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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1988年(10)

“好用不好用,大不相同。我刚在跟你说东欧改革你还不要听,匈牙利有本书,讲的是短缺经济,什么叫短缺经济?就是我们国家现在这样,大家加工资了,有钱,都想好吃好用了,可市面上东西没多多少,所以什么东西做出来都有人买,好的坏的都卖得出去,只要不凭票,还都能抢光,价格还一个劲地涨。可这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中央一直在计划大上消费产业,今年我们系统的投资就比前两年超几倍。等这些新设备上马了,市面上东西就得多了。我看美国的书里说,到时候群众买东西,就得比较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便宜,价廉物美的人家才买。产品便宜,取决于成本降低,首先是原料,比如说你进的铜线价格比人家低,你电线卖出去也能便宜一些。还有就是生产中用的水电人工等运行成本。运行成本低,又产生差价优势,你就能比其他厂家多赚。再说回那家市电缆厂,那么老的设备,动力部分单位耗电量不会小,而且老设备配备人工多,一个月开的工资比寻常的多,一样的电线生产出来,它运行成本特别高,结果你说还哪里赚?你现在那套旧设备混在新设备里,没好好计算一下成本,谁知道它赚钱还是赔本。那家市电缆厂的就很明显了,它全是旧设备,成本高,打不过你们,这才会关闭,它是国营企业也没用,国家现在没那么多钱给他们。那样一家赔本的厂你要来干吗?等着以后经济不短缺了,你赔本?”
雷东宝虽然放下手中活计,仔细听宋运辉解释,可依然听得云里雾里,里面新名词太多了。他毫不犹豫地道:“回头你住我家去跟我好好解释,别吊着卖的样子。哎,你们晚上吃什么?”
宋运辉看看手表,笑道:“急什么,粮站关门还早。”
“菜呢?菜有没?”
“有,金州带了点来,放桌上。就知道菜场下午没菜。”
雷东宝过去一看,嚷道:“哪够吃,自行车给我,我回家去拿一趟。”
宋母正擦着楼梯,听见了忙道:“东宝别忙,我看见后院杂草堆里长着几棵青菜,等下摘来放个汤,管够。”
雷东宝这才作罢,自觉摘下墙上挂着的自行车,充气了听听有咝咝漏气声,就拔出气门芯换新的,再打气进去,就没声音了。晚上吃了晚饭,雷东宝就骑着自行车回家。骑惯了摩托车,骑自行车真是慢岀鸟来。而且自行车放置的时间长了,可能内胎老化,骑到家里正好差不多泄完气,骑得眼下胖乎乎的雷东宝那个累。
宋运辉周日周一帮着父母清理房子后院,又教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母金州如果来人“探病”该如何应付,周一晚上才坐上雷东宝的摩托车去小雷家。
雷东宝的新房子,宋运辉还是第一次来,一进门看见四壁雪白,空空荡荡,就忍不住笑,这就叫大而无当。雷母看见宋运辉来,客气得不得了,捧岀体己奶糖给宋运辉吃。现在雷家钱多,她糖吃得饱,再也不用稀罕地藏着掖着了。宋运辉还记得以前陪姐姐买电视时姐姐低血糖晕倒,看见雷母拿出来的糖,心里百感交集。
那边厢,雷东宝却打开窗户,大吼四声:“士根哥,红伟,忠富,正明。”其他什么都没有,却在静夜里嗡嗡生出回响。宋运辉不由得笑道:“急什么,拿我当长工使啊,你这周扒皮。”
雷东宝一点没否认他的“恶霸地主用心”,笑道:“谁知道你能住几天,不把你吃干榨尽了,怎么能放你走?”
宋运辉很是感慨:“一到你这里,浑身都是干劲,跟在金州完全不一样,我在金州全凭良心做事。”
雷东宝不屑:“这话我听都不要听,这边好,你倒是反岀金州?”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金州有金州的好。在金州可惜是我使不上劲,我官太小,说话没份,我想发挥,还得等别人发善心。这不,我跟领导闹脾气躲你这儿来了嘛。”
雷母奇道:“你还官小?东宝说你都跟县长一样大了。”
宋运辉客气地解释:“我们总厂级别高,连所在市市长也管不了我们。我这种官在总厂算得了什么?就跟县长走进省里一样没脾气。”
雷母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可也比东宝大。”
雷东宝那大嗓门确实有用,这会儿小雷家四大金刚一个个进门,很快全部到齐。宋运辉与众人握手寒暄,旁边雷母看着心说,还真有干部样子。虽说她现在是小雷家太后,可她还是下厨烧水去了。干部来了她不敢怠慢。
雷东宝原先跟四大金刚说的是小舅子来,大家一起见个面说说话,听一堂课。大伙儿还有模有样地拿了笔记本来,却见宋运辉手里什么都没有,一起坐到八仙桌边了,还是什么讲义都没拿出来,心中有些纳闷。宋运辉看出大家的严肃,笑道:“大哥一定要把我轰上台,其实我懂什么啊,成本核算的事,士根哥最有数。我还是打个擦边球,说成本管理吧。士根哥,你若听着不对,请随时指正。”他一边说,一边写,主干分成几个枝干,几个枝干又各自分杈,分解成更细的成本。“我目前先不就某种特定产品分解成本,我们先说一个总的概念。”
士根最能听懂,有点慎重地道:“我们……平时没分得那么细。”
宋运辉道:“我们现在把成本分解得那么细的目的,是方便研究我们产品的成本究竟产生于哪里,继而,哪个部位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或者管理手段加以调整,以获取更高利润,就是赚更多的钱。否则我们只能在生产中得到一个笼统概念,哦,我可能人比别家多用了一个,那就减一个人什么什么的,这样的成本控制没法针对。又同时,我们可以通过对特定时间段内成本的核算,找出最近成本控制在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利润降低或者升高,以后我们在管理中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正明年轻反应快,立即道:“有道理。”
宋运辉继续道:“现在我们把成本分解清楚,那就可以一项一项地解决落实成本的控制。比如这里的原材料成本,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是偷工减料,最合理的办法是利用负公差。积少成多,一笔利润就这么出来了。也有用技术的办法,我们可以想想如何在保证质量前提下,控制电线外面塑料层厚度。现在我们虽然做不到,但这就可以成为我们未来科技攻关的方向,正明你说对不对?”
正明点头,旁边红伟笑道:“有些事我们做是已经在做,可没理论,被你一说,思路清楚起来。你怎么想到的?你们国营企业到底是不一样。”
“不,这是参照美国管理书籍。金州……”宋运辉不由得叹一声气。
雷东宝听了半天,到这会儿才发话:“这样吧,你反正要在这里住几天,索性把我们所有产品成本分析一遍。”
宋运辉一口拒绝:“我不懂你们的工艺和设备,没办法。”
雷东宝对宋运辉没辙,只好两眼盯住士根。士根犹豫地道:“理论上应该是可行的,其实以前我们砖厂的考核也是分解得那么细。可是……这不得增加好多人手吗?书记,你看呢?”
忠富却抢着道:“我看这人手该添还是得添,先算出一个标准数字,以后照着数字做。像我养猪场我专门弄了两个人算饲料成本账,否则猪这东西多喂浪费少喂不长肉,怎么都不对。小辉这办法细,比我原来想的糙办法细多了,我回头就照着这办法再去核定成本分解图,回头……小辉,你帮我看看这样成不?”
红伟最滑头,笑嘻嘻道:“忠富,你该叫宋处。”
“咳,叫顺了,叫顺了,呵呵。”
雷东宝当即拍板:“你们赶紧去做,做出来的什么东西快给小辉过目,三天。”
宋运辉笑道:“不是跟你说了我得住上一阵子吗?”
“你每天忙得打电话都两只听筒一起上,我不信你们领导肯放走你一星期。”
宋运辉幽幽地道:“你以为金州是你小雷家?金州就像一条大鲸鱼,尾巴挨别的鱼咬一口,它起码十天半月才知道痛,又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反应。”
雷东宝却笑道:“这是条好鱼,好鱼啊,你能在我这儿越多待我越高兴,你就当在我们这儿休养。忠富,明天你找刚杀好的猪拿个后腿来,小辉他们这种城里人每天吃的都是冷气肉。”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他心里,既不想闵反应太快,太快的话,闵还没吃足苦头,不会答应他的苛刻条件。可也满心希望闵的反应时间别太长,太长……这中间就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了。他只有把这些焦虑都压在心底,继续与小雷家干将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07
闵厂长与刘总工谈后,刘总工依然说没人能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包括刘总工自己。但他并不死心,不信一个人的作用能顶得过一个团队,他指使继任刘总工职务的新总工暂时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当即下面传出风言风语,说一个总厂副厂长级别的总工接替一个分厂车间主任级别的工作,这明摆着要么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要么是以前欺负人小宋老实,总之总厂的安排大有缺陷。
闵厂长性格强硬,对此听而不闻,可总工却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应该;做不好,面子丢大了。
总工本就因为刘总工的预言而忐忑,等坐到宋运辉的位置上,闻着桌子椅子消毒后的怪味,几乎五分钟接待一个来电或者来人请示汇报,一天下来,总工被消毒水呛得头昏脑涨,脸色煞白,满脑子都是技改内容打乱仗,脑浆似乎如翻滚的热粥,咕噜咕噜直响。
总工自知力有不逮,可总是心有不甘,更不愿向上推脱,让人轻视。总工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或许,只是因为他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会千头万绪抓不出个脉络。他想,设备还是那个一分厂的老底,他年轻时闭着眼睛都能在车间里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窝端,就那些设备,能逃到框架外去?
总工这么一想,心中便有了线索。下班回家,根据设备走向,将所有技改工作条块分割,然后将白天接触的那些搅得他脑子一锅粥的问题归类填写。一晚上坐下来,他心里有了点自信。第二天早上闵厂长特意跑来关心技改的问题,他能自信回答:正在进入状态。闵厂长自然是高兴,心说原来是刘总工估计得太过保守。也难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术人员,最容易犯过于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厂长了解情况后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如果女婿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要宋运辉立刻解说没有甲肝这回事,立刻回来抢回总工的工作。这会让宋运辉一辈子成为系统内的笑柄。程厂长越来越感觉女婿有走钢丝之虞。总厂人才辈出,哪可能少一个宋运辉转不下去。宋运辉是太顺致、太狂了,以致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程厂长后悔当时因为自己也是生气,没劝阻女婿走这着险棋。
他中午回家,给雷东宝家打电话,告诉宋运辉此事。宋运辉听了也是担心,但他还是安慰岳父:“爸,我最愿意看到总工接手的时间拖长一点,问题暴露得彻底一点,摊子搞得难收拾一点。如果总工一上来就说干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乱弹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乱象,闵不会跟我太多妥协。”
可是,放下电话,宋运辉还是思考很久,估摸总工究竟会做些什么。他心里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钢丝成功,回到金州,那一大堆烂摊子,收拾起来也够他头痛,也可能无法收拾,毁他在技术界的名誉不说,闵还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闵逼上悬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逼上悬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处处被动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时都不肯。他心里清楚,他只有华山一条道可走,可依然难免等得满心忐忑。
此时,整个小雷家的人都忙,雷东宝去市里跟人谈事,四大金刚各有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最闲,拿着梁思申寄来的书学习。梁思申自从上大学后,特别是做了跨国贸易和炒汇炒股之后,寄来的书越来越精彩,有些书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书里夹着许多她自制的书签,说明自己的感想。宋运辉以前知道这些是好书,可惜他时间太少。现在终于可以有大块时间,却心不在焉。
他放下书走出去。不得不承认,小雷家如果没那股子臭味绕村,眼下桃红柳绿,着实美不胜收。村道河堤的树长大不少,正齐齐吐着新绿。远处的山上,是层层桃李花,山下田间,是小小紫云英花铺就的毡子,还有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开始娇黄。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企业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么天真的春意。农村的春天是那么绚丽,一如它的经济。
只是那河水,颜色暧昧地浑浊。
宋运辉稍走走便回来,才能静下心来继续看书。雷母旁观着心说,他们宋家人怎么都喜欢书,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运辉,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样,她感觉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气。宋运辉绝想不到自己给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专心看他的书,不知疲倦地看。但心中总是有一块地方,一直隐隐地抽动,提醒他头顶还悬着一把不可知的利剑。
等待的时候度日如年。宋运辉这个人从不吸烟的,三天时间,从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东宝放着待客用的一包香烟。吸得嗓子发痒,声音沙哑。雷东宝还是不能明白,宋运辉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而且这办法据说还自伤,不,自残。雷东宝说,爽快点,拍桌子跟厂长吵一顿,有话直说,老大一个男人又不是没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块钱干吗?
周四晚上,岳父每天打电话来的时间,却一直没有电话来。宋运辉吃完饭后与士根、正明研究登峰厂的考核,可眼睛总忍不住往电话和手表上瞄。雷正明年轻好新奇,看着宋运辉的手表越看越欢喜,笑道:“宋处,你的手表借我看看,真派头。”在线阅读: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