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绿皮癣之谜

罗曼结束了上午的授课，回到教师办公室休息。现在办公室里，只有他和教美术的谭老师两个人。

谭老师四顾了一下，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什么东西。他走到罗曼的办公桌前，把袋子双手递上，说道：“罗老师，这是我们家自己制作的炒青，带了一些，给您尝尝。”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罗曼说道，“我都没给大家带什么礼物，你这……”

“没事没事，只是一点儿家乡特产罢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您就收下吧。”

罗曼接过纸袋：“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啊。”

“不客气，不客气。”

“你们家还懂制茶呢？”罗曼问。

“老家有几块地，种的都是茶树。我父亲会手工炒茶，每年都会自己炒一些，送给亲戚朋友。”谭老师说。

“嗯，”罗曼点头道，“现在坚持用传统工艺制作炒青的，不多了。我真得好好品尝一下。”

谭老师笑开了花：“欸，您要觉得好喝，我以后再给您带。”

罗曼赶紧摆手道：“那不用，这一包就够我喝好久了。”

这时，教物理的眼镜女老师走到办公室来了。她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谭老师送给罗曼的茶叶，开玩笑地说道：“谭明，你们家的高级炒青又制好了？欸，你不能偏心呀，只送给罗老师，不送给我们？”

谭老师翻了下眼睛，说：“怎么没

送给你们？以前你没喝过吗？”

眼镜女老师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呢，上次你带给我们的，一人一小包，估计一两茶叶都没有吧？你送给罗老师的这包，起码一斤多呢！”

罗曼说：“没事，大家一起喝。这包茶叶我就放在办公室里，给大家泡茶。”

眼镜女老师赶紧说：“别，罗老师，这几千块钱的东西，您还真别放在办公室里当老荫茶喝，暴殄天物。”

罗曼有些吃惊：“这包茶叶价值好几千块钱？”

“可不是吗？”眼镜女老师说道，“他家纯手工制作的是特种炒青，全是采摘细嫩芽叶加工而成的，产量不多，品质独特，物以稀为贵。市面上卖好几百块钱一两呢。”

“行了行了，再贵不也是茶叶吗，都是泡水喝的。”谭老师说，“罗老师，您别听她说，没这么玄乎。”

罗曼摇头道：“本来我以为是一般茶叶，也就收下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能收。”说着就要把茶叶归还给谭老师。

谭老师急了：“您别呀，不就是点茶叶吗，有什么呀！我是敬重您知识渊博，为人谦逊，想跟您交个朋友。您不收，这不是瞧不起我吗？”

他这么一说，罗曼就不好执意归还了。眼镜女老师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平常跟这位谭老师也是插科打诨惯了，此时言语犀利地揭穿道：“行了吧，谭明，你不就是看人家是著名大学教授，才跟人套近……

”

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时住嘴。罗曼愣了一下，谭老师更是一脸窘态。

罗曼这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已经被这所学校的老师们知道了。不过这也不奇怪，纸包不住火，这也是迟早的事。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就在这时，一个男生急匆匆地跑到办公室门口，喊道：“老师，打架了！陈忡和吴凯打起来了！”

听到“陈忡”的名字，罗曼倏地站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您快去看看吧！”

罗曼二话不说，放下茶叶就朝班上走去。

初二（4）班的教室里，两个男生挥舞着拳头对殴，陈忡看上去明显比那个叫吴凯的男生要瘦弱得多，他已经处于劣势了，嘴角和鼻子也被打得鲜血直流，但他没有认输，仍然不顾一切地用拳头反击。罗曼赶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刚好看到陈忡被吴凯一拳砸中了左眼，他大喝一声：“住手！”快步走上前来，将两个男生分开了。

两个人都打得气喘吁吁，但吴凯身上看不出明显的伤势，陈忡脸上却全是被揍的痕迹。罗曼先找学生要了一包纸巾，揉成小团塞-进陈忡的鼻子，帮他止住鼻血，然后严厉地问道：“为什么打架？！”

两个当事人都没开腔，只是瞪着彼此，特别是陈忡，仍是气呼呼的。站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班长说道：“吴凯叫陈忡‘怪胎’

，陈忡让他别这么叫，吴凯不听，仍然讥笑他，陈忡急了，就动手了。”

罗曼问陈忡：“你先动手的？”

陈忡说：“他先骂我的。”

罗曼转向问吴凯：“你干吗骂他‘怪胎’？”

吴凯说：“我又没冤枉他，他本来就是嘛！”

陈忡吼道：“你再瞎说试试？！”

吴凯也不甘示弱地吼道：“我瞎说了吗？你背上居然长青苔，不是怪物是什么？”

“你……”陈忡火冒三丈，当着罗曼的面就要冲上前揍他。罗曼拉住他，大喝一声：“够了！”

顿了几秒，罗曼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儿，对陈忡说道：“不管怎么说，是你先动手的，总是不对。”

陈忡没想到一向偏袒、爱护自己的罗老师，此刻居然站在了吴凯那边，他鼻子一酸，淌下泪来。

罗曼叹了一口气，说道：“打架的事一会儿我再来处置。我现在先带陈忡去医务室处理伤口。好了，大家做好上下一节课的准备吧。”说完挽着陈忡的肩膀，朝教室外面走去。

吴凯见罗老师根本没有责骂他，觉得自己成了有理的一方，加上打架他也占了上风，不禁得意起来，嘴上不饶人地说道：“哼，敢跟我打，不自量力的怪胎！”

“怪胎”这个刺耳的词再次传到陈忡和罗曼的耳朵里。陈忡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罗曼倏然转身，用前所未有的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吴凯，一张脸涨得通红，压低声音说道：

“你还敢骂他怪胎？你想死……”

他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然后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感到不解的举动——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学生们都惊呆了，甚至是被吓到了。他们心中温文尔雅的罗老师，在刚才那一瞬间性情大变。他露出的凶狠表情，令人心悸胆寒。他们并没有听清罗老师跟吴凯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但他们发现吴凯一脸煞白，似乎被吓傻了。更令人费解的是罗老师的奇怪举动他为什么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罗曼一边用手遮挡鼻子，一边快速地转过身去，背对所有的学生。陈忡也呆住了，他从没见过罗老师这样。班长关切地问道：“罗老师，您怎么了？流鼻血了吗？”

罗曼赶紧背对着他们摆手，说道：“没什么，别过来！”

学生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大概半分钟之后，罗老师转过身来面向他们，脸色恢复了平静，性情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说道：“好了，没事了，下节课是体育吧，除了陈忡之外，其他同学都去操场上课吧。”

正好预备铃也响起了。学生们不敢多言，集体下楼去了。教室里只剩下陈忡和罗曼两个人。

罗曼让陈忡坐下来，他则坐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问道：“我不是叮嘱过你，不要让同学知道你背后长藓的事吗，吴凯是怎么知道的？”

陈忡说：“这件事我没让任何人知道过。但是刚才上

物理课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背后很痒，就忍不住反手伸到背后去挠。吴凯坐在我背后，看到我从T恤衫里挠出一些绿色的东西。他惊呆了，非要掀开我的衣服看我的后背不可。”

罗曼叹了一口气：“他看到了吗？”

陈忡说：“我一直阻止他，不让他掀我的衣服，但我拗不过他，被他强行掀开了，整个后背都露在了外面……”

“有几个人看到了？”罗曼问。

“不知道，可能七八个吧，都是坐在我后面的人。”

“他们是什么反应？”

“都很吃惊，然后吴凯就说我是背后长青苔的怪物，他们都嘲笑我……”说着，又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罗曼心里很难过，他把陈忡拥在怀中，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理他们，他们根本不知道……”

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陈忡怔怔地望着罗曼，问道：“不知道什么？”

罗曼顿了一刻，说道：“我是说，他们不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罗老师，我觉得你刚才不是想说这个。”陈忡不是傻瓜。

罗曼不想再多做解释了。他站起来说道：“走吧，我带你到医务室去处理一下伤口。”

“罗老师。”陈忡叫住了他。

“怎么了？”罗曼问。

“我会变成什么？”

罗曼的身\_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后背的藓，不是一般的皮藓，对吧？”

罗曼望着陈忡的眼睛，他们长久地对视着。

下午放

学后，罗曼和陈忡一起步行回家，这是两个月以来第一次。

来到陈忡的家，稍微休息了一会儿，陈忡正要打开书包做作业，罗曼说道：“等一下，今天不忙写作业。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请她今天早点儿回家吧，我有事要跟她不，跟你们说。”

“什么事呀，罗老师？”陈忡忐忑地问道。

罗曼说：“等你妈妈回来了我再说。”

陈忡不再多问，听话地给母亲打了电话。

十多分钟后，陈忡的母亲就急急忙忙赶回家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儿子脸上的伤，“哎呀”叫了一声，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陈忡点了点头，望向罗曼。罗曼说道：“班上的一个男生，发现了陈忡背上长的特殊的藓，取笑他，他就跟人家干起来了。”

“哎呀，你这孩子……”母亲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摸着儿子被打肿的眼睛问道，“还痛吗？”

陈忡摇头道：“不怎么痛了。”

罗曼说：“我已经批评和教育过那个男生了，也跟他的家长联系过了。他家长表示愿意支付医药费。不过校医检查后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皮外伤，过段时间就好了。所以我想，也没必要让对方家长出钱了。不管怎么说，是陈忡先出的手。”

母亲责怪儿子：“你呀，怎么能出手打人呢？”又对罗曼说，“好的罗老师，听您的。对了，打架这事……不会受学校处分吧

？”

罗曼摇了摇头：“我没有上报学校。”顿了一下，说，“我请你早点儿回家，不是想说打架这事，而是有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

母亲不安地坐了下来，问道：“什么事呀，罗老师？”

罗曼说：“关于陈忡背上的藓。”

母亲倏然紧张起来：“罗老师，是美国的专家回复了吗？这种病能不能治？”

罗曼抿着嘴唇，沉寂许久，望着陈忡的母亲，问道：“你相信我吗？”

陈忡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当然是相信您的！”

罗曼又望向陈忡，问了同样的问题：“你相信我吗，陈忡？”

陈忡跟老师对视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笃定地回答道：“我相信您，罗老师。”

罗曼感慨地微微点头，说道：“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为了对得起这份信任，我不打算对你们说假话了。”

这种肃然的气氛简直令人窒息，陈忡的母亲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捂住嘴说道：“天哪，罗老师……您该不会是说，陈忡背后的藓，没法医治吧？”

“是的，没法医治。”罗曼说，“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病。”

陈忡和母亲面面相觑，几乎同时说道：“不是病？那是什么？”

罗曼说：“你们先听我说完。这不是一种病，并不代表它是安全的，事实上，这种藓可能带给你们的危险，比你们想象中要严重一百倍。对不起，我不想吓到你们，但这是事实。

”

事实是母子俩毫无疑问地被吓到了，并且陷入了深深的迷茫。陈忡母亲困惑地问道：“罗老师，您是说，忡儿背后长的这种藓，除了对他有危险，对我都是危险的？”

“对，”罗曼强调道，“特别是你。”

陈忡和母亲惊惶地对视在一起，陈忡焦急地问道：“怎么会呢？长在我身上的藓，怎么会威胁到我妈妈？”

母亲则说道：“我无所谓，关键是忡儿，我不能让他遭受危险。罗老师，您能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罗曼摇头道：“恐怕我很难跟你们解释，我也不想现在解释。时机未到。”

母子俩正要开口，罗曼用手势示意他们暂时别说话：“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本来是北京一所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动申请到懋县的这所中学来任教，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陈忡而来。”

陈忡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其实他早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了罗老师不是普通人，他接近自己，也不仅仅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关心和爱护，只是他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小到大，他在任何一个群体中，都是貌不出众、默默无闻的一个。他从未奢想过，会得到任何特别的关注和对待。罗老师的出现，让他生命中第一次产生被人重视的感觉。而此刻，他得知罗老师其实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是专门为他而来，心中的震

撼简直无以言表。

母亲也惊呆了，问道：“罗老师，您……这是为什么呢？”

“你的儿子陈忡，不是普通人。”罗曼一字一顿地说道，“当然，你已经想到了，跟他背后长的那种藓有关系。”

母亲张大了嘴，似乎无法接受和相信这个事实。她想再次询问，但刚才老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暂时不想对此进行说明。

少顷，母亲问道：“罗老师，那您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罗曼说：“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益处，甚至是有害的。你们应该明确的，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陈忡和母亲屏声敛息，听老师往下说。

“我就直说了吧。陈忡背后长绿色苔藓这个秘密，班上的一些学生已经知道了。并且我有理由相信，这件事还会被更多人知晓。当然，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会跟你们一样，认为这只是一种罕见的皮肤病罢了。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跟我一样的，知道‘内情’的人。这件事一旦被他们获悉”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母子俩焦急地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十几秒后，罗曼说道：“到时候，你们都有可能面临杀身之祸。”又补充道，“这一点，请你们相信，我绝非危言耸听。”

陈忡和母亲脸色大骇。片刻后，陈忡的母亲猛地跪了下来，哭着说

道：“罗老师，我只是个卖菜的，什么都不懂，但我相信您说的一切！求求您，救救忡儿，我没关系，但是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罗曼赶紧蹲下来，将陈忡的母亲扶起，陈忡也蹲下来拉住母亲的手，两人一起把她牵了起来。罗曼说道：“陈忡妈妈，你别太担心了，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而且不用你说，我也肯定会帮助陈忡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陈忡母亲重新坐到椅子上，拭干脸上的眼泪。罗曼说道：“其实要想让你们母子都脱离危险，办法非常简单，只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

陈忡母亲说道：“罗老师，您说吧，只要能救忡儿的命，我什么都愿意。”

罗曼说：“这个办法就是——我把陈忡带走，让他待在我的身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并且想尽一切办法保障他的安全，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母子俩相对而视，两人同时掉下泪来。其实这个办法，他们之前已经隐隐有些猜到了。但是要做出这样的决定，谈何容易？陈忡四岁就没了父亲，十多年来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要叫他跟母亲分开，对他和母亲来说，都是心头剜肉一样难受和不舍。

罗曼说：“我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所以你们用不着现在就答复我。好好思考几天，再告诉我你们的决定吧。”

陈

忡母亲问道：“罗老师，假如忡儿跟你在一起，你会让他过怎样的生活呢？”

罗曼说：“首先，你不用把这个想成生离死别。我跟你保证，陈忡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看望你的。我也会给他买一部新款手机，你可以每天跟他语音或视频联系，得知他的近况。

“然后，你刚才问的，他会过怎样的生活。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会过跟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也就是优越的、上等的生活。出于他的特殊性，他可能没法再到任何一所学校上学了。但是会有最好的家庭教师上门来给他讲课，他在家里就可以完成从初中到大学的所有课程。另外，你也不用再到菜市场卖菜了。陈忡每个月会定时给你寄一笔生活费。这笔钱足够你在全国任何城市过上体面的生活。”

陈忡母亲问：“您说的是他工作之后吗？”

“不，我说的是从他离开你之后的第一个月开始。”

“他留在我的身边，就没法做到这一点吗？”母亲问道。

“恐怕是的，而且你们还有性命之虞。”罗曼说。

母亲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妈妈，”陈忡抱-住母亲，泪如泉涌，“我不想离开你，我舍不得你！”

母亲强忍住悲伤，把陈忡推开，说道：“儿子，你必须跟罗老师走。你也听到他说的了，什么优越的生活都是其次，我不可能把你

置身于危险之中。”

看到这一幕，罗曼心里也不好过，他鼻子发酸，说道：“陈忡，你的命运，始终要由你自己来把握。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决定，这件事你也确实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我不会催你的，你想好之后，来跟我说吧。在此之前，我只是你的语文老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

说完这番话，罗曼起身，走到门口，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