私人借款,有时候利息相当吓人,甚至被利息拖垮。柳钧偶尔闪过的一个念头,点燃钱宏明心中的一团小火苗。

这个中午,钱宏明与银行的朋友一起吃饭,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需要接触,自有公司财务代劳的程序问题。他有点儿想拿这些收获与柳钧分享,希望柳钧又能意外帮他找出新的线索。吃完饭,丈母娘来电话让他赶紧开车回家接嘉丽去妇幼医院,孩子等着出生。

嘉丽一直辛苦到深夜,钱宏明终于荣升爸爸。抱起自己的孩子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瞬间,钱宏明全身充满做爸爸的意识。他轻轻对身边的姐姐说,他一定要做个最合格的爸爸,给女儿无忧无虑、物质丰美的童年。钱宏明在心中发誓,他要加倍努力,好好挣钱,拼命挣钱。

钱宏明对妻女的爱都落实到行动上。他从小很少感受到父母的爱,父母对他只有无穷需索,令他的童年备受煎熬。他现在既然有了能力,那么他自然要以实际行动将缺憾弥补给他的女儿,不能让女儿的成长历程也充满缺憾。钱宏明原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好的准备来迎接孩子的降生,给女儿买的东西足够塞满一间客卧。他没想到女儿出生后更是产生层出不穷的需求,那么,只有继续掏出钱包,买!

女儿出生不久,钱宏明便去香港出差。他平时是个头面讲究的人,但这回为了女儿,几乎是空箱子出去,满箱子回来,箱子里大半是女儿的东西,其余是妻子的东西。嘉丽看见漂亮实用的小衣服和奶粉果泥等食物,喜欢是喜欢,可是一问价格就埋怨丈夫不该大手大脚。钱宏明以后干脆不告诉嘉丽,他又不是那种不知道量入为出的人。好在嘉丽也是个爱做甩手掌柜的。

钱宏明一边挨嘉丽嘀咕,一边奋力安装香港买来的功能超多的婴儿车,可是怎么安装都有几个零件没用上,他将说明书看了又看,也看不出错在哪儿,索性一顿卷包拎去柳钧家里。柳钧手指拆线后已经出院,在家卧床修养肋骨。

门是柳钧开的,茶也是柳钧斟的,若非钱宏明从来知道柳钧走路如脚底装弹簧,换作外人还真看不出柳钧毛衣下面还是五花大绑的病躯。令钱宏明吃惊的是柳家的温度,老大一间屋子都是扑面的暖,比有一屋子上老下小的他家还暖和,非常奢侈。果然,钱宏明找到起码三只电热油汀。但他也看到客厅乒乓球台般的大桌子上面,全是工作资料。他原以为自己已够勤奋,不料这边还有一个拼命三郎。

这个拼命三郎耳边夹一个电话,利用与设计院通话核对数据的当儿,三下五除二,将婴儿车拆成零件,又顺手将零件分门别类排放于桌上,然后转去一间客卧拿工具。钱宏明跟去一看,有一堵墙上装了三米多长的两排铁架子,无数又黑又亮的工具插在铁架子上。另一堵墙边则是放着钳桌,上有台虎钳和摇臂钻床各一台,整间屋子几乎满满当当。而柳钧则是顺手拔出两把螺丝刀,因自己不能弯腰,又差遣钱宏明从墙边工具柜第三格拿什锦锉两包。

钱宏明不知什么叫作什锦锉,打开小抽屉一看,不禁“哇”的一声叫出来:“暗器!”只见巴掌大的透明塑料包里并排装着十来支还不到筷尖粗细的锉刀,有尖有圆,有扁有方,形状各一,状如武打小说中的独门暗器。再往下翻,更有弯头的,曲面的,似乎更应属于四川唐门所有。钱宏明爱不释手,索性拿出不同形状的三包。

柳钧自言自语:“暗器?”再看,果然。他因为从小接触到大,都没把什锦锉往暗器上想,此时也忍不住捂胸跟着钱宏明笑。“你那婴儿车好像被撞过,有个塑料轴套有点儿内凸,锉几刀就行。”

“哦,我拿着婴儿车没法上飞机,只好拆散了做行李。你只管旁边指点,我自己来装,这暗器很好玩。”

“当年报考专业你还不肯学机械,好玩吧,还有更好玩的。我还是那句话,玩机械才够男人。”

钱宏明笑而不言。他当年有选择吗?没有。因此他只能挑选据说最朝阳最赚钱的计算机专业。可是阴差阳错,毕业后从事的也不是本专业。早知如此,其实大学都不用读,照样做得不比外贸专业出来的人差。

钱宏明专心操作什锦锉的时候,柳钧又接电话,周日也是异常忙碌。依然是设计院给他来电。他们前天送图纸过来交底,柳钧虽然不懂,却可以连夜上网查阅资料核对设计,当天就给设计院电邮过去一长篇疑点。那家设计院非常负责,看起来也没什么周日之说,不断来电给予说明和纠正。这回来电是来告诉柳钧为什么设计钢筋密度大于柳钧所查标准。柳钧听完就哑了,不过更信服设计院的认真细致。他放下电话对专心致志装配婴儿车的钱宏明道:“你相信吗,设计院说,全国市面上能买到的钢筋普遍比标准偏软,原因是钢筋主要产自小钢厂,小钢厂冶炼水平不足或者计较成本,钢筋硬度普遍不达标。同理的还有带钢、角钢,以及这些钢衍生出的制成品。我的天哪。那么我的钢结构顶棚牢度是不是很可疑?往后造厂房时候的脚手架是不是也得另行加固?我那些标准紧固件是不是也得加粗?怎么到处是偷工减料的?”

钱宏明想都没想,就道:“所以我给女儿买国外产的婴儿车。呃,你还没听说过地条钢吧?我看报纸上说很多钢筋还是地条钢做的呢,更不得了,根本就是脆的。”

“有没有信誉可靠的品牌?”柳钧想到去市一机加工的艰难,立即自问自答,“没有。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

钱宏明一笑:“对,所以我做任何产品,质量始终由我亲手把关,从不放心交给别人。但即使这样,也经常会出现不可预测的事件。我接触的国外客户也是经常不放心,自己跑过来看。”

“我已经有深刻体会。那么,建设安装开始后,所有的采购,所有的工地现场监理,都需要我亲力亲为么?”柳钧再次想到在市一机做加工时候所遭遇的工人们匪夷所思的态度,自问自答,“必须,唉。”

“有件事情很离奇。杨逦问我能否安排市一机的新任老总与你见面,她说那位老总看了市一机产品后想与你谈谈。”

“确实离奇,不过他只要开个好价,我看谈都不用谈,卖给他。反正我早没脾气了……不,换那条,钩子旁边的那条,你手里的目测一下就知道尺寸不对。”

钱宏明看看手里拿的构件,再将桌上柳钧指点的那根拿来并排一比,一尺来长的两条构件才差不到一厘米:“我靠,你还真是天生做机械的料。”

“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一把尺。”柳钧半躺在藤椅上,听得大门一声响,见爸爸拎着吃的用的进来看他,“呃,宏明,你别回头。”他连忙走过去将爸爸堵在门口,让爸爸先回家去。柳石堂心中不快,可架不住病弱的儿子捂着胸口跟他比画手势,只能离开。眼下柳钧不能行动,许多办手续去现场等工作都是柳石堂在做,因此父子两个每天都得坐一起好好会商,互通进程。正因如此,柳石堂心中的失落感才有所减轻,他还有意加快办事节奏,总是超越儿子的进度表,让儿子越发重视他的本事,离不开他的本事,说到底,他心里就是不肯放手。

柳石堂并没离开,而是坐在地下车库等钱宏明,他不信才得了女儿的钱宏明会在儿子家里待久了。

果然,很快钱宏明就拎着婴儿车下来。柳石堂启动车子跟上,摇下车窗道:“小钱,你刚才看见了,我儿子为你可以不要我这个当爸的。你现在也当爸了,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你也是男人,一样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没少在KTV看到你抱三陪,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干什么离间我们父子。”

钱宏明一声不响,将婴儿车塞进后座,关门开车离开,将柳石堂的话当耳边风。

柳石堂点到为止,冷笑看钱宏明离去。他只需把话扔给钱宏明,小子想在他和儿子面前扮正经,还嫩着呢。但还没等柳石堂熄火升车窗,只听地库出口处“嘎嘎”闷响,他连忙扭头看去,那不是钱宏明的车子擦了地库出口墙壁吗?好好的大路,怎么会撞到墙?柳石堂又是一声冷笑,看钱宏明歪歪扭扭驾车离开,心说:“心里有鬼的人,装啥正经。”

柳石堂回去楼上与儿子谈话。最近老黄总追着他,说是不肯移驾市一机,一定要进腾飞新公司,还说柳石堂不答应就是抛弃老兄弟。柳石堂心说过去他追着老黄说好话的时候,老兄弟去哪儿了?但老黄还说他不答应就找他儿子,他只好将老黄的要求转告给儿子。

柳钧当然不答应,要不是为了好好送走黄叔、徐伯等人,他又何必屈辱于杨巡的条件之下?而且黄叔参观市一机分厂后难道还不清楚,这么大年纪的人面对德国进口设备,还不是废人一个,何必自讨苦吃?但他不学爸爸老兄弟长老兄弟短那一套,他直接打电话给黄叔,明确告知腾飞公司不设传统加工设备,没有黄叔用武之地。

没想到老黄也很干脆:“照你意思,我是不是别混了?”

“不会,传统加工依然会存在,腾飞以后也需要传统加工,但都会外包。黄叔大有用武之地。”

“你告诉我,德国还有没有前进厂那样的厂子。”

“我对全德国的工业了解不深,就我所在公司来看,因为人工比较贵,有些只需要常规加工的标准件已经外包给人工便宜的东欧等国了。”

“好嘛,就是这意思,很明白的,我没几年可以混了,你别不承认。所以我不能去市一机继续混,一直混到绝路,我得进腾飞,再苦再累我都得学。”

柳钧听得目瞪口呆,见爸爸冲他摊开手,他估计黄叔也是这么跟他爸说话。他只得耐心道:“黄叔,别那么悲观,中国的发展没那么迅速,起码到你退休前,你还是车床边的一只顶。”

“你才回国不了解,你可以问你爸,我们这种老街道厂出身的人,没有退休,手停口停,哪天不能动了,哪天才是退休,哪天也可以死了。到市一机我没几年可混,阿钧你得给我留一条出路。你们父子不能有事要人,没事甩包袱。”

柳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答应考虑,才能将电话搁下。一问爸爸,果然如此。他此时才开始有点儿理解黄叔最初对待他的态度,黄叔既然有后顾之忧,当然在能做的时候争取将利益最大化。争取利益最大化的前提当然是必须千方百计地保留与老板讨价还价的势力,甚至不惜设法驱逐操作数码机床的人。他当时一上来就剃老黄的头皮,老黄怎可能不给他一个下马威?柳钧当真是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

但是腾飞能给老黄留位置吗?父子俩的回答很明确:不能!虽然他能体会老黄心中深切的危机感,可是他何德何能,背得起老黄的一辈子吗?而且,以老黄的德性,是个容易背上的吗?

从爸爸嘴里,柳钧了解到有更多像黄叔一样没有社保没有医保的人在各个工厂工作,那些人被叫作民工。那些人前有狼后有虎,后事无法得到保障,做事怎能平心静气?柳钧渐渐地从一件件事例中学到经验,重新思索如何建立他新腾飞的企业文化。

终于在柳钧快被闭门养伤憋死的时候,医生高抬贵手,允许柳钧带着诸多限制出门了。柳钧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相熟的修车铺,想给车子安装减震。他往后多的是跑工地的机会,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肋骨开玩笑。但进那儿一瞧,没看得上眼的。于是修车铺老板怒了,哗啦打开一道中门,拉柳钧进他私藏宝库,非要柳钧承认,不是铺子没东西,而是柳钧车子不行。柳钧一看,哇,满满一屋子的二手配件挂满屋顶墙壁,空气中充满令人激动的机油气息。他终于挑选了心仪的装备,让老板帮忙装上。老板见他是个真内行,也终于肯开金口告诉他,这些配件都来自广东,那儿有专门拆卖进口二手车配件的市场。柳钧却是徜徉在一屋子的二手配件里想,好多东西,其实不一定非要用在车上,将来土建和设备安装时候需要牢靠的零部件,宁可来这儿找二手国外货色,价廉物美。因为国产优质产品,寻觅起来太累太难。

这种感受始终贯穿腾飞公司的土建过程。首先是土建项目的招标。来者是一个个地自我压价,一个个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为请柳钧出去吃饭喝酒唱歌玩乐。但是柳钧心里有个底价,分别是建筑设计院与他从业的高中同学帮他算的。他想不到的是,那些报价竟然都远远低于他的底价,他都想不出那些人怎样可以将工程保质保量地做出来。因此他分别耐心地与那些项目经理谈,核对他们报价的可行性;与项目技术人员谈,咨询施工步骤如何可以符合图纸设计。可是谈着谈着一到吃饭时间,项目经理就千方百计将柳钧往高档饭店餐桌拐,摆出非餐桌不能谈的架势。每次柳钧说不用吃饭,你们只要把我的工程保质保量做好,他就发现大伙儿看他的眼神里面充满怜悯和鄙视,仿佛他是一个怪物。

柳钧需要猛做心理建设,才能将这种眼神视若等闲。他警告自己,虽然饭桌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是吃人家的嘴软,为了保证施工质量,他必须坚持自己的质量理念,与那些人保持一定距离。幸好有柳石堂偶尔居中调剂一下,但是柳石堂很明确,把关的是他儿子,他不发表意见。

然而,他们柳家的项目说大不大,要求却是很多,好些还比较超前,是施工队第一次遇到,所以即使眼下施工队受去年亚洲金融危机影响,活计不多,可对柳家的项目都是视同鸡肋。终于,说好说歹的,尤其是在柳石堂的帮眼之下,终于确认一家有高规格厂房建设经验,又看上去比较规矩实在的建筑施工企业。腾飞公司破土动工了。

同时开工的是二十公里开外的市一机新分厂。虽说腾飞公司因柳石堂的坚持,好歹半夜摆猪头点香烛,放了几个鞭炮,请了几个神,腾飞和建安的主要负责男性职员全都到场,仪式结束后也热热闹闹大吃一顿,可是这等热闹,相比市一机新分厂开工,那是提都休提。市一机新分厂的奠基仪式上名流云集,前来祝贺的人,全市人民叫得出十之八九的名字,奠基仪式还上了电视和报纸。柳钧心中赌了一口气,他一定要比市一机做得更好更快。

柳钧早就做好了自己挽袖子当监工的准备。因为虽然有专门的监理公司做现场监理,可柳钧根本就不相信监理公司的质量意识,果然,那些人跟市一机工人一样喜欢说“马马虎虎过得去”,若是设计钢筋间距10厘米,他们看到是11厘米就眼开眼闭。因为他们心中认定建筑乃是糙活。然而柳钧不一样,他说一不二,即使他清楚一排钢筋间距11,另一排间距9,其实不影响强度,可是他坚持,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必须坚持始终如一的态度。然而正因为他招标时候有言在先,又当面商议价格的可行,而且最后也不是选的低价者中标,现场施工负责人也无话可说,可是全都怨声载道。因为如此精确,势必影响进度,增加劳动强度。但是他们看到柳钧认真到拿着建材做强度试验,也只能将闷气吞进肚子里。但都纷纷说开了,这么不变通的人,怎么做工厂?绝对亏死。

好在柳石堂已经看儿子做过一票,而且是赚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准得与施工队同声共气。因此,施工队的人被柳钧磨得怨声载道,并非没想过趁柳钧不在的时候飞速赶工,以生米煮成熟饭来变通,但是,柳家还有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柳石堂是最佳替补。施工负责人火大之下,将一块因质量不佳返工敲下来的钢筋水泥疙瘩当作新年礼物,披红挂彩地送给柳钧,水泥意味着不开窍,支棱的钢筋意味着脑神经短路。这个新年,柳石堂本以为能收到施工负责人的大礼,结果只有一块水泥疙瘩、两条锈钢筋。

但是,工程却是保质保量按时顺利地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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