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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踩着尸体……

翌日早晨,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知道,总理在他的包厢里接见了演员亨德里克并与他交谈了二十五分钟。剧间休息的时间不得不延长,下半场的戏迟迟才启幕。观众们不得不等待,不过他们还是在欣然地待着,因为总理包厢里的那场戏比《浮士德》还要扣人心弦。

亨德里克·赫夫根在“海燕”剧团扮演过“同志”,后来被人唾弃,成了民族的渣滓——流亡者。如今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扬扬得意地与总理并肩坐在一起。梅菲斯托能同这位权贵套近乎,有说有笑。而这位权贵也好几次拍了亨德里克的肩膀,临别时还握着亨德里克的手久久不放。在堂堂国家剧院大厅里,观众目睹这种使人震动的场面,便叽叽喳喳议论开了。就在当天晚上,咖啡馆、沙龙、报社编辑部,人们热烈地谈论这条爆炸性新闻。

尚在几个月前,当人们一提到亨德里克的名字时,不是怀疑,就是幸灾乐祸地冷笑,或是遗憾地耸耸肩膀,而如今人们却带着一种新的敬畏心情来提及他的名字。权贵的灵光照到了他的身上。因为这个不同凡响的空军军官刚晋升为将军,所以他已成为这个极权主义的集权国家最高领导阶层中的人物(总理)。他的地位仅次于“元首”,而“元首”当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至高无上的人物。正如天使簇拥着天帝那样,宠臣簇拥着独裁者。右边站着机敏猛禽一般的侏儒人,尽管他身体发育不匀称,但可是纳粹党内不可小视的人物,他是一个预言家、赞美家、奉承家和宣传家。他长着如毒蛇分叉的舌尖,可以机敏地嗅出周围的动静,随时都能炮制出谎言。独裁者左边,站着大名鼎鼎的总理。他双手撑着宝剑,胸前勋章和绶带闪闪发光。他每天都要换一套盛装来打扮自己。当宝座右边的侏儒忙于炮制谎言时,左边的胖子却在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和人民想出令人震惊的新名堂:娱乐招待、审判处决。他获得的勋章、绶带及出席各种场合的华丽服装的数量都在与日俱增,被授予的响亮的头衔也越来越多。当然,他也搜刮钱财。当他听到人们讲出一些妙语、趣事来议论他崇尚奢华时,他会开心得像猪那样咕咕地笑起来。有时,他心情不佳,就会把那些胆大包天、敢于议论他的人,统统关起来用鞭子抽打。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那狰狞的脸上总会挂上善意的笑容。他觉得能成为舆论的议论对象和受大众幽默讽刺的人物,这是深得民心的标志,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由于他不像自己的竞争对手——宣传部长那样能说会道,所以就以挥金如土、穷奢极侈来炫耀于众。他为自己有如此的名声和豪华的生活而扬扬得意。他悉心装饰自己蠢胖的身体。他骑马狩猎,吃喝玩乐。他派人把世界名画从博物馆偷盗出来,挂在自己的别墅里。他同富人、显贵交往,设宴招待亲王和贵妇。他心想,不久前自己还穷困潦倒,现在该轮到自己搜刮钱财,美滋滋地捞一把了。“我的生活不是赛过神仙了吗?”他常常这样想。由于他附庸风雅,所以经常去看戏,并陶醉于台后的骄奢淫逸的圈子。他愉快地坐在用丝绒装饰的包厢里,把自己摆着供观众欣赏,而观看演出则心不在焉。

他感到生活已相当阔绰。不过,真正要满足自己冒险的野心和极端奢侈的欲望,还得等到下一场战争爆发以后。在胖子总理看来,战争比任何寻欢作乐都更有趣味。像孩子们盼望圣诞节到来那样,他渴望战火遍地。他把处心积虑准备战争当作自己的主要任务。主管宣传的那个侏儒(指他的对手宣传部长),在国外买下了数十家报纸,花了数百万马克去行贿,其目的就是在全世界五大洲网罗打手和组织间谍网,利用电台进行肆无忌惮的威胁或恬不知耻地发表和平声明,而胖子总理所关心的却是飞机,因为德国迫切需要飞机。其实用谎言搞法西斯毒化宣传,归根结底,仅仅是一个软化心理的过程,况且欧洲各大城市的上空总有一天要毒气弥漫。胖子总理渴望这天尽快到来。他疯狂地为此做准备,因而他没有把全部时间花在看戏或修饰打扮上。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两条粗腿像柱子似的支撑着身躯,还挺起便便大肚,愉快地笑着。“元首”站在胖子总理和忙忙碌碌的宣传部长之间,衬得这左右两人也像“领袖”一样,沐浴在刺眼的阳光下。然而夹在他俩之间的“元首”,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目光呆滞,像个睁眼瞎。“元首”是在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吗?他是在倾听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吗?他又能听到些什么呢?在他内心是否永远发出一个声音,即宣传部长及其控制的报刊不厌其烦地喧嚷的声音:“元首”是上帝的使者,永远指引我们前进。他的脸,一张浮肿的、小市民的脸,流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这张脸藏不住挑战或蛊惑人们太久的秘密,这张脸从未被人性的尊严所触动,磨难也没有使其变得高尚。

让我们请这位伟大的人物站在奥林帕斯山上的群神之间吧!是谁在簇拥他呢?是一群不可小视的神啊!一群怪诞的群神,在他们面前,一个凄惨的民族对神的顶礼膜拜已经到了疯狂甚至痛苦的地步。敬爱的“元首”交叉双臂,用冷酷的表情看着拜倒在他脚下的芸芸众生。宣传部长像乌鸦似的在扬扬自得地夸口。空军上将(胖子总理)却在狞笑,什么事使他这样兴高采烈,又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激动?难道是因为想出了新的、从未听说过的杀人方法?看吧,他慢慢举起巨大的手臂,这位权贵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不幸的人会被立即带走、拷打、杀害吗?不,恰恰相反,他得到了恩宠和提携。这是谁?一个演员?这个优伶以自信的步履轻轻地往前走去。承认吧,他在这个社会里已如鱼得水,因为他具备这个社会需要的种种处世哲学:虚假的尊严、歇斯底里般的狂热、无谓的玩世不恭、虚伪的阿谀奉承。这位优伶又翘起了下巴,他钻石般的眼睛又闪闪发亮了。于是,总理亲切地向他张开双臂,优伶走到了群神的身边。此时此刻他可以沐浴在神的光环之中,他以贵族和侍臣常用的英姿,在肥胖的巨人面前低头了,屈膝了。

坐落在帝国总理广场的亨德里克的住宅里,不断响起电话铃声。小柏克拿着笔记本坐在电话旁,把打来电话的人的姓名一一记下。他们是剧院和电影公司的导演,还有演员、评论家、裁缝以及汽车推销员,还有要求签名的人。亨德里克对他们一概不予理睬。他躺在床上,沉浸在踌躇满志的歇斯底里之中。总理亲切地邀请他到总理别墅共进晚餐。总理说:“只邀请了少数几个朋友来。”啊,只邀请了少数几个朋友!换句话说,亨德里克已被列为他的亲信!想到这儿,他在丝绒床垫和被褥上手舞足蹈。然后用香水洒遍全身,发疯似的砸烂了一只小花瓶,又把一只拖鞋向墙上扔去。

他欢呼:“真是难以置信啊!我如今是大人物啦!胖子(总理)让我变成不可一世的人物啦!”

忽然间,他又满面愁容,把小柏克唤来,对他说:“小柏克,你听着,小柏克。”他伸伸懒腰,斜睨了小柏克一眼,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是个特大的坏蛋吗?”

柏克蓝莹莹的双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为什么成了坏蛋?”他问,“为什么成了坏蛋,赫夫根先生?您完全胜利了。”

“我完全胜利了。”亨德里克重复说。他眼光闪烁,盯着天花板。他喜笑颜开地慢慢说:“完全胜利了……我要好好珍惜这个胜利,我要行善积德。小柏克,这点你相信我吗?”

小柏克点点头,表示相信他说的话。

这是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第三次发迹。第一次发迹最有根基,也最有成就感,因为那时他在汉堡戏演得非常精彩,有些夜晚,观众从他的演出中得到了美的享受,因此感谢他。第二次发迹是在柏林,他挑战并战胜了“规则”。不过当时的生活节奏快了一些,种种迹象表明,紧张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这第三次发迹却是神话般的传奇,正如纳粹党的一切行动那样,是“突如其来”的。不久前,亨德里克·赫夫根还是个流亡者。昨天,他还是一个多少有点儿受到怀疑的人物。而一夜之间,他已加入到了伟人的行列。总理稍一暗示,他就大功告成。

国家剧院院长立即给亨德里克大涨工资。他这么做,也许是出自主动,也许是内心不愿意,但不得不奉命办事。无论如何,在这关键时刻,他必须摆出一副真诚、友好的面孔,向这位重新受聘的艺术家伸出双手,带着撒克逊口音热情地说:“精彩之至,您现在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啦,亲爱的亨德里克。老实说,我十分钦佩您艺术生涯的质的飞跃。您从前是个轻浮的生手,而如今一下子变成了十分稳重、出类拔萃的艺术家啦。”

穆克心中有数,自己刚才把对方吹捧得如此肉麻,对亨德里克身份、地位的转变表示充分理解和积极评价,因为他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他的“轻浮”,也就是政治上的反动这段历史,比亨德里克的罪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穆克成为“元首”的朋友和纳粹文坛上的明星之前,他已是善写和平主义和革命剧本的著名剧作家了。如今,当他对亨德里克的转变表示格外敬佩时,也许想到了自己在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在文学上犯下的罪行。他后来放弃了备受批判的理论,树立了个人英雄主义的世界观,经过自我奋斗,爬上了国家剧院院长的宝座。

此刻,他的目光充满了热情,他继续补充道:“此外,我今晚将要把您介绍给宣传部长先生,他已预先通知要到剧院来视察。”

直到那天晚上亨德里克才觉得有幸结交了这些“半神”,而且事实证明,他能轻而易举地对付他们,正如他过去能轻而易举地对付克罗格那样,比起对付那令人敬畏的“教授”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们并不那么坏。”亨德里克想着想着,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动作敏捷的侏儒先生(宣传部长),是掌握第三帝国庞大宣传机器的权威人士。他在工人面前喜欢把自己称为“你们的老博士”。他精力充沛,能言善辩,手下拥有一帮武装打手,使曾经觉醒的、对纳粹分子持怀疑态度的柏林市民无法摆脱控制而重新就范于纳粹统治。这个纳粹党的智囊人物正在精心策划何时举行火炬游行,何时对付犹太人,何时找天主教的麻烦。院长说话带着撒克逊口音,而宣传部长则带莱茵地区口音,这使亨德里克立即产生了亲切的同乡情谊。此外,宣传部长是个身材矮小的机灵鬼,他巧舌如簧,可以说出许许多多迷惑人的新观念。他谈到“革命动力”,“种族生存的神秘规律”,然后也随便聊了聊新闻界的舞会,希望亨德里克在舞会上表演节目,等等。

隆重的舞会给亨德里克提供了在“半神”圈子内公开露面的初次机会。由于总理姗姗来迟,亨德里克的光荣使命只是陪同林登塔尔进入大厅。林登塔尔身穿一件由紫线和银线交织而成的漂亮的长裙。她的高雅绮丽使在旁的亨德里克相形见绌。在晚会上,亨德里克来回周旋,不仅同总理合影,而且在同宣传部长交谈时也被记者拍了照。这是宣传部长亲自授意做的。宣传部长的脸上浮起公众熟悉的笑容。这笑容对那些数月后将死在他手里的人来说是同样的一个德行。当然,他的双目会情不自禁地迸发出凶恶的火星,因为他仇视自己的冤家——总理的宠儿亨德里克。然而宣传部长毕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头脑冷静,老谋深算。他认为,如果这个戏子一旦成了第三帝国的文化巨头,那么把发现这个人才的功劳让给胖子(总理)一人,未免失策。于是他咬紧牙关,冷笑着站在亨德里克身边,面对镜头让人拍照。

多么一帆风顺,多么称心如意啊!亨德里克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恩宠浩荡,”他思忖着,“这恩宠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我要拒绝这无限的荣耀吗?处在我的地位,谁也不会去这么做。说自己会这样做的人,准是个骗子、伪君子。在巴黎当流亡者,这对我来说是格格不入的!”他目空一切地想。现在,他又重新过上欢天喜地的生活,有时脑海里也会闪过往昔的情景,踯躅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难以言状的孤独和寂寞。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恶心。上帝保佑,时过境迁,而如今周围又不乏吹捧者了。

有个满头灰发、鼓着湛蓝眼睛的潇洒人物热切地跟亨德里克在交谈,他是谁?对了,他叫米勒·安德烈埃,曾是某趣闻杂志大名鼎鼎的随笔作家。他现在还靠撰写揭人隐私的文章赚钱吗?“您晓得吗?”没有听说过吧!那本趣闻杂志已停刊。不过,米勒·安德烈埃还活着,而且影响力越来越大,他还是个赶时髦、会寻乐趣的家伙。早在一九三一年他就用笔名写了一本名为《忠于领袖》的书。直到他终于公开了自己的真面目才引起最高当局的注意。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不需要去怀念那本已停刊的杂志,因为他现在已经在国家宣传部工作,而且宣传部付给他很多钱。

这里,一个矮子手里拿着笔记本,像挥舞旗子那样向亨德里克招手,原来是记者皮埃尔·拉律。他身边的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却长得倒英俊的小伙子们。他们身穿虽诱人但恐怖的党卫队制服。拉律先生感到纳粹高级干部的庆祝会和招待会比犹太银行家的晚会更有趣味。他的事业像繁花盛开。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已在国家秘密警察队伍中身居要职的可爱的杀人犯;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教授”,现已当上了文化部长;认为法律是自由主义的偏见的法学家;认为医道为犹太人的骗术的医生;鼓吹“种族”为检验真理的唯一客观标准的哲学家。拉律先生在埃斯帕拉纳达饭店设晚宴招待这些新贵。不错,纳粹分子高度评价了他的盛情好客和和善、温柔的性格,甚至叫他到各国大使馆去搞阴谋活动,然后允许他在集会上发表演讲,以此作为回报。当这个皮包骨头的家伙登上讲台开始尖声演讲,代表“真正的法国对第三帝国”表示深刻的谅解时,全场哄然大笑,后来立即敛声屏息,因为他们的“老博士”宣传部长在这期间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大家保持肃静。尔后,皮埃尔·拉律提议对失去的党羽、新德国遇难烈士霍斯特·威塞尔2唱起热情洋溢的颂歌,并且声称他是德法两大民族永久和平的奠基人。

拉律先生重见名优亨德里克,高兴得几乎要扑到对方的怀里去。“啊,啊,亲爱的朋友,今日相会,真是荣幸之至。”他们彼此握手,会心地相视而笑。对于拉律来说生活在如今的德国,不就是赏心的乐事吗?拉律的“新欢”,穿了贴身的党卫队制服,不是比那些肮脏的“年轻的共产党人”漂亮得多吗?“晚安!亲爱的,我实在太激动了。‘元首’万岁!今晚我立即向巴黎发消息,说明柏林洋溢着快乐的和平气氛。在这里,谁都没有邪恶的侵略法国的念头。林登塔尔的相貌多么迷人,瞧,伊里希博士来了,干杯!”

伊里希博士走了过来,他们彼此长时间握手。看来,伊里希的情绪也极佳,这是理所当然的:最初,他同纳粹政权的关系颇为紧张,后来日趋缓和。“您好,伊里希,身体好吗?您是我的老观众!”亨德里克和伊里希酷似一对市府元老,他们和善地相视而笑。现在,他俩又可以毫不忸怩地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了。他们不再需要相互客套,各自不再感到羞愧。事情的成功,能为一切卑鄙无耻的人提供雄辩的证据,使他们忘却一切羞耻。

拉律、伊里希、米勒·安德烈埃和亨德里克等四人忽而一齐弯腰,向同一方向深深致意。因为此时总理搂着他的林登塔尔跳着华尔兹舞,一圈一圈地转了过来,并在向他们打招呼。

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的关系,变得更密切更热乎了。他俩演出的喜剧《心》获得了巨大成功。林登塔尔原先对柏林报纸就其艺术的严谨性过分担心,后来证明是不必要的。相反,对她的一切评论不乏溢美之词,诸如“女性的美”“质朴”“她的表演具有真正的德意志的内涵感情”。至于林登塔尔为什么总是那么可笑地翘起小拇指,这样的讨厌问题谁也没有提出过。相反,伊里希博士的长篇大论中倒发表了这样的见解:洛特·林登塔尔是“新德国真正代表人类的女演员”。

“无论如何,亨德里克,您看,这我首先要归功于您,”善良的金发女郎说,“没有您全力的、友好的配合,我决不会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就。”亨德里克嘴里没有说,可心里想,她辉煌的成就首先要归功于那个大胖子空军上将(总理)。

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搭档,在汉堡、科隆、法兰克福和慕尼黑等大城市演出喜剧《心》。亨德里克以“新德国真正代表人类的女演员”的伙伴身份,在全国演出。在火车上漫长的旅途中,他俩亲切交谈。林登塔尔向亨德里克披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总是认为这样做是有益的。林登塔尔既谈她的幸福,也谈她的苦闷。她的那位大胖子总理经常发脾气……“您能猜到有时我需要忍耐到什么程度吗?”林登塔尔说。不过,她又担保说,胖子基本上是个好人,“不管敌人怎样议论他,从本质上说,他是善良的化身啊!而且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啊!”林登塔尔眼泪汪汪地叙述她那位胖子总理有时半夜起来,腰围熊皮,系上闪亮的宝剑,站在亡妻像前悼念的情景。“当然,她是瑞典人,”林登塔尔说,仿佛这句话说明了一切,“她是北欧人,当我丈夫在慕尼黑暴动中受伤时,是她用汽车把他送到意大利去的。我丈夫怀念他的前妻,我当然理解,况且他秉性十分浪漫。不过,现在终于有了我……”林登塔尔补充了一句,禁不住带点儿忧伤的口吻。

演员亨德里克能够参加“群神”私生活方面的某些活动。晚上演完戏以后,他到动物园大街林登塔尔华丽的住宅去,同她下棋打牌。有时,总理会事先不通知,突然大声喧哗着走进房间。总理给人的印象是,似乎他是脾气最好的人。从他身上怎能看得出他干完了恐怖的勾当,正在考虑明天的毒计呢?他同林登塔尔说说笑笑,喝红葡萄酒,伸出肥大的双腿,舒舒筋骨。他和亨德里克谈了些正经事,最后谈到了梅菲斯托。

“通过您的表演,我才真正理解了梅菲斯托那家伙,亲爱的,”总理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我们大家不都是有点儿像他吗?我指的是,每个正直的德国人身上都应有一点梅菲斯托的气质,有一点狡猾和凶残的性格。如果我们除了浮士德的灵魂以外,什么也没有,那么我们会向何处去呢?那我们就成了敌人可以轻易打败的对手了!不,不,梅菲斯托也是德国的民族英雄,只是不要向外人去讲这点。”

亨德里克利用他在林登塔尔家里晚上亲密相会的机会,要求他的守护神——艺术上的挚友和飞行中队首长——满足他内心的愿望。例如,他心血来潮想在国家剧院的舞台上扮演普鲁士腓特烈大帝,这是他痴迷的人物。“我总不能老演花花公子和罪犯啊!”他孩子气地绷着脸向胖总理说,“我总演这些反面角色,观众已经开始把我当坏人了。我需要演一个伟大的爱国者角色。我们的朋友穆克写的那个歌颂老弗里茨的蹩脚剧本倒挺合适。我正求之不得。”这点总理不同意,理由是亨德里克同霍亨佐伦皇室的那个著名人物的体型和外貌相差太远。亨德里克则坚持他有爱国热忱。不过他得到了洛特·林登塔尔的支持。“我可以化装啊!”他大声说,“我平生已完成了非同小可的大事,化装成老弗里茨就更不在话下了。”

总理充分信任他这个宠儿的化装技术。他下令让亨德里克演老弗里茨。穆克早已安排了别人演这个角色。当他接到命令时,开头恨得直咬牙,后来马上握着亨德里克的双手,用撒克逊口音表示赞同并祝贺。亨德里克被授命扮演普鲁士国王,他粘上假鼻子,拄着拐杖走路,说话声音沙哑。伊里希博士评论道:亨德里克已逐步成长为新帝国具有代表性的演员。皮埃尔·拉律在巴黎一家法西斯杂志发表通讯文章说,柏林剧院日臻完美,这是在过去推行妥协政策的可耻的十四年中绝不可能办到的事。

这些小事都已不足挂齿。亨德里克正向他那位声势煊赫的保护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一个欢乐的夜晚,林登塔尔调制了鸡尾酒水果宾治,总理讲完他的战争生活之后,亨德里克决定抛出他那不光彩的历史。这是他的一次重大的忏悔,权贵听后原谅了他的过去。“我是个艺术家!”亨德里克大声宣布,眼里燃着烈火,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飓风刮过室内,“如同每个艺术家一样,我也干过一些蠢事。”他突然伫立不动,脑袋向后仰,双臂稍稍张开,用悲怆的声音说:“您可以把我处决了,总理先生,我什么都坦白交代了。”

他的确坦白交代了,说明自己受到过布尔什维克反动思潮的毒害,和“左派”眉来眼去。“这是搞艺术的人一时偏激啊!”他在痛苦中还带着骄矜解释说,“您也可以管它叫艺术家的蠢事!”

当然,总理早已掌握了关于亨德里克的材料,对他了解得很清楚,但从未对他见怪。总理在全国采用铁血政策,杀人如麻。可是对周围亲近的人,这位大人物倒是挺宽宏大量的。“嘿!只要是人,孰能无过?”他说,“何况当时又是乱世啊!”

亨德里克并不就此罢休。他又对总理说:“还有别的优秀的艺术家,也像我干了同样的蠢事。他们同样需要悔过自新,希望您也能宽宏大量,饶恕他们。总理先生,您看,这些问题一直使我揪心。我要在您面前为一个人求情,总理先生,我为乌尔里希斯求情。他是我的同事,我可以担保,他已悔过自新了。曾经传说他死了,实际上他还活着。他应该恢复自由。”这时,亨德里克以无比动人的姿态,伸出双手,高高举起。

洛特·林登塔尔听到此处已吓得缩成一团。总理瓮声瓮气地说:“乌尔里希斯……这是谁?”后来,他记起乌尔里希斯是共产党政治讽刺剧团“海燕”的负责人。“可是,他实在是个大混蛋啊!”总理有点儿生气地说。

“哎,他可不是坏蛋!”亨德里克发誓。他要求总理不要听信谗言。他承认,乌尔里希斯有点儿轻率,不够检点自己,但绝对不是坏人,再说,乌尔里希斯已经悔过自新。“他完全脱胎换骨了。”亨德里克还在做辩护,虽然他数月以来同乌尔里希斯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终于因洛特·林登塔尔助了一臂之力,最后总理被说动了,答应作如下令人难以置信的处理:释放乌尔里希斯,他今后可以在国家剧院担任小配角。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齐心协力办成了这件似乎不可能的事。

但乌尔里希斯谈到剧院安排时说:“我不打算这样做。我讨厌从刽子手手里得到赦免,扮演悔过自新的角色。我此时真的感到恶心。”

此刻,亨德里克需要对他的老朋友进行革命策略的教育。“但是,奥托,”他大声说,“你似乎缺乏理智,不能很好地把握时局!这种世道,不靠机智和伪装能混得下去吗?你就跟我学吧!”

“这点我清楚,”乌尔里希斯和善而忧虑地说,“你比我机灵,要我干这种事,比死还难。”

亨德里克却振振有词:“这就要求你勉为其难。我也是违心地在干这些事呀!”他现身说法,向朋友阐明,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做到自我克制,跟狼在一起就得学狼叫,这是多么痛苦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解释道,“我们要是老待在虎穴之外,那除了骂娘,将一事无成。我已经进入了虎穴,而且我已经做了不可能做的事情。”亨德里克以此暗示,是他想方设法把乌尔里希斯营救出来的。“只要你得到国家剧院的雇用,就可以重新接上老关系,这比你躲起来搞政治活动要好得多。”这番说教似乎使乌尔里希斯开了窍,他点了点头。

“而且,你不演戏靠什么养活自己呢?”亨德里克的话里带点儿讽刺的口吻,“难道你还想重新经营海燕剧团?”

在帝国总理广场亨德里克寓所的隔壁,亨德里克为几天前重新获得自由的朋友租了个小房间。“如果让你住在我这屋子里,这就太不谨慎了,”他说,“对咱俩都不利。”

乌尔里希斯对此表示赞同:“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乌尔里希斯的目光显得黯然神伤,他憔悴多了。他经常因疼痛而呻吟,“腰肾出了问题,他们把我打得太厉害了。”

亨德里克出于好奇想了解详情时,乌尔里希斯摆摆手,表示不愿再说了。他不愿意重提在集中营里的遭遇。后来,他虽然也透露了某些具体细节,但一说出口就立即感到羞耻、后悔,认为自己不该讲。当他和亨德里克在格鲁内瓦尔德公园散步时,他指着一棵树说:“也是这样一棵树,他们命令我爬上去。爬上树已经够艰难的,但当我骑在树枝上时,他们就向我扔石头,有一块击中我的前额,你瞧,这里还留下了伤疤。我在树上必须喊一百遍:我是一只共产党蠢猪。当我熬到最后从树上下来时,等待我的又是鞭子。”

乌尔里希斯受雇来国家剧院当演员,这也许是由于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经麻木了,也许是因为亨德里克把他说服了。亨德里克现在扬扬得意。“我拯救了一个人,”他自豪地想,“这是善行。”他以此来安抚自己还未完全丧尽的良心。可是,话还要说回来,使他积德行善的不完全是良心,而且还出于另一种感觉——害怕。他如今所积极参与的全部勾当能天长地久吗?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变天,一旦变天,报应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在这种形势下,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不仅有利,而且必要。为乌尔里希斯帮点儿忙,意味着为自己留一条生路。亨德里克为此感到心里踏实了。

看来已万事如意了,这下亨德里克可以满足了。但并非如此,因为还有一件事使他烦心。他不知该怎样甩掉朱丽叶。

说穿了,他根本不想摆脱朱丽叶。按他的心愿,他要永远占有她,因为他还在迷恋她。也许,他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烈地醉心于她。他知道,别的女人都代替不了她。但他不敢去看望朱丽叶。这太冒风险了。虽然穆克院长总是带着撒克逊口音亲切地同他说话,宣传部长和他一起照相,但是他们都很可能派特务监视自己——必须提防这点。他们一旦探听到自己和黑种女人乱搞,还让她用鞭子抽打自己,那一切都完了。同黑种女人胡来,其严重性不亚于同犹太女人厮混。这正是现在被人们普遍当作“种族亵渎”而严加批判的行为。因为“元首”需要士兵,所以德国男子应和金发女郎生孩子。他再也不能到特巴布公主朱丽叶那里去上舞蹈课了,本来那是很开心的时刻。一个洁身自好、一心念及民族利益的人是决不会去做这种事的。亨德里克也不敢这么干了。

在一段时间内,亨德里克寄希望于朱丽叶不会打听到他在柏林的消息。但是,实际上她在亨德里克到达柏林的当天,就已获悉。朱丽叶耐心等待他找上门来。当亨德里克长时间不露面时,朱丽叶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亨德里克让柏克在电话中告诉她自己不在家。这下把朱丽叶激怒了,她再次打电话,并威胁说,她要亲自登门造访。天哪,亨德里克该怎么办呢?给朱丽叶写信,他认为这显得很不明智,因为朱丽叶很可能利用信件进行讹诈。最后,他约朱丽叶到一家幽静的咖啡馆见面。这是他曾同评论家伊里希进行过巧妙会晤的地方。

朱丽叶准时到达咖啡馆,这次她没有穿绿靴子和短夹克,而是穿了一身异常朴素的灰衣服。她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刚果国王的女儿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为她那白种情郎的忘恩负义伤心得眼泪都流尽了。亨德里克想她是由于愤怒而哭的。他很难相信,朱丽叶这个人除了愤怒、贪婪及淫荡以外,还会有其他感情。

“你打算把我甩了!”“黑色维纳斯”朱丽叶说,聪颖的双眸上,眼帘低低垂下。

亨德里克谨慎而恳切地向朱丽叶说明形势,像慈父一般关心她的前途,用温柔的语气劝她尽快动身到巴黎去。在那里,她可以继续当舞蹈演员。他答应每月给她寄钱。伴着诱惑的微笑,他把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可是,我不想到巴黎去,”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执拗地说,“我父亲是个德国人,我认为自己也完全是德国人。我也有金发,是真的,不是染的。还有,我连一句法语也不懂,在巴黎该怎么办呢?”

亨德里克对朱丽叶的这种爱国热忱感到好笑。这又使朱丽叶怒不可遏。她圆睁那野性毕露的双眼,两个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我会叫你笑不出来的。”朱丽叶冲着他直吼。她举起黝黑粗糙的双手,向他伸过去,好像要给他看那白色的掌心。亨德里克害怕地环顾四周,看看那个女招待是否在旁边,因为朱丽叶在哭哭啼啼地大声埋怨和责备他。

“对任何事情,你从来不认真。”她用痛苦和愤怒的声音在哭喊,“在这世界上,你为了自己肮脏的前途,对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而且是绝对无所谓!你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也没有把你的政治主张放在心上,你一直对我说假话!如果你真的站在共产党一边,你现在还会同枪毙共产党人的刽子手相处得这样好吗?”

亨德里克脸色苍白,像块桌布。他站起来说:“够了!”朱丽叶却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咖啡馆,幸而周围无人,这帮了亨德里克的大忙。“够了!!”朱丽叶学着他的腔调说,同时愤怒地露出她的牙齿,“够了!不错,对你确实是够了!可是多少年来,我虽不乐意,却偏偏要扮演一个野女人的角色,而现在你顿时想当男子汉大丈夫!够了,够了,不错,你现在再也不需要我了……也许现在全国挨打的人太多了?是不是已经有人代替我来为你付出心血?!呸,你这个无赖!一个卑鄙的无赖!”

朱丽叶用手捂着脸,身子因呜咽而抽动着。“我能理解,你的妻子——那个巴尔巴拉为什么在你身边待不下去了,”她从泪水涟涟的指缝中蹦出话来,“我仔细看过她,她嫁给你,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亨德里克已经走到了门边,那张钞票还留在朱丽叶面前的桌子上。

但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可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人甩掉,她决不让步。她十分清楚,这次她只要一让步,就永远失去了他——她的亨德里克,她的白人奴隶,她的主子,她的海因茨。除了他,朱丽叶再也没有别的依靠了。当亨德里克和上层阶级小姐巴尔巴拉结婚时,朱丽叶还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毫无畏惧。她知道:亨德里克会回到她——他的“黑色维纳斯”身边来的。可如今情况今非昔比,如今关系到亨德里克的前程,亨德里克要把她打发到巴黎去。她过去名叫马滕斯,如果她父亲不因疟疾死在刚果河畔,今天准是一个声名赫赫的纳粹分子。

可怜的黑色女郎朱丽叶通过写信、打电话继续给亨德里克制造麻烦,使他惴惴不安。后来她到剧院门前去窥视,等他演完戏离开剧院时——幸而只有他一个人——她就闪电似的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绿靴子和短裙,胸脯高高耸起,龇着闪闪发亮的牙齿。亨德里克吓得直挥胳膊,像要赶走魔鬼似的。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奔向他的奔驰小轿车。朱丽叶在他后面发出刺耳的笑声。等他坐进汽车并开动后,朱丽叶喊道:“我还要回来!从现在起,我每晚都要来!”她幸灾乐祸地威胁他。她疯了,也许是由于对他的背叛行为感到痛心和失望,也许是她喝醉了。她把红鞭子握在手里,那可是她同亨德里克的联系纽带啊。

这种可怕场面不能再重复了。亨德里克只好去求他的胖子恩人——总理,帮助他摆脱困境。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只有总理才能解救他。不过,这可是个冒风险的玩意儿。那个当权派会失去耐心,收回对他的全部恩宠的。但亨德里克必须采取果断措施,不然免不了要当场出丑。

亨德里克要求谒见总理,并向他再次作全面忏悔。总理对这位宠儿过于淫荡的行为和由此产生的尴尬险境感到意外。不过,他也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大加谅解。“我们不是纯洁的天使。”总理说。亨德里克真心地被这种宽宏大量的气度所感动。“一个黑色女郎在国家剧院门前挥舞鞭子,”总理开心得咯咯直笑,“真是妙不可言!那我们该怎么办?要让这女人从那里消失,就这样……”

亨德里克并不想把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处死,因此轻声地请求:“不要过分伤害她!”“噢,噢,”总理用手指威胁亨德里克,揶揄地说,“您似乎和那美人还藕断丝连哪!您被她彻底征服了吧!交给我去办吧!”他慈祥地安慰亨德里克。

就在当天,两个彬彬有礼但又态度强硬的汉子,出现在不幸的朱丽叶面前,通知她已经被捕。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尖声叫道:“这是为什么?”这两个汉子用强硬的语气轻声命令:“跟我们走!”她只好呜咽地申诉:“我可没有干坏事……”

屋子前停着一辆囚车。两个汉子阴险地但有礼貌地请朱丽叶上车。汽车行驶了好久。朱丽叶又哭又闹,要求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没有人理她,于是她就大声喊叫。但当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押送者用一只铁腕紧紧抓得发痛时,就一声不吭了。她知道,辩解申诉都已无济于事,继续叫喊甚至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即使不叫,她的命也同样是完了,亨德里克动用一切国家力量来对付她,要把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从他前进的路上除掉……她的双眸因恐怖而圆睁,像失明者一样,目光呆滞地盯着前面。

紧接着她沉默了几天,是十天吧,或是十四天,或许只有六天。两个汉子把她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她弄不清,这间牢房是设在哪一幢建筑物里。谁也没有告诉她此刻身在何处,以及为什么要把她关进这里,在这里要待多久?她再也不问了。一个穿蓝裙子的女人默默地一日三餐给她送一点儿吃的。朱丽叶有时哭泣,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墙。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门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押着她踏上人生的最后的旅途——无法想象的、苦涩的,然而却可得到解脱的死亡之途。

一天夜里,她被人从沉睡中叫醒。她感到时候到了,死亡已经降临,她像卸去沉重的包袱那样松了口气。没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穿制服的杀人刽子手,而是亨德里克。

他脸色惨白,太阳穴不停地跳动,不难看出,他非常紧张。朱丽叶看着他,像是见到了鬼似的。

“见到我,你高兴吗?”他低声问。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

“你不作声。”他苦恼地说,那宝石般的眼睛迷人地瞧着她。接着他用哀怜的声音委婉地补充说:“亲爱的,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我很高兴你获得自由了。”他说着,用双臂做了一个优美的动作。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这时,亨德里克告诉她必须立即去巴黎……一切都安排好了。护照上已有了法国的签证,行李已搬上了火车。在巴黎,她每月月底可以到指定地点取钱。

“不过,这个巨大的恩赐有个附带条件。”救星亨德里克说,同时他甜蜜的眼神也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了,“这个条件就是你必须保持沉默!你要是不能守口如瓶,”他转而用粗暴的声音说,“那么你就自取灭亡。即使在巴黎,你也逃不出同样的命运。亲爱的,你能答应我保持沉默吗?”这时,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恳切,他温存地俯向受他迫害的朱丽叶。朱丽叶没有反抗。这些天来,昏暗的牢房生活已摧残了她的反抗意志。她不作声地点点头。

“你变得懂事了。”亨德里克说,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他想:“我的强硬措施终于迫使她就范了,我可以不再怕她了。但,我将永远失去她,多可惜,可惜极了……”

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动身走了。亨德里克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那福星高照的天空上,阴霾已经散去。不会再有电话来打扰他的睡眠。然而,他感到的仅仅是松一口气……

朱丽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巴尔巴拉也从他的生活中离去了,他向这两个女人发过誓,要永远爱她们。他不是称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吗?“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评语。“黑色野女人,她对我能了解多少,她能懂得我内心的复杂变化吗?”亨德里克暗暗为自己辩解。但他在内心并不能轻易地翻过这一页。有时他觉得有愧,也许由于扪心自问,也许由于昏暗的牢房里朱丽叶充满痛苦的谴责目光曾逼视过他。现在,他失去了朱丽叶,把她甩掉了,他终于背叛了她。有时,他对自己的“黑色维纳斯”又情不自禁地认真思念起来。亨德里克曾把她当作感情麻木的下流的玩物而蹂躏过,从她的肉体里汲取过新的活力。他把朱丽叶当作偶像,热情地歌颂:“美神何处来?遥远的天际,深邃的地狱?”他在销魂时曾向朱丽叶喊道:“你踏过被你嘲笑的尸体。”也许她根本不是凶神。从白色恐怖的白昼冷光中看去,“踩在尸体上前行”不是她的人性规则。如今她动身到国外的另一个城市去了,从此她将踽踽独行,想到这里他不禁凄然泪下。这是为什么呢?这难道是因为能让另一个人踩着尸体过活?

“这家伙踩着尸体往上爬。”这是犟小子米克拉斯在评价他的同事亨德里克·赫夫根时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叛逆小子米克拉斯讲话随便,根本不考虑他的死对头已受到总理和大明星林登塔尔的特殊保护。他毫无顾忌,不但辱骂亨德里克,而且还骂到地位比亨德里克高得多的那些老爷们的头上去了。难道他不知道信口胡说会带来什么灾难吗?他是明知故骂吗?他是真的豁出去了吗?他真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吗?

他的表情已流露出这种情绪和决心。过去在汉堡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疾首蹙额,因为当时他心中还抱着希望和信念,现在一切都破灭了。他到处说:“他妈的,全是胡扯!我们受骗了,‘元首’只想到自己搂权,对别的什么也不关心。他上台以来,德国有什么改进?阔佬们日益猖獗。他们一面大发其财,一面高唱爱国论调——这是唯一不同于过去的。阴谋家始终霸占在台上。”米克拉斯影射亨德里克。

“一个正直的德国人横遭惨死,无人过问,”他愤怒而痛苦地说,“瞧瞧那个胖子吧,他穿着烫金制服,坐着高级小轿车到处出风头!那个‘元首’也好不了多少,这点现在才真相大白!不然,‘元首’对一切坏事会容忍到今天吗?坏事层出不穷啊!党还在幼小的时候,我们为党出过力、卖过命,现在党让我们靠边站。像亨德里克这样一个文化界老布尔什维克反而红得发紫……”

犟小子米克拉斯毫无顾忌地当众发牢骚。难怪国家剧院里的人开始躲着他。一天院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进行训斥。“我知道,您入党多年,”穆克说,“所以,您更应该遵纪守法,在政治上我们要对您提出特别严格的要求。”

米克拉斯显得非常固执,他低下紧绷着的前额,翘起他不健康的红色嘴唇,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我要求退党。”

穆克生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个年轻演员,米克拉斯猛咳了一阵子,他瘦弱的身子随之而剧烈抖动。他脸色灰白,颊下又显出了黑坑坑,一双明眸发射出凶光。院长虽生气,但不无惊奇和同情地看着这个青年人的背影离去。“他完了!”穆克心想。

是的,穷小子米克拉斯,你完蛋了!为了信念,你浪费了青春,耗尽了精力,几经磨难,如今你身上还剩下些什么?剩下的只是仇恨、痛苦的绝望和行将毁灭自己的疯狂欲望。你太孤单,太虚弱,年轻的米克拉斯。你没有保护神。你曾热爱过的政权是残酷的,它容不得一点儿批评,反抗者的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会有人为你的惨死,为你巨大而灼热的希望无情地遭到破灭,而洒一掬同情之泪吗?要是会有,那又会是谁呢?你总是孑然一身,孤军奋战。

自从你母亲改嫁以后,你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你父亲早已过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了。如今,谁会为你洒下一掬同情之泪呢?谁来把白布蒙在你的脸上,哀悼你白白浪费掉的青春,哀悼你悲惨的死亡?让我们把你的眼睛合上吧!你不需要再睁着这圆圆的眼睛,望着苍穹,进行无声的抗议和无言的谴责了。你死了,你现在是个宽厚的可怜的孩子。是残酷的生活使你落得这种下场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许你会原谅我们——你的敌人,只有我们才是唯一的在你的尸体前默哀的人。

你的命运已经结束,人生匆匆。是你自己向命运发出了最后的挑战,结果招来了死神。如果不是你遭到厄运,你肯定会把其他年轻人——那些比你更无知、更幼稚的青年——聚集在你的身边,一起玩同盟者游戏。

他们出卖了一切。当然,他们必须这样做。终于在一天凌晨,身穿制服的小伙子们闯进你的屋子(过去你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是你的老相识),要你坐进楼下等着你的那辆汽车。你没有做多长时间的反抗。他们用车把你送到离城市数里以外的郊区的一座树林里。清晨凉气袭人,你冷得瑟瑟发抖,但这些老伙伴不会给你一条毛毯或一件大衣让你御寒。汽车停了,他们命令你下车到树林里去散散步。你再次闻到芳草的气息,晨风吹拂你的前额,你挺直了腰板。也许坐在车子里的人,对你此刻的骄傲神态感到惊奇,但他们见到的不是脸而是背。而后,枪声响了。

数周以前,他们就禁止米克拉斯登台演出了。现在,他们通知国家剧院,说他遇到了车祸,大家听后都信以为真,谁也不会去追究事实真相。林登塔尔小姐说:“年纪轻轻就夭折了,真可惜!不过,我对他从来没有过特殊的好感。他的模样看了叫人害怕,亨德里克,你没有感到这点吗?他的眼睛凶光毕露……”

这次,亨德里克没有理睬他那位有钱有势的女朋友的问话。一想到年轻的犟小子米克拉斯的脸,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不管是欢迎还是不欢迎,米克拉斯的脸就出现在亨德里克面前。在昏暗的走廊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米克拉斯站在他面前,特别是那张惨白的脸显得格外清晰:双目紧闭,额角发亮,倔强地向前翘起的嘴唇在翕动。

他在说什么呢?亨德里克转身拔腿就跑。白天繁忙的活动拯救了他不安的灵魂,这样他可以不去听关于米克拉斯的噩耗。噩耗使他见到一张冷冰冰的、因死而楚楚动人的面孔。

1.奥林帕斯山,希腊山名,相传为众神居住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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