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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一见经过重新整修扩建过的镇安坊那富丽堂皇、气派非凡的门头,燕青便深信,方才在酒楼上听到的传闻丝毫不谬。

一股不知是酸是苦是涩的味道,陡地翻上心来。夹杂于其中的,还有一种燕青不愿正视,但却是显然存在的自卑感。这个门我进还是不进?一丝犹豫又从燕青脑际中划过。

燕青随即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这厮恁地没出息,便是那李师师变成了王母娘娘,进去见见又有何妨,难道她还能将你吃了不成?这般想着,燕青遂定了定心境,整了整衣冠,从容大方地步入了镇安坊前院仪门,点名要见李师师。

时隔半年有余,李姥姥对燕青已无甚印象,但一望可知他不是京城人氏。单就他直奔李师师而来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尚不知师师目前的身份状况。现在京师中人个个皆知李师师已为皇上专宠,哪个敢来捋虎须、触龙鳞呢?

不知者不为怪。当下李姥姥婉转地对燕青道,李师师近来已被旁人包下,请公子另选别的姑娘吧,也是一样清丽可人,足以使公子销-魂醉魄的。燕青拿出块五十两一锭的银子道,我今日是专为造访李师师而来,望姥姥通融则个。

李姥姥却是连看也不看那银子,坚决辞道,若公子有意别的姑娘,老身院里的佳人任你挑选。若公子非李师师不见,那就请回便了。

燕青见李姥姥已经将话说绝,只好讪讪地收回银锭,转身退出了镇安坊。

他一面向外走着,心里的火气却止不住地蹿了上来。如果说在此前一刻,燕青对于在目前情况下去见李师师尚心怀三分怯意,经李姥姥这么一阻,他的意志倒坚决起来。凭什么我不能进去见李师师?那李师师皇上见得,我燕青就见不得吗?不行,你是让见也得见,不让见也得见,那李师师我燕青今夜是见定了!

燕青边愤愤地想着,边在镇安坊的围墙外徘徊,意图寻个方便之处翻墙而入。正仰着头打量张望间,不期与一个从对面走来的女孩子撞了个满怀。

燕青忙对那女孩子道抱歉,那女孩子亦客气地回道无妨。说话间燕青的眼睛蓦地一亮,问那女孩子道,姑娘可是蕙儿吗?女孩子一怔,闪着眸子注意地看看燕青。

原来这女孩子正是师师的贴身丫鬟蕙儿,遵师师之嘱去外面的小铺买了几样点心,正要返回镇安坊。

燕青见蕙儿的神色有些迟疑,自报家门道,姑娘不记得我了吗?我叫燕青,又唤作燕小乙,半年前曾来此拜会过师师姑娘的。蕙儿听得燕青两个字,惊喜地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小乙哥,记得记得。你真是从天而降的稀客,何时来汴京的?燕青道,今日下午刚到,便来看望师师姑娘,在门前却被那姥姥拦了,百般央告不得入内,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蕙儿本是个十分聪颖又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对李师师的心思体察得细致入微。李师师对燕青一见倾心的眷恋情愫,她在其侧看得是再清楚不过。即使是后来赵佶百般恩宠师师,师师也接受了这种恩宠,燕青的形影在师师的心田里依然占据着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这一点虽然师师从来含而不露,蕙儿也自是明白得很。她知道,虽然赵佶与燕青相比,在许多条件上有天壤之别,但单就男女情爱而言,真正令师师怦然心动的男人,却是燕青而非赵佶。

蕙儿本人对燕青的印象也是极好。接触的时间虽然有限,但燕青那既英武又儒雅的气质风貌,却令她过目难忘。赵佶对师师的恩宠能持续几时,赵佶与师师的亲密关系能保持多久,在蕙儿看来都很成问题。莫看此时赵佶情炽如火,皇上身边的俏丽佳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哪一天时过境迁,就会去另觅新欢。因而,蕙儿非常希望师师与燕青的关系能够得到保持和发展。蕙儿知道,这也是师师的愿望。

可惜的是,燕青自去秋一别,竟然再无音信,这颇使蕙儿感叹世事无常,情缘难料。她了解在这段时光里,师师每于独处之时,常有忧郁之色,多半是因燕青一去无踪,怅怀难遣之故。

这时蕙儿突见燕青从天而降般不期而至,不胜欣喜。闻知燕青求见师师受阻,她眼珠一转对燕青道,小乙哥莫急。偏生你碰上了我,此事便不难。我自带你由后院的小门进去便了。那小门平日只是我与师师姐出入使用,无人管的。

燕青连忙称谢,就跟了蕙儿,匆匆地向后院小门踅去。

今日师师因嫌坊中晚饭做得油腻,不合胃口,吩咐了蕙儿到外面另买些素油点心来吃。这时师师正坐在烛灯下,一面浏览着一本词笺,一面等候着蕙儿。听见蕙儿快捷的脚步声,师师放下书道,蕙儿,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小心黑影里看不清绊个跟头。

说话间蕙儿已进了房,将簋盒放到案上道,跟头倒不曾绊,却是撞上了一个人。姐姐你猜我撞上谁了?师师道,那巷子里人来车往乱哄哄的,我哪知道你撞上了何人。蕙儿诡谲地一笑道,我谅姐姐也猜不出。不过这个人嘛,姐姐或许颇想见他一见,也未可知呢。

师师道,死丫头,不用你卖关子。汴京城里如今还有几个人敢来见我?再说,现在我也无有兴头,任他是谁也懒得见。蕙儿顽皮地一歪头道,那么,大名府的燕青燕小乙哥,姐姐也是不想见的了?

师师一听这话,心房怦地一跳,忙道,你说什么,你碰上燕青了?

蕙儿见师师一副掩饰不住的急切神态,禁不住抿嘴乐道,是啊,碰上了。他是特意来瞧姐姐的,却在门首被李姥姥挡了出去。我买了点心从铺子里出来,恰巧就撞在他身上,他便央求我带他来见姐姐。蕙儿寻思,此事未经姐姐许可,却是不好造次,便推托几句,将他打发走了。

师师听了,皱眉抱怨道,你如何也是这般死性!他既大老远地从大名来了,便带他进来坐一坐,有何不可?蕙儿道,如此说来,姐姐是想见他的了?师师道,人都让你给打发走了,我想见如何,不想见又如何?

蕙儿看着师师一脸失望的样子,嘻嘻笑道,姐姐真的想见,蕙儿便将他给你变出来。一面说着,蕙儿就轻摇莲步走到门口,向着门外唤道,小乙哥安在,师师姐姐有请。

师师这才恍然,蕙儿是在与她逗趣,刚要嗔骂蕙儿一句你这死丫头,却见绣帘一动,燕青飘然而入,向她揖手施礼道,小乙特来看望姐姐,姐姐一向可好?

师师骤然见到燕青,一时语塞-,愣怔了一下,方回话道,承小乙兄弟惦念,师师一切都好。小乙兄弟别来无恙否?燕青道,尚可尚可。由于眷念之切,师师对燕青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由带有客气意味的小乙哥变成了更为亲近的小乙兄弟。燕青听了,心里不免一热。

蕙儿见两个人都拘谨着,便借口去备酒水,有意地回避开去。师师待蕙儿出了房门,对燕青柔柔地一笑道,小乙兄弟莫拘礼了,坐下说话吧。燕青便又对师师唱了个喏,与师师隔案而坐。

师师看着燕青,见他的面色较上次见面时黑了一些,倒是更增添了几分豪气。燕青亦在打量师师,觉得她似乎是清瘦了一些,却愈显得俊丽妩媚。

两个人皆腹怀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静了一会儿,还是师师先打破沉寂道,小乙兄弟是何时到京的?燕青道,今日下午方到,便赶着来看姐姐。幸亏遇上蕙儿,不然恐又是空跑一趟。上回也是因那李姥姥拦着,才未能在离京前与姐姐告别。师师道,李姥姥拦你,自有她的道理,你莫怪她。燕青道,我明白李姥姥也是体恤你的意思,不会与她计较,只要能见到姐姐便好。

师师微微点了点头。停了停,叹息道,真是光阴荏苒,倏忽一晃,半年多的时光就过去了。燕青道,就是的,这半年多的时光变化真大,镇安坊整修得如此堂皇,小乙至此几乎都认它不出了呢。师师脸上一红,岔开话题道,小乙此番进京,还是为生意上的事吗?燕青道,是有些生意上的事需要料理,但还有一件紧要事,亦想与姐姐商议。师师道,小乙有事但说不妨,需要姐姐帮忙处,不必客气。

燕青顿了一下,心想,此时坐席未温,即和盘托出自己此行本意,未免操之过急。倒是在酒楼上听到的那一些流言,须得先摸一个底细。便款款地对师师道,小乙欲办之事,要与姐姐从长计议。然则另有一事,小乙想先问问姐姐。师师道,兄弟要打听何事,只管问来。燕青道,此事系道听途说,若是小乙言语冒犯,望姐姐万勿着恼。

师师见燕青神色严肃,不知他欲问何事,心下嘀咕着,点头道,兄弟请讲,姐姐不恼便是。

燕青又顿了顿,向师师揖道,那么便请姐姐恕小乙直言相问了。适才小乙在酒楼里用餐,听到一帮闲散文人嚼舌姐姐,其言语端的是十分无聊不堪。但不知其言到底是真是假也。师师听了,不屑地哼道,那些人吃饱了撑得难受,就会拿我们开心。他们编派我什么?

燕青刚要说下去,却闻得一阵急促的碎步声跑来。转头看时,蕙儿已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房间,一脸慌张地对两个人道,不好了,不好了,皇上来了。

师师立时紧张地站了起来,问道,皇上在哪里?蕙儿道,已经顺着回廊向这边过来了,说话便到。

燕青见状,亦起身道,既是如此,小乙在此多有不便,就此告退。说罢,便要转身离去。蕙儿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出不去的。你现在一出去便会迎头撞上皇上。若你被那些侍从拿下,有数不清的麻烦,连师师姐也担着干系呢。

燕青冷笑道,这却是何道理,他皇上来他的,我自来会会师师,难道还犯了法不成!蕙儿跺脚道,小乙哥,这可使不得性子。他是皇上,你岂能与他讲什么道理。

师师见情势紧急,便用柔婉却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燕青道,讲道理不讲道理的话以后再说。小乙兄弟听姐姐一句,暂且委屈你避一避,对大家都好。

燕青见师师分明是在央求他,不愿令师师为难。另外,他忽然想到,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师师与皇上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便按下了心头那股昂昂的不服之气,应道,好吧,小乙听姐姐的。

师师就命蕙儿先去房门外支应着,自己带燕青进了卧房,对燕青道,小乙,你看看这房中何处可藏身?

燕青一眼便看到了那张红木雕花大床,暗忖这床下便是那周邦彦的藏身之所了。但燕青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像狗一样地钻床底的。他举目环顾了一下,对师师道,也罢,我燕小乙权做一回梁上君子便了。说着燕青运气丹田,纵身一跃,拔地而起,顷刻间就飞身腾上了屋宇的雕花梁栋,匿于其间。

燕青腾跃上梁的矫健身姿,在师师的心中掀起了一片涟漪,并且成为令师师日后长久回味的一个英武画面。不过在当时,师师却不敢有片刻的迟延,赶紧返身从卧房里走了出去。

如同上次藏匿周邦彦的情形一样,师师刚出卧房,赵佶已经到了外屋门口。师师迅速定了定神,正欲出门迎接皇上,赵佶先自笑盈盈地-撩-帘而入。

自从皇宫与镇安坊的地下-穴-道贯通后,赵佶往来其间的确方便了许多。当朝务不吃紧的时候,他至师师处休闲的次数便更加频繁。因为那-穴-道是直通镇安坊后院的,所以赵佶到这里来,有时连李姥姥也难以及时得知。而且,由于来得次数多了,赵佶一般也就不再事先打招呼,说不准什么时候兴之所至,想来就来了。就是这个缘故,李姥姥才坚决不敢再放人到师师那里消遣,生怕被皇上撞上而横生祸端。

这几日,赵佶得到奏报,金朝已出兵三路去夹击辽国的上京。俟克其上京后,金主完颜阿骨打应允亲自与大宋使节赵良嗣谈判缔约之事。看来收幽云十六州指日可待也。赵佶的心里很得意,认为当前确实是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形势大好的重要标志,是祖宗的失地终于要收复回来了。其实,那完颜氏金国并非是真正欲与大宋朝友善相处之邦。其野心之大,尤甚于辽。宋廷结金击辽,无异于前门拒狼后门揖虎,到头来终究是自掘坟墓。但赵佶是没有什么政治远见的,蔡京、童贯一班权臣又只知一味地谄媚皇上,纵有不同见解,亦不肯轻易说出,因而弄得赵佶完全是简单错误一厢情愿地估计了天下形势。

赵佶既是心中得意,便要诉诸笔端,泼墨挥毫,吟诗作画。见手头上已成就了好几幅佳作,乃兴冲冲地带了来,要与师师共赏共评之。

由于赵佶来得勤了,师师见了他不必再行君臣大礼,只是欠身道了个万福,然后便请皇上落座。张迪将带来的字画放到案子上,便退了出去。蕙儿手脚麻利地奉上百果香茗,也回避开去。

赵佶一如在他的后宫里一样,十分随便地斜倚于椅中,呷了一口茶,端详着李师师道,你看你看,虽说是病了一场,朕看着师师姑娘这眼睛,倒益发显得水灵起来了。师师含笑道,哪里的事,皇上又在取笑贱妾了。赵佶晃着脑袋道,岂敢岂敢,朕欲请教师师姑娘还来不及呢。遂亲手将案上的卷幅打开,让师师来观赏品评。

师师先看到的,是赵佶那一手秀挺字迹书写的一首诗词《探春令》:

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记去年、对着春风,曾许不负莺花燕。

再看一幅,是一首七律题牡丹诗:

异品殊葩共翠柯,嫩红拂拂醉金荷。春罗几叠敷丹陛,云缕重萦浴绛河。玉鉴和鸣鸾对舞,宝枝连理锦成窠。东风造化胜前岁,吟绕清香故琢磨。

又看一幅,却是幅工笔重彩的《十鹤图》。图上绘着的十只仙鹤,或栖于林中,或戏于溪畔,或引吭唳天,或垂首刷羽,清姿迥然,神态各异,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还有一幅长卷,乃是一幅写意山水人物画。画中于绿荫掩映、春风飘拂间的楼阁亭台上,有一个红裳美人临栏伫立,凝视远方。画旁有一行题意之句,唤作“动人春色不须多”。

待师师一一细细阅过,赵佶拂髯问道,师师姑娘观感若何,请道来与朕听听。

李师师看了这些诗词画卷,确是有目爽神清、钦佩叹服之感,乃轻启朱唇言道,皇上所示这几样书画,件件俱佳,皆可谓神来之笔,令贱妾颇感耳目一新,观之忘俗也。赵佶摇头笑道,你休得用这般言语应付。若论奉承话,朕在宫中所闻胜你百倍。朕只要听听你的真知灼见,方为快慰。

李师师道,既皇上如此说,贱妾便遵旨不揣冒昧,姑妄言之了。略略地思忖了一下,师师缓舒纤指评点道,这一诗一词,依着贱妾的性情,更喜欢这首词。盖因这一首《探春令》,与皇上往日的词作多以帝王宫阙为题者不同,写得颇为清丽可人,意韵缠-绵而别开生面也。不过若论笔法之纯熟老到,却应属这首牡丹诗。此诗遣词造句贴切传神,平仄对仗极为工稳。尤其是那春罗几叠,云缕重萦,玉鉴和鸣,宝枝连理之对,寥寥数语,而牡丹花之雍容华贵、艳丽多彩之貌跃然纸上,非大家手笔所不能为也。这工笔重彩的花鸟画,乃皇上尤擅之技,其笔法之娴熟精妙自无须说。最难得处,在于这十只仙鹤的神情姿态俱自不同,各有其貌,如若没有长期而细致的观察揣摩,断然是达不到这样一种笔笔有出处的境界的。此一幅“动人春色不须多”,画面干净洗练,颇堪称道,但其最妙处,却在构思上。一般的画工若画此题,多半会在描摹春景上着力。但此画却以闺中少-女思春为魂,对春景只做概括点染,而令春色倍加动人,立意之妙可谓奇绝矣。不过嘛,贱妾总觉得此画有点问题。

赵佶忙问道,是吗?你于此画中看出了什么问题?

师师道,贱妾观此画的笔法虽然是皇上的风格,题句亦为皇上之瘦金体,然其通篇气韵,却与皇上御笔略有差异。莫非此画是件赝品,或者说是件仿作不成?

赵佶拊掌大笑道,到底是李师师,你这一双秀目果然厉害。此画乃画院里的一个画工之作。此人颇有灵性,师承吾技几可乱真。故朕取了他的这幅得意之作,拿来试试你的目力,竟是被你一下窥破了,奇哉奇哉也。

师师粉面含-羞-地道,贱妾只是妄猜,侥幸言中而已。方才师师所论,不过是一孔之见,鄙陋肤浅,皇上付之一笑可也。

赵佶神色怡爽地道,不不不,师师姑娘不必过谦。方才你之所言,均系行家之论,字字中肯,深有见地。为诗作画者,最喜这种评论。由其之灼见而悟己之短长,必是得益匪浅而技艺日精。如今京师之内,能品评朕之作品者,师师姑娘实为第一人也。

李师师连称贱妾不敢当,朝中多才多艺的饱学之士不胜枚举,我李师师焉能望其项背耶?

当下赵佶即将所带来的字画全部赠给了李师师。师师谢恩收了,便取了古琴为赵佶弹唱曲子,唱的是一首赵佶未曾听过的新鲜曲调。师师告诉赵佶,这是她刚学会的一首域外乐曲。赵佶听得其中的情韵与中原音乐大异其趣,甚感兴趣,便让师师又奏了两遍,然后他凭着记忆摹奏一番,居然可将基本旋律通贯下来。师师不由得又赞叹皇上真是聪慧过人。

两个人如此这般地消磨着,不知不觉已是更深夜半时分。

师师窥着赵佶似有留宿之意,趁着赵佶打哈欠之机,委婉言道,皇上劳累一日,怕是龙体困乏了吧?贱妾本应早早地陪皇上-上-床歇息,无奈月事在身,不便侍驾,还望皇上包涵。

赵佶闻言,便体贴地道,既是如此,朕即回宫就寝可也。朕今宵与师师姑娘畅论诗画丝竹,此中欢乐已足以销-魂也。师师道,难得皇上如此体谅贱妾,改日贱妾定当好好侍奉皇上。赵佶笑道,正是这般说,来日方长嘛。遂唤了张迪,带着随行侍卫,仍经地道折返皇宫而去。

送走了赵佶一行,师师让蕙儿在房门外看着,她独自一人回至房中。这时燕青已由雕梁上跃下,走出了卧房。

两人相视,一阵默然。

师师与赵佶在这房中两个多时辰的言谈举止,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隐身在卧房梁上的燕青都听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按燕青原本的想象,以为师师与皇上的交往,恐多半是迫于皇上的权势,是出于不情愿、不得已。如果是那样,莫说是赎,就是抢,燕青也要将李师师抢出京城。横竖老子已是做了贼寇的人,便是抢走了李师师,你大宋皇帝又奈我何,又能将我罪加几等呢?

但屏息凝神地听下去,燕青就渐渐地感到,事情并非是如同自己想象的那般。

他很快便听出来,赵佶在师师的面前并无强霸之态,而师师面对着皇上亦无勉强之色。相反地,二人倒是谈笑融洽,琴瑟和谐,一如知音相聚。作为皇帝,赵佶也不似燕青想象中的那般呆板严肃嘴脸,而是显得甚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对李师师不仅礼遇有加,而且十分尊重体贴。碰上了这样一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皇上,可真是李师师的造化了。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随他燕青而去,与留在皇上身边,哪一种选择对李师师来说是更为光明、更为幸福的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为了师师的前途和幸福,自己应当放弃师师,自己必须放弃师师。

想到这一点,燕青的心里感到了一阵巨大的疼痛、失落和悲哀。

此刻,燕青面对着李师师,心潮起伏似惊涛骇浪,却不知应当说句什么才好。竟有两朵英雄泪花,于他的双眸中闪烁出来。

李师师看到燕青如此模样,心里不禁酸楚,纵有千言万语,却也无可解释。她只得稳了稳情绪,佯作轻松地问道,你都听见了?燕青沉沉地点点头道,听见了。姐姐是何时与皇上认识的?师师道,是你上次离开汴京后不久的事情。你欲待问我的那些流言蜚语,指的就是此事吗?燕青道,不错,就是此事。

师师轻叹道,这有什么办法,舌-头长在人家嘴里,爱说什么只能随他去。皇上要来见我,我能避而不见吗?皇上要爱我宠我,我能断然拒绝吗?燕青道,那是自然,皇上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不过照小乙看来,姐姐与皇上,似乎倒是十分投缘的。

李师师垂着头,指绕裙裾静了一下,坦然承认道,是的,我不讨厌他。不是因为他是皇上,而是因为他尊重我,不拿我当一个轻贱女-子般看待玩弄。再者,他的才华也让我钦佩。起码在诗词歌赋、书墨丹青上面,他是个旷世奇才。

燕青听师师这么高度赞誉赵佶,心脏似被钢针刺了一下,痛得一紧。他含着冷笑道,能得到如此一位风流儒雅、博学多才的皇上的恩宠,小乙真该为师师姐姐高兴啊。师师当然听得出燕青话里的酸痛苦涩,却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轻声地应对一句,谢谢。

又是一阵沉寂。

沉寂中仿佛可以听到燕青咚咚的心跳声。师师分明感受到了燕青胸臆中那股难言的忧伤,她心下好生不忍,欲待抚慰燕青一下,遂作出一个轻盈的笑靥道,你看我们两个,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这厢坐下吧。让蕙儿筛了酒来,我们慢慢地说话。这半年多来小乙兄弟的情形,姐姐还真是想仔细听听呢。你放心,今夜里是断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了。

燕青站着未动,眼皮合了合,又慢慢地睁开。他注视着李师师,含着一丝苦笑道,小乙不过是进京办事,顺路来看望一下姐姐。今见姐姐诸事均好,也就心安了。夜色已深,不再叨扰,请姐姐早些歇着,小乙就告辞了。

师师岂肯让燕青这样便走,忙拦住他道,我们尚未来得及正经说会儿话,怎的便急着走?小乙兄弟不是说,还有件事要与我商议的吗?

燕青听她提起这个话头,心头又似被锋钎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咬着牙忍了忍道,其实也无甚要紧事,小乙自会料理,就不麻烦姐姐了。说着就要向师师拱手辞行。

李师师感到燕青要稍纵即逝,心下一急,脱口说道,小乙兄弟敢是嗔怪姐姐招待不周吗?其实姐姐对你的心意,怕是与你对姐姐的一样地深重呢。若是小乙兄弟愿意,今夜就在此陪伴姐姐一眠如何?

燕青不想师师能对他说出这番话来,只觉通身轰地一震,激动和痛楚交织在一起,似烈火般炙灼着他的神经。

李师师话一出口,粉腮亦一阵火辣辣地发烧。但心意既已表明,也就索性将那-羞-涩忸怩抛去一边了。见燕青怔然无语,师师直率地解释了一句,小乙兄弟不必顾忌,姐姐身上没来月事,方才那话是为了哄皇上回宫的。

听了师师这番情真意切之言,燕青但感五内翻涌,百感交集。他渴望得到师师的身\_体,但他渴望得到的,是整个的李师师,而不仅仅是一夜之欢。如今师师很显然已经不可能归属于他了,那么,与师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做贼地偷欢一次,自己所得到的,根本不会是幸福,而只能是屈辱。这又有何意趣和意义呢?

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和怅惘包围压抑着燕青,使得他此刻产生不出一丝情欲。痴痴地对着师师那充满热望的眼睛望了一刻,燕青声音喑哑地说道,姐姐对小乙的情意,小乙铭记在心了。望姐姐多多珍重。说罢,毅然拱手向师师一揖,便转身迈着大步向房外走去。

师师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忙快步跟出去,让蕙儿送着燕青,仍从后院的小门悄悄遁出行院。

当夜,师师整整一宿没有合眼。此后连续几日,师师皆寝卧难眠,食不甘味。每日里也不拂琴,也不读诗,只是独坐在窗前栏下,望着满目的落红飞絮发呆。她敏感地意识到,燕青此次其实就是专门为了她而赴汴京的,燕青欲与她商议的那件事,多半是与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关。但是燕青没有将那件事说出口,而且恐怕是永远不会再说出口的了。

非但如此,燕青很可能今后不会再来镇安坊看望她,自己与燕青很可能从此便陌路天涯,不再有相见的机会。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师师反反复复默诵着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内心里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依托似的空荡荡地虚飘难受。她明明知道,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当朝的皇上在宠她、疼她、爱她,在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呵护她,但却终是难以排解失去燕青的忧愁感伤。这究竟是为什么,连李师师自己也弄不明白。

蕙儿亦替师师暗自嗟呀,却是无策劝解师师。

多日积郁难遣,终于导致李师师头痛发热,又大病了一场。赵佶知悉,自然免不得又亲带御医前往诊疗,嘘寒问暖地百般关照。种种细节无须赘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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