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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抵抗虚无

景凯旋

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是一位命途多舛的人物,身为犹太人,他的一生经历了纳粹占领、斯大林式统治以及南斯拉夫解体前的民族冲突,始终都感觉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威胁。由于英年早逝,且喜欢阅读甚于写作,他不是一位多产作家,其作品包括两部长篇小说《花园,灰烬》、《沙漏》,三部短篇小说集《栗树街的回忆》、《达维多维奇之墓》、《死亡百科全书》以及三部散文集。即使如此,这些作品已足以奠定他在世界文坛的地位了。他的三部短篇小说集可以看作是一个系列,分别写了两种极权制度下人的毁灭和原因。其中《达维多维奇之墓》一书,更是被视作继奥威尔《1984》、库斯勒《正午的黑暗》之后描写极权的一部经典作品。

《达维多维奇之墓》取自短篇集中一篇小说的名字,最初的集子则以其中另一篇小说《红木柄小刀》为书名。这部涉及第三国际恐怖历史的书出版于1976年,立即引起世界文坛的关注,但在契斯家乡,小说的内容却招致斯大林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的攻击。由于书中人物大多有犹太血统,对此书的毁谤因而充满了反犹意味。这些人避而不谈“大清洗”历史,而是指控契斯剽窃索尔仁尼琴、乔伊斯、曼德尔施塔姆、博尔赫斯等人的作品,宣称这是一个丑闻。为了替自己申辩,契斯撰写了随笔集《解剖课》,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人文观念和文学渊源,同时也使读者得以了解他的生平经历。

契斯1935年出生于塞-尔维亚小城苏博蒂察,靠近匈牙利边境。父亲是匈牙利籍犹太人,在铁道部门工作,母亲是黑山塞-族人,信奉东正教。这个出身赋予他一种混合的身份和文化。像所有生活在欧洲各国的犹太人一样,他父亲的宗教感已很淡薄。他从小生活在苏博蒂察南边的诺维萨德,那是个横跨多瑙河的城市,塞-尔维亚、匈牙利和德国人居住在不同社区。1939年,匈牙利颁行反犹法律,为了避祸,父母让他受了东正教洗礼。1941年诺维萨德被匈牙利吞并后,来自周围的敌意迫使他父亲不断搬家。由于一直受到周围孩子的欺负,童年的契斯始终处在恐惧之中,感到自己无处可去。

1942年,诺维萨德发生了屠杀犹太人事件,受害者尸体被扔进冰冷的多瑙河。契斯全家逃到父亲的匈牙利家乡,但在那里也不安全,经常有士兵和警察闯进家里检查证件,翻箱倒柜。父亲给了他和姐姐一本匈牙利杂志,并告诉他们要高高举起来,让别人看清楚杂志的名字。契斯意识到自己仍不属于这儿,乡村天主教堂的钟声让他感到神罚的恐惧,他在一户富裕农民家干活,在学校学习天主教的教义问答,但他不能进教堂,只能晚上在家里接受母亲的东正教教育,学习用斯拉夫语朗诵主祷文。1944年,他父亲及其亲戚被送往奥斯维辛,再也没有回来。

“二战”结束后,他搬迁到母亲的家乡采蒂涅,进入当地一家音乐学校学小提琴。与此同时,他一边写诗,一边翻译匈牙利、俄罗斯和法国的诗歌。毕业后,他考入贝尔格莱德大学,在新成立的比较文学系学习,并获得首个比较文学文凭。那以后,他一直居住在贝尔格莱德,工作、成家和创作。他的第一部作品发表于1962年,最后十年他移居法国,此间只写了一部短篇小说集《死亡百科全书》,却接受了大量采访,写了不少随笔,直率地批评国内正在兴起的民族主义。此时,种族、宗教再度成为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报纸专栏上充满仇恨的主题,他似乎已经从中预感到,在他的故土,往日的情景将会重现。

童年对契斯的文学成长有着很大影响,他从乡民那里知道了各种匈牙利神话和格言,从母亲那里知道了塞-尔维亚的许多抒情诗和史诗,还有故事和神话,因此很早就意识到所有民族神话的相对性。在契斯幼小的心灵里,这种民族意识是由世代相传的传说统治的。从这些神话和传说中,他读出的是杀戮和死亡。林中仙子与冬天发黑的窗户、雪地里的枪声融合在一起,成为缠绕他的噩梦。这种梦境延续到他的文学创作中,他把它归于母亲的遗传,母亲给他讲故事时,总是喜欢将事实与传说混淆起来。

选择这种叙事方式更是出于一种创作自觉。现代作家越来越明白,小说不可能反映全部真实,它只是表现作家眼中的世界,因而杰出的作家会竭力寻求属于自己的一种叙事方式。这是他的世界观,他的认识论。在这方面,契斯是突出的。早期的《栗树街的回忆》已经显出他的独特风格。全书不断转换叙事角度,跳动、省略、断断续续的片段,构成每一个章节。没有完整的情节线,所有的心理描写都是想象的内化。我们只知道,这个家庭住在栗树街,那里有着优美的乡间景致,儿童山姆每天的生活虽然艰辛,却充满童趣,放牛、游戏、尿床、初吻、马戏团、捡蘑菇,各种片段式的印象构成了一个孩子的现实世界。

接下来,周围发生了屠杀、抢劫、军队路过,这些事件都写得含混、跳跃,只有繁复的印象透出儿童内心的恐惧。酒鬼父亲从生活中消失了。父亲怎么被带走的,又是怎么死的,读者像山姆一样不清楚。只是从幸存的姑妈那里,山姆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从父亲留下的家族档案中窥知了部分事实。此前,他的初恋遭到父亲的教训后,他睁开眼睛看见父亲“高大的身-躯戴着一顶硬边黑帽,手上拿着棍子,在手推车后面拖着脚步往紫色的地平线走去”,而现在诗意的幻觉消失了,父亲一点也不像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也没有给后人留下不朽的遗言:

丽贝卡姑妈恶意的眼神暗示着令人痛苦、可悲的事实:与贫乏、虚弱的灵魂为伍,在惊慌失措的妇女、担惊受怕的孩童中间,与他们艰难地同行,与他们并肩,高高的、驼着背,没戴他的眼镜,没拿他的手杖——这些都被他们夺走了——恍恍惚惚地、在受难者的行列中曳足而行……他们用棍棒和来复枪的枪托殴打他;他-呻-吟着倒下;女-人们为他鼓劲,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然而他——天哪!——哭得像一个婴儿,他那叛变了的肠胃散发出恶臭。

家庭的巨大变故叙述得如此平淡,甚至有点戏讽的味道。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心里,还无法理解屠杀犹太人这样的人类事件,他试图逃离难以理解的现实,让自己的想象跟生活保持距离,但这只能使叙事显得更加残酷。如果说,小说是作家赋予生活一种形态,那么契斯的世界就是一个超现实的噩梦。这种不连贯的叙事体现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方式,简短的片段组成繁复的印象,使得读者很难获得综合的认识,由此表现出世界的不可解释性。在创作上,的确可以看出乔伊斯、博尔赫斯、纳博科夫、舒尔茨甚至卡夫卡的影响,但对真实资料的使用却已经体现了契斯的特色。在此后的《达维多维奇之墓》中,这种虚实结合的特征得到进一步加强,并形成一种独特而混杂的风格。

《达维多维奇之墓》由七个短篇故事组成,叙写了二十世纪上半叶几个职业革命者的命运。书中发生的事件与南斯拉夫无关,角色都是俄罗斯人、乌克兰人、爱尔兰人、匈牙利人、德国人,大多具有犹太血统。正如人们所知,犹太知识分子在俄国革命中曾起过重要作用。这些革命者四海为家,在欧洲各地组织革命,对这个世界充满狂热的仇恨,发誓要彻底改变它。需要提及的是,他们都是真实的人物,有些还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用契斯的话说,这些故事都根据书籍和资料中完全真实的事情写就,主要来源于卡尔罗·希塔伊奈尔的回忆录《在西伯利亚的七千个日子》。希塔伊奈尔是南斯拉夫人,为第三国际工作,“大清洗”中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年。

契斯的个人经历使他十分钟情于残酷的题材,他沉溺于有关“大清洗”的各种记载。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契斯已不再信任作家的虚构,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叙事方式,那就是在历史资料的基础上重建故事。在他看来,“二十世纪文学经历了一场巨变:文学不再是罗曼蒂克的,它不能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罗曼蒂克。对浪漫主义者来说,幻想是文学的主导因素。在经历这个世纪的历史给予我们的一切之后,显而易见,幻想以及浪漫主义已经失去其全部意义。现代历史创造了这样真实的现实:今日的作家别无选择,只能赋予它艺术形态,在必需的时候‘创造’它:就是说,用真实的资料作为原始材料,运用新的形式并通过想象来成就它。”在此书里,契斯把自己变成一个历史学家,在档案、回忆录、传记和新闻报道中爬梳材料,试图将散见的事迹连缀起来,呈现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资料里所缺乏的具体情节,以及环境、言行和心理等细节,就用想象来补充。

对契斯来说,史实的真实才是文学的灵魂,但他并不排除必要的想象。他把这称为“想象的现实主义”。在写作此书时,他采访过希塔伊奈尔,后者指出他的几处描写失实,比如黄昏时一个外国人不可能在克里姆林宫墙外散步,因为会立刻遭到逮捕,但契斯并没有删除这个细节。诗人布罗茨基曾引用此书一篇故事中的一段描写,来说明契斯的写作手法:

世纪之交中欧城市普遍萧条的情形显而易见:灰色的平房,阳光缓缓照进后院,分割出两块截然不同的区域——一边是慑人的明亮,一边是如同黑夜、潮--湿--发霉的阴影;成排的黑刺槐分泌出树汁,像是浓稠的咳嗽糖浆或药片,童年患病时的麝香味;冰冷的巴洛克药房,哥特式的白瓷容器闪着微光;昏暗的中学校园铺砌了院子(斑驳的绿色长椅,形似绞台的破秋千,粉刷过的木屋);市内的建筑都漆成了玛丽亚·特蕾西亚黄,那是黄昏时吉卜赛乐队在大饭店露天餐厅演的歌谣里,枯叶与秋日玫瑰的颜色。

就像许多省城里的孩子一样,药剂师的儿子卡尔·陶贝也梦想着,有那么一个快乐的日子,他将在离开之前鸟瞰这个城市,隔着厚厚的眼镜片看它最后一眼,就像透过放大镜看学校里那干透了的、滑稽的黄色蝴蝶标本,既难过又厌恶。

1920年秋,在布达佩斯火车东站,他登上前往维也纳的快车的头等车厢。火车驶离的那一刻,年轻的卡尔·陶贝再次向父亲挥手道别(父亲挥动着丝巾,像一个黑点逐渐远去、消失),便很快带着皮箱走进三等车厢,和工人们坐在一起。

布罗茨基评论道,药剂师的儿子选择和工人坐在一起,象征着他未来的革命道路,这是一种常见的细节描写,而父亲“像一个黑点逐渐远去、消失”的观察则完全是诗,“丹尼洛·契斯明显诗化的散文带着对想象和细节的强调,以及反讽的超然,通过提醒读者注意其本身的智性,将他那恐怖的主题置于最恰当的视角。因此,读者对被描述的现象的道德评价不再仅仅是心神不安的感伤,而是由他深深刺痛人类的最高智力所产生的评判。这不是思想被感觉,而是感觉被思考。”契斯的作品终竟不是历史著作,而是在历史的框架结构下,由想象和细节构成的文学世界。

作为一个诗人,布罗茨基特别赞赏契斯的文字,称书中的许多篇章、段落可以当作诗歌来阅读。不过,与《栗树街的回忆》相比,此书的描写更加质朴平实,情节也更加完整,但叙事仍然是片段的拼贴,那种蒙太奇式的画面,总能激起读者的强烈感觉。这些第三国际的革命者,无论是知识分子、商人的儿子,还是平民子弟,他们的一生都大致相似,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充满传奇的色彩:暗杀、暴动、参战、逃亡、流放、被捕、审讯。他们掀起的革命、内战、集体化在半个世纪里像风暴扫过俄国乃至欧洲大地,更像是用鞭子抽打着人民的脸庞(书中的一个比喻)。然而,迫害者并不比受害者活得更长,最终他们无一例外都遭到自己阵营的清洗,在受尽折磨后步向死亡。书中一个人物在青年时写的诗句得到了应验:母猪吞吃了自己的猪崽。

书中最长的故事是有关达维多维奇的经历,他年轻时走过私,当过学徒、码头工人和司炉工,组织过罢工、街头示威、暗杀,然后是苦役和逃亡。“十月革命”爆发后,他又作为苏维埃高级领导人,指挥征粮,与白军作战。西方一篇评论这样描述这位著名革命家的形象:“他是一个奇特的混合体——没有道德观念,愤世嫉俗,对理念、书籍、音乐还有人类有一种天然的狂热。要我说,他看起来像是教授与强盗的混合体。”革命者的目标就是打碎旧世界,解放全人类,这自然也包括颠覆千百年来的传统道德。无论对情人还是民众,达维多维奇和他的同类都是真正的个人主义者,世界围绕着他们旋转,而他们则冷冷地看着世界。

想象他们成为阶下囚后的心理活动是很有意思的,在契斯笔下,达维多维奇被捕后面临的问题是:“为了那难能可贵、代价高昂的认知,接受这有限的存在之短暂,还是为了这同样的认知,臣服在虚无的怀抱里”。契斯在这里一改简约的叙事方式,详细描写了审讯过程。在审讯者与被审讯者的角力方面,此书与库斯勒的《正午的黑暗》有着相似之处,那些审讯者都不是教条主义者,也不关心什么历史目的论之类,他们只是凭着对人类的直觉,意识到要让一个有智力的老革命家屈服,就要蹂躏他那多愁善感的自我中心。达维多维奇被带出牢房,来到地下审讯室,天花板上垂着昏黄的灯泡。两个陌生青年被带到他身边,由于他拒不认罪,年轻人成了替罪羊,当场遭到枪杀。达维多维奇终于屈服了。

在《正午的黑暗》里,被审讯者出于信念和逻辑承认了自己的罪状,他意识到他与审讯者在维护共同的目标。在《达维多维奇之墓》里,被审讯者则遭到残酷的死亡折磨,他的认罪是被逼迫的。他并没有被处死,而是在多年的监禁后越狱,最后面对前来搜索的队伍,纵身跃进钢铁厂的熔炉中。他曾经想要摧毁旧世界,如今却不想再看到这个新世界。

这是一个关于毁灭与自我毁灭的主题。契斯的文学谱系包括了西方许多作家,但在精神内核上,他更接近二十世纪的那些俄罗斯作家,甚至令人想起十九世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书中人物都是以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要彻底改变这个世界,而对于他们建立的新世界,他们仍旧抱着虚无主义的态度。同样的审讯主题,库斯勒笔下的人物更为复杂内省,促使读者去思考目的与手段的关系,对革命者动机的隐秘同情显示出一丝悲剧色彩,而作为年轻一代的契斯对此动机已经十分疏离,他直达事物的核心,以一种现代主义的超然风格和反英雄形象,让读者感到,所有这些残酷的悲剧是多么的没有意义。

思考这一历史的原因似乎不是作家的任务,而是历史学家的任务。但是,契斯并不把自己看作一个展现虚构才能的小说家,他的理性思考太强,想要在小说中概述和检讨二十世纪欧洲的全部历史。他的最后一部小说集《死亡百科全书》仍旧保留了一贯风格,故意混淆神话、文献与想象的界线。全书由九篇看似互不关联的微缩纪事组成,却有共同的主题可寻:无神论者的死亡。在描写了纳粹和苏俄制度下的死亡体验之后,契斯似乎陷入了对形而上学的迷恋。毕竟,思考生存与死亡意义自古以来都是属于形而上学的。

小说第一个故事是关于西门·马古的传说。这个宗教人物见于《新约·使徒行传》,是一个善行邪术的人。他否认耶稣赎罪的意义,主张靠天启的知识得到拯救。故事中他一出场,就宣称耶稣信徒的上帝是个暴君,他给世界带来灾难,却剥夺了人类明辨善恶的智慧。西门呼吁民众不要信神,而是信从他本人。他的演讲充满正义激\_情,雄辩有力:

我告诉你们,他们都是谎言,全部都是!你们从彼得与保罗那里所听到的,还有他们的信徒们的白色谎言与黑色谎言——都是一个巨大的致命骗局!因此,汝不可杀戮!杀戮是他——他们独一无二、全能的、公义的上帝——所做的事!他就是那个折磨摇篮中的婴儿、分娩中的母亲和耄耋老人的人!因此,汝不可杀戮!把杀戮留给他和他的信徒!只有他们受命去杀戮!他们注定要成为狼,而你是羔羊!你必须听命于他们的律法……因此,汝不可--奸--yin-,否则他们会夺走你女-人的美貌。因此,汝不可觊觎邻居的物品,因你没有任何理由妒嫉他。他们要求你的一切——灵魂与肉-体,精神与思想——作为回报许给你承诺;为你此刻的屈从、此刻的祈祷、此刻的沉默,他们拼凑出一套疯狂的虚假诺言给你:他们许诺你未来,一个不存在的未来……

为了争取民众的信仰,西门甚至显现奇迹,缓缓飞上了天。人们纷纷跪下膜拜,因为很明显,如果这一奇迹是真实的,那么基督教的信条便是值得怀疑的了。

早期的基督教作家都认为,西门是异端诺斯替教的开端。从十九世纪迄今,一直都有诺斯底教派的古文献流传。按照这些文献记载,物质与肉-体产生了恶,但人的堕落不是由于原罪,而是由于无知。这种理论否定基督教的意义世界,导致了人与世界的疏离。现代学者约纳斯就曾把诺斯替看作是存在主义的古代对应者,认为可以借助它洞察现代虚无主义的意义。契斯将这个故事放在开头,似乎也是在暗示诺斯替思想与现代人精神的联系。书中人物属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但命运都与充满精神危机的世纪紧密相关。

面对一个没有上帝的物理世界,现代人感到基督教建构的世界秩序消失了。存在只是一种物质的偶然,没有任何意义。价值不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赋予的,因为它不再是一个客观事实。人来到这个世上,失去了不朽的抚慰,失去了道德根基,只有绝对的孤独和虚无。小说中无论是妓-女、贵族革命者,还是哲学家和诗人,他们的内心都缺乏安宁,对他人充满怨恨或冷漠。面对死亡的临近,他们发现自己一生其实孤苦伶仃。旁人对他们的悼词将会充满颂扬,但他们自己知道,“只有死亡是确实的”。像诺斯替主义者一样,他们对死亡全都充满了恐惧。

书中还写到诺斯替文献中出现的其他主题。比如,书中人物思考的“无性即是与道德无关”,这正是诺斯替的道德无涉主义,禁欲可以轻易变成纵欲;书中人物思考的“面对他人的空虚是危险的,即使只是注视着这空虚,这就像是在深井里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因为那也是空虚。空虚的空虚”,这正是诺斯替所主张的现象就是实体的结果,人被扔入一个无神的自然之中,他为自己设计的意义实际上没有任何客观意义。

以虚无始,以自我毁灭终,这就是二十世纪欧洲社会崩溃的过程。为了探寻它的根源,契斯特地写到一份题名《谋反》的反基督教文献。这份不知所出的文献流传于世纪之交的欧洲,甚至在沙皇和苏维埃内战时的白军中流传。根据契斯所引用的调查资料,它的政治现实主义还影响了希特勒、斯大林和福特公司的老板。由于无神论的世界需要赋予历史以意义,这本类似马基雅维利理论的《谋反》成为现代圣经,播下猜疑、仇恨和死亡的种子,引发战争与暴动,革命与极权,恐怖与死亡。以下是《谋反》的一些文献摘录:

当我们征服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要把“自由”这个词从人类的语汇中抹去,我们要将此视为己任。因为自由是生命精神的化身,它的力量能使人群变成嗜血的野兽,不过,当然了,就像所有的野兽一样,一旦让他们喂饱了血,他们就睡着了,所以很容易管教。

天性邪恶的人远远多于天性善良的人。用武力与恐吓来统治会比用学术争论治理有更好的效果。每个人都渴望权力,如果可能的话,每个人都想成为独裁者,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愿意牺牲所有人的幸福来成全自己的幸福。

政治与道德毫无共同之处。一位有道德地治理国家的统治者并不是政治家,因此无权居于高位……从我们现在被迫所行的罪恶中,将产生好的后果——一个不可战胜的政权,唯一适应于一个独立国家实质的政权,却不幸在今时今日被自由主义暗中破坏……结局自将证明方法的正当性。所以,让我们将何为善良与道德摆在一边,专注在什么是必要的、有用的上面吧。

法律不过是以司法的准则控制的强权,强权永远高于权利。

在接受采访时,契斯曾称他在此书中的思想是诺斯替式的,这让一些西方学者认为他与塞-利纳有相同之处,后者是一位表现恶的法国小说家。但我怀疑这可能是契斯的障眼法,目的是让读者把他视作一个冷漠的后现代主义者。就契斯全部作品的主题而言,他把两个世纪以来的政治迫害归于人类的道德沦丧,而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残酷背后,则是对世界的一种虚无主义看法。因此,此书中表现的诺斯替思想与其说是在肯定道德冷漠,毋宁说是出于强烈的伦理情感,试图探寻现代虚无主义和政治现实主义的根源。正如诗人布罗茨基所指出,契斯的作品“在伦理失败的地方达到了美学的理解”。

契斯想要指明的是,两个世纪以来的仇恨、迫害、屠杀乃至现代极权制度,无不源于虚无主义的世界观,就像“两千年前摧毁了古典时代的骚乱和衰败,将再一次摧毁我们的文明”。这股虚无的力量曾一度征服了全世界的人心,看上去似乎不可战胜,能够战胜它的唯有它自身的限制。正如书中西门显现奇迹时,上帝对困惑的彼得说道:“他确实凭借他的意志、思想飞了上去,并且正在飞向星辰,无形中也仰仗了怀疑和人类的好奇心,然而这终究是有限的。”

书中的西门最终从云端跌下尘埃,证明了他不过是一个假先知。这似乎是一个隐喻,建立在虚无主义基础上的现代极权由于其道德虚无,终将会自我毁灭,就像历史已经证明的那样。

1989年10月,契斯在法国因病去世。他结过两次婚,第二任妻子陪伴他到最后。在他的名声遭到毁谤时,有许多人站出来支持了他,这其中就有两个耀眼的名字: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和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前者为《达维多维奇之墓》的英文版写了序言,称扬他是一个独具风格的作家,他的作品几乎重新定义了悲剧。后者将契斯的《解剖课》和其他文章编辑成书,同样写了序言,感叹“他的辞世中断了二十世纪下半叶全世界作家中最重要的文学旅程”。他们都把契斯视作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契斯生前曾目睹极权正在东欧崩溃,民族主义再度成为主流。在他逝世后,贝尔格莱德的媒体一改往日态度,为他发起全国哀悼。当苏珊·桑塔格1993年访问萨拉热窝时,那个城市正遭受围困,当地作家们都在怀念契斯反对民族主义的激\_情言论。他生前曾经写道:“民族主义是最大的偏执狂,个人和集体的偏执狂。民族主义者没有任何问题;他知道——或认为他知道——他自己的基本价值,他自己的人民的价值,他所属的民族的伦理和政治价值。他没有任何其他兴趣。没有其他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他人就是地狱(其他民族,其他种族),不值得了解和研究。所有民族主义者在其他民族那里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的形象:一个民族主义者的形象。民族主义的兴盛基于相对主义:它没有普世价值,美学的或伦理的价值。”

契斯将这个普世价值沦落的时代看作是一个神话世界,这使他的文本具有神话的特征:死亡笼罩着人类的命运。以神话和寓言的形式表现极权社会,这似乎也是许多当代东欧作家的特征之一。在契斯的小说里,现代人仿佛处在世界的原初,没有统一的伦理秩序,一切都是未知的、混乱的、盲目的。受到某种历史宿命论的驱使,人类疯狂地互相杀戮,让千万具尸体漂浮在血海之上。唯一不同的是,古典神话中的毁灭还有着悲剧的慰藉,现代神话中的毁灭只剩下道德虚无的灰烬。契斯没有亲眼看到南斯拉夫的分崩离析,没有看到集中营和种族灭绝的重现。正如克罗地亚哲学家勒达·米舍维奇所称,鼓动南斯拉夫宗教分裂的“主要都是无神论者”。如果契斯依然健在,他会将此看作是该隐杀亚伯的虚无主义演绎,另一场现代诸神的战争。

苏珊·桑塔格曾说,契斯的作品“维护了文学的荣誉”,那是因为他用文学回应了这个时代,在展示极权灾难的同时,表现出一个作家对人性的关怀。他用优美的文字描绘出人的一生的诸多细节,让我们在惊惧和思考之余,仍能享受到美学上的愉悦。比如,书中一个人物在查阅《死亡百科全书》时看到了父亲的一生,这是一本记载1789年以来全世界所有普通人事迹的秘密文献。契斯细致而温馨地描写了人物的感受:

在那些孩子中间,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我的父亲,虽然当时他还不是我的父亲,但是他是将成为我父亲的那个人,曾是我父亲的那个人。然后,乡间忽然间变绿了,树梢的花蕾绽放了,粉红的,白色的,山楂花就在我眼前绽开。太阳缓缓上升,照耀着克拉列维察,镇上教堂的钟敲响了,牛在牛舍里哞哞地叫,朝阳绯红的反光映在农舍的窗户上,融化了屋檐上的冰柱。

这就是文学,最终还是想象拯救了事实,抵抗了物理世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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