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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沙法,被遗忘的人

是的。他也是你,或者说,是曾经的你,直到喵坞事件之后。但现在,他是另外一个人。

击碎克拉尔苏号的力量,是运用到空气上的原基力。原基力本来不是特别针对空气,但也并没有特别的原因让它不起作用。茜奈特之前做过练习,可以对水运用原基力,在埃利亚,以及在那之后。水中有矿物,类似的,空气中也有尘埃。空气中还有热力、摩擦、质量和势能,跟大地一样;只不过,空气中的分子间距离更远,原子形状有差异。然而,有一面方尖碑被牵涉进来之后,这种细节都无关紧要了。

沙法刚一感觉到方尖碑的搏动,就知道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非常非常老,茜奈特的这位守护者。那么老,他甚至知道食岩人一有机会,就会怎样对待强大的原基人,也知道原基人的视线为什么一定要朝向地面,而不是空中。他见证过当一名四戒者(他还是这样看待茜奈特)跟方尖碑建立连接后,会造成何种后果。你要知道,他的确真心在意她(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份情感并不只是控制权。她是沙法的小东西,而他曾在她不了解的很多方面保护过她。想到她痛苦的死亡过程,会让沙法难以承受。这很讽刺,考虑到随后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瞬间,当茜奈特身\_体绷紧,全身充斥强光,而克拉尔苏号狭小前舱的空气开始战栗,并变成几乎凝固的厚墙,蕴含不可阻挡的力量时,沙法碰巧站在舱壁开裂处的侧面,而不是前方。他的同伴,那个刚刚杀死茜奈特野种情人的守护者,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当那股力量重击过来,令他向后飞出,从墙上突出来的那块船板正好在合适的高度和角度,一下子切掉了他的头,然后那块板子才被打飞。而沙法毫无阻碍地向后飞过克拉尔苏号宽大的船舱,这里是空的,因为海盗船有一段时间没有出海打劫了。这段空间足够让他的速度下降一些,并且让茜奈特攻击的大部分力量从他身旁偏出。当他最终碰到舱壁,力道仅仅足够导致骨折,而不是骨骼粉碎。而且等他撞上去,那块舱壁也已经开裂,正跟船体其他部分一起崩溃。这个也对他有利。

然后,当凹凸不平的、尖刀一样的石峰开始从海底穿刺上来,开始戳破爆裂开来的废墟时,沙法又一次交了好运:没有一根石柱刺穿他的身\_体。到这时,茜奈特已经迷失在那块方尖碑里,也迷失在疯狂的阵痛中,其余波甚至会影响伊松的生活。(沙法目睹了她的手按在小孩脸上,捂住了口鼻,向下按压。难以理解。她不知道沙法会像爱她一样爱她的孩子吗?他会把那小男孩温柔地放下,如此温柔地放在绳椅中。)她现在是巨大的,足以影响全球力量的一个部分,而沙法,她的世界里曾经最为重要的人物,现在已经不值得她注意。在某种程度上他一直对此有感觉,即便是在顽石风暴中逃命的路上,而这份了悟留下深深的烧痕,伤到了他的心。然后他就落入水中,气息奄奄。

杀死一名守护者很难。沙法体-内众多的骨折,还有脏器损伤,本身都不足以令他丧命。通常情况下,溺水也不会有问题。守护者不同于常人。但他们的确也有忍耐限度,而溺水加上脏器失常加上暴力损伤后遗症,还是足够冲破极限的。他在随水漂流,不断撞击石柱和船只残骸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当时分不清上下,只觉得有一个方向看似比反方向稍微更亮一点儿,但他正被拖曳得远离那个方向,因为那条船的尾部在迅速下沉。他伸展身\_体,撞到一块岩石,蓄力,然后试图拨水对抗向下的海流,尽管他现在有一条手臂骨折。他的肺部已空。空气都被撞出体外,他正在努力避免吸入海水,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必死无疑。他不能死。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但他也只是人类,大部分是,而随着可怕的水压不断增长,眼中出现黑点,整个身\_体被水的重量压到麻木,他不由自主地吸了一肺的水。这真是痛啊:盐和酸充斥在他胸口,火在他喉咙里,而且还是没有空气。而最要命的是(他可以承认:在这漫长又可怕的生涯里,他曾经面临过比这更糟的状况)他突然无法再承受,有条不紊的、谨慎又理智的态度,至今一直引导并管理沙法头脑的那种东西,突然消失了。

他惊慌失措。

守护者永远不得惊慌。他知道这个。有很充足的原因这样。但他还是慌了,挣扎,尖叫,身\_体不断被拖入冰冷的黑暗里。他想要活命。对他这类人而言,这是首屈一指最恶劣的罪行。

他的恐惧突然消失。这是个坏兆头。片刻之后,它被一份极为强烈的愤恨取代,强到可以阻断一切其他。他不再号叫,而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但即便在这样做的同时,他心里也清楚:这愤恨并非来自他本人。当他惊慌失措时,他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中,而他最为惧怕的那种危险,如今正大摇大摆跨过城门,就像已经占领了他身\_体的庙堂一样。

它对他说:如果你想要活命,这事可以安排。

哦,邪恶的大地。

更多邀约,承诺,建议,还有事后的回报。沙法可以拥有更大力量——力量大到足以对抗海流、伤痛和缺氧。他可以存活……但要付出代价。

不。不。他了解那代价。宁愿死,也不能付出那种代价。但下定决心去死是一回事,实际上真的去死,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在垂死状态下。

沙法颅骨后侧有东西在灼烧。那是一种冷燃,不像他鼻子、喉咙和胸部的灼烧感。那里的某种东西在觉醒,热启,整顿自身。准备好了应对他放弃抵抗的时刻。

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那名引诱者的耳语声传来,而这正是数世纪以来,沙法多次用来说服自己的一句话。这句话,能为太多恶行开脱。人总是在形势逼迫下便宜行事,为了尽义务。为了活命。

这句就够了。那冷冷的存在物接管了他。

力量灌注到他的四肢。仅仅几次重启后的心跳之后,骨折之处就已经恢复原状,脏器也恢复了原有机能,尽管略微有些调整,用于应对当前的缺氧状况。他在水中扭身,开始游泳,感觉到他必须前去的方向。不是向上,现在无须向上;突然之间,他能从吸入的水中得到氧气。他没有鳃,但是突然间,他的肺泡吸气能力大大上升。不过,吸到的还只是一点点氧气——甚至不足以好好养护他的身\_体。有些细胞在死去,尤其是在他脑中的特定区域。他对此有知觉,很可怕。他感觉到那些部分在慢慢死亡,那些让他成为沙法的部分。但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与之对抗,这是自然。那份愤怒试图驱使他继续向前,让他依旧待在水底,但他知道,如果这样做,他自己的一切都将死亡。于是他向前游,同时也向上,眯起眼睛,透过混浊的海水凝视光明。这花掉了好漫长的、死亡中的时间。但至少,他体-内的一部分怒火还属于自己,狂怒,因为他不得不被逼迫到如此境地,气自己竟然屈服,这怒火让他坚持游动,尽管双手两脚都开始感到刺痛。但是——

他最终到达水面。冲破海水。集中精神让自己不再慌乱,同时呕吐出海水,咳出更多海水,最终吸入空气。那痛感无以复加。但毕竟,吸入第一口气之后,死亡过程随即停止。他的头脑和四肢都得到了它们需要的东西。他视野里有黑斑,脑后有可怕的凉意,但他还是沙法。沙法。他坚持住这个立场,像是用手爪刨挖,吼叫着驱赶那份寒意。地下的野火啊,他还是沙法,他不会允许自己忘记这一点。

(但,他还是失去了许多其他。请注意:我们迄今为止认识的沙法,那个达玛亚学会了惧怕,茜奈特学会了反抗的沙法,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是个习惯微笑的男子,带着一份扭曲的父爱冲动,还有一份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怒火,自此驱使他从今以后的一切作为。

也许你将痛悼那个已经消失的沙法。你大可以这样做。曾经,他也是你的一部分。)

他重新开始游泳。大约七小时后——这是他用自己的记忆换来的力量——他看到仍在冒烟的埃利亚火山出现在地平线上。游向那里,要比直线靠近海岸更远,但他还是调整方向游向火山。那里会有帮手,他不知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现在太阳早已落山,周围一片黑暗。海水冰冷,他也口渴,浑身伤痛。还好,没有任何深海怪物来攻击他。他面临的唯一真正威胁是自己的意志力,它是否会在对抗海洋的过程中崩溃,或者输给吞噬他意志的那份寒冷。另一个不利因素,是他独自一人,只有冷漠的星光做伴……还有那座方尖碑。他看到过它,一次,在他回头张望时:如今它是䀹动的、无色的棱锥体,飞在洒满星辰的夜空中。它看上去并不比第一次在船上看到时更远,当时他无视方尖碑,一心追捕自己的目标。他本应该更加小心的,应该好好观察,看它是否在接近中,应该记得,在特定情况下,即便是四戒者也会是个严重威胁,而且——

他蹙起眉头,暂时停止划水,仰面漂浮。(这很危险。他马上感觉到极度疲乏。那股支撑他的力量毕竟有限。)他盯着那座方尖碑。一名四戒者。谁?他试图想起。曾经有过某个人……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不。他是沙法。重要的只有这一件事。他继续泅游。

临近黎明时,他脚下感觉到粗砾的黑沙。他摇摇晃晃从水中站立起来,不习惯这样支配自己的身\_体,也不习惯陆地行走,几乎是在爬行。海浪在他身后退开,前方有棵树。他倒在树根上,进入接近睡眠的状态。那其实更像是昏迷。

当他醒来,太阳已经升起,他浑身火辣辣的,同时感觉到各种疼痛:肺部肿痛,四肢酸痛,未恢复的小骨头阵阵抽痛,嗓子发干,皮肤皴裂。(还有一种,更深的痛。)他-呻-吟,某个东西把阴影投在他脸上。“你还好吧?”有个声音问,音质就像他的体感。粗糙,干涩,低迷。

他勉力睁眼,看到一个老人蹲在自己面前。那人是东海岸土著,瘦小枯干,卷曲的白发大部分脱落,只剩脑后一个半圆。当沙法环顾周围,他发现两人身处一片小小的、长满树木的海湾。老人的手划船停在沙滩上,离这儿不远。船上杵出一根钓竿。海湾里的树全都死了,沙法身-下的沙子里面掺有灰烬;他们还是十分靠近埃利亚旧址的那座火山。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记得自己游泳。但他为什么落水呢?那部分记忆已经消失。

“我——”沙法开口说,却被自己干涩、肿大的喉咙哽住了。老人帮他坐起来,然后给他一个打开的水壶。略带盐味和皮革味的白水,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甘甜。老人等他喝完几口,就把水壶拿走,沙法知道这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呻-吟着,向水壶方向伸了一次手。但只有一次。他仍旧坚强到不会乞求。

(他身\_体-内的那份空虚,并不仅仅是饥-渴。)

他试着集中精神。“我现在,”这次,感觉说话没那么艰难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有事。”

“船沉了吗?”老人伸长脖子向周围观望。在近处,很显眼的地方,就是那条刀剑一样的石块组成的陆桥,茜奈特召唤出来的,从海盗岛屿直到大陆。“你之前是在海上吗?发生了什么?某种地震吗?”

看起来简直难以置信,这老人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沙法一直都觉得吃惊,普通人对现实世界的了解那样贫乏。(一直?他一直都为此吃惊?真的吗?)“基贼。”他说,他太累,没力气说三个字组成的,更文明的称呼。这就够了。老人的面容严峻起来。

“肮脏的大地所生的孽种啊。所以他们才应该趁小溺死了事。”他摇头,注意力集中在沙法身上。“你块头太大,我背不动你,拖着走又会痛。你觉得自己能站起来吗?”

在老人的协助下,沙法的确努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手划船旁边。他战栗着坐在船头,老人划船带他们离开那片海湾,沿海岸线向南。他哆嗦的部分原因是冷——他躺倒休息时,浑身衣物还都是--湿--的——另一部分是惊魂未定。但还有一部分,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原因。

(达玛亚!他花费了极大努力,回想起了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印象:一个小小的、被吓坏的中纬度女孩,跟一个高大、傲慢的中纬度女-人的形象叠合在一起。她眼里有爱,也有恐惧,沙法心里却只有伤悲。他曾经伤害过这个人。他现在需要找到她,当他寻求自己那部分感知力,理应知道她所在地点的那部分,却一无所获。她已经跟其他一切同时消失。)

整个旅程中,老人一直对他喋喋不休。他是麦特镇的壮工利兹,而麦特是个打鱼小镇,就在埃利亚城以南数英里。埃利亚城那些破事发生以后,他们一直在讨论要不要集体搬迁,但突然之间,那座火山平静了下来,所以,现在看来,邪恶的大地并不打算灭绝他们,至少暂时不会。他有两个孩子,一个蠢,一个坏,还有三个孙子孙女,全是蠢的那个所生,希望他们自己没有那么蠢。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宽裕,麦特只是个普通的沿海小社群,甚至没钱修建像样的城墙,而只是种了些树,立了些木桩,但普通人还是要过普通人的日子,你知道啦,所有人都会出力好好照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叫啥名字?老头儿没完没了的讲话期间问过,沙法告诉了他。老人问他名字的其他部分,但沙法只有这一个称呼。你出海干什么呀?沙法体-内那种守口如瓶的倾向,让他打了个哈欠当作回答。)

这镇子特别容易受灾,它有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船屋和木屋之间,通过码头和防波堤通连。利兹帮沙法登上码头时,好多人围上来看。好多双手触摸他,他禁不住畏缩,但那些人只是想帮忙。贫穷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能提供很少的东西满足他的需求,还因此心怀愧疚。居民们推他,引导他。他洗了个冷水澡,水是干净的淡水;然后有人帮他穿上短裤和家织布的无袖上衣。他洗头时-撩-起头发,人们惊讶于他脖子上的伤痕,伤口宽大,经过缝合后,消失在头发下面。(他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他们对他原有的衣物也困惑不解,因为阳光和海水影响,现在几乎已经褪去了所有颜色。它们看起来是棕灰色。(他记得那些衣服本来是暗红色,但忘记了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更多的水,好水。这次他能尽情喝够。他吃了点儿东西。然后睡了四小时,头脑深处总有愤怒的耳语声,一刻不停。

沙法醒来时是深夜,有个小男孩站在他床前。油灯的灯芯被拨得很短,但房间里还有足够的光线,沙法可以看到他的旧衣物,已经洗好晒干,捧在男孩手里。男孩把一个衣兜翻转了过来,整套衣服只有那里保持了原色。暗红。

沙法单肘撑起身\_体,这男孩有点儿……说不出的感觉。“你好。”

男孩看起来很像利兹,他只需要再老个几十年,褪掉些头发,就可以充当老头儿的孪生兄弟了。但这男孩的眼睛里带有一份决绝的希望,跟利兹完全不同。利兹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这男孩,应该有十一二岁,年龄足够得到他所在社群的承认……但有些东西,导致他躁动不安,而沙法感觉自己知道原因所在。“这是你的。”男孩说着,举起那套衣服。

“是。”

“你是个守护者吗?”

模糊的,几乎是记忆的印象。“那是什么?”

看起来,男孩的样子像沙法自己的感觉一样困惑。他向床前迈近一步,然后停下。(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他们说,你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能活命就算幸运。”男孩-舔--舔-嘴唇,忐忑不安,“守护者……是要守护的。”

“守护什么?”

惊诧把恐惧从男孩身上冲开,他更加靠近。“原基人啊。我是说……你守护原基人,让别人不去伤害他们。也让他们不能伤害其他人。故事里都是这样讲的。”

沙法爬起来,切换成坐姿,让两腿从床边垂下。他的伤痛几乎已经过去,在体-内那股愤怒力量的协助下,他的恢复迅速加快了。他感觉很好,事实上,只有一方面不满足。

“守护原基人,”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是这样吗?”

男孩轻笑了一下,尽管他的笑容很快褪去。他很害怕,出于某种原因,尽管他怕的并不是沙法。“人们会杀死原基人。”男孩小声说,“找到了就杀。除非原基人有守护者做伴。”

“他们这样吗?”听起来好不文明的样子。但随后,沙法想起海洋里那道枪矛形的突石组成的桥梁,还有他完全确信那是原基人的杰作。所以他们才应该趁小溺死了事,利兹曾说。

有个漏网的。沙法心里想,然后不得不抑-制住歇斯底里的狂笑。

“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男孩说,“但总有一天,我还是会的,如果没有……没有得到训练。那座火山活动的时候,我险些就做了。控制住自己真的好难。”

“如果你做了,它就会杀死你,可能还有很多其他人。”沙法说。然后他眨眨眼。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岩浆热点太暴烈,根本就不是你能安全封闭的。”

男孩两眼放光。“你果然懂的。”他向前一步,蹲下来,靠在沙法膝前。他小声说:“求你帮帮我。我觉得我妈妈……她看出了我的底细,当那座火山……我想要装出正常的样子,但我做不到。我感觉她已经知道了。如果她告诉我爷爷……”他突然猛吸一口气,声音刺耳,就像喘不过气那样。他在忍住啜泣,但那动作看起来就像在哭。

沙法了解那种行将溺毙的感觉。他伸手抚-摩男孩浓云一样的头发,从头顶到颈根,让他的手指停留在颈部。

“有件事我必须要做。”沙法说,因为的确有这样一件事。毕竟,他体-内的愤怒和耳语都是有来由的,而这已经成了他的目标。收集他们,训练他们,把他们变成命中注定的那种武器。“如果我带你跟我走,我们必须旅行到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你将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家人。”

那男孩望向别处,表情变得悽苦:“如果他们知道了,就会杀死我。”

“是的。”沙法按压,很轻柔,从男孩体-内吸取了第一份——某种东西。这是什么?他已经想不起这东西叫什么。也许它本来就没有名称。重要的是它存在,而且沙法本人需要它。不知道为什么,沙法心里知道,有了它,他就能更好的守护残留的那部分自我——以前的自我。于是他攫取,而第一份那种东西,就像是在无数加仑炽热的咸盐中,突然得到一波清新的淡水。他渴望喝尽所有,伸手探取剩余部分,就像他索要利兹的水壶时一样饥-渴,尽管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迫使自己住手。他可以靠现在得到的东西坚持下去,而且如果他有耐心,这男孩以后还能为他提供更多。

是的。他的思路现在更加清晰。更容易无视那些耳语,自行思考。他需要这男孩,还有其他像他一样的人。他必须走出去寻找他们,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他就可以——

——可以——

好吧。并不是一切都变清晰了。有些东西再也不能恢复。他只能将就。

男孩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什么。在沙法试图拼凑自身碎片的同时,男孩也在跟他的未来角力。他们是天生一对。“我会跟你走。”男孩说,过去的一分钟,他显然还以为自己有权选择,“去哪儿都行。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也不想死。”

几天以来,沙法头一次露出微笑;上次还是在一条船上,他还是另外一个人。他再次抚-摩男孩的头。“你是个好心的孩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男孩的紧张情绪马上缓解,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去吧,收拾些路上用的东西。我去跟你的父母谈谈。”

这些话从沙法嘴里说出来,感觉特别自然,轻易。他以前说过同样的话,尽管他已经不记得是在何时。但他的确记得,有时候事情并不会像自己答应的那样顺利。

男孩小声致谢,抱-住沙法的膝盖,想要用拥抱传达那份感激,然后大步离开。沙法缓缓站起来。男孩把那套褪色的制服留下了,所以沙法再次穿上它,他的手指想起那些缝合线应该在什么位置。本来还有件斗篷的,但那个不见了。他不记得丢在了哪里。当他上前一步,房间一侧的镜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令他止住,全身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开心。

这形象不对。它完全不对。他的头发被阳光和盐水摧残之后,现在变得软垂,干涩;它本应该又黑又亮,现在却色泽暗淡,发丝纤弱,还有烧伤痕迹。制服松松垮垮地吊在他身上,因为在努力挣扎到海岸的过程中,他当作燃料消耗掉的,是自己的一部分身\_体。制服的颜色也是错的,完全无法提示他的身份,无法督促他成为自己应该是的那个人。而且他的眼睛……

邪恶的大地,沙法心里想,瞪着那冰冷的,几乎是白色的眼眸。他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这副模样。

门口地板上传来嘎吱声,他怪异的眼睛转向一侧。男孩的母亲站在那里,在她手举的灯光下眨眼。“沙法,”她说,“我就觉得听到你起床了。埃兹呢?”

这一定是那男孩的名字了。“他给我送来这些。”沙法碰了下自己的衣服。

那女-人进入房间。“嚯,”她说,“洗晒完了之后,它看起来像一套制服。”

沙法点头:“我刚刚对自己有了些新的了解。我是一名守护者。”

她两眼瞪大。“真的吗?”她的眼神里还有怀疑,“埃兹一直在烦你啊。”

“他并没有烦到我。”沙法微笑,为了安抚她。出于某种原因,那女-人眉头抽动,皱得更夸张了。啊,原来如此;他已经忘记了如何用魅力控制他人。他转身,走向那女-人。对方在他靠近时后退了一步。他停住,为她的恐惧感到好笑。“他呢,也对自己有了新的了解。我现在要带他一起离开。”

女-人两眼又瞪大。她嘴巴抽动半晌,都没能出声,然后才咬紧牙关说:“我早知道。”

“是吗?”

“我也不想知道的。”她咽下口水,两手握紧,小小灯盏的火苗颤动,因为她内心涌动的随便什么情感。“不要带走他,求你。”

沙法侧着头问:“为什么?”

“这会害死他爸爸的。”

“但他祖父没事吗?”沙法逼近一步。(再近些。)“他的叔叔阿姨堂兄弟姐妹都没事?你也没事?”

她又一次在发抖。“我……现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她摇头。

“可怜啊,可怜的东西。”沙法轻声说。这份同情也是自发做出的反应。他深深地感应到了那份哀戚。“但如果我不带他走,你能保护他不受其他人伤害吗?”

“什么?”她看着沙法,又惊又怕。她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些?估计不可能。“保护……他?”沙法知道,她既然会问这样的问题,就证明她无法胜任保护儿子的职责。

所以他叹气,抬手,像是要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同时摇头,像是要传达同情。对方略微放松,并没发现他的手勾在她脑后。他的手指就位之后,那女-人的身\_体马上变僵。“怎——”然后她倒地身亡。

沙法在她倒地时眨眨眼。有一会儿,他感到混乱。这个也是理应发生的事情吗?然后——他自己的思路进一步变得清晰,因为她也给了他一点点某物,跟埃兹提供的数量相比,小得不值一提——他明白了。这件事只能对原基人做,他们拥有的远远超过自身所需,可以分享。那女-人一定是个哑炮。但沙法感觉好多了。事实上——

再吸取更多,他意识深处的愤怒对他说,吸取其他人。他们威胁了那个男孩,也就间接威胁到你。

是的,这貌似是明智之举。

于是沙法起身,穿过这座宁静、黑暗的房子,触碰埃兹所有的家人,吞噬他们身\_体的一小部分。他们多数人都没醒来。那个傻儿子给的,要比其他人更多;几乎就是个原基人。(几乎就是个守护者。)利兹给的最少,可能因为他太老了——也可能因为他醒着,在挣扎,反抗沙法捂在他嘴巴和鼻子上的那只手。他当时试图用一把杀鱼刀捅沙法,刀是从枕头底下抽出来的。真遗憾,让他不得不面对如此强烈的恐惧!沙法用力扭转利兹的头,以便触及他的后颈。他这样做的时候发出折断声,沙法几乎没听到这声音,直到从利兹身上流出的某物变软,消失,无用。啊,是了,沙法为时已晚地想起:这办法对死者无效。他以后还是要更加小心。

但现在真是好多了,他体-内的剧痛已经完全消失。他感觉……也不能说完满吧。永远都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但当他体-内有那么强大的敌对势力时,哪怕收复一点点失地,都是莫大安慰。

“我是沙法,守护者……来自沃伦?”他咕哝着,想起最后一部分的同时眨眨眼睛。沃伦是个怎样的社群?他想不起来。但还是很高兴有了这个名字。“我只做了必须要做的事。只做对世界最有利的事。”

这套词感觉不错。是的。他一直都需要这种目标明确的感觉,现在像是铅块一样,在他脑后坐镇;真神奇,他之前居然没有这个。但现在,怎样?“现在我有工作要忙。”

埃兹在客厅找到了他。男孩呼吸急促,很兴奋,背了一个小包:“我听见你跟妈妈谈话了。你……告诉她了吗?”

沙法蹲下来,为了平视他的眼睛,同时按住他的双肩:“是的。她说她当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然后就没再说别的。”

埃兹面露难色。他扫了一眼走廊,另一端是成年人们居住的房间。那个方向的所有人都死了。门全部关着,一片寂静。沙法留下了埃兹的兄弟姐妹和其他同辈,因为他并不完全是妖孽。

“我能向她告别吗?”埃兹小声问。

“我觉得,那样做会很危险。”沙法说。他是真心的。他还不想现在就杀死这男孩。“这事情咱最好做得干脆一些。来吧,你现在有了我,而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男孩闻言眨眨眼,身板挺直了一些,然后敬畏地点头。他已经这么大年龄,这番话本不应该对他有这么大影响力。它们管用的原因,沙法怀疑,是因为埃兹过去几个月都活在对家人的恐惧里。对这样一个孤独、疲惫的灵魂来说,骗过它简直易如反掌。这甚至不是谎言。

他们离开那座半死的房子。沙法知道他应该带这个男孩……去某个地方。某个有着黑曜石围墙,镀金门钉的地方,某个十年后将死于烈火的地方。所以,他脑子受损太重,想不起来目标地点,其实反倒是好事。无论如何,那愤怒的耳语已经开始操纵他去往另一个方向。南方某地。他在那里有工作要忙。

他把手放在埃兹肩上,为了抚慰男孩,或者也许是为了抚慰自己。他们一同步入黎明前的黑暗中。

不要被骗。守护者要比桑泽古国古老得多,而且他们并不为我们效力。

——穆萨蒂皇帝留下的最后遗言,记录于他被处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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