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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1986年(7)

水书记虽然鼓动十足,宋运辉依然犹疑,因为他早在写第一篇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不敢写,怕太触动政策,言多必失。政策这东西是高压线,有事没事离远点,平时做做也就罢了,这等白纸黑字放到系统刊物上登载的东西,最是落人口实。“当初,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新车间做多亏多,鸡蛋当土豆卖,但其中涉及计划经济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顾虑。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轻,考虑如何在不批判计划经济体系的前提下,写出我们当时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虑,先打个提纲给我。走吧,下班。”
宋运辉跟着起来,一直没说话。等秘书过来锁门,他跟着水书记一起下去,骑车到半路,才终于想明白,对身边的水书记道:“水书记,我有数了,避实就虚,就谈我们作为国营企业,既要顾全大局,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业经济效益,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中,我们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如何做到引进来,走出去。”
水书记闻言想了会儿,知道这个宋运辉终究是不敢写得太直:“你说的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你先好好考虑个提纲,要抓紧,我们要争取把续篇登载到下月期刊上。”不过水书记略微失望,这么一来,他出气的力度就得打个折扣了。
宋运辉回家,程开颜已经洗好菜等着,她这几天暑假。宋运辉很快烧出两菜一汤。
既然已经想到思路,也别什么提纲不提纲,宋运辉饭后就把自己关在只有一张桌子的书房里,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觉得越来越解气,真是恨不得听水书记的话,第一求实,第二还是求实,把去年那个时候受的那些腌臜气都放出来,什么鸡蛋当作土豆卖,简直是打击,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为新车间的车间主任,心里那么解气,水书记作为金州的厂长兼书记,去年压力最大的是水书记,水书记又何尝不想找个出气口发泄去年被费厂长暗搞的恶气?难怪刚才谈话时水书记说感受最深的是他们两个,其实,谁又能真正体会水书记去年那个时候的巨大压力。
回忆的闸门打开,宋运辉不由得又想到,他去年那个时候,还为了脱离技术岗位,走向经营道路,而有意与闵厂长闹矛盾。现在想来,真险。如果水书记是个暴脾气的,去年看他如此乱上加乱,还不一刀铡了他。无论水书记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水书记对他是仁至义尽。写的时候,宋运辉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书记的求实倾斜了一些。
因为事事都是亲历,写起来毫无障碍,无非是组织语气词汇的工作。程开颜不甘寂寞,一会儿走进来要求亲一下,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冰棍,一会儿又拿冰块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这些小动作都不会打断宋运辉的思路,搞得已经在家憋闷一天的程开颜非常没劲。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运辉是以别人两倍的工作时间干事才有今天的地位,她不敢强扯丈夫陪她说话,只有自己满心郁闷。
宋运辉一陷入工作就非常专心,很快就将水书记吩咐的文章写出。他写上劲了,面对翻过一页之后的空白信纸,忽然一笑,决定一鼓作气,索性再来一篇,继续换个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这篇,他详细描述水书记的大胆用人策略。说水书记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养、任用一批年轻有知识的干部,给予年轻干部广阔的发展空间。其中,当然有他这个特例,还有虞山卿。因为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写来依然是下笔如飞。写完,他都不想回头再看,马屁文章,绝对的马屁文章。虽然说的是事实,可有些真实的东西大肆宣扬出来,就成了马屁。宋运辉还不习惯于溜须拍马,因此有些羞于回头面对。掂着那几张写用人策略的信纸心说这怎么当面交给水书记?心想撕毁算了,可犹豫再三,还是与前一篇叠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终于不再用旧书包,换了一只黑皮公文包。
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在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在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了,气得将书摔在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在家里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乖。”宋运辉早累得说话有气没力。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但程开颜说完见宋运辉没反抗也没应声,细细一看,见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很想用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儿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的华而不实,宋运辉的马屁却是货真价实,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杂志给各部门,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两。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得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极高智慧和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不择手段,败坏一世英名,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另眼相看,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09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口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等到田间地头夏天踪迹到来时,那贷款才姗姗来迟。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哟,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多大的屁事,看你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这笔账我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又要钱,设备安装还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用,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士根道:“电缆我非上不可。”
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跟你作对,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的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士根闻言愣住,看着雷东宝背影,怔怔道:“东宝书记,你就这样打发我?”
雷东宝站住,但没回身:“你有话好说,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拦我上电缆。你只要拿我当兄弟,你就不能拦我。只有这件事上,我六亲不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么,你想找小辉。告诉你,小辉来也没用。”
士根终于大声直言:“东宝书记,你以为我们上了电缆就能打倒市电线、电缆厂?不可能。他们有计划渠道,有计划收购,他们是铁打的饭碗。再说国家那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你靠一条电缆设备想逼死他们?你别想得太轻易,你会先逼死我们小雷家,我们小雷家全靠自己,经不起折腾。你作为村干部,不能不负责任。”
雷东宝仰天一笑:“哈,我不负责任?”
士根看着雷东宝横行而去,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对,每次雷东宝有大举动,他都反对,从砖厂一直反对到养猪场,最终事实总是证明,雷东宝是先行一步,抢占先机。可是电缆厂,明摆着钱不够,与以前克服克服就能过去的情况不一样,他就是拖欠了全部应付款都克服不过去。上电缆厂,摆明着是错误决策。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雷东宝,雷东宝却给他这么个答案。他相信,雷东宝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废了,换上别人坐这个掌印把子的位置。雷东宝为了去世的爱妻,什么都做得出来。
士根心里生气,多年交情,雷东宝竟然会为一件事说废就废他,人性何在。雷士根很想撂挑子不干,让雷东宝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见为净,这两年的高收入够养活他。可是,想到雷东宝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撑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东宝曾经单刀赴会把他从老书记家人手底解救出来,想到雷东宝这几年对他彻底信任交付大权,他虽然生气,可心里依然是感激的。他不能袖手不管。
士根唉声叹气,虽然已经被雷东宝戳穿他施缓兵之计,可他还能做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上回雷东宝丧妻沉沦,是他找宋家父母劝说雷东宝。这回电缆厂的事,显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化解。他知道宋运辉家里已经装上电话,他等到晚饭后才又回村办,对,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东宝看见他回村办联系宋运辉。
宋运辉边听边记录,等士根说完,宋运辉一时无法定论,看着那些数据,对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好分析一下。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细,他的直觉,或者说眼光,往往很准,半个小时后再给我电话。”
宋运辉放下电话,抓来一支HB铅笔开始计算,这是他这个技术人员的惯性,手头喜欢铅笔胜过其他。士根虽然料想宋运辉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词,知道肯定要给宋运辉思考的时间,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影响小雷家的决定。但等待宋运辉给答复的半个小时还是漫长得让他差点发疯,一个人坐在村办,将报纸翻得惊天动地。
士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东宝是为谁报仇?就是为宋运辉的亲姐姐。看当年葬礼上两人差点打起来,可见宋运辉也是一腔血性。士根心想,光一个东宝书记就已经够强硬,如果又多一个撑腰煽风的,东宝还肯罢休?他刚刚这个电话,会不会反而是引狼入室?
士根无奈地叹一声气,索性起身前去找雷东宝。雷东宝见士根一脸无晴无雨就是有点闷,没多问,估计告状不顺,他有点高兴,当然答应半个小时后的电话由他来打。士根想赌气离开,反正这已经变成他们雷东宝一家子的家事,他还在旁边凑什么热闹。但被雷东宝硬拉着去村办。
很准时地,雷东宝迫不及待地拨通宋运辉那儿的电话。但宋运辉显然没想到来电的会是雷东宝,惊异地问:“大哥你怎么……”
雷东宝急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问你能不能上。”
宋运辉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我不清楚你们的电缆设备是怎么样的……”
“与电线的没差多少。”
“哪能这么比,电线设备不用做设备基础,你电缆设备光拉铜的和绞线的就得用基础。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包括哪几样,明天给我一份传真。我明后天问我们供应科的同事找家电缆厂看看,彻底给你估算个用款计划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创造条件上,实在不行就拉倒。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见面再商量。”
“你先说能不能上。”
“现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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