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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1992年(6)

宋运辉不晓得杨巡是经过了怎样一夜的辗转,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平静和理智。他结束与杨巡通话,赶紧洗漱吃饭,先送宋引去学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电话给司法系统的朋友打探消息。暂时还是没有消息。
宋运辉便投入紧张工作,后天出国,今明两天太多事情要赶着做,太多会议赶着布置工作。有接二连三的电话进来,秘书见缝插针地汇报给会议间隙回来拿资料的宋运辉。其中一个来自本市司法系统的电话说,很不幸,小雷家财务室查出不少行贿证据,数目和受贿人一清二楚,数目不小,十多万。又有人举报雷东宝带头组建什么集资公司,侵吞集体资产,举报内容正在调查中。秘书告诉宋运辉,打电话来的司法系统同志给予两字评价:“真傻”。
是,真傻,宋运辉都料不到雷东宝会傻到留下白纸黑字的行贿证据,至此,雷东宝无幸免可能。想到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杨巡一天下来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谁都对陈平原的案子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做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证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也因此,各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已经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的姿态,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代。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若更有接管人曾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加班到很晚,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理由是: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具体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我大哥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进一步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红伟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代未来两周工作重点,急匆匆先飞北京,连跟女儿见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不用担心女儿,他不在,有细心的父母照料。
老徐看到风尘仆仆的宋运辉,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总结。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邱庄那个禹作敏一样做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引导教育,不让雷东宝无知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何处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账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
即便是忧心忡忡,宋运辉还是眼前一亮:“是条路子。”
“对,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着手问国家要钱。你资质好,人又年轻,还是个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这方面的优势。南方谈话精神你们应该学习领会,改革和开放,两者相辅相成。如今政策已经明朗,你应该乘这股春风,为自己设计新路。现在你已经牢牢掌握东海厂,应该从事务性工作中脱身出来,做些高瞻远瞩的事。”
“是,老徐,谢谢你提点。”
“不用谢。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优势,有什么体会和消息,多多与我交流,我目前了解这些融资方式……”
“老徐,已经下班时间,边吃边谈?”
“不去,跟你这个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经快一周没跟儿子交流,儿子快不认我了,我在这儿跟你说完,三言两语。”
果然是三言两语,老徐取出一些资料,交给宋运辉拿回去路上看。而雷东宝的事情,有老徐如此关注,他已经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国做出事来,回报老徐,也才可以进一步要求老徐。
05
杨巡回到在建中的电器建材市场时,天色已暗。他走出车子,站在一团墨黑的树荫底下,看已经结顶的市场,心中感慨万分,如无意外,不久这个他花了无数心血建起的市场就得被人觊觎了。他若是已经把摊位卖了倒也罢了,可他只是租赁出去。没想到即使手头没握着货物,即使已经做上妈妈嘴里说的十拿九稳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灭顶之灾。若说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牵连,可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有卖伪劣电器。但这回他招谁惹谁了?红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过是被迫戴上红帽子,他为了红帽子还求爷爷告奶奶,在小雷家赔足笑脸,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费。凭什么小雷家出事,他得被连坐?如果说红帽子违规,那他们倒是弄个文件出来给他一条活路啊。他勤劳致富,他不偷不抢,他办市场丰富市民生活,他还解决那么多人的工资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国营企业还多,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体户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就那么傻那么爱戴红帽子吗?他是走投无路给逼的。
杨巡气愤地看着自己的心血,满腹牢骚。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话,是,这太不公平了。苦点累点都没什么,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户,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里气愤。
他没做坏事,他只是不能在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喂不饱自己,喂不饱一家的农民,他要吃饭,妈妈弟妹们要吃饭。可他又没办法像个城市户口一样可以让政府包分配,他只是个农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挣钱养家。可他做的是与别人一样的事,为什么总遭低人一等的待遇?连自己挣的钱都不能名正言顺属于自己,还得挂着别人牌子,这下好,人家翻脸了,他的财产得充公了。
这个时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农村,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经过时候才带来地动山摇。杨巡没心思回家,靠着树干对着还没粉刷外墙的市场发呆。心中除了气愤的情绪,其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呆呆站着。
但忽然间,一个蹑手蹑脚的黑影打破由屋顶昏黄照明灯营造出的静谧,杨巡没处着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点,没处着落的思绪也忽然有了起点,没处着落的情绪更是找到兴奋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发现猎物的豹子。
小偷,年轻的小偷,有把力气的年轻的小偷,没三分钟,杨巡就得出精确答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就算是时运不济给遇上个尽职的门卫吧,可哪来这么个不要命的门卫?他手里还抱着一捆钢筋呢,可那人上来就不要命地拿拳头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钢筋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给打蒙了,手中钢筋全数落地,砸了小偷的脚,也砸了杨巡的脚。但小偷却见那人根本无视钢筋的阻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浑然视他这么个大汉为无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钢筋,往广阔天地里找处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在线阅读网免费看书: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