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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宣和三年春,当漫山遍野娇绿成阵、花雨缤纷之时,梁山泊义军完成了历时数月繁复忙碌的撤营拔寨工作,数万人马开始起程向汴京进发。

徽宗赵佶闻奏,传谕沿途各路州府县对梁山泊投诚部队要以礼相待,友善放行,不得稍加阻拦刁难。宋江也很注意约束部队,沿途无论行军宿营,均是纪律严明、行止有度、秋毫无犯,未与官府及百姓发生任何纠纷摩擦和冲突。因而部队行进得很顺利,人们的心情也比较愉快。

行进在暖风拂面、柳絮纷飞的大道上,有些人当真从心底涌出了正在走向光明走向新生、前程似锦的感觉。有的人甚至忘记了这是在去缴械投降,倒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出征大捷、凯旋的功勋将士。

可惜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是一种表面上的祥和而已。

梁山泊义军与朝廷之间,特别是与蔡京、童贯等一班权臣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是不可能为这表面上的祥和气象长久地掩饰住,更不可能因之化解掉的。这根深蒂固的矛盾就像一颗充满了烈性炸药的地雷,在无人触动它时可以平安无事,一旦被触动引信,顷刻间便会轰然起爆。当梁山泊大军抵达汴京城郊时,这条引信就终于被触动了。

事情乃是中书省派来劳军的厢官引起的。

梁山泊义军经过昼夜兼程、长途行军抵达汴京城郊后,奉命暂于距京城东门四十余里的招讨营外扎寨宿营。赵佶闻宋江已率其所部全数人马抵京,龙心甚悦,即委派殿前太尉宿元景并御驾指挥使一名,持着旌旗节钺,代表朝廷和他赵佶本人,前往宋江营中看望,以示郑重勉励之意。又传旨中书省整顿酒肉,派员前去义军营寨犒劳慰问。

中书省得旨,马上遣员采办,仅一天一夜工夫,就将数量浩大的美酒肥羊准备齐全。次日便派了两名部院厢官带着一批军士,将慰问品运到了义军营寨。宋江在率部赴京途中为防士兵酗酒生事,明令禁止任何人饮酒。此时见皇上如此隆重款待,心下高兴,况皇上恩赐佳酿断无封存不饮之理,遂传令各部在谢恩后即可开封畅饮之,以感天霖之泽。

谁知那激起冲突的引信,早已被人为地埋藏在了这批御赐美酒中。加 入 会 员 微 信 whair004

这批御赐美酒名曰江山第一,出自开封府的官营酒库。此酒乃名师监造,原料工艺俱属上乘,质量原是绝无问题。然而由于带队送酒的厢官有问题,这酒里也就有了问题。

原来送酒的厢官在前来劳军之前,是经蔡京面授过机宜的。

那蔡京、童贯等一班视义军为死敌的主剿派,得知宋江贼伙居然手眼通天,绕过了他们这些把持着朝纲的权臣,直接与皇上达成了招安协议,是又恼又恨又不甘心,处心积虑欲将招安之事破坏掉,且欲进而将梁山泊人马一鼓剪除,以绝日后之患。

要破坏掉招安,就必须挑起义军与朝廷的矛盾。而且这矛盾须激化到动武的程度,须严重到触怒皇上。只要皇上的主意变了,事情就好办了。如今的梁山泊人马已如猛虎离山、蛟龙出-水,不是盘踞在那地势险要的老巢,而是进入了禁军四伏的京畿重地,收拾起来不说似探囊取物,也可比瓮中捉鳖了。若事态果真如此发展,无异于皇上配合他们上演了一出假招安真剿杀的精彩大戏,岂不痛而快哉!

可是如何才能挑起那样严重的矛盾冲突来呢?

这帮人聚在一起想了几个主意,皆因易露破绽而否定掉了。这时传来了皇上下旨要中书省派员去义军营寨劳军的消息。蔡京感到其中可有手脚做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拈须考虑了一番,就差人去唤那两名带队劳军的厢官,来他的府上议事。

中书省是蔡京的势力范围,那两名厢官一唤吴智,一唤卜通,皆早想巴结蔡京,却因位卑无门,今蒙蔡京邀唤,岂敢稍有怠慢,急忙就随了蔡府差役,过府来拜见蔡京。

蔡京也不多啰唆,几句居高临下的客套过去,就开门见山地向他们布置了利用劳军之机激怒梁山兵将的任务。

这是有违圣意的事,吴卜二人听了,心里有点打鼓。蔡京给他们打气道,你们两个无须顾虑,只要你们的戏唱得逼真,闹事的责任便全在梁山泊一方,与你们了无干系。即便退一万步,皇上责你们办事不力,自有老夫出面说情,足可保你二人无虞也。

吴智、卜通在心里权衡,老蔡京既是将破坏招安这等重大的任务交付与我,恐怕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如果坚拒不干,或许连自家的性命都保不住。而若是做成了,我等可就成了老蔡京的心腹,将来腾达有日也。

吴智、卜通这两个人素将梁山泊人马视为强梁贼寇,没什么同情和好感,对他们竟受到皇上格外的隆重礼遇,原也怀有忌恨不平的情绪,加上对于得失利弊的衡量,他们便欣然表示,老太师殚精竭虑为我大宋社稷除害安邦,令人深为感动,我等愿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一个蓄意破坏安定团结局面的阴谋就此酿定。

蔡京立时传密信与童贯、高俅,要他们在军事上做好充分的应变准备。

吴智、卜通回去后,便忙碌着召集可靠的部属操作那阴谋勾当,一心想着把事情做得漂亮些,以便在蔡京面前邀功。却不知在蔡京的盘算中,他们其实是已经死定了。以蔡京的打算,这两个人最好是在激怒梁山泊将士时被梁山泊人斩杀,那样不仅可以很自然地灭了口,事态的严重性也将非常可观。如其不然,就得费点事,差人扮作梁山士卒暗中将这两个人干掉。总之这两个参与了阴谋策划的人是绝对不能留下来的。

话说这两个厢官率着劳军大队来到梁山泊人马营地后,先去中军营帐参拜总头领宋江,宣达了皇上对投诚部队的体恤之恩,将一坛特制的极品老酒敬奉与宋江,然后便开始逐营发放御赐酒肉。

前面几个营地的发放情况尚属正常,待渐次发放至步军头领张清所部时,就出了事。

原来蔡京为了挑动梁山泊将士闹事,授意吴智、卜通暗将一部分御赐佳酿偷换成了劣质的水酒。在前面发放的酒中劣酒数量不多,只引起了零星的牢骚。发至张清营地,正集中地赶上了一批劣酒,士兵的反应便非同小可了。

梁山泊将士自上而下,十之八九是善饮之人,在行军途中憋了那么多时日,此刻正欲大过其瘾,岂知欢天喜地地领到那所谓的江山第一,开坛一尝,竟是如同驴尿一般,莫说什么名牌佳酿,就连梁山泊里土法上马自行酿制的普通烧酒都不及万一。

大伙感到是受了朝廷的愚弄,一股火气顿时升腾而起,酒罐一踹,酒碗一摔,骂骂咧咧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弥漫了整个营地。

吴智、卜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见此时机甚好,就遵着蔡京的授意要趁势把事态挑大。这两个不知进退的蠢材便来到了一个正嚷嚷朝廷不是东西、拿着咱弟兄们当猴耍的刀牌手跟前,板着脸质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

这刀牌手名唤冯亮,性格粗犷,作战勇猛,是因路见不平打死了一个仗势欺人的县令公子而投奔梁山的。他对官府非常憎恶,随大军接受招安属不得已之举,心情原就不爽,尝了劣酒更加窝火,借着这个茬口,便将胸腔里的郁闷积愤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这样一条汉子,岂会将吴智、卜通之类狐假虎威的鸟人放在眼里,见二人找到眼前质问,正好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环眼一瞪就迎着二人道,什么叫胡说八道?你那鸟朝廷拿驴尿来糊弄老子,难道老子连一句话都说不得吗?

吴智趾高气扬地道,当然说不得!你将御赐酒比作驴尿,乃藐视君王,污辱圣上,知道该当何罪吗──罪当斩首!

冯亮叫道,你这厮说话却似放屁,你斩斩老子的首让老子看看。

卜通在吴智身边帮腔道,怎么着,你以为你在这营地里,朝廷就奈何不得你了?待我等回去奏知皇上,一道圣谕传下,管教你吃饭的家伙搬家。

周边的梁山泊士兵见冯亮与厢官发生争吵,早围拢过来不少人。听着吴智、卜通出言不逊,就群情激愤地鼓噪起来。

事态挑动到这个地步,应当说是很见成效。吴智、卜通回朝后若将梁山泊士兵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添油加醋奏报上去,已足可使龙颜震怒,为蔡京等人劝赵佶改弦更张,趁机剿灭梁山泊部队铺平道路。

偏偏这两个蠢材没领教过梁山好汉的厉害,还想再进一步抖抖威风。卜通扯开嗓子喝道,你们乱吵什么?难道在这皇城根边,天子脚下,尔等还想反了不成!吴智紧接一句,一帮不识时务的东西,给脸不要脸,真是天生的贼骨头!

这几句话是彻底地激怒了这些梁山泊士兵。

冯亮一个箭步跃上去揪住吴智的领口吼道,你这厮骂谁是贼骨头?今日你若不将这话吞回去,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吴智挣扎两下没挣开,气急败坏地大叫来人哪,快与我将这反贼拿下。几个官军士卒欲待上前,却被梁山泊众弟兄虎视眈眈地威慑住,未敢轻动。

吴智急了,他百般撕掳不开冯亮的铁拳,情急之下竟一伸手将冯亮的腰刀抽了过去。

战士的兵器是最忌旁人随意触碰的,冯亮见对方竟敢动自己的腰刀,急忙一个反手擒腕将刀夺回,又习惯性地向前一送刀刃,那还不甘心放过冯亮的吴厢官颈上早吃了一刀,一股鲜血哧地喷出老高。但见他身-子一软扑通栽倒,便再也无了动静。

卜通没想到梁山泊士兵当真连代表朝廷前来劳军的官员也敢杀,被唬得魂飞天外,仓皇而逃。

众梁山泊弟兄也没想到这场冲突会闹出人命,都愣在了那里。冯亮拎着滴血的腰刀,在四周一片突然的静寂里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是闯了大祸。

出了这样的变故,所谓的慰问劳军是搞不下去了。卜通生怕再在军营里待下去连自己的性命也丢了,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地召集起部属撤回了京城。

事情发生在张清营里,张清知自己难辞其咎,当下便押了冯亮,一同去中军大营禀报请罪。宋江得悉,又惊又怒,方寸大乱,拍案连呼尔等坏了大事,朝廷怪罪下来却怎生是好!

冯亮到了这个时候,却是非常沉着。他神色坦然地道,总头领莫忧,人是我冯亮杀的,自有冯亮为他抵命便是,与其他弟兄无干。张清亦恳切禀道,此事皆因张清治军不严,一切罪责由我张清承担。总头领可上奏朝廷,要降何罪,只管降到张清头上。

宋江顿足叹道,事情哪有你们想的这般简单,只恐这乱子要闹大。遂命帐前卫士先将张清、冯亮监禁起来,差亲随急唤卢俊义、吴用过来议事。

待张清、冯亮被押下去后,宋江才发现燕青不知何时进了大帐,正立在一侧。他烦躁地冲燕青挥挥手道,我这会儿没工夫,你若无紧要之事就改日再说吧。燕青却走上一步,向宋江揖道,小乙正是有紧要话向总头领禀报。

原来燕青的宿营地点,与张清营地紧相邻属。冯亮等人与两个厢官发生争执时,惊动了一部分燕青营里的士兵过去围观,他们对事件的前因后果看得一清二楚。冯亮手刃吴智的消息,燕青也是最先闻知的。燕青向目击者详细询问了事发经过,认为吴智殒命乃是咎由自取。他唯恐宋江不信张清、冯亮的一面之词而使张清、冯亮受责吃亏,就赶紧带上了几个目击者,来向宋江证明事实真相。宋江的大帐不是普通士兵能随意进入的,燕青便将那几个士兵暂留于帐外,自己独自闯了进来。

方才宋江与张清、冯亮的一番对话,燕青全都听在了耳中。燕青不止一次地目睹过宋江在遭遇突发事件时的张皇无措模样,心里对其不禁有些鄙夷。倒是张清、冯亮那种坦荡凛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汉气概,令燕青颇为钦服。张清、冯亮愈是对事由不做一句辩解,燕青愈觉得自己有责任替他们辩护。

这时,燕青便将那所谓御赐美酒如何低劣不堪,厢官如何辱骂我梁山泊弟兄是天生贼骨,吴智又如何先下手抢夺冯亮的兵器等引发与激化矛盾的缘由实情,一一向宋江做了禀述,对宋江说帐外的那些目击士兵均可做证。

宋江听过,仍是一脸焦惶地道,即便事情如你所述,那朝廷命官到底是在我们的军营里被杀了,此事的性质何等严重,朝廷能不追究吗?

燕青从容地道,既是事出有因,我们便不怕追究。事故的最初起因是在那酒上,而以小乙思忖,皇上既然诚心劳军,断不会以伪劣品掺杂于御酒中,其间必定有鬼。且那厢官的辱骂言语,亦不当出自前来劳军者之口。这里面分明是有人在蓄意挑衅,制造事端。以小乙之见,目下我们宜争取主动,不等朝廷追究,即先上书奏明事实,理直气壮地请求朝廷追究那几个厢官破坏招安之罪。其罪既定,我营将士不堪其辱,愤枭其首,顶多落个先斩后奏之过,究之亦无大碍。我们再从旁托人疏通,其事不就烟消云散了吗?

应当说,燕青提出的这个解决办法,不失为一条以攻为守的化险为夷之策,如果操作得及时有力,可不致使赵佶对梁山泊人马产生误会,堕入蔡京等人设计的离间圈套。但此时宋江正心慌意乱,很不耐烦燕青多嘴多舌,对燕青的建议既未入耳,更未入心。待燕青说完,他只是敷衍地点点头道,好吧好吧,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事情如何处置,我自会与卢公、吴军师商议定夺。你先带弟兄们回营去吧,要约束好部属,各守营地不得妄动。

燕青看出宋江并未将他的谏言放在心上,但宋江既已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应诺着退出了大帐,忐忑不安地带了弟兄们回营候信。

在宋江、卢俊义再加上有公孙胜、林冲等核心头领参加的紧急会议上,众人对事件的起因乃是有人为了阻挠破坏招安而蓄意制造事端这一点,看法基本一致,但在对事件的处理方法上有分歧。

林冲的主张与燕青略同,认为当务之急是马上将事件情由直接奏明皇上,防止皇上产生误解,同时动用一切可资动用的朝中内线做舆论工作,使真相明了于朝堂,抵消此事的负面影响,以防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其事大做文章。

宋江和吴用认为,与皇上的沟通固然重要,但梁山泊义军必须先做出一个认错的姿态,方可取信于皇上。这个姿态,就是先自行严惩杀害朝廷命官者冯亮及其营队的直接负责人张清。这里的所谓严惩,就是处以斩刑了。

卢俊义认为冯张二人纵然有过,罪不当诛,处以极刑恐难服众。

宋江道,朝廷钦差非常人可比,那是代表皇上的人。你莫说杀他,便是动了他一指头,就有欺君之罪。如今他将命丢在了我们的军营里,我们不对肇事者施以极刑是交代不过去的。若是待到朝廷降下旨来再做处理,我们便太被动了。

林冲亦觉处斩二人太过分,劝谏宋江莫要自伤手足。宋江道,非是我宋三郎不顾兄弟情义,实因此事关乎全军安危,我乃不得不挥泪斩马谡也。

众首脑就此讨论了许久,最后吴用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只斩冯亮,而对张清责以四十军棍。宋江拍板同意。

卢俊义、林冲对处斩冯亮仍于心不忍,但见宋江主意已决,不好再辩。

处斩冯亮的决定传到燕青那里,燕青感到极为不妥。未向朝廷说明事实真相就自斩部卒,这不显然是自觉理亏的表示吗?更何况冯亮宰那狗官,是为维护梁山泊众弟兄尊严的正义之举,身为总头领者理应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岂能不管皂白是非便拿其顶缸斩首呢?燕青最担心的就是宋江迫于朝廷的压力做出自残手足的决定,宋江偏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燕青闻讯后即心急火燎地去找卢俊义,欲请卢俊义再去说服宋江,留下冯亮的性命。却逢卢俊义不在帐中。燕青就欲再去直接面谏宋江。正在卢俊义帐前当值的邝彪拉住他道,小乙哥莫去触霉头了,卢公也是不情愿处斩冯亮的,连卢公的劝说都不管用,你再去说又于事何补。宋总头领素有重义之名,做出如此决定必有其不得已之苦衷,卢公已将此言对我等弟兄说明过。小乙哥再去找宋总头领,不是又为卢公添了麻烦吗?

燕青默然半晌,闷闷地踅回了营房。

处斩的决定达至冯亮,冯亮既没喊冤申辩,也没愤慨暴怒,接受得非常平静。

由于要争取时间向朝廷交代,斩刑于次日上午便予执行。在由囚禁处押赴刑场的途中,冯亮亦是一路无话。

是日各营的头领皆着素装来到刑场,去为冯亮送行。

行刑前,宋江命人斟满了一大海碗极品老酒,亲自端到被五花大绑在刑柱上的冯亮面前,噙泪说道,我宋三郎对不住你冯亮兄弟,算是我欠了你一笔债,来世再还吧。你还有何未了之事,尽管讲来,我一定代你去了了心愿。

冯亮稍顿了顿,摇摇头道,总头领莫如此说,是我冯亮行事莽撞,对不住各位弟兄,今日受戮乃罪有应得,无话可说。冯亮是赤条条无亲无故之人,此身一了百了,无甚牵挂。若说心事,唯有一条,倒委实有点放心不下。

宋江道,冯亮兄弟你只管讲,所虑者何事也?

冯亮恳切地道,冯亮所虑者,即招安也。我觉得此事吉凶难测。或许是杞人忧天吧,只望各位头领和弟兄们诸事仔细,好生保重。

宋江很是不快,心想你这莽夫已然在招安之事上惹下了大麻烦,而今又出此言,岂不是在搅乱军心?好在冯亮没再说下去,便低了头去饮那送行酒。宋江将酒碗倾起,让冯亮一口气饮干。

冯亮叫了一声痛快,抬头深情地环视了一遭,就扯开喉咙豪迈地喊,众位弟兄们,冯亮我先走一步了。哪位弟兄送我上路,就请劳驾吧。

这时宋江已踅回监斩台,向监斩官曹正示意可以动手了。曹正发令开斩。

一名刀斧手走上去,高高抡起了鬼头刀,却迟迟不忍下手。延宕了一刻,他回身向曹正禀报,道是因头晕乏力无法行刑。曹正命候补刀斧手上去接替。候补刀斧手接过鬼头刀,迟疑了一会儿,亦向曹正称病告乏。曹正无奈,只好亲自提了鬼头刀走到冯亮面前,欲挥臂举刀之际才发现,自己竟也是难以下手。

冯亮见状,笑了笑道,弟兄们的情谊冯亮心领,也别难为弟兄们了,就让冯亮自己了断如何?

曹正回禀宋江,宋江允准。于是,曹正挥刀砍断了绑缚冯亮的绳索,将鬼头刀交给了冯亮。

冯亮掂了掂刀,对着刀刃吹了一口气,扬头大吼一声弟兄们二十年后再见,便横刀向自己的颈上抹去。一道红光冲天而起,令那些久经沙场、杀人如麻的豪杰们,都不禁惊心动魄地闭上了眼睛。

整整一天,整个义军营地皆沉浸在一片哀戚气氛中。

但是全军秩序井然,没有骚动,连通常的聚伙议论、乱发牢骚、随口骂娘的现象也基本没有。将士们似乎已经从冯亮事件上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变异和皇权的威慑力,意识到了那种可以视朝廷官吏如粪土的岁月已成为过去,今后是为所欲为不得的了。

燕青与李逵、杨志、武松等几位步军头领去看望了被杖打得皮开肉绽的张清,出于对宋江的尊崇,那几个头领们只说了些安慰张清的话,未对宋江发出只言片语的抱怨。张清本人也只是深切地自责,痛恨自己带兵不严,渎职致祸。在这种情况下,燕青的一些心里话,就压在心里不便去说了。回到帐中,燕青思绪纷纭,越想越憋气,便欲找卢俊义去倾诉倾诉。

卢俊义这一日一直在与宋江、吴用研究下一步与朝廷的沟通斡旋事宜,燕青找了他两趟都没找到。直到晚间戌时后,燕青再去卢俊义大帐,才见到了一脸倦色刚刚回营的卢俊义。

卢俊义已听说燕青来过两次,知其有紧要言语要说,就屏退了左右,邀燕青于烛前坐定,促膝细谈。

燕青直言不讳地道,关于冯亮被斩之事,小乙甚觉不公,又不便对旁人说,只能对主公一吐为快。事实上,分明是那狗官对冯亮等弟兄肆意辱骂于前,又夺刀动武于后,才酿成了这场变故,怎么能将罪责全都压在冯亮头上呢?若说这事破坏了招安,首先坏事的也是那狗官,为什么不能先论清这个道理再议罪定罚?如今我们尚未正式接受招安,已是这般软弱怯懦,受了招安以后又当怎样?那班狗官还不得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屙屎了吗?

卢俊义听了,微微摆摆手道,这些话不必多说了。要说冯亮不该被斩的理由,我能摆出来的比你还多。但最后将其判斩,我也是默认了的。

燕青问,这却是为何?

卢俊义道,如果单就这场事件本身的是非而论,其罪自然不全在冯亮。然则从全军的招安大计考虑,果断地处决冯亮,确乎于消除朝廷对我们的误会和戒心有利。宋大哥身为全军统帅,其一举一动不能不从全局考虑,其身负的重压又非你我可以体味。为全军将士的大安危计决定斩冯亮,当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在各营头领中,不赞成处斩冯亮者大有人在。唯其如此,我就更要支持宋大哥的主张。因为,假如我坚决不同意处斩冯亮,便有在我军内部引发分裂的可能。目下我们已经远离老巢,只有紧密团结,才能保持住令朝廷不敢小觑的力量,才能有足够的本钱与朝廷谈招安。而一旦发生分裂,马上便会被朝廷抓住机会,各个击破,分而歼之,那还有什么招安条件可谈!所以在这种情势下,我只能两弊相衡择其轻。

燕青道,就不能采取个变通的方法,诈称斩了冯亮,设法将朝廷蒙骗过去不就结了?

卢俊义道,你说得容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朝廷得知我们弄虚作假,我们有理也变作没理了。与其那么鬼鬼祟祟,藏藏掩掩,还不如就留着冯亮,堂堂正正与朝廷辩个黑白。但现今宋大哥对皇权朝威甚是敬畏,只愿平安地完成招安,保全部队,已是失去了向朝廷据理抗争的心气胆魄。说到这里,卢俊义不禁微叹了一声。

燕青轻击了一下桌面道,主公这句话,才是道在了关键处。

卢俊义道,这话我只对你说,切不可言与他人。

燕青道,小乙省得。小乙今日来见主公,主要想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说至此处,燕青本能地压低了声音道,有几句话早想说与主公,却一直憋在肚子里未敢擅言。今日小乙不能不说了。那宋江宋公明,小乙自上山以来已观察他许久。若论其平日行事,还算得是温良恭俭、忠厚仁义。但其每临大事,即惶然无措,六神无主,全无半点韬略。此人之所以高居总头领之位,不过是基于其在江湖上的资历和声望,以及与那班最初上山聚义的老班底头领的深厚关系,而非是因其具有驾驭全局、指点江山的领袖才能。在这样的一个人麾下做事,不说前景黯淡,起码是难成大事。你看如今招安未就,其便已奴相毕现,连句光明正大的硬话与朝廷一辩都不敢了。他日招安完成,我等归了官军节制,焉得不日日忍气、夜夜吞声,处处逆来顺受耶?这样的日子有法过吗?

卢俊义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燕青说完这番话,不动声色地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燕青道,依小乙拙见,三十六计走为上。主公上山落草原属迫不得已,现既蒙朝廷赦罪,正可就此机会解甲归田。小乙愿追随主公同回大名重振家业。凭着主公的经营手段,不做那朝廷封赏的鸟官照样可成就一番伟业,岂不可落得个逍遥快活?

卢俊义拈着胡须沉吟有顷,方喟叹一声,睁开眼睛对燕青款款地道,此事我亦曾细思过,你所言不谬,是一条全身避祸之道。只是目下我卢俊义提出解甲离队,非其时也。义军中对接受招安本来意见就不统一,能够促成这一行动,全赖核心头领的团结一致。我卢俊义身为副帅,倘一提出离队,定会有人效之,甚至于效之者颇众,那岂不就搞垮了这支队伍,将宋江陷于危境之中了吗?宋大哥与我素昧平生,却一力拯我于水火,并委我为义军的副帅,对我的恩德匪浅,我卢俊义又岂能忘恩负义,在此关键时刻抽身退步只图自安呢?所以解甲之举,只能从长计之。至于宋江实非领袖之材,我与之朝夕议事,了解得比你清楚。如果他真是可成大事之人,我就要劝他自图霸业,不必接受招安了。但是有一点你须明白,能够身居首位乃是多种缘由促成,并非是只靠超人的才略。古之刘备,文不如诸葛武不如关张,亦无一统天下之能,而蜀主之位却非刘玄德莫属,即为显例。一个团伙、一支部队欲凝聚牢固,行动有力,必得有一个权威人物,否则便会分崩离析。宋江就是梁山泊义军中业已形成的权威。虽然从领袖的标准上去衡量他不算够格,然遍观众位头领,尚无一人有足够的条件取而代之。不信你试想一下,换上谁为主帅,能让众将心悦诚服地服从指挥?既然如此,我等就必须努力去维护巩固加强宋江的权威地位,因为这同时就是在维护全军弟兄,包括我们自身的权益。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燕青道,这个道理我懂。主公放心,有损于部队和弟兄们利益的一言一行我燕小乙绝不会做。小乙的意思,是提醒主公,应当有个长远的打算。

卢俊义点头道,这事我自然会有考虑和安排,目下且先同心协力,做成招安这件大事再说吧。

出了卢俊义的大帐,燕青的心情说不清是稍微轻松了一些,还是更加沉重了一些。卢俊义对问题是看得比较全面透彻的,但他的性格过于仗义宽厚,胸襟过于坦荡磊落,宁可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这可就既是他的长处又是他的短处了。过去他就因此吃了阴险小人李固、贾氏的亏,今后会不会再因此而吃亏呢?

由此燕青又联想到义军的处境和前景。不知明日义军将面对一种什么局面。难道自家先动手斩了冯亮,便可以保证平安无事、万事大吉了吗?燕青觉得这有点太一厢情愿。如果有人铁了心欲制造事端挑拨陷害,那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斩掉一个无辜的冯亮根本是于事无补的。

黑漆漆的天际有一道亮光划过,是一颗小流星经过倏忽的闪耀后不知坠向何方。平时燕青并不太注意天象,今夜这颗流星却闪得他心神不定了许久。

他感到这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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