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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遇到挑战

召唤方尖碑之后,你觉得累。等你回到自己房间,在本来就有的光秃秃的床垫上躺过一会儿之后,你沉沉睡去,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在深夜里——或者是你的生物钟这样说,因为墙面的闪光并无变化——你突然睁开眼睛,就像刚刚过去了一瞬间。但霍亚当时蜷在你身旁,像是终于有一次真正睡着,你还能听到汤基在隔壁房间里轻轻打鼾,你的身\_体感觉比以前好多了,尽管有些饿。休息得很好,这可能是几周来的第一次。

饥饿驱使你起身,走到客厅。桌上有个小小的麻布袋,一定是汤基搞到的,袋口略微张开,露出一些蘑菇,一小堆干豆子,还有其他库存食品。这是正常的:作为被凯斯特瑞玛社群接纳的成员,你现在有权分享社群物资储备。这些东西没有可以直接当作零食吃掉的,唯一可能的例外是蘑菇,但你从来没见过这种蘑菇,而有些种类的蘑菇是要做熟了才可以吃。你挺想吃的,但是……凯斯特瑞玛是不是那种会给新来者提供危险食品,却不警告他们的社群呢?

唔。对了。你找出你的逃生包,在里面翻找自己带到凯斯特瑞玛的剩余补给,吃了一顿,食物有橘子干、干面包片,还有一块味道很差的肉脯,那是在上个途经的社群换到的,你怀疑是下水道老鼠肉。有营养的东西就是食物,讲经人会这样说。

你把肉干硬吃下去,然后坐在那儿,睡意蒙眬地纳闷儿,为什么仅仅召唤了一块方尖碑,就让你如此疲惫——就好像跟方尖碑有关的任何事情可以用“仅仅”这个词形容似的——你开始察觉一种高亢的、有节奏的刺耳声音从外面传来。你马上选择不予理睬。这个社群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你可能要花几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能习惯这儿的各种奇怪声响。(几个月,你那么容易就放弃奈松了吗?)于是你无视那声音,尽管它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你继续打哈欠,你正想站起来,回床-上睡觉,然后才迟钝地想到,你听见的是尖叫声。

你皱着眉,来到套房门口,打开薄薄的门帘。你并不特别担心;你的隐知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而且毕竟,如果凯斯特瑞玛-下城这里发生地震,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不管多快逃出家门。外面有好多人起床活动。一名妇女走过你门口,带了一大篮子你险些吃掉的那种蘑菇;见你出门,她心不在焉地向你点头,然后转身看吵闹声传来的方向,险些丢掉手里的篮子,又险些撞上一个推着有盖小车的男子,那车子臭气熏天,很可能是大小便。在一个没有昼夜更替可以利用的社群,凯斯特瑞玛实际上永不睡眠,你知道他们有六个工作班次,而不是通常的三个,因为你已经被分配到其中一个。这班要到中午才开始——或者按照凯斯特瑞玛人的说法,十二点钟——届时你要去熔炉附近,找一个名叫阿提斯的女-人。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透过凯斯特瑞玛凌乱、突兀的晶体柱,你看到一小队人进入那个巨大的四边形隧道口,充当晶体球入口的地方。他们在跑,而且他们在搬运另外一个人,喊叫声全是他发出的。

即便那时,你也有意无视这个,回去睡觉。这是灾季。总有人会死;你也无能为力。他们甚至都跟你不是一伙的。你完全没理由在意。

然后有人大叫:“勒拿!”那声音如此惊慌,让你不禁心惊。从你的露台上,能看到那个矮阔的晶体柱,勒拿住处所在的地方,隔了三根晶体柱,高度更低一大截。他的门帘被甩开,他快步出来,一面套上衬衫,一面跑下最近处的阶梯。前往病房,那帮跑步赶路的人似乎也去向那里。

出于不确定的原因,你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处的门口。汤基睡得跟木头化石一样,到现在也没有出来——但霍亚在门口,雕像一样看着你。他表情里的某种因素让你皱眉。他看上去好像没有办法摆出一副冷漠的石像脸来,也许因为他的脸不是真正的石头做成。无论如何,你对他表情的第一印象是……悲悯。

下一次呼吸,你就已经离开住处,跑向地面层,几乎没有来得及思考。(你一面跑一面想:一个伪装后的食岩人显出的悲悯刺激到了你,而你对人类同胞的尖叫却无动于衷。你还真是个怪物啊。)凯斯特瑞玛一如既往地混乱到让人抓狂,但这次环境对你有帮助,因为其他人也在沿着吊桥和步道跑向出事地点,你跟着别人跑就可以了。

等你到场,已经有一小群人集中在病房周围,多数只是胡乱走动,或好奇,或担心,或焦急。勒拿和那帮抬来伤员的人进了房间,那可怕的声响来源现在显而易见:某人正在扯破喉咙大叫,因为疼痛难当,痛得无法承受,而那人又不得不承受。

你并非有意,但已经在挤向前排,想要进入病房。你对医疗看护一无所知……但你了解痛苦。让你吃惊的是,人们一开始厌烦的看你——随后就会䀹䀹眼睛,让开通道。你发觉,那些眼神空洞的人被瞪大眼睛的人拖到一旁,而且会有人迅速小声提醒。哦-嚯。凯斯特瑞玛人在谈论你呢。

然后你就进了病房,差点儿被一名桑泽女-人撞倒,她快速跑过,手里拿着某种注射剂。这样跑肯定不安全。你跟着她,去到一张病床前,六个人按着那个尖叫者。有人挪动身\_体时,你看到了那人的脸:不是你认识的人。只是又一个中纬度男子,显然是去过地面,从他皮肤、衣物和毛发上的那层灰来判断。带来注射剂的女-人挤开别人,小心翼翼注射了那东西。片刻之后,那男人全身颤-抖,然后嘴巴开始闭合。他的尖叫声渐渐平息,慢慢,慢慢,慢慢平息。他抽搐过一次,很剧烈。按住他的人全都扭-动身\_体跟他对抗。然后终于,谢天谢地,他失去了意识。

突然来临的寂静几乎能激荡人心。勒拿和那名桑泽人医者继续忙碌,尽管那些刚刚按住病人的人退开,面面相觑,似乎在问:现在该做什么。在当前寂静的忙乱中,你情不自禁望向病房远端,埃勒巴斯特毫不起眼地坐在新病人旁边。他的食岩人还站在你上次看到过她的地方,她的视线也集中在旁边的场景上。你可以看到埃勒巴斯特的脸,从床帮后面看过来;他的视线跟你的接触过一下,但马上移开了。

随着病人身旁的有些人后退,你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一开始,你看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他的裤子在有些位置过分潮--湿--,上面粘了肮脏的灰土。潮--湿--处不是红色,不是血,却有一种你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气味。盐水腌肉。加热的脂肪。他的靴子被脱掉,luo露出的双脚时不时还会微微抽搐,即便在失去知觉之后,张开的脚趾也只是不情愿地放松了一点点。勒拿正在用一把剪刀破开一条裤腿。他揭开水--湿--的衣物,你最开始察觉的,是那人皮肤上分布的、小小的蓝色半球体,每个都有大约五厘米直径,球面高度大约二点五厘米,表面闪亮,跟皮肤质地完全不同。总共有十到十五个。每个都在一块浮肿的、粉红色皮肤中央。肿块都在那人腿上,大约有一掌大小。一开始,你还以为那些小块是珠宝。有种珠宝就是这样子,蓝色,泛着金属光泽,蛮好看的。

“我×!”有人说,震惊得不敢大声,还有其他人说,“怎么会这么倒霉。”另外有个人挤进病房,跟门口的人争执了几句。她站在你身旁,然后你就看到依卡,她的眼睛也困惑地瞪大,显出恶心的样子,然后才把表情调整成一片空白。接着她开口说话,声音刺耳到让人无法安静围观:“出了什么事?”

(你这时发觉一件事,可能是晚了点儿,也可能刚刚好,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名食岩人,就在现场后面不远处。她感觉眼熟——就是你刚到凯斯特瑞玛时,跟依卡一起欢迎你们的那个红发女。她此刻正观察依卡,很贪婪的样子,但她石像一样的眼睛有时也会朝向你。你突然特别痛切地感觉到,霍亚并没有跟着你从住处跑来。)

“外围巡逻兵。”另一个满身灰尘的中纬度男人对依卡说。他看上去不像壮工,块头太小。也许他是新兴的猎人之一吧。他绕过床边那帮人,盯着依卡,就好像只有看着她,这人才能忍住不去看床-上那个人,一直看到自己崩溃。“我们去了盐——盐矿场附近,以为那里会是狩猎的好地方。有条小河沟旁边,像是有某种陷坑。贝莱德就——我说不好,他不见了。我一开始听到他们两人一起尖叫,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在上游,追踪一些动物足迹。等我到了那儿,只剩下特忒斯一人,看似正在爬出灰堆。我帮他钻了出来,但它们已经攻击了他,更多的正在爬上他的鞋子,所以我不得不砍掉了它们——”

一声惨叫让你的眼睛离开讲话的男子。勒拿正在用力摇手,手指僵硬,貌似很痛。“我×,给我把镊子拿来!”他对另外一个男人说,那人吓了一跳,回身去取东西。你以前从未听过勒拿说脏话。

“这应该算是脓肿吧。”那个给病人注射过的桑泽女-人说。她听起来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对勒拿讲话,就像试图说服他,而不是说服自己。(勒拿只顾用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试探烧伤边缘,一脸严肃,无视那女-人。)“一定是的。他掉进了一个地热蒸汽喷射口,一眼天然地热泉,或者是老旧生锈的地热站管道口。”这样一来,虫子的出现就纯属偶然了。

“要不然它们也会爬到我身上的。”另外一名猎人还在用空洞的语调讲述,“我以为那个坑里只有松软的飞灰而已,但实际上……我说不好。可能像蚁丘一样吧。”那猎人咽下一口唾液,绷紧下颌。“我没有办法弄掉其他虫子,所以就把他带了回来。”

依卡的嘴唇抿紧,但她挽起衣袖,走到病床前,挤过附近其他震惊中的人。她叫嚷着:“退后!你们要不想帮忙处理这件事,就他妈的不要妨碍别人。”周围乱转的一些人开始拉着同伴后退。另有些人伸手抓住珠宝形的东西,想把它揪下来,然后就把手迅速拿开,像勒拿一样惨叫。那东西有了变化,闪亮的蓝色表面有两片翘起,抬升,然后又回归原位——突然之间,你脑子的印象完全翻转。这不是什么珠宝,这是只昆虫。某种硬壳甲虫,那层光彩夺目的表面就是它的外壳。当它抬起鞘翅时,你看到它圆滚滚的身\_体是透明状的,体-内有某种跃动、翻腾的动作。即便从你站的位置,也能感觉到它发出的热力,热得几乎沸腾。在它周围,那人的肌肉几乎在冒蒸汽。

有人给勒拿取来镊子,他试图把一只甲虫夹掉。它的鞘翅再次抬起,某种细细的东西喷射到勒拿手指上。他惊叫一声,镊子脱手,向后跳开。“酸液!”有人说。另外有人抓住他的手,想要快速擦掉那些东西。但早在勒拿惨叫之前,你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不是!只是水,滚烫的水。”

“小心啊。”另外一名猎人在提醒,太迟了。你注意到,他一只手上也有一条被烫伤的水疱。你也注意到,他没有再去看病床,或者现场的任何其他人。

场面惨不忍睹。那可恶的坏虫子正在把那个人活活蒸死。当你望向别处,却发现埃勒巴斯特又在看你。埃勒巴斯特,他本人也是全身烧伤,但他本应该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站在撕裂大陆的裂口旁边,才只是零零星星有些部位遭到三度烧伤。他本应该被烧成灰,洒落到尤迈尼斯城被熔化的街道上才对。

他看着你的时候,你意识到这些,尽管他的表情本身,对另外一个人的浴火挣扎显然是无动于衷。这是一种熟悉的无动于衷——支点学院风格。这份无动于衷来自太多次背叛,太多朋友死去又没有像样的理由,目睹太多“惨不忍睹”的暴行。

但是,埃勒巴斯特原基力的回响,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随性,钻石一样精致,又带着令人痛心的熟悉感,以至于你不得不闭上眼睛抵挡回忆,关于起伏不定的船甲板,孤独的高山小路,多风的岩石岛。他旋出的聚力螺旋小得难以置信,宽不盈寸,轻薄得让你找不到支点。他还是比你更强。

然后你听到一声惊叫。你睁开眼睛,看到其中一只甲虫身\_体发抖,像活体水壶一样嘶鸣——然后就整体结冰。它的腿,之前还钩在周围的皮肉里面,现在也已经弹开。它死了。

你听到一声轻柔的-呻-吟,那股原基力消散。你望过去,看到埃勒巴斯特垂下头,躬起身。他的食岩人慢动作下蹲在他身旁,她的姿势传达出某种关切,即便表情还是那样淡然。红头发的食岩人——你内心很绝望,决定暂时简称她为红发女——也在盯着他。

那么,原来如此。你回看那名男子——视线中也注意到勒拿,他正在着迷地观察那只被冰冻的甲虫。他抬起双眼环视整个房间,目光偶然与你相触,停住。你看出了他眼中的疑问,开始想要摇头:不,那虫子不是你冻住的。但这并不是正确的问题,或许甚至不是他正在提出的问题。他并不需要知道之前是不是你做的。他想知道的,是你能不能做到。

勒拿,霍亚,埃勒巴斯特。你今天好像总是被无声的、内涵丰富的眼神驱使,看起来就是这样。

当你上前一步,让隐知盘专注起来,那些小昆虫的热点感觉就像是地热喷射口。它们小小的身\_体里面,有好多被控制住的压力;这是它们让水沸腾的方法。你习惯性地举起一只手,好让人们知道你在做某件事,然后你听到一声咒骂,一声怒斥,还有杂沓的脚步声,人的身-躯挨挤声,人们避开你,避开你可能唤出的聚力螺旋。一群白痴。他们难道不懂吗?你只有需要从环境中汲取能量时,才会造出聚力螺旋。那虫子身上已经有足够能量供你所需。难点将在于:把你吸取的范围仅仅限定在虫子身上,而不涉及下方那人过热的身\_体。

依卡的食岩人缓缓上前一步。你隐知到她的动作,而并没有看到;感觉就像有一座山向你逼近。然后红发女突然停步,因为另一座山同样突然地挡住了她的去路:霍亚,稳如磐石,平静又冷血。他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现在,你完全没心思去关注这些怪物。

你开始得很慢,用你的双眼,还有你的隐知盘来决定到哪里终止……但埃勒巴斯特已经向你演示过方法。你像他做过的那样,从它们小小的身\_体出发旋出聚力螺旋,一只一只处理。在你这样做的过程中,它们中有的爆开,发出响亮猛烈的嘶鸣声,其中一只甚至跳着避开,飞向房间一侧。(人们躲开它,甚至比躲你还快。)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每个人都在盯着你。你看依卡。你呼吸粗重,因为这种精细控制,要比移动一座大山难太多太多。“有哪儿需要震一下吗?”

她眨眨眼,马上隐知到了你的用意。然后她抓住你的一只手臂。当时有——什么?一个消除过程。能量被引向别处,就像你处置方尖碑的办法一样,只不过这次没有方尖碑,尽管这是你的原基力,却不是你在做导引。突然之间,你听到外面有人惊叫。然后你透过病房门向外看,病房是个修造出来的建筑,而不是从晶体球的晶体柱中挖出,房间里只有电灯照明。不过在外面,透过有门帘的门口,你却能看到球体-内的晶体柱全都明显变亮,遍及整个社群。

你瞪着依卡。她点头回应你,一副满不在乎,友好又轻松的派头,就像你应该懂得她刚刚做过的事,或者你应该对此表示习惯,即便是一个野生原基人刚刚做出了学院授予戒指的原基人做不到的事情。然后依卡上前一步,抓起另一把镊子帮忙。勒拿又在揪另外一只甲虫,无视自己手指上的烫伤,这次那东西可以被拔除。与它身\_体等长的尖嘴从烧坏的皮肉中滑出,而且——你看不下去了。

(你再次瞅见红发女,用眼角的余光。她在无视霍亚,男孩像一尊雕像,站在你俩之间。红发女在对着依卡微笑。她的嘴唇只张开一点点。你扫到一点儿牙齿的闪光。你刻意无视这些印象。)

于是你退到病房远端,坐在埃勒巴斯特那堆软垫旁边。他还在弓着腰,喘得跟风箱一样,尽管那名食岩人已经用钳子一样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大致保持直立。你这才发现他把短小的手腕抱在腹部,而且——哦,大地。之前他的右腕只有顶端是灰棕色岩石,现在已经扩张到了手肘。

他抬起头;脸上全是汗珠。他很疲惫,就像刚刚封堵过一眼超级火山口,尽管这次他至少还清醒着,而且在微笑。

“你一直是个好学生,茜因,”他喃喃说道,“但是,可恶的大地,教你的代价好高。”

这份领悟在你心中回荡,像寂静一样慑心。埃勒巴斯特已经无法再使用原基力。用了就会付出……代价。你本能地去看安提莫妮,看到她,你更加火冒三丈,因为发现那个食岩人的眼神聚焦在他刚刚石化的胳膊上。但她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埃勒巴斯特设法挺直身\_体,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感谢刚才用手扶持他。“稍等等。”他轻声说。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稍等等再吃我的胳膊。她调整手位,改为从背后支撑他。

你有一份特别强烈的冲动,要把她推开,用你自己的手扶起巴斯特,这愿望强烈得让你也无法直视这边的情景。

你吃力地站起来,从所有人身旁挤过,走出病房,然后坐在一根晶体柱低平的顶端——它才刚刚从晶体球墙面上长出来。没有人来打扰你,尽管你感觉到了旁人注视的压力,也听到耳语声在附近回荡。你并不想待太久,但你还是待了不短时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最终,有个影子投在你脚上。你抬头看,是勒拿站在面前。在他身后,依卡正在走开,另有一名男子在追着她讲话;她看似很生气地无视那个人。人群中的其他人也终于散去,尽管你透过开着的门看到,病房里还是比平时人多,也许都是来看望被煮到半熟的猎人。

勒拿没有看你。他在凝视远端的晶体墙,它隐没在如雾的光影里,从这儿到那儿,中间有几十根晶体柱。他也在抽一支烟。烟臭味的特点,还有外层包装泛黄的颜色,让你知道那是老叶烟丝:熏制过的瓜叶和花苞,晒干后略有一点儿尼古丁成分。南中纬人以吸食这种烟丝闻名,足以达到南中纬人出名的最高程度。看到他抽烟,你还是很意外。他是位大夫。老叶烟丝也是有害健康的。

“你没事吧?”你问。

他最开始没有回答,又猛吸了一口烟。你开始觉得他不想说话了,他却又开口说道:“我再进去的时候,就得杀死他。”

然后你明白了,那些甲虫烧透了皮肤,肌肉,甚至可以深入到骨头。如果有一队尤迈尼斯来的大夫,加上最先进的生物学药剂,或许这个人能活得足够久,最终得以康复——即便如此,他也可能永远无法行走。而仅靠凯斯特瑞玛现有的设备和药物,勒拿能做的最佳选择,也还是得截肢。那人或许能保住性命。但这是灾季,每一名社群成员都必须做出贡献,赢得避开寒冷和灰尘的安身之所。没有几个社群能用到无腿的猎人,而这个社群已经在供养一名被烧伤的残疾人了。

(依卡正在走开,无视一个看似在为人求命的男子。)

所以勒拿现在很不好。你决定改换话题,偏离一点点:“我从没见过像这种虫子的东西。”

“当地人说,它们叫作煮水虫。尽管在此之前,没人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它们在激流附近繁衍,肚子里装着水。旱灾时,有些动物会吃它们解渴。通常来说,它们只是食腐动物。完全无害。”勒拿从胳膊上掸掉烟灰。由于凯斯特瑞玛比较热,他只穿了件无袖衫。他的前臂上沾了些……东西。你看别处。“不过一到灾季,各种东西都会变。”

是啊。煮熟的腐尸,或许能保存得久一点儿。

“你本可以一走进那扇门,就把那些东西从他身上去掉的。”勒拿补充说。

你眨眨眼。然后脑子才反应过来,刚才这句断言,其实是对你个人的攻击。这指责方式太温和,又来自一个完全出乎预料的人,你吃惊得顾不上生气。“我当时做不到。”你说,“至少,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埃勒巴斯特——”

“我没指望过他做任何事情。他来这儿就是等死,而不是要在此生活。”勒拿缓缓转过头来,面对你,突然之间,你感觉到他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一直都是在掩盖极度的愤怒。他的眼神冷静,但其他所有方面都泄露了真实感触:他煞白的嘴唇,下巴肌肉抽动的样子,张大的鼻翼。“你又为什么来这里,伊松?”

你畏缩着:“你知道为什么的。我来找奈松。”

“你已经不可能找到奈松了。你的目标变了;现在,你在这里是为了生存,跟我们其他人一样。现在,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他嘴角微弯,样子可能是轻蔑,“我说这些,是因为如果我不让你清醒过来,你他妈的或许会抽个风,把我们全部杀死。”

你张嘴想要回答。但他向你逼近一步,样子凶悍到让你真的坐直身\_体。“告诉我你不会这样做,伊松。告诉我,我不必在深夜逃离这个社群,希望那些被你惹怒的人不会割断我的喉咙。告诉我,我不必再到外面流浪,为自己的生存挣扎,眼看着我想帮助的人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惨死,直到我被该死的虫子吃掉——”

他哽住了,不能继续再说,猛然转身看别处。你盯着他绷紧的后背,什么都没说,因为你无话可说。这是他第二次提及你在特雷诺杀人的事。这算意外吗?他出生在那里,在那里长大;你离开时,勒拿的妈妈还在那里生活。你记得是这样。也许在最后那天,她也死在了你手上。

你实际上什么都不能说,当负疚感让你满口酸涩,但你还是试着说了句:“对不起。”

他狂笑。这听起来甚至不像他,笑声如此丑陋,愤怒。然后他恢复之前的姿态,望着晶体球远端的墙。他现在更能控制住自己,下巴上的肌肉不再跳得那样剧烈。“证明一下你的歉意。”

你摇头,因为困惑,而不是想拒绝:“这怎么证明?”

“人们正在传播流言。你跟依卡见面时,全社群最碎嘴的几个人在场,看来,你是确认了之前那些基贼一起议论的那件事。”你听到“基贼”这个词,几乎是身\_体一震,他以前曾是个那样讲礼貌的孩子。“在地面,你说过这次灾季会绵延数千年才能终结。这是夸大呢,还是事实?”

你叹气,让手穿过自己的头发。发根那里浓密卷曲,乱成一团。你需要重新梳理下发卷,但你还没做,因为没时间,也因为感觉这样做没有意义。

“灾季总是会过去的。”你说,“大地父亲维持着他自己的平衡。问题只是要花多长时间。”

“那是多长时间呢?”这几乎不算是问题。他的语调太平淡,太放松。他早就猜到了答案。

而且他理应得到你最诚实,最接近的猜想。“一万年?”要让尤迈尼斯裂谷停止喷涌,再让天空恢复洁净。从地质学的通常角度来看,这时间一点儿都不长,但真正的风险,来自飞灰可能导致的问题。如果有足够的火山灰覆盖温暖的海面,就会导致两极结冰区扩张。这将意味着海水盐度上升。气候更加干燥。永久霜冻。冰川移动,扩张。而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全世界最宜居的赤道地区还将过于炎热,带毒。

在灾季里,真正杀人的是严寒。饥饿。风霜。不过,即便等到天空恢复洁净,那条裂谷也可能会导致一个延续数百万年的严冬。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那之前很久,人类就将已经灭绝。到时候,无尽的白色冰原上空,将只有方尖碑飘浮来去,再没有人对它们好奇,或者无视它们。

他的眼皮眨动几下。“嗯。”让你意外的是,他转头面对你。更意外的,是他的怒火看似已经消失,尽管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悽然,感觉很熟悉。但真正让你难办的,是他的问题。

“那么,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你真的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你才吃力地回答:“我没觉得自己能做任何事来解决问题。”就像你此前没觉得自己能做任何事来对付煮水虫一样。埃勒巴斯特才是幕后天才。你只是苦力而已。

“那么,你和埃勒巴斯特弄那些方尖碑干什么?”

“这是埃勒巴斯特一个人在做。”你纠正他,“他只是叫我召唤一块过来。也许因为——”这话说出来好痛心。“他自己已经不能那样使用原基力。”

“埃勒巴斯特造出了那道裂谷,对吧?”

你把嘴闭得特别严,以至于牙齿都挤到一起了。你刚刚说过埃勒巴斯特无法再使用原基力。足够多的凯斯特瑞玛人听说过,他们现在只能住在岩石花园里,都是拜他所赐,他们会设法杀死他,不管食岩人会不会干涉。

勒拿撇嘴冷笑。“这些不难猜到的,伊松。他的伤痕来自水蒸气、颗粒物磨蚀,还有腐蚀性气体,不是火——这些特点,对应的是过于靠近岩浆喷射口的那种灼伤。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这事的确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迹。”他耸耸肩,“而且我也见过你在五分钟内摧毁一座城镇,甚至都没出汗,所以我能猜到一点儿十戒高手的可能威力。方尖碑是做什么用的?”

你咬紧牙关:“你可以换六种不同方式盘问我,勒拿,我也只能给你六种不同版本的‘不知道’。因为我实际上就是不知道。”

“我觉得,你至少应该有一点儿概念。但如果你愿意,尽管对我撒谎好了。”他摇摇头,“现在,这里也是你的社群。”

之后他沉默下来,就像还在等你回应。你太忙,一心拒斥给出回答的想法,但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有些话是你不想听的。所以他又说了那个词。“伊松,凯斯特瑞玛的基贼。这是你现在的身份。”

“不是。”

“那就离开。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你一心想走,依卡并不真的能阻止你。我知道,如果你感觉有必要,会杀死我们所有人。所以,走吧。”

你坐在那里,看你自己的双手,它们悬在你两膝之间。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勒拿侧头:“你现在不走,因为你并不愚蠢。也许你在外面还能生存,但绝不会是奈松愿意见到的那种样子。即便再无其他原因,你还是想活下去,最终跟她重逢……不管希望有多渺茫。”

你的两只手抽动过一次。然后又软软垂下。

“当这个灾季总也不肯结束,”勒拿继续说,他还是那副没有抑扬顿挫的调子,跟刚才问你灾季会有多久一样,这样子反而更瘆人,就像他说的完全是事实,他了解也痛恨这个。“我们的食品将耗尽。吃人能延续一段时间,但不可持续。到那时,社群将变成掠夺者,或者直接解体,变成流浪的无社群者。但即便是那些,也救不了我们,长期而言。最终,凯斯特瑞玛的遗民也只能饿死。大地父亲终将大获全胜。”

这是事实,不管是否愿意面对。而这也是又一个证据,证明勒拿短暂的无社群生涯已经改变了他这个人。并不真的是变坏了。只是让他成了那种医生,他清楚在有些情况下,人只能给病人施加可怕的痛苦——打断已经愈合的骨头,截掉肢体,杀死弱者——为了让整体更强大。

“奈松也像你一样强壮。”他继续说,声音细小,但语调坦诚,“假设她比杰嘎命长。假设你找到了她,把她带到这里,或者其他看似安全的地方。等到存粮耗尽,她还是要跟其他人一样饿死,但凭借她的原基力,她很可能可以迫使别人交出食物。也许甚至杀死他们,把剩余的全部存粮留给自己。但最终,存粮还是会耗光。她将不得不离开社群,在灰烬之下寻找自己能发现的食物,寄希望于不被野生动物或其他风险害死。她将是最后死掉的人类之一:孤独,饥饿,寒冷,痛恨自己。痛恨你。或者到时候她已经精神崩溃。也许她变成了动物那样子,只受求生本能驱使,甚至还求生不得。也许到最后,她将吞食自己的身\_体,就像任何一只野兽会做的那样——”

“住口。”你说。这声音很小。还好,他住了嘴。他又一次转移视线到别处,深吸一口他那半被遗忘的老叶烟。

“你来这里之后,跟人聊过天吗?”勒拿终于问。这并不是真正的转换话题。你也没有放松。他向病房方向点头。“任何人。除了埃勒巴斯特和跟你同行的那几只怪兽?不是开会,是真正的谈话。”

没有能算数的。你摇头。

“流言正在传播开来,伊松。现在每个人都在想,他们的孩子将会死得多么缓慢又痛苦。”他终于丢开那根老叶烟。它还在燃烧。“想他们自己怎样无能为力。”

但实际上你可以,他不需要补充这句。

你真的可以吗?

勒拿如此突兀地离开,突然得让你吃惊。你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离开了。刻入内心的、对浪费行为的反感,让你捡起他丢弃的烟头。你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搞清楚如何吸烟又不被呛到;你以前从未试过吸烟。原基人不应该摄入各类麻醉剂。

但原基人本来也不应该活着的,在灾季里。支点学院没有物资储备库。没人提到过这个,但你相当确定,如果灾季对尤迈尼斯的打击够严重,守护者们会清洗整个学院,屠杀掉你们中的每一个。你们这种人,在防止灾季来临方面有用,但如果支点学院没能尽到它的职责,如果黑星里的大人物和皇帝本人感觉到一丝地震,你和你的帝国原基人同僚就将失去生存权。

而且,你们又怎么活下去呢?基贼有什么生存技能呢?你们可以让人不死于地震,没错。但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这又有什么意义?

“够了!”你听到依卡的声音,在短距离之外传来,尽管你看不到她,有底层的晶体柱遮挡。她在喊叫:“事情已经这样!你们是要临场观看呢,还是继续跟我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站起来,双膝疼痛。朝那方向走去。

路上,你经过一个年轻男子身边,他脸上全是愤怒的泪水和刚刚出现的悲哀。他急匆匆跑过你身旁,赶回病房。你继续走,最终看到依卡站在一根既高又窄的晶体柱旁。她一只手撑着柱子侧面,垂首而立,乱蓬蓬的头发散在脸部周围,所以你看不到她的脸。你觉得她在微微发抖。

也许这只是你的想象。她看上去是那么铁石心肠。但话说回来,你也一样。

“依卡。”

“你不要也来添乱。”她咕哝说,“我不想听这些,甲虫杀手。”

你为时已晚地想到:因为杀死了煮水虫,你让她的选择更为艰难了。之前,她本可以让人杀死那猎人,当是好心,让他死得痛快一点儿,而仅有的恶人就是虫子。现在却成了功利考虑,社群政策。责任在她。

你摇摇头,靠近几步。她挺直身\_体,瞬间转过身来,你隐知到她原基力的自卫倾向。她没有做任何事来催动它,没有启动聚力螺旋,也没有从周边环境中吸取能量,但话说回来,她本来就不会这样做,对吧?那些是学院技巧。你并不真的知道她会做什么,这个受过奇怪训练的野生原基人要怎样自卫。

你有一点儿好奇,心不在焉的那种好奇。更注重的,是她脸上的紧张情绪。所以你把仍在闷燃的老叶烟递给她。

她对烟卷眨眨眼。她的原基力再次隐没,但眼睛抬起来,打量你的眼神。然后她侧头,感到有趣,在思量。最终,她一只手放在腰间,另一只手把烟卷从你指尖抽走,长长地吸了一口。它很快起效;过了一会儿,她向后倚靠在晶体柱上,一面吐烟,脸上紧绷的线条变得疲惫起来。她把烟交回给你。你靠站在她身旁,接过烟头。

又花了十分钟才吸完那根烟,你们两个来回传递。不过,抽完之后,两人都多待了一段时间,这是一份无言的默契。直到听到病房里有人发出响亮的,崩溃的号哭声,你们才互相点头,分别离去。

无法想象,居然有任何有理智的文明如此浪费,放弃一整座洞窟的上等尸体!难怪这些人都死绝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估计还需要一年时间,才能清空所有白骨、骨灰瓮和其他废弃物,然后或许还要花六个月来绘制完整地图,开始重建。除非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派那些黑衫客给我!我才不管他们要花多少钱,有些洞窟就是已经不稳定了。

不过这里还有些石板。有些韵文的东西,尽管我们读不出这种奇特的文字。像是《石经》。五板,而不是三板。你想怎样处理它们呢?我建议把这些丢给第四大学,免得他们整天哼哼唧唧,抱怨我们破坏历史遗迹。

——尤迈尼斯的创新者,女旅行家弗格莉德撰写的报告,发给赤道东区地工师认证部,《关于改造弗若威城地下墓窟的建议》,仅限大师级人员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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