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囚凰内容章节_25
血,他曾经踩过许多人的鲜血,今后或许也将踩着许多人的血,走着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所以,他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见到容止的刹那,已经灰凉地心再度燃起温热,好像有什么狂涌而出呢?
她是否其实一直在等待着他?是否从开始到现在,便一直觉得他会这样从容不迫地出现,在生死关头将他救下?
从平城到洛阳,两千里的光景,她就算穷极了自己的目力,也看不到尽头。
可是他来了。
这是怎么样的神迹?
楚玉抬起手。用力捂住嘴唇,压抑即将逸出的哽咽。她的双眼一眨不眨,看着风雪之中尤显清雅出尘的容止,好像看着一个极容易破碎的幻梦,只要眨一眨眼睛,就会消失不见。
容止没说话,他甚至不曾出言安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过了许久,他缓缓伸出修长优美地手,在楚玉面前静静地摊开。
楚玉犹豫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掌心。
在寒冬里冻得冰凉地两只手,才一接触,便各自轻颤一下,可是在那之后,在这让万物凋零的冰冷中,却又无端生出来一丝丝温暖,将僵冷的寒意消解开。
仿佛只要相依,便能获得力量和温暖。
容止微微一笑。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张臂拥抱。白色宽袖宛如蝶翼一般,印在她黑色的披风上。
“终于见着你了。”容止轻描淡写,懒洋洋地道,“想看你一眼,就从平城过来了。”他抬起手来,指缘轻轻擦过她的耳垂,曼斯条理地梳理她凌乱的发丝。
被他闲适从容的态度感染,楚玉也一下子从紧绷的生死关头回过神来。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被拥抱着,但她还是不得不振作起精神,反握住容止的手腕,道:“快跟我去看看阿蛮他们!”尤其是阿蛮。方才花错说阿蛮已死。可是未见到尸体之前,她还是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侥幸。
楚玉拉着容止。往山上跑去,先后经过花错与陈白倒下的地方时,她的脚步缓了缓,却还是没停下,只继续朝山上跑去。
好容易回到阿蛮拦住花错的地方,远远地瞧见有几条人影在那儿晃动,赶过去时,却见是阿蛮躺在地上,而另外几个陌生脸孔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耳边传来低柔嗓音:“安心吧,他虽身受重伤,但尚有生机,此番救得及时,兼之他身\_体强健,只消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前。”
楚玉一愣,下意识望向容止,见他神情平稳毫不奇怪,立即明了这是他带来的人。
容止跟着淡淡道:“陈白是我调教出来的,他惯用什么手法我一清二楚,我觉察冯亭可能对你下手,赶到洛阳之后,循着蛛丝马迹,不难追来。”
陈白比冯亭等人预定日子的提早一天发觉异样,反令对方提早图穷匕现,引动杀机,而容止也比同样提早了一日发觉异样,两厢抵消,又是一个正好。
容止赶到洛阳之后,看到的却是满城的混乱和遍地地尸体,他心中虽然焦迫,却依旧当即想出应对之法,他熟知陈白惯用手法,只略一思索,便想明白楚玉等人大致的去向,召来洛阳附近的残留人手,快马加鞭追赶而来。
确定楚玉入山之后,他下令部下分散做几队搜索,但是凭着对陈白的熟悉,最先找到楚玉的人,还是他,至于其他人,此刻应该也找到了桓远等人。
侍从给阿蛮包扎好伤口,其中有一人将他背在背上,楚玉看阿蛮的口唇之间依旧有微微的呼吸,这才总算放下悬着的心,花错毕竟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他还是留下了阿蛮一条性命。
而这时候,另外分两路奔逃的桓远幼蓝也被带到楚玉面前。
见到桓远,楚玉扯了扯唇角,却无论如何都欢喜不起来,这一路上折损了多少人,陈白死了,阿蛮重伤,花错亦失去了自己地生命,这样的情形下,纵然是死里逃生,她也无法生出多少高兴。
桓远亦是心情复杂,虽然他很感激容止救下楚玉,可是此番他也算是再一次承了他的情,心中始终有些不甘之感。
容止淡淡地扫了眼桓远和幼蓝,接着,在楚玉桓远惊诧的目光中,他踏上前一步,伸手扣住幼蓝地景象,他地手指冰凉如雪,冷得幼蓝一个哆嗦,但下一刻,冷意化作惧意,幼蓝睁着一双盈盈泪眼,又惊又怕地望着容止,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容止嘴角啜着如云温雅的笑,手上动作却甚是冷静稳固,他一手扣着幼蓝地景象,另一只手则撕开她的衣领。从幼蓝怀-里,落出来一只小小的荷包,荷包落在地上,滚出来十数粒光彩灿灿的红豆。
容止也不多问,只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见到此番情景,楚玉也顿时明白,原来花错之所以能一路跟随,竟然是因为幼蓝以红豆留讯的缘故,她不断地在关键地方丢下红豆,或多或少都给花错留下了指引的道标。
陈白的安排并没有多大问题,却坏在了这一粒粒相思红豆上,而他自己,也因此丢了性命。
想到先前陈白被花错一剑划开咽喉,楚玉终于禁不住有些悲愤,她望着幼蓝,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自问并不曾亏待幼蓝,就算这次逃命,也没有抛下她,可偏偏就是这不抛下,反而差点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甚至还连累阿蛮重伤,害陈白平白丧命。
二百八十章 凤何以囚凰(中)
幼蓝瑟缩地低下头,小鹿一样的眼睛里写着不安和恐惧,她不敢看着楚玉,更不敢看容止,过了一会儿,她痛哭出声,道:“太后,太后……”
她的声音很细小,但还是传入了楚玉耳中:“太后应允我,只要我愿意替她办事,她将来便让我去服侍容公子。”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楚玉愕然地望了容止一眼,忽然间觉得很是荒谬:这算什么?
幼蓝的语调还是那样灰凉绝望,或许是知道此番再怎么辩解也是难逃一死,她反而什么都不在乎了,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我从很久之前,还在公主府的时候,便极为仰慕容公子,可是公主对容公子的独占之心谁都知晓,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公主觉察此事,只要能远远地瞧上公子几眼,便心满意足。”
“公主离开建康,离开南朝,我想着只要能跟着公主,就能瞧见公子,便也跟随着公主一道……”
从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从容高雅的少年,便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头,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便让她此生难以忘怀。
楚玉叹了口气,原来当年离开建康时她想安置幼蓝,却被对方拒绝执意要相随,并不是因为幼蓝有多么忠心耿耿,而是她想跟着容止。
“可半途中公子却离开了,我不知何去何从,依旧只有跟着公主。可是公主此番却又要离开。这回却是想要再也不见公子……后来,太后派人找上我……”最后,便是这样了。
太后只应允她这么一件小事,甚至不是将她许配给容止,只是继续做一个小小的侍女,只要能在容止身边。能一直看着他,便是她最大的美梦。
她没有别的奢求。
幼蓝说得不太连贯,说两句后,就会顿下来一会儿,在她又一次停下来之际,楚玉叹息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不说,我从来没觉察你有这样的心思。”
幼蓝的肩膀抖动一下,慢慢地,她抬起头来。目光异常绝望:“让您知道又如何呢?”她之所以如此绝望,并不全是因为怕死,也是因着容止知道了这一切。
那簇柔弱的微不足道的倾慕光芒,失去了保护的屏障,很快便化作灰烬。
楚玉下意识望向容止,毕竟这一路来,折损最重的,是容止的部下。起因正好也是容止,于情于理。幼蓝的处置权都在他手上。
容止面上的笑意丝毫未改,他的眼神连半点儿动摇都没有,只手上微一用力。按了一按,幼蓝颈上传来一声脆响,脑袋无力地歪至一旁。
容止一来,先杀花错,后杀幼蓝。虽然说这两人都危害过她的生命。不是没有被杀的理由,但是杀得像容止这样干脆利落无情决断。却也是少有人能及。
前后两具尸体,一具是视容止为友被欺骗后忿而成仇,另一具则是因为爱慕他而受冯太后蛊惑,虽然可怜人都有可恨之处,但也都有可怜之处。
她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不会想让容止宽恕这两人,可是看到容止这样全无动摇,她心中还是禁不住微微轻颤。
楚玉知道自己矛盾得有些多余,人都已经杀了,容止也是为了就她,但……
随意推开幼蓝尚带余温地尸体,瞥见楚玉有些惊悸的目光,容止微微一笑,主动挽起她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
楚玉尚在混乱之中,直到被容止拉着走远,只有两人独处时,才猛地惊醒:“什么事?”她隐约觉察,容止有了些微的不同。
自从容止方才出现开始,便一直温情脉脉,与从前的若即若离不同,他好像主动越过了某道界限,开始表明什么。
可是楚玉此刻却禁不住想要后退。
但让楚玉意外的是,容止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拉起楚玉的手,低下头细细端详,打量她掌心的每一道纹路,仿佛在肌肤之间,能绽出绚烂地花。
只看了片刻,容止便收回目光,他从怀-里取出一物,轻缓地放在楚玉平摊的掌心上,微笑道:“这是你从前便想拿到的,我从天如镜那儿给你弄了来。”
楚玉定睛一看,银色的金属环安静地躺在她掌心,边缘流转着冰冷的光泽,方才容止抱-住她的时候,她便感觉他怀-里好似装有什么硬物,却如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东西!
容止笑吟吟地冲她眨眨眼:“我费了些心思从他那儿弄来了,虽然你不能使,但拿着玩儿也不错,拿着这东西,天如镜迟早得来求你,届时你大可藉此出口气。”
楚玉又陷入了恍惚之中,从容止出现开始,她仿佛总是出神的时候居多,一连串的事都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原以为再也没机会拿到这手环,却不料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得而复失之后,又一次失而复得。
呆了好一会,楚玉才很珍惜地将手环放进怀-里,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容止眼中闪过一丝有些古怪的笑意,转眼间又恢复如常。
楚玉以为容止提早发现了冯太后地计划,从平城赶往洛阳,再顺路找过来,至于获得手环,她也只当容止用了诡计,全没想到平城那边,容止竟然已经是一败涂地。
楚玉等人从另外一条道,容止与楚玉在当头并肩走着,两个人地手彼此交握,好像再也不要分开一般,然而走到了山下,楚玉却停下脚步,抽出手来,对容止笑道:“你什么时候回平城?”
容止也慢慢地收回手去,他眼波柔和如水,就只那么笑吟吟地瞧着她:“你随不随我一道走?”他目中少有如此真切地温柔袒露,只等着她一个回答。
看着他,楚玉几乎差一点便要答应了,可是她始终有抛不开的顾忌,方才死去地人,从前死去的人,容止的一贯手段作风……这些,都是横在他们之间,如何也不能抛开的障碍。
所以,她只是低下头,最终避开了他的邀请:“不。”
寒风如刀,凛冽而过。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二百八十一章 凤何以囚凰(下)
寒风凛冽而过,吹起地面上的残雪,覆盖在花错的红衣上,越积越多,渐渐地就要将他掩埋。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走过来,看到雪中露出来的半张青白脸孔,发出惊疑之声:“是他?”
那人上前探了探花错的呼吸,意外发觉他还有微微气息,连忙将他从雪里拉出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站在湍流的江边,楚玉低声道。
此处水流甚急,不时有岸边的冰雪被滔滔流水带走,在江水之上漂浮几个来回,便如泡沫一般散开来。
容止已经送到了地方,江边水势较缓之处,停泊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护卫齐全,是容止为楚玉准备来用以上路的。
此番分别,容止会回平城,而她则要去往与他相反的方向。
这个冬天好像十分漫长,漫长得让人有一种春天永远不会到来的错觉。
楚玉心中恻然,她心知自己舍不下容止,可是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跟着他一道走,看容止秀美绝伦的容颜依旧从容漫然,仿佛她的离去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她禁不住暗暗有些气恼:他难道就不会多说些好话留一下她?
这个负气的想法一出,楚玉又禁不住自嘲:她到底在期待什么?既然知道结局不能改变。容止也不会多费那些气力。
他本就是这样地人。
容止望着楚玉,他漆黑如墨的眼眸地氤氲着谁都看不懂的情致,脉脉的眼波便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意,他微微笑着,很是悠闲安适的,只抬手给她理一下被风吹开些地发丝。他的手指白得几乎透明,动作亦极温柔,仿佛拈着一片稍一用力便会破碎的雪花。
他梳理了她的头发,手指又缓缓滑下,指侧缓缓地抚过冰凉的脸颊,好似流连不舍地,亲昵地反复摩挲。
被他这么摸啊摸啊摸的,楚玉的那点儿恻然很快就烟消云散,全转化成了不好意思。被摸过的地方好像一下子烧起来,她眼光飞快地朝旁边瞟一下,抬手挡容止继续摸下去,压低声音,红着脸悄声道:“有很多人在看啊。”
容止很顺从地停了下来,但目光依旧温柔地徘徊在她脸容上,好像要将这个模样深刻地记住,他低声说:“你让我再看看你吧。今后或许便看不到了。”
听着他低低的声音,楚玉有点心软。犹豫片刻后道:“你,你今后也可以来看我啊,反正我身边都是你地人。你也应该知道我身在何方,偶尔见一两面,也是可以的。”
容止没有回答,只无声地笑了笑,道:“公主此去。一路保重。”
楚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再见。”她牙一咬心一狠。还是转头朝船上走去,甲板上,桓远已经在等她。
容止带来的所有人手,都跟着楚玉上了船,船开动之际,楚玉回头看去,却见容止孤伶伶一个人站在江边,他蹲下-身,捧起一堆冰雪覆在脸上,再抬起脸来时,依旧是容色如雪,神情高雅,那种冰雪般的卓绝与无情,一直以来都让她又爱又恨,牵挂不已又恼怒不已。
楚玉站得有些远,角度亦偏了些,因而并未瞧见,那些自容止指间漏下的白雪之中,沾染着点滴触目惊心的红。
眼看着船顺水而下,渐行渐远,容止苍白的嘴角终于绽出一抹飘渺的笑意,如雾笼纱,如雪飞烟,既梦幻又美好,仿佛世间一切虚幻不真,眨眼即逝地事物。
又站了一会,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江面上缩小的船影,只埋着轻缓地步子,漫无目的地随意走去。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身\_体-内那可怕的力量已经彻底失控崩溃,他可以感觉到,仿佛有无形地利剑来来回回穿透他的骨骼肌理,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道这样的利剑,他的全身上下,从心脏到指尖,每一分每一寸都好似遭凌迟一般痛楚,纵然是他擅长隐忍性情坚忍,此时此刻,也终于禁不住微微流露出痛楚之色。
他容颜秀美,微凉的眼色与隐忍地痛楚,让他看起来拥有一种不可思议地凄凉之美,但此刻天地之间只有茫茫的大雪与他相伴。
每一寸肌理骨骼都在剧痛,只走了几步,容止就觉得自己仿佛被铰碎了一遍,又重新组合起来,再度承受更剧烈地痛楚,那种失控的力量在身\_体-内来来回回的肆虐,无可遏制不能阻挡,心脏好像被边缘锋利的金属丝网包住,丝网来来回回地切割,可是其中一小块地方,却那么坚定温暖,如何都不能磨灭。
----终有一日,你会尝到肝肠寸断,心碎欲死的滋味!上天绝不会让你如此逍遥,终有一日一定会的!”
----你会因为得不到什么而辗转反侧,得到了之后又日日夜夜惶恐失去。”
----终有一日,你付出一片真心,却被人弃之如履,因爱别离,求不得而失措发狂,身心千疮百孔。
我不会。
容止静静地对自己道。
我的生死,我的爱恨,皆是我自己抉择,我不后悔,也不痛苦。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不需要怜悯,亦没必要动摇。
生也是我,死也是我。
胜固欣然,败也从容。
容止微微笑着,慢慢走着,他想起方才临别前楚玉依依不舍的“再见”,忍不住又是一笑。
再见?
不,是永不再见。
楚玉在甲板上站了一会,远远地看着容止在江边站了一会,随后转身离开,于是心中也是暗叹一下,朝船舱内走去。
船内被火炉烧得很温暖,楚玉解开毛氅,找了个靠火炉的地方坐下,觉得身上的寒气一点点被驱散,可是又忍不住担心容止会不会觉得冷。
虽说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她还是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回忆方才分别的时刻,她心中有些遗憾,但想起容止既然能来,就是在平城的争斗中获取了最后的胜利,她又忍不住微微地,为他感到庆幸。
现在看来,容止还是扭转了局面,他没有应验她所说过的话,他终于还是战胜了所谓命运……
想着想着,蓦然,楚玉的双眼大张,浑身僵硬。
……不对。
容止既然追来,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让她离开?
……不对。
假如他在平城的争斗中取得胜利,为什么要让他去南朝?留在洛阳岂不是更好更安全?
以容止的志向,必然不甘心只守着一半江山,将来定会挥军南下,到时候在南朝的她陷入战乱之中,岂不是更加危险?
他若是真心为了她着想,又怎么会这么做?
楚玉再也坐不住,她猛地站起来,快步朝外走去,走到船舱外冷风灌入领子里,她才想起裹紧大氅,厉声道:“停船!我要下船!”
声音散在风中,寒意中透着一丝丝恐惧。
二百八十二章 血泪复交加
“停船!”
第一声叫喊出来后,却哑得几乎消散在纷纷落雪中,楚玉才发觉,此刻她心中竟然已然如此惊恐。
容止他,容止他……他最后告别的那一声,是叫的她公主,而不是她的名字,这个久违了许多年的称呼,仿佛是他故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连思绪都是破碎的,楚玉只觉得自己呼吸急迫,心脏被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假如不做些什么,她怎么都无法安心。
见楚玉如此慌张,桓远也跟着踏上甲板,担心地扶住她站立不稳的身\_体,低声问道:“怎么了?”
楚玉慌乱之间一把抓住他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急忙道:“我要下船!”
她一定要回去看看,亲眼看他依然安好。
船已行驶到河道中央,并顺风行得正好,但在楚玉的坚持求下,还是找了个地方抛锚停下,楚玉只带着几个人,乘小船上岸,便迫不及待地往回跑去。
好不容易跑回两人分手的地方,楚玉弯下腰剧烈喘息,但回到了此处,却不见容止踪影,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楚玉只觉得一团焦急的火焰在心头胡乱焚烧,痛苦难当,却不知道如何纾解缓和。
容止,容止在哪?
方才下了短暂的一场雪,楚玉发顶身上已经落满一片莹白,这雪也覆盖住地面上所有的痕迹。楚玉喘息未定,仓惶四顾,最后抬起头来时,眼睛瞥见前方山腰上,一抹飘渺如孤鸿,但转眼间又消失不见地白影。
他上山做什么?
咬了咬牙。顾不上因为跑得太急的而疼痛的心肺咽喉,也顾不上酸麻发抖的双-腿,楚玉又拔腿朝那山上追去。
容止随意地走了不知多久,骨骼肌理好像被铰碎了无数次,可是每次再低头看,他总会奇怪身\_体外表为何看起来依旧完好无损。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昏暗,他已经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此际是生存还是死亡,又或者。其实他的身\_体已经死去,只存着那么一丝不灭地妄念,在没有边际的寒冷中踯躅行走。
他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呢?
为什么还要一直向前走着,不愿意停下来?
脚下忽然踏空,容止及时收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之间走上了死路,他定了定神。视野稍稍恢复了一些亮光,这方看清楚。此地是险峻的山头,与对面的山峰一同夹着下方几十丈远处湍急的流水,波浪呼啸着彼此拍击。看在此刻的容止眼中,便是一条雪也似的白练。
皱了皱眉,他转头要往回走去,身形微动,他又停下动作。嘴角浮现一丝微微奇异的笑容。
有人来了。
好像在一片昏暗里。循着急促而来的脚步声,辟开一条由光辉铺成地道路。直直地朝他指了过来。
容止轻拍宽袖,衣衫下摆一展,便席地坐在雪上。
楚玉上气不接下气赶来时,见到的,便是容止悠闲地坐在山崖边,侧脸垂目,似是在欣赏山下风光的情形。
此时天光一片明亮,山上覆盖着白雪,周围都是一片茫茫的白,又将雪色的光辉折射出来,容止就坐在这雪光里,沉静的脸容上也仿佛映着辉煌的光辉。
楚玉走近时,容止也转过头来,他微微笑着,目光沉静悠远,语意却带着几分调侃道:“怎么回来了,是舍不得走了么?”
楚玉板着脸不答话,顾不上自己喘息未定,只有些踉跄地走过去,盯着他仔细上上下下打量,确认他没什么事,才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坐在雪地里:“原来是我多疑了。”
瞟一眼就在跟前的容止,楚玉有些窘迫,只小声埋怨道:“你刚才有些不对劲,我还以为你会出什么事,就赶回来……”刚才她慌慌张张地样子一定很多人都看到了,好丢脸!
容止的目光转柔,笑吟吟地道:“我方才自然是故意那般,便是想瞧瞧你是否会上当,想不到你真地回转回来,你眼下可会恼我?”
楚玉沉下脸色。她这么担心,结果却换来一句他故意戏弄她的,这家伙就不会说句好听的么?见她这么紧张很好玩么?
怒火窜上心头,楚玉就要负气站起来走开,可是才唯一动作,手掌摸到冰凉地雪地,她顿时想起来,刚才赶来途中,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却什么都顾不上,只爬起来继续追,那时候的心情是如何的急切惶恐,甚至对自己说只要容止无事,那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现在容止就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还能微笑着戏弄她,难道这还不足够?
怒火顿时烟消云散,楚玉撇了撇嘴,有些懊恼地道:“好啦,我就是比较好骗,很傻很天真,你满意了?”顿了顿,她伸出手来,握住容止冰凉的手掌,低声道,“你心机深,你本事大,我栽在你身上也不算丢脸,刚才我就在想,只要你能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现在能看到你,就觉得十分高兴,你爱骗几次就骗几次吧。”
容止微微一怔。
好一会儿,他露出复杂地神色,摇摇头,无可奈何地道:“你啊……”他笑着,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眼角嘴角有一点凉,随后便听见楚玉好像转瞬间变得很遥远地惊叫:“你怎么了?”
楚玉惊骇地望着容止,只见他的眼角唇边,都流淌出来一缕殷红鲜血,流淌在他冰雪般地脸容上,更显出一种别样的瑰丽。
容止此时却还有些困惑,他只觉着楚玉到来后,身上痛楚仿佛缓解了一些,但听楚玉此时的声音,纵然看不清她的神色,也知道自己身上出了问题。
他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眼角边轻轻一抹,再送入口中尝了尝,冰凉的血气让他顿时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不是状况缓解,而是死期将近。
此时此刻,他反而忽然颇觉有趣:“花错说过我无血无泪,这下子可算是有血又有泪了吧?”
楚玉没心思听他说笑,她着急得快要哭出来:“我们去找大夫……不,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这不是医术能解决的……去求天如镜,求他救你好不好?”
二百八十三章 天地之悠悠
容止静静地按住她的手。
他的手苍白冰冷,可是动作之间却有无限温柔,楚玉可以看到,一滴滴血珠从他眼角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落到雪中时,却成了一粒粒嫣然红豆。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近两年你的身\_体好转了么……我明白了,为了赶来这里,你是不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楚玉又急又怕,想伸手去抹他眼角的血迹,却又害怕碰坏他,她哀求地望着容止,哽咽道:“容止,你想想办法啊……你不是一向很有主意的么?”那么多诡计,总有能用的吧?
容止微微笑道:“有什么法子?你也说过,我就算再怎么本事,也敌不过所谓命运,这般了结,倒也不坏。”
眼看着血从容止的眼角唇畔-流-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的鼻端耳中也淌出同样的鲜红来,楚玉浑身冰冷,手足无措。
七孔流血。
斑驳的血迹在他雪玉般秀美洁净的脸容上流淌,在骇人的诡厉之中,却又显现出别样的出尘安宁,容止笑了笑,随手端起一捧雪,擦拭狼狈不堪的面孔。
方才他也这么做过,只不过那时候只有嘴唇溢血,现下大约到了最后爆发的时刻。
楚玉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容止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抬起来送到唇边印下轻轻一吻,柔声道:“原本不想让你知晓,但既然你发现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平城那儿,我输了,输给了冯亭和天如镜。”
“天如镜暂时将手环给我,让我跨越两千里行程赶到洛阳,我还能操纵手环的时候。瞧了会里面地东西,今后几十年,不管南朝北朝都不能算太安定,但是总有地方是有几年太平的,这我已经写在一封书函里,让我的部下携带者,你待会找一个叫陆鸣的人,问他要即可,按照上面所写。你可以自行决定去处。”
“不过其实你去哪儿都不妨事,我临出发前,求师兄今后代我保护于你,他算是被我这个没良心的师弟给坑害了,就连死后也不放过他。”
“我原本一心想掌握这万里河山,但这些年来,听你说古道今,这份念头反而渐渐有些淡了。天之悠悠如此广阔,你我在此之间不过沧海一粟。纵然君临天下,我亦不过是区区蝼蚁,这江山。我就算是到手了,滋味也未必如同原先说想的那般好。”他是通透颖慧之人,一旦接触到什么,便能触类旁通,迅速扩展开来。而他得知今后地世界。以及楚玉从前生长的环境时,眼界也更比从前高了一筹不止。虽然说不上立即大彻大悟,但有些事,总归是看得淡了些。
“我这人素来不做无利之事,此番救你,也是如此,我觉着救你会比得到北魏更好些,便舍北魏而取你。”容止十分平静地道。
“天如镜一定会来寻你,问你索还手环,届时你打算如何处置他,都看你的意思,他没了护身之物,有沧海师兄在,你就是想杀了他出气,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楚玉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摇着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么,拒绝什么,排斥什么,可是她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仿佛只要他不说遗言,就不会死一样。
容止想了想,没再想出来什么可以交代的,觉得眼角又有液体-流-出来,他叹了口气,道:“我原本没想让你见我这般狼狈模样的,怎么料到你眼下竟是知我甚深,稍有异样便给你瞧出来。”
他又一次抬起手,想要抹去脸上血迹,却忽然觉察手背上也流出了鲜血,忍不住又是一笑:“太狼狈了。”
从手背开始,好像有无形的刀刃划过他的身-躯,一道又一道的,纵横交错地,毫不留情地切割。
很快,他地白衣由内而外地被染红,雪白的衣衫竟变得鲜红一片,地上冰雪亦浸在血水里。
楚玉惊骇欲绝。
两刀。
三刀,四刀,五刀。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刀。一百零一刀。
……千刀万剐。
仿佛有无数的刀刃在他身\_体周遭飞舞,那灿烂的艳红血光,组成最后的镇魂调。
先是七孔流血,再来是千刀万剐。
可是,他的脸容,还是那么安宁,他的眼眸底写着刻骨的冷静,又是那么温柔----楚玉几乎为了这个眼神死去。
可是现在却是,他为她而死。
楚玉再也控制不住,想要去抱-住他,却捞了个空,容止轻飘飘地站起来避开,连退几步退到山崖边,身后便是深渊江水,他淡淡道:“你莫要靠近我,我体-内那奇异力量眼下已完全失控,或许会不慎伤着你,你站得远一些……你们来得正好,你们把她架住……不对,你们是谁?”模糊瞥见山下上来两条人影,原以为是桓远等人追来,容止毫不犹豫地道,但很快便觉察出不对,他秀丽地眉梢此刻也满是鲜血,微微一颦,又微笑起来道:“原来是你,花错,你还没死。”
此刻他视线已然模糊,视野之中一片滟滟鲜红,甚至连近在眼前的楚玉都看不分明,但还是能感觉到,来地两个人,其中一人扶持着另一人,被扶持的那个人,气息极为虚弱,似是才受了重伤。
楚玉转过头去,看见一身红衣的花错,在另一个身穿斗篷看不清脸容地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了上来。
原来花错先前虽然受伤颇重,但容止的最后一箭。因他竭力阻了一下,只射进他胸口少许,并未触及心脏,只是因失血过多暂时倒地昏迷,他身旁那人披着厚厚地斗篷,自称是途经此地的旅人。花错才一苏醒,在那人搀扶下走了一段路后,正好瞧见楚玉地足迹,便一路跟了上来。
容止话音才落,花错便下意识尖锐反驳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死……你这是怎么回事?”死里逃生一遭,他地心境平和不少,可看见容止,却还是禁不住想刺上两句。
然而看清楚容止此时的模样,发觉他身上地血并不是别人地。而是他自己的时候,花错呆住了。
容止怎么会到如此末路?
容止平静无波地道:“你也不须费神杀我了,从前是我对你不住,眼下我便将死,也算是以命偿你,以血还血,你解了心头恨,便就此去吧。”
他懒洋洋地冲楚玉笑了笑。虽然遍身血污,笑意之间。却有着十足春光明媚的味道,眼眸清远高雅,正如最初见面那时。
“我不想留下尸身。你也莫要看着,这么死去,必定很不好看。”
说罢,他后仰倒去。
他的眼睛里已经全然看不见,脑海之中却又有无数的影子飞掠而过。
这一刻。他的心完全地敞开。无数感情涌现出来。
对父母的冷漠,对师父的感激怨怼。对王意之的欣赏,对花错地亏欠,对观沧海的亲情,以及最后停驻在意识之中的……对楚玉的……爱。
他是被囚困了,还是被释放了?
楚玉跪坐在雪地里,慢慢地回想。
从最初到现在。
最初,是那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
后来,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伴随着缓带轻裘疏狂事,天阔云闲向歌声,抛了流光,便迎来那大多好物不监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想,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本以为,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分开来总是好些……
可是,为什么临到终来,竟是这般境况?
楚玉仿佛感觉不到双-腿被冻得麻木,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她定定看着容止身影消失的地方,眼中所有的光彩都在刹那间寂灭。
花错也同样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忽然,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跌跌撞撞地上前跑了几步雪地里有很多的血,容止说是还给他地。
“不……”仿佛受伤的野兽,花错嗓子里发出低低地呜咽。
不是……他其实,不是想让容止死……
其实,他只是气不过,他恨容止无情无义,想看他受伤,想看他流泪,想让他露出软弱的一面,希望他看起来像……一个人。
就算容止骗他负他,伤他害他,他还是不想杀容止。
此刻容止死了,他反而整个人如同坠入永不回暖的寒冬。
容止死了,杀害他,也有他地一份。
花错忽然凄厉狂笑起来,正如数年前与容止决裂之际,甚至比那时更多了几分绝望。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呢……他最想要的,并不是杀死容止,也不是看容止痛苦,而是回到最初那刻,两人和睦谈笑的时候。
就算是假的也好。
花错的笑声很快就转为凄厉嘶哑,最后慢慢地低了下去,他左手拿起用来当拐杖拄地剑,看了看忽然哑声道:“好,好,你还给我,我也都还给你,从你身上得来地剑术,都还给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剑,反手齐肩斩下自己的右臂!
一条手臂落在地上,鲜血喷洒出来,花错原就身上带伤,此刻伤上加伤,几乎要昏死过去,他咬牙维持清醒,也不去看那他握了好几年剑地手,只撕开身上衣衫,给伤处包扎。
勉强止住流血。他拖着蹒跚沉重的脚步,朝山下慢慢走去。
花错下山之际,正与追上来地桓远等人擦身而过,桓远看着花错这等狼狈模样,心中更为骇异,直到看见楚玉。雪地里就只她一人独自跪坐,周围是缤纷血色,而一个被斗篷包住脸的人在一旁不远处站立,四周遍地茫茫,看不到容止身影。
桓远走到楚玉身边,这才瞧见她空茫的眼色,禁不住心下一恸,他扶上她的肩头,低声轻唤:“楚玉……楚玉……”
也不知叫了多少声。楚玉的目光才逐渐有了些焦距,她抬起手,用力攥住桓远的手腕,指节紧绷发白。
见到楚玉现下情形,他也估摸出容止凶多吉少,他手腕吃痛,却不挣开,只望楚玉能好过些。
微微张开嘴唇。楚玉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容止走了。”
她发出声音来,这才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先前发生的一切再度在脑海中轰然回放。
相聚之后是永远的别离,紫霞仙子后来绝望地说:“我猜到了这开头,却猜不到这结局。”
……周身彻骨寒冷。
楚玉泪流满面。静静地等待楚玉的神情缓和一些。桓远才弯身扶着她的双\_臂,道:“起来吧,地上太冷,莫要伤了身\_体。”忽而又想起站在一旁穿着斗篷的人,他忙转过头去。对那人道:“不知道这位兄台留在此处。可还有什么事?”
那人一直一言不发,让他有些不安。
对方伸手拉下斗篷。楚玉看见那是一只带着伤痕的手,接着,她瞧见了那人脸容。
已经过了这些年,从前的少年面孔,已经褪去了生涩地稚气,经过风霜琢磨的眉眼,更加地阴沉冷厉起来。
但这是楚玉几年来都不曾忘怀的脸容。
曾经的少年暴君,此刻长成了一个阴沉的青年,他没有死,他活了下来,他站在楚玉面前,比几年前还长高了些,就那么阴戾而沉默地望着楚玉。
楚玉可以看出,他吃了很多苦,他的手上有经年的伤疤,身上穿着陈旧的衣服,这对养尊处优地皇帝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该来地,总会来的。
楚玉忽然释然,反而在这个时候,非常轻松地对刘子业笑了笑:“你是来杀我的么?那就来吧。”
她神情淡然无畏,心中却充满了郁郁地悲痛绝望,眼看着因她而败因她而亡,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刘子业出现在眼前,她反而觉得,好像忽然找到了解脱的道路,假如就这样死去,一了百了,也未尝不好。
刘子业静静地看着她,当年寿寂之等人与刘部下串谋弑君,他逃入竹林堂里,眼看剑尖便要及颈,那日请假外出的干林却忽然赶来,救下他。
干林是天如镜的师兄,一直担任着刘子业的侍卫,刘子业性情虽暴戾,待他却甚宽厚,他本来应该照天如镜地吩咐对此事袖手旁观,但终究是舍不下数年恩情,暗中前来出手救下刘子业,让寿寂之斩下旁边小太监地头颅,抹上血污当作刘子业已死。
随后干林送刘子业出宫,放他自行离去,如此才保下来一条性命。
失去皇位离开建康,刘子业这才想起楚玉临别前欲言又止,似乎分明是知道了有人要谋反,却隐下不说,他心知复位无望,最为怨恨的人,是楚玉。
“阿姐。”刘子业缓缓开口,叫出这个久违了数年地名字,“你要财物,我给你,你要地位,我给你,你要男人,我也给你,纵使你要这个江山,只要你开口,我就是把皇位让你一半又何妨?可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的声音较之数年前低沉许多,已经是成年男子的音色,此番带着隐痛说出,更显饱历沧桑。
楚玉望着他,却只是笑,她满不在乎地道:“解释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我要求你饶了我不成?”
彼时,他是皇帝,她是长公主,现下,他是落魄流浪的复仇之刃,她是心灰若死的飘渺浮萍。
现下她只觉一切都是空的,连性命也可有可无,谁要拿去,便拿去好了。
桓远见此情形,连忙侧身挡在楚玉身前,但刘子业只伸手一拨,便将他整个凌空摔出去,桓远本用一只手扶着楚玉,这么一摔,连楚玉也被掼倒在地,她不像桓远摔得那样重,却不起来,只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像一尊没有生机的雕像。
刘子业静静地望着她。
这些年来,他不断地寻找楚玉,他相信她一定未死,他一定要找到她问个究竟,他一定要杀了她以泄心头之愤。
第一年,他满腔恨意,只想一杀楚玉为快。
第二年第三年,他从南走到北,一路上看了许多,经历不少磨难,渐渐地,仿佛也懂得了一些,知道当初自己做皇帝时,是怎么样的。
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弃寻找,他去过很远的地方,比北魏更北的地方,比南朝更南的地方,他做过很多事,杀过人也救过人,只觉昨日全非。
但他始终不甘心,他纵然是负尽千万人,也不曾负过楚玉,他要问楚玉要一个公道。而现在,终于给他找到了。
刘子业拔出腰间的弯刀,走向楚玉,贴在她纤细的颈间,却迟迟斩不下去,他本以为楚玉会哭泣害怕求饶,可是她现在的模样,却仿佛比死人死得更彻底。
这时,他瞧见楚玉的披风领子松开了,冷风灌进她的颈项,便不由自主地放开刀,伸手去给她系紧,这个动作和情形是如此的熟悉,刘子业猛然想起来,当年临别之际,他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给楚玉穿上,还小心地给她系紧领口。
此时她穿的正是当初他给她的那件黑色狐裘,还是数年前那么崭新的模样,这些年来她都不曾丢弃。
时光是这样残酷地轮转,可以将爱变成恨,也可以让恨彻底消弭。
刘子业颤-抖着手,他猛然站起来用力踢了楚玉一脚,高声叫喊道:“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她为什么还留着这件衣裳!让他下不了手!
恍若疯狂一般,刘子业转身朝山下跑去,很快便再也见不着。
……又下雪了。
地面上的足印,血迹覆盖上一层银白,那样凄厉与洁净。
桓远挣扎地站起来,回到楚玉身边,用力抱-住她。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将爱和恨都掩埋。
二百八十四章 春闺梦里人
楚玉在雪地里太久,冻伤了双-腿,血脉不通,以至于一整个冬天都不能自如行动。找了几个大夫都说不能医治,若非观沧海及时赶来,加以援手,楚玉这双-腿或许便会废掉。
但饶是如此,楚玉还是需要修养好几个月。不能行走的时候,桓远请人给楚玉做了一张轮椅。
不论南朝或者北朝,楚玉都没有去定居,更准确地说,这一整个冬天,她都在走走停停的寻找,寻找容止的尸体。
她始终不相信容止死了。
或许这一次,他又是在玩弄什么把戏,筹划着什么图谋。
他向来不忌讳骗人,甚至是骗她的。
自从那日雪后,楚玉便反复地,一遍一遍这么告诉自己。
她顺着河流,一直朝着下游寻找,找到哪里,便在哪里暂时住下,不光是河道,河道周边的区域也不曾放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非见到容止尸体,否则这回她绝不上当。
为免有误认错辨,每找到一具尸体,楚玉都会亲自去确认,她所要找的,无非容止一人,可是一冬下来啊,却瞧了几十具尸身不止。
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遭兵祸匪患被杀死的,各种原因的早夭之人,最初,楚玉只管认是不是容止,看到尸体时还会有些害怕,只确认不是容止后,便令人小心埋葬。渐渐地。到了后来,对于每一具尸体,即便确定了不是容止,楚玉还是命人去打听其身份,寻找其家人。自然,每次都是找不到的居多。
这些已然冰凉地身\_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家中可有别的人,他们的生前都有怎么样的悲欢,是否也会有别的人在什么地方为他们牵肠挂肚?
死去地男子,是否也曾风流潇洒马踏青郊?死去的女-子,是否也曾婀娜娉婷闺阁画眉?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只因容止一人而生的悲伤,逐渐转化为一种更广泛的苍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他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还会再开。
春天再度到来的时候,绿草新萌,青叶初发,鲜花再度装点大地。但楚玉心中却依旧全是冰冷荒凉地雪地,再没有一朵花开出来。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容止,就这么找下去。只要一日找不到他地尸体,她就一日不相信他死了。
“今日春光正佳,我们出去走走吧。”见楚玉这般模样,桓远终于忍不住,有一日早晨轻声提议。
楚玉怔了怔。望着神情微微憔悴的桓远。见此刻他眉目间已失了几分从前的儒雅淡定,这方惊觉愧疚。她这一冬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却苦了身旁的人与她一道受累,实在大大不该。
心里叹了口气,楚玉点了点头。
经过一个冬天地休养,她双-腿的状况终于好转一些,昨天已经能在旁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立片刻,但眼下还是需要继续借助轮椅。
桓远在楚玉身后推着轮椅,两人正要出这间暂时借助地村舍,忽然部下迎面跑来,言道前方河边看到一具尸骨。
桓远心中微涩,知道这回散心又是不成了,因为楚玉的神情已经在听到那消息后立即转为凝重,他索性转变方向,推着楚玉朝据称发现尸体的河边走去。
横竖这回也会最终确认不是,要是快一些,说不定还能赶上今日去踏青。
初春的风还有些微寒,迎面吹来--湿--润的水汽,楚玉远远地瞧见,在河边,观沧海竟然也在,他正站在水里,手伸进水中摸索着什么。
难道……
楚玉心中一凉,她转动轮椅,想要快些到达河边,过一会又嫌太慢,也不知道哪里来地力气,她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踉跄着拼命跑到河边,来到河边,她站住了。
仅只七八米米宽地小河,河边的水清澈得几乎可以一看到底,在河底幽暗地绿色水草间,静静地躺着一具森然白骨。
而观沧海的手在白骨身上摸索,摸索到一个位置,神情变得黯淡。
楚玉几乎不敢深想下去,她的双-腿开始有些站不住,颤-抖着声音问道:“观沧海……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一定不是的。这样一具白骨,谁能辨认出他生前的模样?
观沧海沉默片刻,道:“容止幼时曾遭虐打,虽然都已痊愈,但也有照料不周的地方,他肩后下方有块骨头,因为打坏了再接上,又接得不大好,长得有些不齐整,虽然外表瞧不出来,但却是能摸出来的。”
“那……这具……”楚玉的声音越来越低,心中越来越恐惧,几乎不敢问下去。
观沧海点了点头。
楚玉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反驳道:“你莫骗我!才这么些日子,要腐烂也没这么快的?怎么这骨头这么干净?”不信不信不信!
观沧海神情落寞淡淡道:“你莫要忘了,容止当初是什么情形。”
当初……当初他身\_体如遭千刀万剐,肌肤血肉皆尽破碎,那般惨厉骇异情形,她此生都不会忘记。
观沧海继续木然道:“再加上一路激流冲刷……”
“别说了!”楚玉高声阻止,可是话说出口来时,却仿佛哀求一般。
双-腿脱力,楚玉站立不稳,一下子跪进水中,双膝浸在冰冷的浅水里,但她顾不上这些,只定定地瞧着那尸骨:那森然的发白的骨头,挂着幽绿色的水草,就是那个曾经拥有无限光华的容止?
那个神情高雅不可攀附,可恶的深沉莫测的容止……
那个容颜辉煌目光沉静的容止,他鲜活柔暖的肌肤,他平稳跳动的心脏……
他清隽秀丽的眉梢眼角,他从容温和的声音……
卓绝孤高的身影,如水月镜花般的笑意……
全部都没有了?连血肉都不剩下,只余这么一具冰冷的白骨?
她的容止。
楚玉慢慢地伏下-身\_体,也不管冰凉河水灌入衣服里,她小心翼翼地,唯恐弄痛一般,抱-住那具白骨。
容止。
是哪条河边的凄寒白骨,又是谁的谁的春闺梦里人?
眼泪流不下来,微微张开嘴,楚玉喉咙里压抑的溢出撕心裂肺的破碎呜咽。
“容……容……容止啊……”
在这流离的乱世,纵然她已经见惯生死,可还是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如此绝望。
“容止……容止……容止……”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贪嗔痴怨,人世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二百八十五章 很好很好的
终于确定了容止的死讯,楚玉不再无休止地寻找。
她非常听话地让桓远和观沧海带着她到洛阳住下,还是当初那个她与容止观沧海比邻而居的宅院,她很安静地养伤,很规律的作息饮食起居,她不流泪不哭泣,也……不说话。
最明显看到楚玉变化的人,是桓远,他更愿意楚玉发狂痛哭,哭过之后彻底放下,也不愿见她这般模样。
楚玉安静得不像活人,有时候她甚至会微微地微笑,嘴角翘起很小的弧度,可是她的眼神,幽深冷寂,如看不到尽头的隆冬黑夜。
桓远不知该如何劝解于她,只有更悉心地在平日里仔细照料。
没过几日,家门口前,来了个不速之客,亦是旧识故人。
桓远见到来人,没说什么,只道:“你是来见楚玉的吧,随我来吧。”
楚玉坐在轮椅上,来到后院花园中一个人晒太阳,春光明媚柔暖,但楚玉的心中却感受不到暖意,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这阳光,好像望着另一个世界。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楚玉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先瞧见前面的桓远,再来便是瞧见桓远身后的人,那是个大眼睛的俊秀少年,脸上还带着不成熟的稚气,但身材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高度。
那少年看起来有些眼熟,楚玉却懒得多回忆。既然是桓远带来地,他自然会给介绍。
来到楚玉身前,桓远叹了口气:“流桑,自从发现容止尸体后,她便一直是现下这幅模样。”
流桑?
楚玉迟疑一会,才将大眼睛少年和从前那个孩子联系在一起。分别的日子里,流桑长得很快,身材的变化自是不必说,他的脸较从前看起来瘦了一些,脸颊上的肉少了不少。只有一双大眼睛,依旧还留着几分旧日的神韵。
见到流桑,楚玉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流桑有些紧张,他期期艾艾地望着楚玉,道:“我回来了。”
楚玉点头。
“我回来后便不想走。”
楚玉笑一笑。
“阿姐也同意了。”
钟年年?楚玉依旧是点头微笑。而这时候,不知为何,对面地少年忽然流露出异常悲伤的神色。
楚玉眨眨眼表示好奇,为什么他这种表情啊?她又没怎么样。
见楚玉如此,流桑更为难过,他蹲下-身-子,双手握住楚玉的,哀求地望着她:“我好不容易说服我阿姐。她才让我回来……可是,是不是太晚了?”
流桑哽咽着。眼泪盈满双目,他快速低下头,用楚玉的手盖住他的双眼:“你不要这么伤心好不好?你伤心,我会更难过地……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你跟我说说话啊……一定要容哥哥不可么?我不能代替他么?”
好像触碰了某个禁忌的机关,楚玉一瞬间变得呆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流桑手中抽出手来,看着空落落的手掌。低声道:“是不是一定要大哭一场才能表现我的正常?我只是不想哭而已啊……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担心呢?”
自从那日后,她便一直沉默着,其实并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开口的气力,偶然发呆,感觉竟然很美好,假如能一直不思考下去,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久违地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如同告别的仪式,直到现在,楚玉才算是愿意承认,容止永远不在了。
楚玉低下头,抚摸靠在她膝盖上的流桑的脑袋,虽然流桑现在已经长大,可是在她眼中,还是和从前那个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你是你,容止是容止,每个人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你们谁都不能取代另外一个人。”
更何况,容止,是不一样的。
纵然这世上有千万种温柔风情,对她而言,也及不上容止一个悠然的眼色。观沧海听着花园内的动静,微微舒了口气,他走过两家宅院相通地门,走回自己房中,拉开书柜,便露出一条暗道。
沿着暗道走下去,观沧海来到一间密室之中,幽暗无光的密室正中摆放着一具石棺,棺盖敞开着放在一旁地上,石棺中不住传来古怪地什么断裂一般的脆响,他就对那石棺道:“今日流桑来看她。”
那石棺内传来一把极低,也是极冷寂沙哑的嗓音:“流桑来了也好,能让她稍解郁结,她若是这么下去,迟早得生出病来。”
观沧海身-子靠在密室墙上,苦笑道:“从前我帮着你骗她一次,如今我又帮着你骗她一次,她大约做梦也不会料到,什么尸骨上有异,都是我照着那具骨头的伤痕编出来唬人的,而这宅子里依旧是和前次一样,多藏着一个你。”
他有些感慨地道:“你又何苦如此呢?在她面前诈死,骗她伤心流泪,纵然她郁结成疾,难道病因不是你?”
棺材里声音又淡淡道:“自然是要骗她我死了,长痛不如短痛,难道要叫她日日瞧着我这副模样?”
听他如此说,观沧海又是一叹。
他虽视物不便,但也知晓容止现在地情形,倘若如今有个眼目清明地人来到棺材边往里瞧,定会瞧见做恶梦一般的情形:棺材里躺着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全身地肌理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开破碎,又迅速的愈合生长,他的身\_体棺材底浸泡着一层浓厚的血水,人形的物体就躺在这血水之中,身\_体在破碎死亡与复苏重生之间不断地徘徊。
从棺材里传来的声音,便是骨骼肌肉碎裂再愈合的声音。
“我现下的模样,纵然是不相干的旁人瞧见,也会连着做好些天的噩梦,她定然难以承受……咳咳咳……”
他话说一般忽然好像被呛到一样剧烈咳嗽,观沧海忍不住问道:“怎了么?”
过了好一会儿,容止才若无其事接着道:“方才嗓子碎了一会……我不告诉他,一来是这半生半死的模样实在不能见人,更何况,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或许最终我还是会死,与其让她陪着我受折磨,倒不如一开始便告知她我死了。”除了脑部稍为完好一些,身\_体各部分都在被看不见的力量解离成细小的碎块,很快又迅速地生长痊愈,迎接下一轮的破碎,每一分的痛感都直接传递入脑海之中,永远无法到达尽头,在漫长的痛苦折磨之中,容止已经分不出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也记不得现在是什么时候,只能通过时不时前来探望的观沧海获知时间的变化。
从几个月前他一跃跳下江中开始,便一直在重复这样的过程,他的身\_体被那股强横的力量冲击得几乎碎裂开,可是却又有另外一种力量修补着受损的身-躯,让他不至于死去,但是这样的活着,容止也不知道会不会比死去更糟糕。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没有半刻休息的时候,摧毁,苏生,摧毁,苏生,在看不到边际的,身\_体极致的痛楚之中,他在生与死的界限处缓缓徘徊,可是即便如此,他的思路依旧无比清晰,而他的眼眸,在没有流血的时候,依旧稳固沉静,幽深坚定。
二百八十六章 没有遇见你
自打流桑来后,楚玉的心情终于渐渐纾解,如同过了很长的隆冬,如今终于窥得些许细微春光。
人的心其实是有很强大韧性弹性的,只要有一息未死,一念未绝,就能慢慢地活过来。
但这并不代表,楚玉就因此忘记了容止。
她永远都不会忘怀,她曾经爱过,离开过,恼怒过,但是却从未真正憎恨的人,纵然容止死了,也是她心中永远闪耀着光辉的宝石。
她过去爱着,现在爱着,将来也会继续爱着这个人,她现在愿意承认,即便生命不再,有的东西,是可以永恒的。
流桑留下来,给家中增添了不少活力,楚玉终究也没赶他走,但看他模样,也约莫明白了些什么,再不提其他,只用他的方式给楚玉解闷。
这一日,楚玉忽然听见门口的方向,传来流桑的高声喝骂:“你来做什么?你还好意思来?给我滚!”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兵器交戈之声,期间还夹杂着流桑的喝骂。
楚玉有些吃惊,流桑平时也是挺好说话的孩子啊,怎地会这么破口大骂?正好桓远就在附近,楚玉便请他去看看怎么回事。
没过一会桓远带着复杂的神情走回来,道:“天如镜在门口,说要见你。”
楚玉愣了愣。
桓远神情担忧地望着她。迟疑道:“你,见不见他?”与流桑不同,桓远并没有一见到天如镜便发怒赶人,对于这个人,他认为楚玉更有决断处置地权力。
楚玉忽然一笑,道:“自然要见。为何不见?你让人传话给流桑,让他把人带到客厅等着,你顺便去请观沧海来,我去换件衣裳。”
推着轮椅慢慢回到自家卧室,因为她行动不便。所以在这座宅子里,一切门槛都是不存在的,阶梯都用缓和的斜坡取代,就是怕她一不小心给绊着摔着。
关上卧室门,楚玉先自行换了衣衫,接着才从枕头下取出一只木匣。打开盖子,银白色的手环光泽流转,楚玉低头冷笑一下,盖上盖子,放在椅子边,又慢慢地转动轮椅出去。
客厅里流桑和桓远已经在等着,前者脸上还有些不忿之色,楚玉冲他们点头一笑。接着便转向站在客厅中央的三人。
居中的是天如镜,他两侧站着他两个师兄。方才与流桑动兵器地便应该是他们。
楚玉和天如镜看到对方时,彼此都是一怔。
天如镜还是那副衣衫干净装束整齐的模样,但是他整个人好像瘦了一大圈,脸上仿佛一点肉都瞧不见,紫色衣袍如同挂在架子上。空荡荡地撑不起来。而天如镜看见楚玉竟然是坐着轮椅来的。形销骨立的面容上浮现诧色,站在他身旁的。越捷飞忍不住开口问:“你的腿?”他与楚玉毕竟曾主从一场,虽然他最终还是听命于师门的,可相处那些日子,要说他对楚玉全无恩义,那是骗人的。
正如干林不忍心地救下刘子业,那时越捷飞也曾好几次想来洛阳暗示楚玉小心些,却被冯亭及时发觉阻止。
楚玉微笑道:“冻伤了,托你镜师弟的福呢。”她眼波温柔,声音和蔼,但说出的话却带着冷厉尖锐的讥讽,每一声都直刺天如镜地心脏。
天如镜不安地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低声道:“对不住……”
楚玉也没多看他,只让桓远将她推到主座旁,扶她坐上去,顺手她又把盒子拿在手上,道:“你来我这儿,是问我要那手环的吧?”
她也懒得多说废话,直接帮他开门见山。
天如镜却恍若未闻,只仿佛失神一般望着楚玉,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楚玉眼中写满了对他的嫌恶,就连偶尔不得不对着他说话,也仿佛看着什么肮脏丑恶的东西。
楚玉不耐烦地重复说一遍,道:“但这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你若是想要,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天如镜轻飘飘地笑了起来,道:“我并不是来要手环的。”
楚玉讶然道:“你说什么?”她听错了么?
她冷然地,毫不留情地道:“不是来要手环的,那你巴巴地来我这儿做什么?讨骂么?”
越捷飞有些不平,禁不住插嘴道:“你嘴上便不能饶人么?镜师弟也是身份使然,才会做出那些事来,他心中知道对你不住,一病病了一冬,稍稍好转些便让我来寻你。”虽然对楚玉有恩义,但看楚玉这么嘲讽天如镜,他还是要回护自己地师弟,“他此番前来,是……是……”
他好像要说出什么,天如镜急忙打断他,道:“师兄,你答应我的。”
楚玉瞥了越捷飞一眼,微微惨笑道:“他是身份使然,天命驱使,难道就因为这样,我便不能恨他?他有他的使命,可谁来还我容止?”她恨天如镜,在容止之前,从未那样强烈地喜欢过一个人,而在此之前,她也从未有过像这样清楚而明晰的恨意。
越捷飞登时哑然。
再度转向楚玉,天如镜面上泛起一丝艰难,他缓缓道:“我不是来索回手环的,这手环,你不是一直想要么?我需要找一个继承人,正好你知道许多,通晓其中知识,做继承人是再适合不过。”
楚玉这回是真的给惊着了,她狐疑地打量天如镜:“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不会是想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把手环给骗回去吧?
天如镜苦涩地笑了笑道:“你若不信。可让我服下毒药,解药拿在你手上,容不得我弄鬼。”
楚玉犹豫一下,还是同意了天如镜地提议,毕竟她现在固然能把天如镜千刀万剐又如何?她的容止永远回不来了,此外假如天如镜肯自愿服毒那是再好不过。也省得她让观沧海动手。
转头问观沧海要了他比较厉害的一种毒药,毒发时间为一刻钟,倘若一刻钟内天如镜不能如他所言地做到,没有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楚玉甚至有点希望天如镜是来拼死拿回手环的。干脆毒死他好了。
但让她惊讶的是,天如镜竟然完全没捣鬼,他很快速地让她贡献出一点细胞,手环记住她的DNA,接着转移权限,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便完成了一切。
手环没一会儿便套在了楚玉的手腕上,冰凉沉重的触感让楚玉有一种仿佛被什么给锁住的感觉,楚玉尝试着发动一下手环地防御功能,幽蓝的光罩顿时笼罩在她身\_体周围,这下子她才终于确信天如镜不是诓骗她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便宜她?
皱了皱眉,她刚要说什么,却见天如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如今我总算能卸下职责,今后便交给你了。”他好像终于解脱-了一般。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不少。
楚玉负气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拿着手环便会听你的话去维护历史?我若是偏要逆你的意改朝换代,现在你可奈何不了我。”
她一边说,一边从观沧海手中接过来解药,朝天如镜递过去。
毕竟天如镜遵守了承诺,她也没必要一下子毒死他。一想起容止。楚玉便又觉得,就这么毒死他太客气了。
可她毕竟不是一个恶毒的人。虽然有心让天如镜品尝生死不如地味道,却不知具体该如何实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天如镜却没接那解药,只露出一个飘忽的笑容,道:“你知不知道,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个数,称之为势,假如这世上情形与天书所载不符,势便会发生偏差,而一旦势发生偏差过大,手环主人也会跟随着身死。”
换而言之,其实每一代的继承人,维护历史,并不仅仅是维护着所谓天命,还存在着一丝自保生命的意图。
假如历史发生不可逆转的偏差,那么手环主人也会跟随着死去。
楚玉一怔,手好像被蛇咬伤一般弹起来,她惊骇地望着套在自己手腕上的银色金属环,那物体不仅仅是套住了她的手腕,也套住了她的生命。楚玉又惊又怒,下意识反手扇了天如镜一巴掌。她本以为天如镜意在取回手环,却没料到他在最后地时候,还摆了她这么一道!
天如镜的脸被这一下打偏至一旁,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慢慢地又转过头来,固执又倔强地道:“所有可能影响势的人,容止我要杀死,你,我要锁起来。”
楚玉想也不想,立即用力把银色金属环从手腕上往下撸,冷笑道:“我不会也学你转移给别人么?”他会玩这一招,难道她不会?
天如镜眼神空落落地,他苍白脸上印着明晰的指印,嘴角却流淌出乌血来:“你知道不知道,原本拥有手环,但又放弃权限的人会怎么样?”他的目光逐渐空洞,声音也越来越慢,“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变成一个傻子。”
这情形与容止那时地权限转移又有所不同,容止那时是借用,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只要在此期间内不做什么,便不会有太大影响,而楚玉现在,则是将她的生命和这手环牵系在了一起。
楚玉原本满腔怒火,可是见他这副模样,却禁不住怔住,天如镜眼下的模样,分明是毒发症状,可现在距离天如镜服毒还没到一刻钟……她忍不住回头看观沧海,后者亦是有些茫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如镜强撑着最后地意识,缓慢道:“我来此之前,便没打算活着离开,早已自行先服了毒药,我一生的价值如今已然用尽,来此完成我最后的使命,便是我死的时候。”
楚玉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憎恨的人,却抢在她动手之前,自行踏上死路。
“我……”天如镜的目光涣散,言语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求仁得仁……死又何妨……这是我的……道……我不后悔……可是……可是……没有遇见你……便好了。”
假如没有遇见她,他还会那般冰心无尘,不为任何俗世的情愁所困扰,那样他便可以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行,不会这样挣扎地爱恨不能。
他的身-躯无力地在她面前跪下,如同一具伤痕累累的可悲玩偶,一直在牢笼之中起舞,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他瘦削的身\_体倒在地上,很快地便没了呼吸。
只不过眨眼功夫,天如镜便在楚玉面前死去,他憔悴的脸容上挂着解脱的微笑。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眸底仿佛还印着生前最后看到的那个人影。
楚玉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没料到天如镜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如此地决绝,这变化快得让她几乎反应不过来,原本她胸中满腔的恨意,可是眼下却皆尽化作茫然。
她隐约知道天如镜为什么会寻死,那是她从前不愿深思的问题,如今更没有必要深思,人一旦死去,爱和恨都无关紧要,不管多少往事都只能随风而去。
过了一会儿,楚玉下意识地望向与天如镜同来的越捷飞,后者神情虽然悲伤,却并不激动,显然他早已知道天如镜的决定,此番前来,就是来看着他死的。
越捷飞走上前来,弯腰小心地抱起天如镜的尸体,转向楚玉,道:“公主,阿镜已经用命还给你,这样可足够?他其实一直对你……算了,不提也罢。”
楚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越捷飞也没再说话,他抱着天如镜逐渐冷去的身-躯,转过身,慢慢地朝外走去,干林随后跟上,这两人,都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补充说明下上章的标题,《很好很好的》,取自金庸一部小说的一句话“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说的是楚玉,不是容止……
二百八十七章 不如从此去
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套着的冰冷金属环扣,带着沉甸甸的质感,和难以解脱的束缚。
坐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楚玉抬起手腕,对着光静静凝视。
从前做梦都想得到的,如今真正到了手,却有一种万事皆虚妄的幻觉。
原本指望着手环能送自己回家,可是真正到了手后,却发现这其实是做不到的,想要打破时空的壁垒,所需要消耗的能源是单纯空间转换的数倍。而这手环内储存的能源,不足以完成一次穿越启动。
更加通俗的说法就是:电池电量不足。现在手环里的能量格是两格,五格为满,而让一个人穿越时空需要三格。
亏了啊,太亏了。
等楚玉回过神来后,便不由得这么感慨。
她想要手环,无非便是指着能靠它回家,否则当日也不会上天如镜最后一个当,现在不但回不成,反而身上平白多了一副担子。
天如镜所说的势,楚玉在亲自查看之后,有了一个更明确的认识。
就好像河流的水,一般正常状态下的水面高度是一个数值,这个正常状态的数值便对应着每一个时间段每朝每代的势,假如历史发生偏差,这个数值就会改变,或者变高,或者变低,假如只是在那数值附近波动,并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是倘若产生了剧烈地变化。就如同喝水一下子发洪灾或者干旱一般,会造成连锁反应导致崩溃。
其实在天如月以及其之前的几代,这个数值都时常会有些变动,但是大抵还是脱不开正常范围,大局上没有偏差,直到容止出现,再经历天如月天如镜这两代。又一次将容止可能造成的偏差拉回来正常值。
楚玉现在所接下来的担子。表面看起来比较严峻,实际上只要她自己不主动乱来,乖乖地混吃等死,基本不会有什么大纰漏。
但楚玉所认为亏了的关键在于:就算不接这手环,她也能舒舒服服地混吃等死,如今反而平白多些什么。总是叫人不快。
拉起袖子,楚玉不再深思,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如何吃喝玩乐这方面上,她最近都在致力于改变家居环境,希望居住的环境更加舒服一些,如何在没有空调没有电冰箱的地方更加舒适地做米虫,在屋舍地规划方面,观沧海提出了不少深得她心的好建议。
从椅子上站起来,楚玉揉一下僵直酸麻的双-腿,在观沧海的医治下。如今她的腿已经能走动,虽然或许还偶尔会有些疼,但调理好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现在观沧海每天给让人给她炖药,美其名曰说是她身\_体太弱需要进补,每天的这个时候,桓远就会把药端来。
虽说是良药苦口,但是这药未免也太良了。还偏偏是那种最难以入口的汤剂。虽然明知道观沧海不是这种人,但每次喝药地时候。楚玉都会情不自禁地觉得他是故意整治她。
算一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
所以楚玉打算逃跑。
躲一会儿,等药凉了,她就能找借口不喝。
飞快地溜出庭院,特地绕开常走的道,楚玉打算先出去避一避,可是才跑了不过十多步,她尴尬地停下来,冲前方的桓远打声招呼:“真巧啊。”
桓远单手端着药碗,沉稳地站在楚玉的逃亡路线上,微微一笑:“该喝药了。”
虽然完全可以拒绝,但是看着桓远不温不火的神情,连推拒的话都说不出来,那种神情好像是最亲的亲人,在关切地望着你,仿佛一个回避的眼神都是莫大的罪过。
楚玉又一次认命地拿过药碗,非常熟练地屏息皱眉仰头,以就义的魄力一口气灌下。
盯着楚玉喝完药,桓远满意地接回碗,施施然离去,而楚玉则拖着被苦得只剩下半条命地身\_体回房漱口挺尸。
躺了好半天楚玉才慢慢回过神来,坐到梳妆台前,正打算整理一下仪容,楚玉忽然瞥见放在台上的一件事物。那是她几次想还给容止,但是又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一直延误,最后容止还是留给了她地,不知什么材质的挂件。
从前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忘记还给容止,其实她的记性并不是那么差,只是那时候她不想记起归还,因为她想留下容止的一些东西。
可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现在她甚至并不怎么随身携带,因为她已经不需要依靠信物去思念容止,甚至的,她不需要如何特别去思念,她呼吸着容止曾经呼吸过地空气,她生活在容止曾经生活地世界,她的生命是容止挽救回来地,她的心跳延续了容止的心跳。
不需要如何哀悼,也不需要苦苦思念,她生命中的一切,都打上了属于容止的标签,再也难以磨灭。
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挂件,脑中却想着别的事,等摔落的声音传入耳中时,楚玉才猛地惊觉,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空了。
心中陡然一紧,楚玉连忙低头寻找,虽说是不常带着,但这东西总归是有些纪念意义,摔坏了不好。
快速捡起挂件,细细检查,挂件本身没问题,但挂件一头包着的金片因为方才的撞击,脱落松开了。
楚玉心说改日找匠人镶上,便随手揭开,却不料揭开之后,却发现下方是一只黑色的方盖,这白色的长方体只是一个容器。
楚玉有些好奇,掀开方盖,她抽出藏在内里的物件,却还是一块白色的细条状长方体,但两端却带着复杂的纹路。
看着这物件,楚玉先是愣了一会,接着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大变,她快速脱下手环,操纵打开手环的能源部位,这里她拆开看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双手颤-抖着,甚至有些拿不稳。
躺在手环中能量槽里的能源块,也是一只一模一样的白色细条。
大小,形状,色泽,完全相同。
有些恍惚和不敢置信地,楚玉拆下原装能量块,换上新发现的这支,再重新启动手环,切换至能源显示屏,屏幕上五个格子满满当当,分毫不差。
二百八十八章 春去春又来
楚玉决定离开。
离开这个时代,是她早就希望的,如今机会到达眼前,虽然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但她还是宛如下意识一般本能抓住。
按照能源量格数来计算,离开这里会消耗掉三格能源,那么剩下的便不足以让她再度回来,换而言之,她最多也就只能穿越一次。
这个地方虽然有许多的牵挂,可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同样有她记挂的人,假如一定要理性抉择,楚玉只能说她抉择不了,她只是本能地想回去。
或许是因为无论如何也想见家人一面,又或许是留在这里会一直不能真正开怀起来。纵然平日里她可以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可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际,可怕的空寂便会将她整个人密密实实地包住。
楚玉离开的时候,是静悄悄的深夜,夜里的春风也一样柔媚多情。楚玉的双-腿才完全恢复,便暗中收拾好东西,深夜里去探访桓远。
之所以要偷偷走,是因为前些天她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流桑他们的口风,对与她离开的假设,流桑的反应很是激烈,阿蛮亦是十分生气,未免真正离开时与他们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楚玉才这般连夜脱逃。
才一敲门,门便应声而开,桓远站在门口,衣冠整齐,似是早就料到她的到来,特地在门后等待。
楚玉见状一怔。
见楚玉这般神情。桓远微涩一笑,道:“你此番是要走了?”
好一会儿楚玉才回过神来,她轻点下巴,低声道:“是。”这些天她有些魂不守舍,异样情状落入桓远眼中,大约便给他瞧出了端倪。
不过给桓远瞧出来了也无妨,横竖她也是要跟他说一声的。
见楚玉神情落寞。桓远叹息一声道:“我虽说早知留你不住。却依旧不曾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你不会回来了,是么?”
这些日子,他瞧见楚玉每每瞥向他们时,目光带着浓浓不舍与歉疚,那分明是永别的眼神。倘若只是暂时分别,绝无可能如此流连。
楚玉抿了抿嘴唇,更加地心虚和不安:“是的,或许永远回不来了。”
桓远忽然微笑起来,俊雅的眉目映照着屋内昏黄的灯火,在这一刻,温暖到了极致,他轻声道:“一路保重。”他知道留楚玉不住。
楚玉眼眶有些发酸,她后退半步,躬身一揖:“我在屋内给流桑阿蛮留了两封信。倘若他们因我之故生气,还烦请代我向他们致歉……桓远,多谢你这些年来一直照应。”
桓远沉默不语。忽然也后退了一步,双手带着宽袖抬起来,非常端正,也是非常温文尔雅地一揖。
两人的影子遥遥相对,他与她之间。永远都有这样一段距离。
离开洛阳。楚玉并没有立即启动手环,她独身上路。先去了平城。
这一去之后,可能再也回不来,因此楚玉离去之前,打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并在临行之前,尽量地看一眼想要看的人。
冯亭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在击败容止后,她强逼失去倚仗地拓拔弘退位,将皇位传给才五岁大的小拓拔,她作为辅政太后,地位尊荣,俨然便是没有冕冠的女皇。
拿到手环后,楚玉才发现其实有很多功能天如镜他们都没开发出来,比如其中有一向,便是改变光线的折射而达到短时间“隐身”的效果,利用这一点,楚玉潜入皇宫,偷偷地看了眼这对过分年轻的祖孙,冯亭依旧艳光四射,但是一双眼睛却已然显出远超出真实年龄地沧桑。
而年龄还是一个幼童的小拓拔,目中是令人心疼的早慧,楚玉再也看不到他面上无忧无虑的笑容,当初他作为拓拔氏的子孙选择了这条道路,不知道现在他是否后悔。
静静地看了许久,楚玉又离开皇宫,改变方向,缓缓朝南行去。
春光,夏日,秋风,冬雪,复春来。
楚玉刻意放缓行程,且行且住,所有曾经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她都一再流连。
从北朝进入南朝,这一路上不是没遇到过流寇劫匪,但只要祭出蓝色光罩,便能吓得劫道的人见鬼一般逃走,因此楚玉走得还算平安。
南朝的故人其实不剩多少,有些人楚玉甚至不知道该往何处寻找,回来南朝,其实多半是为了缅怀一些地方。
大约是因为被刘子业折磨过甚,推翻了刘子业的刘彧没做多少年皇帝,他的生命在短短数年内便走到了尽头,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儿子。
建康那个城市,虽然仅居住了一年,却留下了她太多的喜怒哀乐,临行前不去看一眼,她心里总归有些牵挂。
建康城中,公主府楚园都已经易主,看着门楣上的招牌换成了别样,虽说早已决定放弃,但楚玉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感觉属于自己地东西被别人给夺去了。
建康城内徘徊大半日,楚玉回到公主府外,虎视眈眈地守着。公主府现在的主人似乎是朝内哪位文官的居所,但那文官似乎很是喜静,楚玉在门口蹲了许久,都不见有人进出。她虽然能隐身能防御,可毕竟不是真的超人。没办法飞檐走壁,或直接穿墙而入。
好容易见一顶轿子抬来,打开大门入内,趁着此时入夜光线昏暗,楚玉连忙发动“隐身”,跟在轿子后悄悄地入内。
公主府仿佛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地大观全貌,建筑格局并无太大变动。内苑之中竟然没多少人。楚玉一路行来,别说是守卫,就连仆人都不见几个。
府内无人,兼之夜色深浓,楚玉索性便撤去了光线折射,独自慢行至从前的居所。
她从前居住的院落也几乎是与从前一个模样。就连院名都不曾改动,楚玉见此便不由得感慨此间的新主人实在太懒了,竟然就换了下门口的牌匾,内里一切照旧。
轻轻地开启旧日房屋,屋内打扫得很整洁,但一看便知道是许久没人住的冷清模样,楚玉轻叹一口气,回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卧室,床竟然也是原来的家具。
当初就是在这张床-上,她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容止。
那时候她万万不曾料到,后来地波涛起伏,生死颠沛。
楚玉走过去坐在床便。忽然倦意上涌,仿佛这一路行来的疲惫都全数涌了过来,楚玉叹了口气,抬腕用手环设置了防护,只要一有人踏入设定圈子内。便立即祭出防御光罩。
如此就算有人发现她。也不虞生命之忧。
设置好这些,她如同几年前一样。在这张久违的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楚玉睡得很安宁,这一年多来,每每入睡之后,她总会梦到一些从前的事,然而这一夜却没有什么前来打扰她。
一觉醒来是清晨,楚玉整了整衣衫,趁着天光尚未尽亮,便朝昔日的西上阁而去,她走过从前熟悉的一个又一个院落。这些院落里从前居住地人也一个个浮上她心间,柳色,墨香,花错,流桑,桓远……
最后是沐雪园,容止。
楚玉站在竹林依旧繁茂的沐雪园前,老远便站定,她定定地望着黑漆大门,只觉得仿佛经过了一个轮回。
也不知站了多久,一道叶笛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拔起,清越无比地,如抛至九天之上的丝弦,猛地贯穿楚玉的心魂。
那叶笛声是那么地清透脆亮,又是那么地宛转低回。
她这一生,只在一个地方听过这样的声音。
楚玉张大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唇。叶笛声曲曲折折,迂回转折,那么地悠长。
她踏出一步,可是却又仿佛畏惧什么似的收回脚来,神情变得惊疑不安。
可是那叶笛声始终不曾断绝,一声一声,听得她几乎肝肠寸断。
全身都仿佛在叫嚣,终于,楚玉抬脚朝门口奔去,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身\_体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急切,理性这种东西早就被丢弃到九霄云外,她身\_体-内灵魂正在沸腾。
砰地一声推开虚掩的黑漆木门,楚玉三两步闯入层云叠嶂的翠色竹林内,叶笛声刹那停歇。
好似时光从未轮转,她才穿越而来,生涩而懵懂地,不知深浅地,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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