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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世间万事犹如天际风云,阴晴变幻,殊难预料。妖道林灵素既除,刘安妃亦已魂归离恨天,在赵佶宠幸李师师这件事上,无论明里暗里皆已没了大障碍,按说两个人的恩恋正应如鱼得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谁知自此时起,师师与赵佶间的关系,倒渐渐地出现了裂痕。

产生这裂痕的根由,其实是潜伏已久的。正如一件内在质量有问题的瓷器,尽管从外观上看起来还是很精美的,使用着也正常,但是天长日久,说不定什么时候碰撞到了它那脆弱处,它便会猝不及防地裂开一条缝隙。这条缝隙一旦出现,不仅很难弥合如初,也很难防止它继续发展扩大。

那一日,本来赵佶的情绪极好。连日来他听到的都是些令人心情舒畅的好消息。金帝完颜阿骨打已经出兵袭取了辽国的上京,并已遣使来宋商谈两国协同对辽作战之事。童贯的南征大军战事进展顺利,一路捷报频传,预计杭州指日可下,方腊逆贼眼看就要变成瓮中之鳖了。赵佶在早朝时听大臣你吹我捧地狂拍一阵马屁,感到浑身通泰,退朝后趁着这个兴趣,便要去师师那里再寻一番开心。

当时师师与蕙儿正在房里读书习字,见皇上驾到,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笔墨殷勤相迎,奉君落座,端茶上酒。

换了另外一个皇帝,或许此时也就无事可生。偏生这个徽宗赵佶最喜书法,但凡看见点笔墨,便有兴品评一番。他由师师陪伴着小酌了两杯后,见前面的案几上放着刚落成的墨迹,就情不自禁地踱过去观看。岂知不看则已,这一看便看出了事。

原来那赵佶看到的,乃是蕙儿方才练字时书写下的一首诗:

春华渐逝暗嗟伤,夏梦初消意转凉。纵是眼前秋色好,焉阻朔风渡汴江。

初读下来,赵佶感到此诗作得平平,又觉得仿佛哪个地方有点不大对劲。再细细地吟哦一遍,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于是他回头问道,此诗乃何人所作?

师师见赵佶面色不悦,上前小心地问,皇上说这诗怎么了?

赵佶赫然拍案,怎么了?这是一首反诗!你看看,什么春华渐逝、夏梦初消,不是讥讽我大宋朝气数将尽吗?什么纵是秋色好、朔风渡汴江,不明明是暗喻我大宋朝要亡于北寇之手吗?这字迹不似出自你笔下,那么必是蕙儿写的了?

蕙儿在旁听着,便要挺身承认。师师却已抢先答道,皇上息怒,且听贱妾解释。这字是蕙儿所书不假,而这几句歪诗,却是贱妾随口瞎诌的,不过是说了个四季更迭之意而已,绝无讥讽隐喻用心。若是其中有错,千错万错只在贱妾,皇上就治师师的罪好了。

赵佶见师师这般说,也不好继续发作,但终是心头不快,情绪大减,只小坐了片刻,便悻悻地起驾而去。

赵佶走后,蕙儿千恩万谢地对师师道,多谢姐姐担待,不然蕙儿的脑袋险些就搬家了。师师就问蕙儿,让你练字,你却没来由弄出这首诗来,这诗是你作的吗?

蕙儿道,这可是抬举我了,蕙儿还没那份学问呢。这诗是我上街时听来的。若说这是反诗,那满大街像这样的顺口溜多了,有的写得比这还厉害,直将皇上比作前朝的李后主呢,只不过皇上听不到罢了。姐姐,凭良心说,这些百姓之作,讲得是没有一点道理吗?

师师若有所思地静了静,微叹道,自然是有道理。莫道百姓只知柴米油盐,其实他们对国事的见解,有时倒比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得深刻犀利。我大宋王朝眼下虽然表面上繁华锦绣,骨子里恐怕比太祖太宗时期虚弱多了。你只消看看如今把持朝纲的重臣都是些什么货色,便是一清二楚。若再不居安思危,则危必不远矣。

蕙儿道,可惜皇上并不清楚这一点,而且连一点真话也听不进去。你看他一见这首诗,也不问个皂白,一下子就龙颜震怒了。

师师道,这件事倒提醒了我。皇上既恩宠于我,我便应当对得起皇上。皇上现今再过分地陶醉于歌舞升平,沉溺于琴棋书画,恐怕是不行的,该规劝时便当规劝些了。

蕙儿道,姐姐倒是一片良苦用心,只是皇上未必听得进去。师师道,听进去听不进去是皇上的事,但当劝而不劝,就是我的过错了。

其实规劝赵佶多用些心思钻研政事,注意洞察时局,高瞻远瞩,励精图治,使其做一个不为佞臣所左右的有道明君,是李师师早就存有的想法。只因每每不愿扫了赵佶的兴头,于那酒酣耳热之际,这些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一回赵佶讳疾忌医地一发火,倒令师师下定了规劝的决心。此后赵佶再来玩乐时,师师便开始婉转地向他劝导些应多理朝政、多用良臣、多察民情、多纳忠言之类的话。

但赵佶对这些话很不愿听,很觉厌烦,认为师师喋喋不休地聒噪这些话,纯粹是闲来无事吃饱了撑的。加上那个“反诗”事件留下的芥蒂,他与师师之间的裂痕就开始凸现出来,并渐渐地呈现出扩大的趋势。

师师和赵佶都明显地意识到了这条裂痕的存在,都为此感到很苦恼,都希望通过努力能够消除掉它。然而事与愿违,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终使这条裂痕扩大成了一条难以弥合的百丈鸿沟。

这个重大事件乃是一场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阴谋和悲剧。它发生于远在江浙的童贯征讨方腊大军的军营里。但对于它的酿成,宋徽宗赵佶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原来当童贯奉旨执掌南征帅印之初,便曾与蔡京、高俅有过密谋,打算借此机会将宋江部队消灭掉。蔡京、高俅让童贯在战场上做手脚,童贯让蔡京、高俅在朝堂上多配合,一个必欲将梁山泊人马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新阴谋就此悄然出炉。

请旨将宋江部队收归南征大军麾下,是这个阴谋的第一步,这一步很容易地便实现了。到了沙场上,童贯就开始施行阴谋的第二步,那就是利用统帅的职权,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意地去消耗宋江所部的有生力量。但凡遇上强硬对手、坚固城池、险峻阵势,无一例外即命宋江所部去拼杀。你不是先锋官吗?你的使命就是逢山开路,遇水铺桥,这条血路你不去拼让谁去拼呢?

宋江他们明知这是童贯在公报私仇,却不能不遵从他的帅令,因此只好尽量多在战术上下功夫,力求采取既能克敌制胜又能避免重大伤亡的作战方案。好在宋江周围的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林冲、关胜等文武诸将,均为有一定实战经验的英杰,又能洞悉农民起义军的弱点;而方腊麾下部队虽然人多势众,声势浩大,却多为在短期内聚集起来的成分混乱的乌合之众,皆未受过稍稍正规一点的军事训练,在战略战术上混沌无知,因而宋江所部就能够做到以少胜多,出奇制胜,以较小的损失获取较大的战果,于征途上连连陷城破寨,收复失地,横扫敌营,势如破竹。

童贯看到这个情形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南征战役进展顺利,眼看大功唾手可得,将来最大的功绩自然是属于他的,可使他在朝中的地位又增砝码;忧的是他从中再一次地领教了梁山泊英雄的厉害,更明晰、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倘若这支部队保留下来,必为自己的强劲对手,因此就更加坚定了要除掉这一帮活虎生龙的英雄的决心。

于是在发给朝廷的战报上,他只是反复吹嘘由于他的英明指挥而令贼寇望风披靡,吹嘘他的嫡系禁军作战如何勇猛、如何毙敌千万、如何战果辉煌云云,对宋江这支先锋部队所建下的战功和所做出的牺牲只字不提。相反地,倒是在每次的战报中都不厌其烦地告宋江的状,说宋江目无军法,不服管束,在战场上时常自行其是,殊难节制。

童贯的这个说法倒不是全然无据的杜撰。在具体战术上宋江的确往往不按童贯的指令行事,而是按照他与卢俊义、吴用商定的战法去打。因为若亦步亦趋地按童贯的指令行事,往往会令部队损失惨重而所获甚微。撇开梁山泊人马与童贯的恩怨不谈,单就在战场上能够随机应变、灵活歼敌、屡获大胜而言,宋江的这种打法应当说是一种非常值得提倡和发扬的优良的作战方式。然而在童贯的战报里,它便统统地变成了罪状。同样的一件事,对它的诠释不同,它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样。

所以说,世事黑白,历史真伪,千秋功过,有时确是很难辨出子午卯酉,只能由着诸家各执一词便了。

蔡京、高俅一干佞臣得到了童贯的战报,就不断地向赵佶吹风,说宋江兵马匪性未退,贼心不死,每每不遵将令擅自行动,恐有不轨企图,切宜谨慎防范等。

赵佶在招安梁山泊部队的问题上长期摇摆不定,就是因为他很难断定这些人是否肯真正地归顺朝廷。后来经过种种波折虽然完成了招安,从他的内心来讲,对宋江这一彪人马也并不是太信任。尤其是招安前夕燕青潜入镇安坊对他义正词严地进谏的那些话,虽说了阻止了他的反悔,却给他留下了梁山泊这帮人在骨子里绝非顺民的强烈感觉。而且当时所受到的胁迫和屈辱,亦令其如鲠在喉。这就奠定了他对宋江这支招安部队不会与朝廷禁军一视同仁的基本立场。

在这样的立场下,赵佶是不可能做到明辨是非、洞察秋毫的。

更何况三人成虎,在蔡京之辈再三再四的谄言蛊惑下,赵佶对宋江在征讨前线的表现愈来愈不满,愈来愈不放心。终于,在听过蔡京、高俅又一次禀奏童贯战报,并又一次陈述宋江部队的所谓不轨行径后,赵佶向童贯发出了必须对宋江部队严加节制督察,谨防其故态复萌,乱中生变,如遇非常情况,可以相机行事的密旨。

童贯得旨,如获至宝。如遇非常情况,可以相机行事,这几个字的操作空间可太大了。这就等于赵佶赐给了他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他要杀宋江,要除掉宋江所部,已经成为名正言顺、合理合法的事情了。什么叫非常情况?远在千里之外宫墙深苑里的皇上能知道这里什么情况?老子说这里有什么情况,就有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出现所谓的非常情况,就看老子的需要了。

时隔不久,南征大军攻克了方腊义军据守的最后一个重镇杭州城,方腊义军至此已十损八九,其残部被迫退入睦州青溪山区的帮源洞,呈现苟延残喘之势。朝廷的近二十万铁骑收拢过来,形成的防线连绵浩荡,将箭门山一带包围得风雨不透,全歼义军、生擒方腊,已是指日可待。

童贯以为,这就到了应该出现那个非常情况,也就是可以消灭宋江的时候了。因为此后已无大仗硬仗可打,凭他手中的兵力,踏平十个帮源洞也游刃有余,用不着让宋江再去充当炮灰。而若动手再迟,拖到大获全胜,凯旋班师时,恐又没有了适当的机会。

因此这时动手,可谓不早不晚,正当其时。

童贯思谋定了,遂召集心腹将佐做了机密布置。童贯声称,宋江那厮反心未泯,与方腊贼伙暗有勾结,已被本帅查实。皇上有旨命本帅相机行事,平定叛乱,我等须如此如此。

那些将佐本是依靠童贯的提拔起家,又闻有皇上旨意,岂会有半点含糊,齐声诺道,我等唯童帅之命是从。

其实在那些禁军的将佐眼里,宋江之流现在仍然是一群贼寇,与方腊叛军在本质上无异,顺手牵羊将其歼灭亦一快事。接了童贯的密令后,他们都很亢奋,一个个摩拳擦掌,同仇敌忾,将消灭宋江部队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细致缜密。于是乎一张险恶的大网,就这样在正为朝廷拼命效力,征袍上血迹未干的梁山泊好汉头顶上悄无声息地张开了。

什么叫政治?这就叫作政治。政治就是隐藏着刀光的权术,就是饱含着血腥的阴谋。政治就是党同伐异,就是要不择手段地去消灭异己。一个人如果不谙权术阴谋,最好离政治远点,免得自取其祸。但是,远离了政治,也就远离了权力,那就必然要受当权者的摆布愚弄欺压盘剥。此乃人生难以解开的奈何结。

童贯这个人于军事上是庸才,而在政治上应当说还确实是有一套。他处心积虑地欲除掉宋江这股敌对势力,几经周折,终偿其愿,就是一个证明。

却说这日上午,宋江麾下各部正在各自的防地上待命,除了少数的值哨人员外,其余将士都在休息。此时自宋江、卢俊义到各营的头领和士兵,心情均比较放松。南征大军即将毕其功于一役了,梁山泊军马也总算是挺过童贯的百般刁难,从艰难险阻的鏖战中闯了过来。虽然在战斗中减员的数量不小,但部队的主力基本保留了下来,并且立下了赫赫战功。拥有了这个本钱,这支部队将来在禁军中站稳脚跟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因此这时宋江所部官兵的状态,多半是处在了一种类似海员履过惊涛骇浪眼看要平安返航的宽适欣慰中。

就在这个时刻,宋江接到了童贯传他去开会的命令。

命令称曰,我南征大军对方腊最后巢-穴-帮源洞的总攻战役即将打响,此役至关重要,须所有参战部队全力以赴密切配合。着宋江带其所部全部文武官员,速至中军帅营参加战前全军联席作战会议。

宋江、卢俊义和吴用接到这个命令,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以往的军事会议一般都是只通知宋江等几个主要将领参加,很少要求各营的头领全去。当然了,这次是要打全歼方腊的决定性战役了,特召开全体将佐会议以示重视,似乎也不是说不通。然而宋江他们却总感到仿佛有点不大对劲。

基于与童贯的宿怨,他们的警惕性还是有的,但对童贯的阴狠毒辣却估计得远远不足。宋卢吴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还是遵从这个命令,不要让童贯抓住我们不服从指挥的把柄。但是必须要留一手,以防万一。

由于命令中点明要宋江带队前往,只好让卢俊义称病留守军营。双方约定,若黄昏时仍不见宋江等返回,卢俊义即带人马前往接应。不过他们这样安排,其实主要是从小心无大错的江湖经验出发,而并没真正意识到情势的险恶。因为据他们分析,目下攻山大战在即,童贯即便真有害我之心,在这个时候下手的可能性也很小。童贯作为三军统帅,总不会敌寇未灭,先乱自家的阵脚吧?

按常理而言,这样的分析不错。然则童贯这次恰恰没按常理出牌,而是利用常理将宋江等人的警惕性降到了最低点。此亦是其玩弄阴谋的一个高明处。

宋卢吴三人商议过后,即传了各营头领前来集合。

在梁山泊部队的头领中,除燕青等一部分人于南征前已经离队,征战中陆续又有减员。如鲁智深因病滞留于一所寺庙,武松因身负重伤留在杭州城里养伤,董平、徐宁、索超、宣赞等俱于历次战斗中阵亡,因此所集合起来的头领已远远不足百人。宋江清点着人数,颇有些心酸。他干咳了两声,将心头的伤感掩饰过去,向众人传达了童贯的帅令,就认镫上马,带着这一彪好汉驰向中军营地。

到了中军防区,早有一名裨将在路口迎候,口称童大帅正在筹划军务,请宋江等诸将稍候之,将这一彪好汉分别延至几座大帐内休息。于是众好汉便被很自然地分割了开去。

宋江是与吴用林冲、李逵等人同处在一座帐-篷里。他们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尚未见有人来通知开会。李逵便不耐烦,骂骂咧咧地吵嚷道,童贯那厮拿我弟兄们当猴耍。宋江呵斥李逵闭了鸟嘴,让林冲出去问问。林冲刚起身,那裨将就带着士卒抬着些酒肉馒头走了进来,道是童大帅日理万机,实在是繁忙,军事会议恐是得等到下午才能召开了,先请诸位将领用过午餐吧。

宋江心里不快,却又不便抱怨,只好隐忍着命大家耐心等待。其时已过正午,众人也都饿了,李逵带着头,众好汉便围在一起,取过酒肉吃喝起来。殊不知在那些酒肉馒头里,都是掺进了特制的蒙汗药的。那药下得很有分寸,单品酒单吃肉吃馒头都不易察觉,但这几样东西全吃下去,药劲便足以将人放倒。

就在这段时间里,童贯的嫡系禁军已经悄悄地完成了对这几座大帐的包围。

酒足饭饱,又等了半个来时辰,还是没人来唤开会。众人坐着坐着,就开始哈欠连天,昏昏欲睡。吴用吃喝得最少,尚保持着一份清醒,见此光景,一种不祥之感蓦地袭上心头。他忙扯住宋江的衣袖道,大哥,事情不对头,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宋江这时也意识到是有问题,急将林冲、李逵等唤起,各自掣出随身兵器,匆匆冲向帐外。

却是已经迟了。

但闻一声号炮鸣响,四面八方便有无数支燃着火苗的箭镞朝着大帐飞来。这大帐原是预先施了油的,沾着火星即着,刹那间就熊熊烈烈地燃成了一片火海。众人多有躲避不及者,浑身上下顷刻便成了一个火人。

林冲、李逵拼命扑打着火焰护卫宋江、吴用奔出大帐,与其他一些从一团团的火海里冲出来的头领会合一处,似炸雷般呐喊着,开始拼杀突围。

若在平时,任官军人多势众、强弓硬弩,凭着这几十条绿林精英、人中吕布,杀开一条血路,冲出童贯的中军营地是没有问题的,最起码不至于全军覆灭在这里。然而这些好汉在用午餐时或多或少都中了蒙汗药,此时正值药力发作、身疲体软之际,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出,因此面对官军凶狠的格杀,俱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接二连三地有人倒在官军的屠刀下。

李逵一心要救宋江出去,他强忍着晕眩,于混战中抢得了一匹战马,头重脚轻地将战马拉到宋江面前,催宋江快快上马突围。但还没来得及把缰绳交到宋江手上,他的后心就被几支飞箭射中。李逵大叫一声,喷吐出一大口鲜血,粗壮的手臂向着突围的方向抬了抬,便一头栽倒下去。

宋江望着李逵豹眼圆睁的遗体,泪如雨下。

时有吴用、林冲在侧,都劝宋江快快上马。宋江含泪四顾了一下道,看这阵势,是突不出去的。即便是能突出去,我宋江亦无颜苟活于世矣。众兄弟遭此血光之灾,皆是宋江之过,是我误了弟兄们的性命。我错就错在太相信朝廷相信皇上了。今日对我们下毒手的是童贯,但童贯若没有赵佶那王八蛋的旨意,他敢这么做吗?如今悔之,已是迟矣、晚矣、无济于事矣!宋江唯有一死向弟兄们谢罪也。说罢,即挥剑向自己的颈项上刎去。

吴用见状大恸,顿足哀吼道,是我吴用百无一用,被朝廷的虚情假意、利禄功名蒙混了心窍,竟未看出接受招安乃是一条死路!我吴用枉称军师,实为昏儒也。宋江大哥既去,我留此命何用?说罢,亦横剑自刎于马前。

林冲眼睁睁地见宋江、吴用死在面前,心胆俱裂。他翻身跃上战马,便向着官军兵马最密集处挥剑杀过去,连斩禁军兵将首级近百名。最终由于人困马乏、体力不支,身被重创,抱恨而亡。

大约半个时辰后,息鼓鸣金,战斗结束。可怜自宋江以下所有被骗来中军营区的梁山泊部队头领,无一幸免尽做了官军刀下之鬼。

童贯对这场打得干净漂亮的所谓平叛战斗感到非常满意。他一面命人打扫战场,一面派出得力将领去控制梁山泊部队,并将未能在此一网打尽的卢俊义收拾掉。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卢俊义在营帐中等了一天,还不见宋江等众头领回转,心甚不安,正欲按与宋江的约定,提兵前往接应,忽有部属慌慌张张地进帐禀报,不知何故防区中突然涌进大批官军,已将各营弟兄分割包围,统统缴械。

卢俊义顿悟,果然是中了童贯的圈套!他痛悔不该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对童贯还抱着一丝一厢情愿的幻想。当下是什么也来不及多想,来不及多说了,卢俊义急命亲兵队队长邝彪集合队伍准备厮杀。

此时卢俊义营帐周边亦已被禁军团团围定。一名禁军将领驻马帐前厉喝,宋江等贼首企图发动叛乱,已被我朝廷铁骑镇压,全数授首。童大帅勒令反贼卢俊义,速速率部自缚,前来领罪。

卢俊义知道眼下敌我众寡悬殊,欲夺生路唯在一个速字。他一丝也未迟疑,一声令下,便带着亲兵队离弦之箭一般向着包围圈的一角直射过去。那包围圈顿时就被撕开了一个缺口。

禁军岂能放跑卢俊义,他们仗着兵力雄厚,立即分路追赶包抄,很快便又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

因童贯有令,凡抵抗者格杀勿论。所以追兵也不打算费劲去捉活的,在追赶的过程中不断地放箭。追出数里后,已将卢俊义的亲兵射杀了大半。卢俊义亦身背数箭,浑身的鲜血染红了战袍。

卢俊义看这形势,料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遂命始终随在他身侧的邝彪不要再跟着他,赶紧独自寻机脱身。邝彪哪里肯听这话,坚决地叫道,要死便与卢头领死在一道!卢俊义喝道,你这纯粹是混账话,都死绝了怎么报仇?现在官军的主要目标是我,我这百十斤今日是非留下不可的了。你若拿我当大哥当头领,就听我的话,拼命设法逃出去,到大名府去找燕青。只要你们日后能替我杀了童贯,我卢俊义在九泉之下可瞑目矣。说罢,他运足力气向邝彪的马-臀-上猛击一掌,那马负痛,向前飞蹿了出去。

卢俊义又返身对左右仅存的几个亲兵大叫道,都与我分散开跑!然后径自拨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驰去。

待邝彪勒住狂奔的坐骑回首遥望时,只见卢俊义的全身已被箭镞穿插得如同刺猬一般,正在惨烈的夕阳余晖中缓缓地栽下马去。邝彪禁不住泪水滂沱,钢牙咬碎。惦着卢俊义的临终嘱托,他趁着官兵尚无暇顾及旁处,急速拨马遁入了一片茂密的山林。

卢俊义既除,童贯心中最后的一块石头落地。

他命令将业已群龙无首的梁山泊部队分隔集中起来,讯问他们的去留意向。有那耿直忠义者,明确表示不愿留下,被拉出去当场斩决,余者便皆不敢再言去字。童贯就将这些人打散了分别编入禁军各部,让他们去充当打头阵的差事。这些士兵在后来的战斗中伤亡甚剧。于是乎,梁山泊的这支武装,便这样被童贯收拾殆尽也。

分编梁山泊队伍的工作做完后,童贯给朝廷写了奏折,像煞有介事地奏报了宋江所部在前线意图兵变,自己如何临危不乱,于紧急时刻相机行事力挽狂澜于既倒间的情况。尔后,挥师进军帮源洞,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捣方腊老巢,全歼义军残部,生擒方腊父子,大获南征战役的全胜,于宣和三年七月凯旋班师。

这次南征,应当说是童贯这个宦官统帅在其一生中打得最为得意、胜得最货真价实的一次战役了。此后由其指挥的历次戍边之战,皆是一败涂地。御外无能而内战称雄,这样的将帅在中国战争史上是并不罕见的。

赵佶闻得南征捷报,非常兴奋,隆重举行并亲自出席了迎接南征大军凯旋的仪式,对童贯的赫赫战功,包括铲除宋江“叛军”之事,都给予充分的肯定和嘉奖。童贯的被宠信程度甚至在蔡京、高俅等一丘之貉心中引起了很大的妒忌。

赵佶又命各部司以各种形式庆贺大捷。于是连日来汴京城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放炮点花,扎台唱戏,闹腾得比上元灯节还要热烈。

就是在这个满朝文武、京城上下都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气氛中的日子里,李师师与赵佶爆发了他们自从相识以来最为激烈严重的一次争吵。

赵佶是在由蔡京等高官宠臣的陪同下亲切接见过童贯后的一个晚间去的镇安坊。当时赵佶的心情很愉悦,要去与师师分享。并且赵佶还有一番炫耀之意。你李师师不是总觉得朕疏于朝政吗?朕疏于朝政,能于弹指之间平定江南吗?这叫作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看朕似乎漫不经心,其实朕早就成竹在胸,指挥若定,此方为治世之大才干、大手笔也。

师师见赵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自然亦甚快慰。平息了国内的动乱毕竟是件大好事。不过如何能够保持长治久安,不使祸乱再起,还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师师不愿扫了赵佶的兴,当时未触及这个话头,打算俟日后有适当的时机时再提醒于皇上。

让蕙儿置了精肴珍酒,师师便陪着赵佶且饮且聊起来。赵佶兴致高涨,言语不离南征大捷,将从童贯嘴里听来的那些惊险的战斗场面,眉飞色舞地对师师转述过来。特别是大将辛兴宗深入贼巢生擒方腊一段,赵佶描述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就好像是他曾亲眼看见过似的。其实方腊乃是为辛兴宗的部将韩世忠所擒,却被辛兴宗瞒天过海地冒了功。这段情由不只赵佶不知道,连童贯都被蒙在了鼓里。

李师师听着,不免想起了随大军参战的梁山泊部队。见赵佶的话里始终未有提及,她就关切地问道,宋江统领的那支队伍,此次南征亦建功不小吧?

赵佶稍稍一怔,旋即将手一摆道,那伙贼人,不提也罢。

师师听得话头不对,感到奇怪地问,他们不是已被招安了吗?怎的说是贼人?他们是怎么了?是出兵不力、战绩不佳吗?

赵佶道,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点不假。宋江那厮居然在前线又生反意。幸而童太尉发现得及时,已经解决掉了。

师师闻言,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问道,解决掉了是什么意思?赵佶道,哎呀,这还用问,解决掉了就是消灭掉了嘛。

师师只觉似一阵冷风穿透了身\_体,声音也禁不住抖起来。消灭掉了?为什么?

赵佶饮了一口酒道,方才不是说了,他们又想造反。师师摇头道,不可能吧,他们刚刚接受了招安,岂会再反?皇上是听谁说的?赵佶道,自然是听童贯奏报的。师师跌足道,皇上怎么能偏听童贯的一面之词呢?赵佶道,童贯乃南征大军的统帅,朕不信他的话信谁的话?难道非得信宋江的话不成?

师师道,童贯素有加害宋江之心,皇上难道不知道吗?就算是宋江在前线与童贯起了冲突,必定也是事出有因,理应先奏明皇上,查清是非再做处置,童贯如何便可擅自动手消灭宋江部队?此人欺君罔上,罪责匪浅也!

赵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师师纠缠,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道,此事怪不得童贯,是朕授权特许其相机行事的。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事事都要呈报回朝请示,岂不贻误了军机吗?此事与你无干,你就不必多嘴了。

师师呆呆地看着赵佶,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彻骨地发寒。这件事情与自己无干吗?梁山泊部队的招安,乃是她李师师穿针引线促使成功的。然时隔不久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剿灭了,她李师师岂不成了诱杀梁山泊好汉的帮凶了吗?且抛开这些不论,赵佶如此无有定见,一味地偏听偏信--奸-佞,翻云覆雨不讲信义,何以服民心、治天下?已被权--奸-玩弄于股掌之间尚不自知,尚扬扬自得,自诩英明天纵,岂不可悲可痛;一个国家掌握在这样一个头脑昏聩的皇帝手里,岂不危若累卵哉?

在这一刻间,对赵佶所有的失望,都在师师心里迅速地汇集了起来,瞬间便达到了顶点。

师师用无比痛惜的目光盯着赵佶,拼命压抑着胸腔里欲爆欲裂的愤懑和哀伤,还是没能彻底压抑住,终于忍无可忍地启动朱唇,吐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皇上啊,你难道真不明白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真想让后世送你一个“昏君”的称号吗?

赵佶闻言,勃然大怒。

他与师师交往,本来就是要寻求一份超脱、一份浪漫、一份避开政治冗事的恬静雅适,谁知师师倒比宫里的那些嫔妃更能拿这些事情来烦扰他。他对师师在这一方面的不满,早就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了。尤其是在梁山泊部队的招安一事上,他感到师师插手太多。只不过是念着师师的诸多可爱处,才一再地在心中原谅了她。今日里见她又揪住这件事没完没了,还胆大包天地说出了“昏君”二字,赵佶就再也按捺不住。

本来赵佶在内心里对自己是否是个称职的皇帝,是不太自信的。越如此,他越是忌讳“昏君”这两个字。当下他陡地变了脸色,呼地立起身来,对着师师厉声斥道,你你你也太放肆了!朕告诉你,方才那话若是从另外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朕会立刻将他的脑袋剁下来,挂上午门!说罢,袍袖一拂,将面前的杯盘盏筷哗啦啦地扫落在地,大步出了房间,怒冲冲地带上侍从,打道回宫而去。

此时的赵佶绝对想不到,仅仅时隔七年,在金国上京的乾元殿上,金人为了嘲弄他这个阶下囚,真的给了他一个昏德公的封号。昏君这顶帽子,到底是由金太宗于光天化日之下戴到了他赵佶的头上。那时候的赵佶不但不敢发火,还屈膝下跪,向着金太宗山呼万岁、大谢其恩呢。

那日赵佶在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后,面对着一片杯盘狼藉和蕙儿担忧的目光,师师沉坐良久,含着眼泪说了一句话,将来皇上会明白我的心的,只是恐怕到那时一切晚矣。

蕙儿偎在师师身边,为师师拭去泪水,也只是轻柔地说了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蕙儿会永远陪伴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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