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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攻陷了汴京,摧毁了宋朝的政治中枢,并掘地三尺,一毛不剩地掠走了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财富,金人此番牧马南寇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下面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巩固战果,以便其长期统治中原的问题。

当时的这个金国,还未达到像后来的大清王朝那样举国南迁,全面入主中原的实力,只能将这块广袤的大地权且以属国形式统之,尔后再徐图鲸吞之策。

宗翰、宗望原拟让辽朝降金的大将萧庆或者汉军降将刘彦宗留守汴京。这两个人深知此事极为棘手。大宋王朝乃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以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为首的各路宋军总数尚有数十万之众,倘金军主力北撤,宋军挥戈反扑,他们在这里是孤掌难鸣,很难招架,因此皆称自己才质鄙陋,不堪重任,坚决不敢领受留守之责。

宗翰、宗望也理解他们的难处,再三商议,并呈报金太宗批准,就决定先在汴京成立一个傀儡政权。他们给这个傀儡政权起了个国号,唤作什么“大楚”。所谓“大楚”皇帝的人选,经宗翰、宗望斟酌,选中了既能迎-合金人心意,行政能力还算可以,在原宋王朝中地位也较高的前朝太宰张邦昌。

张邦昌自科举入仕,几十年来努力巴结,一阶阶升迁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可谓是其愿足矣。他压根就没想到,他姓张的这辈子居然还有当皇上的命。乍一听金人将大楚皇帝的差事派给了他,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的。

不过张邦昌不是傻瓜,对于此中利害他看得很清楚。他当这个大楚皇帝,乃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既不名正言顺、合理合法,也不会受到百官万民的拥戴。时局稍有变化,他就有可能因此而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对这个皇位他虽然想坐,却绝不敢坐。于是张邦昌乃向宗翰、宗望力辞。

然而金人建立伪楚政权的方案既定,便由不得张邦昌不干了。

靖康二年三月七日正午,在金军重兵监控下,原北宋王朝的文武百官、僧道军民等各界代表,被胁迫至宣德门前,举行了大楚皇帝张邦昌的登基仪式。

然则那把龙椅张邦昌坐来终是不安,即位后他从不敢自称为朕,而是自称为予,所颁命令不敢称诏而称为手书,亦未敢擅改年号。金军北撤后张邦昌愈加惶恐,为了避祸全身,在靖康二年四月二十一日,他仍以前朝太宰名义引退东府,将政权移交给了曾被哲宗废黜的元祐皇后,僭位时间总共只有月余。

饶是这样,他日后仍未逃过被宋高宗也就是先前的康王赵构,以大逆之罪名诛杀。命数使然,在劫难逃。因其大节已失,张邦昌屈身事敌之种种无奈,亦无人去做详析也。

伪楚政权建立,金人的全部战略任务均告完成,遂于靖康二年三月下旬开始分东西两路撤军北还。

北撤回国的金军除带走了他们在汴京抢掠的大量金银财宝外,还带走了自赵佶、赵桓以下的后妃、皇子、帝姬、驸马等皇室成员四百七十余人,宫廷侍女三千余人,以及万余宋廷的大臣、官宦、僧道、秀才、贡女、奴役。由于战俘人数庞大,这些人被分为七批陆续押解起程。赵佶与燕、越、郓、肃等十二位王子及诸王孙、驸马、妻妾、奴婢等两千余人被列为一批,于三月二十七日由青城离宫移至刘家寺,二十九日上午从刘家寺皇子寨上路。这一批的押解官是金军大将萧庆、宗隽和葛思美。

泱泱大宋皇室,竟要被金人举族掳迁往塞-北的黑山恶水之地,消息传出,汴京百姓无不悲愤交加,哀痛欲绝。他们与皇室成员非亲非故,大多数人平素里甚至对那些骑在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巧取豪夺,贪赃枉法的皇亲国胄非常痛恨,但在此时,那些皇胄被掳北上,却使每一个平头百姓感到像失去了亲人般锥心疼痛。

那些人毕竟是这个国家的象征,他们归为金虏,就意味着中原百姓从此便沦为了猪狗不如的金奴,百姓宁不为自己的悲惨屈辱命运一哭乎!

所以,当得知赵佶、赵桓二帝亦要随同俘虏大队一起被押往北国的消息后,汴京百姓不约而同地掀起了一场悲壮的送行活动。这个活动没有任何人发动组织,参加的人数却非常众多。许多的门户皆是全家出动,将妻携子,带着自家赶制的各种食物,一大清早便冒着寒风出城赶往刘家寺。日上三竿时,那皇子寨外的官道两旁已是黑压压地聚满了人群。

人群里有一个满面皴皱、衣衫破旧、身形瘦弱的女-人混杂其间。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便是乔装改扮,专程前来送别赵佶的李师师。

师师自得知蕙儿为掩护她壮烈捐躯的噩耗后,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连续十数日高烧卧床。在起初的一段时间里,她是绝望已极,饮鸩自尽的念头几次涌现。但她最终还是咬着牙熬过了那段痛苦不堪的时光。

蕙儿的慷慨就义,是为了换取自己的生存,倘自己如此轻生,岂不是令蕙儿的一腔热血空抛洒了吗?死是需要勇气的,而在极度的痛苦中坚强地活下去,同样需要勇气。京城虽然是陷落了,但幅员辽阔的大宋王朝果真就从此灰飞烟灭,北番金邦果真就会永远猖獗下去吗?

师师夜不能寐,静卧床榻,透过破损的窗纸仰望夜空,无意间望到一颗往常暗淡无光的星辰渐趋明亮。师师的心头不由一动。她也是曾经学习过一点星相术的,虽然不算精通,亦能略知皮毛。她被那颗异星吸引,撑着病体下了床,移身至窗前细观星阵。

这一番观察,令师师精神大振。原来,以她粗浅的星相学知识推断下来,那北番金邦不仅不能灭宋,而且当在百年之后为宋朝所灭。

占星术属于中国古代的神秘玄学之一,其源起可上溯至周朝以前。自周之后的历代朝廷,皆设有掌天星的官职,其职责是观天象之吉凶而辅人君之国政。以现代科学的目光来看,这当然纯属古人的一种主观附会。现代人认为天象运动与人事变迁间存在微妙而深刻联系的学说,殊无过硬依据的支持。至于一百零七年后,骄横一时的女真金国终于灭亡于南宋与蒙古联军的铁骑之下,乃是众多的历史因素促成,而非渺渺天象所预定也。李师师当时夜观天象得出的结论,不过是与后来的历史事实偶合了而已。

所以说,这个结论与其说是得之于师师的相术,不如说是得之于她的期冀和希望。

然而无论如何,这个结论使师师找到了精神寄托,获得了在绝境中顽强地生存下去的信念和力量。莫道浮云能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不管今后的岁月会怎样凄凉孤苦,她都要坚持等待下去,等待到大宋王朝重振王师北定中原之日,摆酒重祭蕙儿,告慰蕙儿的在天之灵。

精神这种无形之物的力量,的确是非常奇妙的。师师在获得了它的支持后,病体便一日日地开始好转,十数日后,基本上烧退疾愈,除了体力仍较虚弱外,已经别无大碍。这时宅里已多日不见一叶菜蔬,没有了蕙儿,师师只能改颜更貌自己出去采买。好在当时正值张邦昌在金人扶植下建立伪楚政权,千头万绪的事情令伪政权的吏员们忙乱得不可开交,密查李师师的事无人得暇顾及,因而师师谨慎地上了几次街,都未遇上麻烦。

就在近日又一次外出购物时,师师于街头上听说了赵佶及整个宋室皇族将被统统胁迫北上的消息。

与众多的京城百姓一样,师师听得此信,胸中立时涌满了悲哀的浪潮。她不难想象,曾经身为万乘之尊的赵佶此刻的心境该是多么悲凉。而且她异常担心,以赵佶那风流有余而英武不足的才子性格,能不能经受得住如此残酷命运的折磨。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师师便自然而然地下了要去为赵佶送行的念头。

回想起自己与赵佶的交往,其间的恩恩怨怨如同乱麻缠丝,实在难以理清。不过有一点师师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李师师在赵佶的心里,始终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就凭这一点,师师无论如何也要在赵佶临行前见上他一面。她知道在那种时候自己出现在赵佶面前,对赵佶来说,必会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最起码,它将会为赵佶那一片冰冷的心田,注入一股温暖的慰藉,撒下几粒希望的火种,从而给赵佶增添向残酷的命运挑战的勇气和力量。赵佶禅位不过才一年左右,现在他与赵桓同样是大宋政权的象征,他们是中原百姓抗金复国的精神支柱。师师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努力维持这希望之火延绵不熄。

前往人多眼杂且在金兵严密监视下的赵佶驾前送行,对师师来说是相当冒险的事情。但师师顾不了那么多了。

回到宅中,师师便着手准备送行物品,并打点自己的行裹。送别赵佶后,师师要南下避难,不再返回汴京。

师师终于要离开这块令她难以割舍的故土了。

这不仅是由于师师根据当时的政局考虑到,她再滞留京城,难免不露行迹,张邦昌的伪政权一旦察觉到她其实没死,仍会捕送金邦,而且是由于她近日出没于街头巷尾时,颇听到了民众对她的一些议论。

那些议论认为,宋王朝之所以覆亡,乃是因为赵佶长期迷恋女色、不修国政。而女色中妖媚皇上最甚者,莫过于名妓李师师。所以李师师实乃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关于这一点,著名道长林灵素早有远见卓识,屡向赵佶劝谏,可惜赵佶色迷心窍,不纳忠言,竟将林道长贬出京师以致其羽化他乡,令人痛哉惜哉。后来李师师虽有守身死节之举,终难抵其惑帝误国之罪也。

这种论调令师师既愤懑又委屈,可是她又没法去反驳或解释,只能眼睁睁地任其泛滥蔓延。

倘将来人们知道了面对金人毅然守节自裁的根本不是她李师师,那汹汹物议又该激烈凶狠到什么程度?

这个状况使师师意识到,即便是没有张邦昌伪楚政权的寻捕,今后她在汴京亦难以立足了。自己身为歌伎,别无所长,只能靠卖艺为生。自己显然已经不宜在汴京公开露面,作为一个歌伎而不能公开露面,就等于断了生计。毕生的积蓄多已捐与朝廷,所余的银两有限,眼看就难以为继。离开汴京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古城漂流他乡另觅生路,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这一年的春意姗姗来迟,三月末的汴京城郊,虽已霜河解冻枝木抽芽,却依然风寒透骨。偏偏这一日又灰云蔽日,天气阴蒙,无一丝的暖日融身。人们在野地里站得久了,遍体都冻得麻木起来。大家于是一面缩首抱肩地御着寒,一面就三三两两与身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低声发着议论,打发时光。

师师听身旁的一簇人先是议论北国夷邦冰天雪地、冬季漫长,气候比中原严寒十倍不止,上皇他们此一去恐是要吃尽苦头了。有人就叹道,也怪那上皇和皇上无能,将一个堂堂大国治理得如此潦倒,竟不堪化外土著放马一击。

有人接口道,却是不尽然也,国事衰败之责不可全然推到皇上身上。那上皇原乃英明之主,驭政治国甚是有方。头些年我大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气象,大家不都是经历过的吗?可惜后来上皇微服外幸,为那妖妓李师师所惑,渐次疏于朝政,方有今日之祸也。有人附和道,一点不错,据说那李师师确系妖狐化身,流落至何方,何方便会遭难,沾惹上谁,谁就要倒霉,我们好好的大宋江山就是毁在她的手里了。

有人道,李师师最终能够舍生取义,总比沐猴而冠的张邦昌强点儿吧。有人道,那恐怕也是她的无奈之举,她知道她落到金人手里也得被弄死,倒不如主动自尽,还能博得个好名声。然而仅凭其一死,便可掩了她的祸国之罪了吗?又有人道,你说张邦昌不如李师师,恐未见得公允。若无张邦昌与金人敷衍周旋,恐怕金人早已纵兵屠城矣,你这颗脑袋留不留得住都难说,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送别上皇吗?

李师师夹杂在人群里,听着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却是难置一喙,只能抿唇含辱,忍气吞声,装聋作哑,置若罔闻。

好不容易挨至正午时分,从汴京方向的官道上行来一队人马,为首者乃是新任伪楚皇帝张邦昌。人们知道上皇起程的时辰就要到了,便开始拥挤着向前涌动。张邦昌忙命伪楚禁军分列道旁,维持住秩序。

没过多时,便看到金军的押解队伍从皇子寨中开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铁甲骑兵,嗣后是大量的步兵押解着一长串步行的宋俘,再后面又是一小队精悍铁骑,由左司萧庆亲率,簇押着一辆四面遮有帐幕的四马厌翟车,乘坐在这辆车子里的人便是赵佶。厌翟车原本是专供皇后乘坐的车仪,此时能让赵佶乘坐这种车子,算是对他的格外优待了。

跟在赵佶车辇后面的是皇妃皇子等一干赵氏皇室成员,或乘车或骑马待遇不等。即使是当了战俘,身份地位的尊卑仍起着一定的作用。皇室的车骑后面又是大量的步行战俘,有金军步兵押解,然后由金兵铁骑做总殿后。

张邦昌见金军队伍开出了营寨,带着王时雍、徐秉哲等伪员拍马迎上去,向萧庆打拱道,邦昌特来恭送将军回朝,并且,顺便向我前朝太上皇道个平安,乞将军恩准。萧庆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一个亲兵带他们过去。

那亲兵将张邦昌引至赵佶车旁,十分粗野地把厢座一侧的帐幕-撩-开。赵佶愤怒地向外一瞥。张邦昌堆起笑脸凑上前道,上皇可安好?微臣张邦昌闻上皇要远徙,特来向上皇告别,谨祝上皇一路平安。赵佶的目光在张邦昌的面孔上仅停留了一两秒钟,鼻息鄙夷地一哼,即冷若冰霜地扭过脸去,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张邦昌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一面随着车辇行走,一面还欲对赵佶说点什么,忽然就听得身后嘈杂之声四起。

原来这时那些前来送行的百姓,已不顾押队金军和维持秩序的伪楚禁军的阻拦涌了上来,将他们携来的衣物食品大包小包地就往宋俘的怀-里塞-。

出现这种场面是宗翰早已预料到的。他认为此乃人之常情,若硬性阻止弹压,不仅可能在现场酿成骚乱,影响押解行动的顺利进行,而且也不利于大金国对中原的长远统治。因此他指示萧庆,在确保押解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允许百姓适当地宣泄一下。

萧庆在出发前已对应付这个场面做了周密布置。此刻他机敏地观察了一下现场状态,传令下去:队伍暂且停止前进,留出一刻时间让宋朝臣民送别,时间一到马上开拔,再有上前骚扰押解队伍者立斩。金兵得令,在放送行百姓接近宋俘的同时,按照萧庆事先的安排,亦做好了应对突发事件的战斗警戒。

这一刻时间弥足珍贵,送行的百姓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向宋俘们饮泣慰别。送行者与被解者无论相识与否,皆如至亲一般紧紧执手,泪眼相望,难分难离,霎时间郊野上一片恸哭声,撼天动地。

赵佶于车辇中看到这个情景,百感交集,涕泗长流。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他的子民百姓原来是这样可亲可爱。他第一次由衷地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统治者应当善待他们,第一次痛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辜负了他们。但是一切都晚了!现在一切都不再属于他,包括痛改前非的机会。现在上苍留给他的,唯有悔恨痛疚而已。

心痛欲裂似箭穿,赵佶不忍再看那悲怆欲绝的送行场面,哀楚地合上眼皮,一任泪水从眼帘下渗出,在面颊上肆虐。

就在这时,赵佶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上皇,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送你来了。

分明是李师师的声音!

赵佶的心骤然一跳。他以为是自己在昏蒙中的幻觉,茫然地抬了抬眼皮。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赵佶这才感到那声音是现实中发出的。他忙回脸看去,师师那久违的面容陡然出现在他面前。尽管师师是改了装的,把自己画脏了,扮老了,但以赵佶对她的熟悉程度,还是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四目相向,皆热泪盈眶。相互间何止千言万语,这时却无暇说,也无从说起。师师望着被迫脱下龙袍换了金服的赵佶,哽咽一瞬,道了一句,上皇,你老了。赵佶哀声道,无所谓了。

师师将一个包裹递上车去道,路上吃。赵佶和泪接过包裹道,难为你了。师师道,无论如何,上皇要挺住,要活下去,这是百姓的希望。赵佶点头道,明白,你的心意我明白。你要赶快离开汴京。师师道,我知道,我会好好地活着,等着上皇返回中原。赵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有此一言,我心足慰矣。

赵佶知道萧庆对他的车辇监视甚紧,对师师低声催促道,这里危险,你勿再耽搁,速速离开。

这时又有一些百姓涌至赵佶车旁。师师最后凝视了赵佶一瞬,用力握一握赵佶的手,道了声上皇千万保重,便向外退了出去。

萧庆限定的时间转眼就到了,金兵和禁军开始驱赶百姓离开宋俘。师师低着头躲开了金兵和人群,悄悄地折上了一条小路,却不知她已经被人盯上。

盯上师师的那个人唤作方保,是赵佶的一名内侍。

这次被金人押解北上者,赵佶的内侍中除张迪等少数老弱病残被剔除幸免,年轻力壮者尽列其中了。这方保曾多次侍奉赵佶宠幸师师,对李师师的形容体态非常熟悉。方才师师挤向赵佶的车辇时,经过了方保所在的步行宋俘队伍,恰被方保瞥见,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随后方保便一直留意,遥遥观察着师师的举动,越看越觉得那个女-人就是李师师。他忽然就怀疑此前盛传的李师师自杀一事有假。倘我能帮助金人捉到真正的李师师,无疑可算立一大功,岂不便能获得较优越一点的待遇,以减少不堪忍受的徙途之苦吗?揣着这个卑下的心理,方保把他的怀疑报告了押队的金兵,押队金兵即向萧庆传报了上去。

萧庆是从宗翰处得知李师师其实未死的少数知情者之一,现在突闻发现了李师师的踪迹,自是宁可抓错人,不肯轻放过。他马上指派一名百夫长,率十数骑沿着方保指点的方向去追。

此外还有一个人也发现了李师师,这便是在汴京城里苦寻了师师多日的燕青。

那一夜燕青在城西探查师师的生死虚实时因躲避抓捕扭了脚踝,伤得着实不轻。他被段方搀进家门查看伤势时,连脚腕带小腿都已肿得老高,一星地面也沾不得了。幸得段方素敬燕青的为人,有意结交这条好汉,热情安置燕青在家里住了,并四处打听验方给他医治。经过了二十多天的精心料理,燕青的伤踝渐次康愈。在此期间,段方依照燕青的吩咐,时时留意有关李师师的消息,但除了街面上一些众说纷纭的议论外,别无新闻。

燕青暗忖,或许是师师已趁着城禁松动之机混出了汴京,心下稍安却又不免怅惘,从今以后天南地北,各自飘零,再欲见到师师恐是渺然无望了。

又过了几日,段方带来了金人要挟持徽钦二帝北上的消息,并告知燕青,汴京的百姓群情悲恸,男女老幼皆汹汹然地要去为二帝送行。燕青蓦地想到,万一师师没有离开汴京,为赵佶送行她是绝对不会不去的。如果在送行时被人窥破身份,必将极其危险。

为防师师发生意外,我燕小乙必须去送行现场。而且,这也是我有可能寻找到师师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此时燕青腿脚已经行动自如,他就向段方说明了这个意思。

段方知道燕青行事果决,亦不强作挽留,就尽其所能为燕青准备了行路盘缠,并将家里仅存的一匹快马送与燕青充当脚力。燕青当时没有多言一个谢字,全部欣然领受。后来段方在生意场上做得出奇顺利,凡有敢于欺诈段方者,眷属必有人头落地。商界中人皆云其有高深莫测的江湖背景,纷纷攀附,遂使段方成为富甲一方的显赫大户。段方自然心知其故,不过每逢有人问起,总是笑而不答也。

前往刘家寺为宋俘送行者成千上万,燕青知道直接在这黑压压杂乱一片的人群里寻觅一个改了装扮的李师师是徒劳的,遂于一棵树下拴了马,只将目光远远地盯住了缓缓行来的赵佶的车辇。

事实证明燕青的方法是正确的,他果然在赵佶的车辇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此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师师。

几枚锋利的暗镖依次贴在燕青的右掌心上,他真想将这些暗镖赏给那骑在高头战马上的萧庆及其身边的几个副将。但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将是金军对送行百姓的血腥屠杀,不得不强忍了心头怒潮般的复仇冲动。

望着师师辞别赵佶,避开了人群安然遁去,燕青松下了一口气。他悄悄地解缰上马,向师师尾随去。

不消多时,燕青就追上了师师。正迈着碎步疾行在田野小路上的师师猛见一骑驰来,兜头挡住去路,不禁吓了一跳。燕青忙甩镫下马道,姐姐莫惊,我是燕小乙。

师师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小乙?你怎么会在这里?

燕青刚道了一句师师姐,小乙找你找得好苦,就瞥见一队金兵铁骑向这边疾驰而来。燕青不及多话,叫声师师姐快上马,便连拥带抱将师师扶上马鞍,他自己亦随之腾跃上马,揽师师于胸前,抖开缰绳向前奔去。

追来的金兵发现了目标,岂能轻舍,就狂叫着扬鞭夹镫猛扑上来。

段方送给燕青的这匹马本是体壮脚健,但因背负两人,驰速终受影响。奔出十数里地后,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燕青连发飞镖,击毙了数骑金兵,所余者仍奋不顾身地穷追不舍,而且逐渐形成了对燕青的包抄之势。

燕青携带的飞镖用尽,金兵瞬时已追到眼前。燕青只得一面护着师师,一面抽出佩剑与金兵格斗。金兵所持皆是长兵器,燕青用短剑应对起来颇不得力,好不容易挡开前面的刀斧,脑后又有长枪刺来。燕青穷于招架,很难杀开一个缺口脱身。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闻得嗖嗖声响,有几支冷箭从侧旁的山林里飞出,将包抄在燕青身后的几个金兵射落马下。

堵截在燕青前方的金兵吃惊得一愣神间,被燕青窥准时机,迅猛出剑又挑落两骑。

仅剩的一骑追兵,就是那个百夫长,见势不妙,拨马欲逃。早有一骑从山林里奔出,马背之上一个布衣汉子张弓一箭,准确地洞穿了那百夫长的后心。燕青在旁看着,不禁喝一声彩。

布衣汉子拉回马头,向燕青问道,敢问壮士姓名,何故遭金贼追杀?

燕青收剑拱手道,在下唤作燕青,方才去与上皇送行,却遭金贼追捕我表姐,故而与之动了手。幸蒙大哥相救,在下不胜感激,请问大哥姓名?那汉子道,原来是燕青壮士,敝人素仰尊名也!若问敝人的姓名,说来惭愧。既蒙壮士见问,不便相瞒,敝人姓姚,乃大宋朝前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是也。

原来这个姚平仲,系出身于西部豪族,从其祖父起即在朝中效力,一家三代为将。靖康元年起兵勤王来到汴京,姚平仲因建功心切,率尔举兵偷袭金营,不幸中了埋伏,折损步骑兵万余人。他一来感到战败无颜,二来亦恐遭到朝中主和派的恶意弹劾,兵溃后就未再返军营,而直接弃官遁入了山林。

姚平仲也是闻得宋帝北徙,匆匆赶来欲相送一程的。由于他得到消息较迟,误了时辰,却正逢燕青危急,于千钧一发之际助了燕青一臂之力。

关于姚平仲其人燕青曾有耳闻,燕青认为姚平仲不失为一个将才,对他因出师不利而不得已遁隐民间的际遇很是同情。当下燕青再向姚平仲抱拳致谢,告诉他,押解宋俘的队伍业已开拔,现在金人已容不得送行者接近队伍了。不过押解队伍行进速度不快,姚将军抄近路赶上去,尚可登高遥相目送一程。你看到行走在队伍中部挂着绛紫色帐幔的,便是太上皇的车辇。

姚平仲颔首叹息道,想我大宋基业,曾是何等辉煌,孰料竟一败涂地到这步田地。燕青恨道,长期以来,皇上不纳忠言,纵容蔡京、童贯辈横行朝堂,鱼肉百姓,祸国殃民,直搅得国贫军弱、民心丧尽,沦落到这个地步不足为奇。

姚平仲道,六贼固是可恨,但说到祸国根源,有一人还在六贼之上。燕青道,姚将军指的可是张邦昌吗?姚平仲摇头道,非也,张邦昌以前在朝中无足轻重,是钦宗皇帝即位后才擢拔起来的。说此人是汉--奸-魁首恰如其分,但误国魁首这顶帽子倒戴不到他头上。这误国的魁首,应当说是那个名冠京师的妖妓李师师。

燕青惊诧地道,姚将军据何而出此论?

姚平仲本不认识李师师,加之师师这时是改扮成了一个中老年民间妇女模样的,姚平仲丝毫想不到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妖妓”,因而全无顾忌地说道,妖魅误国,自古而然,燕青壮士难道未闻过那妲己、褒姒、西施、貂蝉、玉环、飞燕的事例吗?尝有卜者云,那等妖魅俱为魑魅魍魉化身,降临人间,嫁祸于人。其近于民者,则致家破;近于君者,则致国亡。李师师亦属此类,我大宋沦亡即为明证也。是以民议汹汹,认为朝廷于诛杀六贼之时,亦应诛却李师师才是。

燕青在京城里就听段方说起过民间的这种议论,觉得甚为荒谬,现在又听姚平仲如此说,正要开口反驳,师师在旁不动声色地扯了他一下,抢先说道,将军所言极是,但不知这妖魅之祸如何化解?

姚平仲道,这却很难。大凡此等妖女,皆是魅力非凡,无论何等人物,一旦被其缠上便殊难割弃抛舍,除非是其魅自疏于人。但那妖精生来就是要媚惑人的,又焉肯自弃之呢?所以说我大宋之亡,恐是天意也。说到这里,姚平仲看看天色,对燕青抱拳道,时辰不早了,姚某要抓紧遥送上皇一程,以尽臣子之心,告辞了。燕青还礼道,后会有期。

望着姚平仲打马驰远,燕青回过脸来,欲安慰师师几句,师师却先笑了笑道,方才姚将军说的那些话,我早听了不知多少了,不消去理会它。燕青听了,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此地尚非安全地带,不宜久滞。燕青看到附近有一匹金兵弃下的战马,还在原地打着转,便打了声呼哨,将它唤了过来。燕青与师师各乘一骑,就顺着一条小径驰进了深山。

下面到底要去往哪里,两人都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只顾顺着山道向前奔跑。日落月升时,跑得人困马乏。眼前恰出现了一座不知建于何时的破旧庙宇,燕青和师师就在此中驻马歇了脚。

庙里很是阴潮,却喜还能避风。像燕青这样四海为家的人,都随身带着取火物件。他就收拾些柴火在破庙里燃起火堆,又找庙里能盛水的器皿,到外面弄来溪水,连同携带在身的面饼架在火堆上烤热,和师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回。

吃过东西,恢复了一些力气,身上也融融地温暖起来。这时燕青和师师才安定下来,围着火堆互叙了这些年分别后的经历。

两人都叙说得十分平静,都像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但说过之后,两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和悲凉。

然后沉寂了一晌。

师师问燕青今后的打算。燕青说他还没想好,但从此以后是不会让师师姐再离开他的了。师师沉静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盯着呼呼蹿动的火苗,没说什么。

又沉默了许久。燕青道,先睡觉吧,以后的事,明日再做计议不迟。师师道,我去洗一洗。燕青要出去为师师取溪水,师师道,我自去外面洗就行,你把睡觉的地方收拾收拾吧。燕青就寻了两处平坦地面,打开包裹,将可以充作铺垫之物的东西都抖出来,围着火堆弄成了两个地铺。

过了一会儿,师师回来了。燕青回头看到她,痴痴地愣在了那里。原来师师用溪水精心一洗,全然洗去了她伪装陋妇的那些化装物,显出了其芙蓉出-水般的本色。真正是眉不描似远山横黛,唇不点如樱桃滴红。在熊熊火光的辉映下,愈显花娇玉润,翩若惊鸿。

师师满含着一泓秋水缓缓地向燕青走来,燕青也情不自禁地朝着师师迎将上去。

仿佛等了一千年一万年的热烈激昂,终于在这一瞬间无可遏制地爆发了!

衣服是如何褪去的,身\_体是如何缠抱着倾倒在地铺上的,两人都全然不觉。

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风静浪止。由于庙里终是比不得正常居室温暖,两人穿好了衣服,才又紧紧相拥着重新躺下,极尽一番缠-绵。尔后,燕青带着深深的满足,昏昏睡去。

师师没有睡。待燕青睡熟,打起了微微的鼾声后,她悄悄地坐起身来,给火堆添了柴,然后偎在燕青身边,静静地、久久地端详着在睡梦中依然十分英俊的燕青,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方才那场极度销-魂的灵肉欢愉,是她与燕青的第一次交合,也是最后一次。燕青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师师知道。师师知道往昔的一切从此将永远地化为过眼云烟,知道自己会很快地枯萎下去。她已经是心如槁灰,别无所求,现在她唯一的心愿,是自己留存在燕青心目中的形象,能够永远青春美好。她希望用这个永恒的形象伴随燕青走过一生,所以师师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虽然只有这一次,但将使师师终生刻骨铭心。

这一夜燕青睡得很沉。凌晨醒来,火堆余烬尚温,师师却不在身边。

燕青以为师师到外面洗漱去了,便振臂舒展着身-子走出庙宇,也欲到山溪边去洗一把脸。然而甫一出门,便是一惊——那拴在庙门边上的马只剩了一匹。

燕青愣了愣,连忙返身进庙查看,才发觉师师的包裹也不见了。

毫无疑问,师师走了。师师已经在他尚在睡梦中时悄悄地不辞而别了。

师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怎么想的?她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燕青说?我的师师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为什么?

燕青实在猜不透个中情由。他唯一能揣度到的师师决然而去的原因,是包括姚平仲那番话在内的那些沸沸扬扬的民间议论。师师是怕跟我在一起玷\_污了我燕小乙的名声吗?是怕妨碍我的事业,毁坏我的前程吗?哎呀,那些流言蜚语、虚妄之说、无稽之谈如何可以信得,如何能够当真呢?师师姐呀师师姐,无论你心里有多少惶惑、多少疑惧、多少顾虑、多少无奈,你总该对我说个明白才是。莫说我燕小乙根本不相信你是什么妖魅,就算你真是妖魅,我也愿意为你舍弃一切,也要从此与你相濡以沫,共度终生。我的这番心意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为什么就这样一言不留地悄然而去了呢?你要去向哪里?你一个孤苦伶仃的柔弱女-子,今后将如何在这乱世的颠沛流离中生活下去?

燕青只怨自己夜里睡得太死,只怨自己太粗心大意,竟未察觉出师师神色谈吐中的异常。他悔恨地擂了一下脑袋,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庙门,解缰上马,沿着山路四下里狂奔寻找,扯开喉咙一遍遍急切地呼唤着师师。

师师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群峦莽莽,松林寂寂。

回复燕青的,只有一阵阵飘荡在晨岚晓雾中的空谷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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