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傅雷家书 > 第3章

第3章

,一切都会解决了的生命。他与其说是“我们的现在”的音乐家,不如说是“我们的将来”的音乐家,莫扎特比华葛耐更其是未来的音乐家。丹纳说得非常好:“他的本性爱好完全的美。”这种美只有在上帝身上才有,只能是上帝本身,只有在上帝旁边,在上帝身上,我们才能找到这种美,才会用那种不留余地的爱去爱这种美。但莫扎特在尘世上已经在爱那种美了。在许多原因中间,尤其是这个原因,使莫扎特有资格称为超凡入圣(divine)的。

法国音乐学者camille bellaique[嘉密·贝莱克]著《莫扎特》p.111—113。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译

①译者注:这是安魂曲(requiem)中一个乐章的表情名称,叫做lagnmoso。①华葛耐(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国歌剧作曲家,指挥家。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晚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个月身\_体大衰,跌交后己有二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痠痛更是厉害。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把纪念册上的纪录作了一个统计:发觉萧邦比赛,历届中进入前五名的,只有波、苏、法、匈、英、中六个国家。德国只有第三届得了一个第六,奥国第二届得了一个第十,意大利第二届得了一个第二十四。可见与萧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国。纯粹日耳曼族或纯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国不能算纯粹拉丁族。奇怪的是连修养极高极博的大家如busoni[布棱尼]①生平也未尝以弹奏萧邦知名。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出了那么些大钢琴家,也没有一个弹萧邦弹得好的。

但这还不过是个人悬猜,你在这次比赛中实地接触许多国家的选手,也听到各方面的批评,想必有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可以告诉我。

①布梭尼(1866—1924),意大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href="http://www.yuedu88.com/" target="_blank">在线阅读yuedu88com :http://www.yuEdu88.com/

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后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schumann[舒曼]①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音乐会结束以后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舒曼]比赛,他的技巧比萧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急起直追。

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成功的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细谈、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下放心。大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没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

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了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习的需要,那末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的秤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的理由,放在秤盘里:[甲盘](一)杰老师过去对你的帮助是否不够?假如他指导得更好,你的技术是否还可以进步?

(二)六个月在波兰的学习,使你得到这次比赛的成绩,你是否还不满意?

(三)波兰得第一名的,也是杰老师的学生,他得第一的原因何在?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波兰派是否有毛病,或是不完全?

(五)技术是否要靠时间慢慢的提高?

(六)除了萧邦以外,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波兰的教师是否不大使你佩服?

(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兰知道杰老师为了要教你,特意训练他的英语,这点你知道吗?

[乙盘]

(一)苏联的教授法是否一定比杰老师的高明?技术上对你可以有更大的帮助?

(二)假定过去六个月在苏联学,你是否觉得这次的成绩可以更好?名次更前?

(三)苏联得第二名的,为什么只得一个第二?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在苏联是否一定胜过任何国家?

(五)苏联是否有比较快的方法提高?

(六)对别的作家的了解,是否苏联比别国也高明得多?

(七)苏联教授是否比杰老师还要热烈?

[一般性的]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术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六个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术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舒曼]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作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苏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的带着西欧气味,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好?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的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作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到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事来请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孩子,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家信的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蓝曲]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_体是好的,那末迟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何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的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斯堡]大主教,受到父亲责难,莫扎特回信说:“是的,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号)的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

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以要给我们受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导”(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后,我一定要把你谈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我作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可是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我们为了丢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价;现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价呢?只要你每天花一小时的功夫,连续三四天,补写一封长信给我们,事情就给补救了。而且你离开比赛时间久一些,也许你一切的观感倒反客观一些。我们极需要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的评价,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对于上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发表些艺术感想,甚至对你弹的chopin[萧邦]某几个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里都谈些艺术问题,或是报告你国内乐坛消息,无非想引起你的回响,同时也使你经常了解国内的情形。

你说要回来,马先生信中说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来一次表演几场;但你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还是文化部主动的?我认为以你的学习而论,回来是大大的浪费。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时你绝对有把握耽搁三四个月下会影响你的学习,那末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妈妈未有不欢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们最好每年能见你一面呢!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多耽二三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不相宜,那末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变了吗?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上人家的学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①,askenasi[阿希肯纳齐]②,ringeissen[林格森]③,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末你不妨把我的话当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杰维茨基教授四月五日来信说:“聪很少和我谈到将来的学习计划。我只知道他与苏联青年来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们的学派。但若聪愿意,我仍是很高兴再指导他相当时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还得在情绪(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这都是我近二三年来和你常说的);我预备教他一些1ess romantic[较不浪漫]的东西,即已哈、莫扎特、斯加拉蒂、初期的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赛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来由马先生帮着劝你,复赛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过去说杰老师很cold[冷漠],据他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热情,对你的热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愿意多在口头奖励青年。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阿希肯纳齐]的,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的,田中清子的,lidia grych[丽迪亚·格莱奇]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赏ringeissen[林格森]。askenasi[阿希肯纳齐]的valse[华尔滋]我特别觉得呆板。杰老师信中也提到苏联group[那一群]整个都是第一流的technic[技巧],但音乐表达很少个性。不知你感觉如何?波兰同学及年长的音乐家们的观感如何?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i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克忒],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①:moment,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庆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不知你究竟回国不回国?假如不回国,应及早对外声明,你的代表中国参加比赛的身份已经告终;此后是纯粹的留学生了。用这个理由可以推却许多邀请和群众的热情的(但是妨碍你学业的)表示。做一个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险的,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的光阴。孩子,你在这方面极需要拿出勇气来!

我坐不住了,腰里疼痛难忍,只希望你来封长信安慰安慰我们。

①舒伯特(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日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意,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的”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固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才智]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才智]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式各种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的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一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作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作准备,还不如说力中国音乐界作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作基本准备。你现在弹琴有时还要包橡皮膏或涂paraffine oil[石蜡油]么?是不是手放松了可以不损坏手指尖?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孩子,别担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两信写得非常彻底,你的情形都报告明白了。我们决无误会。过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但一旦有了你的长信,明白了底细,我们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怜你补写长信,又开了通宵的“夜车”,使我们心里老大的不忍。你出国七八个月,写回来的信并没什么过火之处,偶尔有些过于相信人或是怀疑人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也会打些小折扣。一个热情的人,尤其是青年,过火是免不了的;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宽,能及时改正自己的判断,不固执己见,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责备自己,只要以后多写信,让我们多了解你的情况,随时给你提提意见,那就比空自内疚、后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说写信退步,我们都觉得你是进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态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么严格,从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么认真,不会随便夸奖你的。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出发,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离开一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作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转苏学习一点,目前的确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虑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请去学习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后,不上一年就调到别国,对波政府的确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觉得跟斯东加学technic[技巧]还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技巧]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彻底改过了,就是已经上了正轨,以后的technic[技巧]却是看自己长时期的努力了。我想经过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技巧]不见得比苏联的一般水准(不说最特出的)差到哪里。即如h.①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前者你也说他技巧很好,后者我们亲自领教过了,的确不错。像askenas[阿希肯纳齐]——这等人,天生在technic[技巧]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愁在这方面落后,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维茨]②那样高明。因为以你的个性及长处,本来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称的演奏家]的一型。总结起来,你现在的确非立刻彻底改iechnic[技巧]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苏联不可。将来倒是为了音乐,需要在苏逗留一个时期。再者,人事问题到处都有,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名教授,到了一个时期,你也会觉得需要更换,更换的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难处。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末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决不写信给他,你放心。)假定杰老师调任华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末先要知道杰老师和sztomka[斯东加]①感情如何。若他们不像levy[莱维]②与long[朗]③那样的对立,那末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的,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您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您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您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的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了一个critical age[要紧关头],再不打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时跟斯东加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希望老师谅解,我决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的感谢您,以后还要回到您那儿请您指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生作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活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用手段对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话一定要说得真诚老实。既然这是你一生的关键,就得拿出勇气来面对事实,用最光明正大的态度来应付,无须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不说真话!就是在实际做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及步骤。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别人一定会感觉到,不会误解的。你当然应该向杰老师表示你的确很留恋他,而且有“鱼与熊掌不可得而兼”的遗憾。即使杰老师下期一定调任,最好你也现在就和他说明;因为至少六月份一个月你还可以和斯东加学technic[技巧],一个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话,希望你静静的想一想,多想几回。

另外你也可向ewa[埃娃]①太太讨主意,你把实在的苦衷跟她谈一谈,征求她的意见,把你直接向杰老师说明的办法问问她。

最后,倘若你仔细考虑之后,觉得非转苏学习不能解决问题,那末只要我们的政府答应(只要政府认为在中波邦交上无影响),我也并不反对。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对外国朋友固然要客气,也要阔气,但必须有分才。像西卜太太之流,到处都有,你得提防。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不是虚造的。人的心理是:难得收到的礼,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认为是应享的权利,临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别要嘱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谈两件艺术的技术问题: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学,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_体动作大多,手的动作也太多,浪费精力之外,还影响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和tone[音质]的深度。记得裘伯伯也有这个毛病,一双手老是扭来扭去。我顺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检查一下自己。关于身\_体摇摆的问题,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多次,你都没答复,下次来信务必告诉我。

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随便弹一支brahms[勃拉姆斯]①的intermezzo[间奏曲],一开场tempo[节奏]就太慢,她一边哼唱一边坚持说不慢。后来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弹音乐,她弹了二句,马上笑了笑,把tempo[节奏]加快了。由此证明,哼唱有个大缺点,容易使tempo[节奏]不准确。哼唱是个极随意的行为,快些,慢些,吟哦起来都很有味道;弹的人一边哼一边弹,往往只听见自己哼的调子,觉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没有留神听弹出来的音乐。我特别报告你这件小事,因为你很喜欢哼的。我的意思,看谱的时候不妨多哼,弹的时候尽量少哼,尤其在后来,一个曲子相当熟的时候,只宜于“默唱”,暗中在脑筋里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见:

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意境,境界],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所要的是什么],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于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等。尽弹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兴表演],弹到哪里算哪里,往往一个曲子练了二三个星期,自己还说不出哪一种弹法(interpretation)最满意,或者是有过一次最满意的interpretation[弹法],而以后再也找不回来(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办法作,一定可能帮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确而且稳定!

其次,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境界],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境界]。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境界]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境界]作个比较,然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还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还是全盘不接受。不这样作,很容易“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搅得一团糟。

我曾经把上述两点问李先生觉得如何,她认为是很内行的意见,不知你觉得怎样?

你二十九信上说michelangeli[弥盖朗琪利]①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唯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磬石],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史特劳士]①,在绘画上是玛蒂斯②;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1[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先天的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抓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环境安静对你的精神最要紧。作事要科学化,要彻底!我恨不得在你身边,帮你解决并安排一切物质生活,让你安心学习,节省你的精力与时间,使你在外能够事半功倍,多学些东西,多把心思花在艺术的推敲与思索上去。一个艺术家若能很科学的处理日常生活,他对他人的贡献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来信使我很难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决不会怨你的,要说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那我更不配作你父亲了,只要我能帮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报。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识、经验、心血,尽量给你作养料,只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几遍,好好的思索几回,竭力吸收,“身\_体力行”的实践,我就快乐得难以形容了。

我又细细想了想杰老师的问题,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你自己和他谈为妙。

他年纪这么大,人生经验这么丰富,一定会谅解你的,倒是绕圈子,下但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的都喜欢直爽。

但你一定要切实表示对他的感激,并且声明以后还是要回去向他学习的。

这件事望随时来信商讨,能早一大解决,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彻底改造。关于一面改技巧、一面练曲于的冲突,你想过没有?如何解决?恐怕也得向sziomka[斯东加]先生请教请教,先作准备为妥。

①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②霍洛维茨,一九○四年生于俄国基辅,一九四四年入美国籍。世界著名钢琴家。①斯东加,波兰钢琴教授。②莱维,即恩斯特·莱维(ernstlevy,1895—1981),瑞士作曲家、钢琴家和作家。③朗,即玛格丽特·朗(margueritelong,1874—1966),法国钢琴家。①埃娃,波兰文化部一位负责官员。①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①弥盖朗琪利(1920—),意大利钢琴家。①理查·史特劳士(1864—1949),德国作曲家和指挥。②玛蒂斯(henrimatisse,1869—1954),法国野兽主义绘画运动领袖、油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③毕加索(1881—1973),西班牙画家、艺术家。

一九五五年六月(?)日

你现在对杰老师的看法也很对。“作人”是另外一个问题,与教学无关。对谁也不能苛求。你能继续跟杰老师上课,我很赞成,千万不要驼子摔交,两头不着。有个博学的老师指点,总比自己摸索好,尽管他有些见解与你不同。但你还年轻,musical literature[音乐文献]的接触真是大有限了,乐理与曲体的知识又是几乎等于零,更需要虚心一些,多听听年长的,尤其是一个scholarship[学术成就,学问修养]很高的人的意见。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大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萧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次,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毛驯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瞻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作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大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别怕我责备!(这也是小布尔乔亚的懦怯。)也别怕引起我心烦,爸爸不为儿子烦心,为谁烦心?爸爸不帮助孩子,谁帮助孩子?儿子苦闷不向爸爸求救,向谁求救?你这种顾虑也是一种短视的温情主义,要不得!懦怯也罢,温情主义也罢,总之是反科学,反马列主义。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反科学、反马列主义?因为要生活得好,对社会尽贡献,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从日常生活、感情问题,一直到学习、工作、国家大事,一贯的用科学方法、马列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去处理。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能成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养冷静的科学头脑,对己、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作不偏不倚的检讨。而批评与自我批评最需要的是勇气,只要存着一丝一毫懦怯的心理,批评与自我批评便永远不能作得彻底。我并非说有了自我批评(即挖自己的根),一个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不是的,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灭。挖了根,至少可以消灭眼前的烦恼。将来新烦恼来的时候,再去消灭新烦恼。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严重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这一点不但与马列主义的理论相合,便是与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疗的研究结果也相合。

至于过去的感情纠纷,时时刻刻来打扰你的缘故,也就由于你没仔细挖根。我相信你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而是真理至上主义者;那末你就该用这个立场去分析你的对象(不论是初恋的还是以后的),你跟她(不管是谁)在思想认识上,真理的执著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远?从这个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许多烦恼自然迎刃而解。你也该想到,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无奈不能持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是愚妄;不考虑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单单执著于当年一段美妙的梦境,希望这梦境将来会成为现实,那么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剧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茶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传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于裴阿脱里克斯,所以成为可哭可泣的千古艳事,就因为他们没有结合;但丁只见过几面(似乎只有一面)裴阿脱里克斯。歌德的太太克里斯丁纳是个极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艺术成就,是靠了和平宁静的夫妇生活促成的。过去的罗曼史,让它成为我们一个美丽的回忆,作为一个终身怀念的梦,我认为是最明哲的办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对谁都没有稗益的。孩子,以后随时来信,把苦闷告诉我,我相信还能凭一些经验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为儿女减除一些危险,那末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闷的缘由写得详细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个透彻),免得我空发议论,无关痛痒的对你没有帮助。好了,再见吧,多多来信,来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种发泄,而且是有益于心理卫生的发泄。爸爸还有足够的勇气担受你的苦闷,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够的力量摆脱烦恼,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你的过去,我也相信你!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亲爱的孩子:今年暑天,因为身\_体不好而停工,顺便看了不少理论书;这一回替你买理论书,我也买了许多,这几天已陆续看了三本小册子: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些基本知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苏维埃社会发展的动力,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感想很多,预备跟你随便谈谈。

第一个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论与实践绝对不可分离。学习必须与现实生活结合;马列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而是极现实极具体的哲学;它不但是社会革命的指导理论,同时亦是人生哲学的基矗解放六年来的社会,固然有极大的进步,但还存在着不少缺点,特别在各级干部的办事方面。我常常有这么个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学习,完全是为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生活而学习,不是为了应付实际斗争而学习。所以谈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什么唯物主义,什么辩证法,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都能长篇大论发挥一大套;一遇到实际事情,一坐到办公桌前面,或是到了工厂里,农村里,就把一切理论忘得干干净净。学校里亦然如此;据在大学里念书的人告诉我,他们的政治讨论非常热烈,有些同学提问题提得极好,也能作出很精辟的结论;但他们对付同学,对付师长,对付学校的领导,仍是顾虑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这种学习态度,我觉得根本就是反马列主义的;为什么把最实际的科学——唯物辩证法,当作标榜的门面话和口头禅呢?为什么不能把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贯彻到自己的行为中、作风中去呢?

因此我的第二个感想以及以下的许多感想,都是想把马列主义的理论结合到个人修养上来。首先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应该使我们有极大的、百折不回的积极性与乐天精神。比如说:“存在决定意识,但并不是说意识便成为可有可无的了。恰恰相反,一定的思想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发展会起很大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主观能动作用”。这便是鼓励我们对样样事情有信心的话,也就是中国人的“人定胜天”的意思。既然客观的自然规律,社会的发展规律,都可能受到人的意识的影响,为什么我们要灰心,要气馁呢?不是一切都是“事在人为”吗?一个人发觉自己有缺点,分析之下,可以归纳到遗传的根性,过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坏影响,潜伏在心底里的资产阶级意识、阶级本能等等;但我们因此就可以听任自己这样下去吗,若果如此,这个人不是机械唯物论者,便是个自甘堕落的没出息的东西。

第三个感想也是属于加强人的积极性的。一切事物的发展,包括自然现象在内,都是由于内在的矛盾,由于旧的腐朽的东西与新的健全的东西作斗争。这个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摆脱许多不必要的烦恼,特别是留恋过去的烦恼,与追悔以往的错误的烦恼。陶渊明就说过:“觉今是而昨非”,还有一句老话,叫做:“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对于个人的私事与感情的波动来说,都是相近似的教训。既然一切都在变,不变就是停顿,停顿就是死亡,那末为什么老是恋念过去,自伤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阴也毒害了呢?认识到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就该体会到人生亦是不断变化的,就该懂得生活应该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这样,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吗?思想不是明朗了吗?态度不是积极了吗?

第四个感想是单纯的乐观是有害的,一味的向前看也是有危险的。古人说,“鉴往而知来”,便是教我们检查过去,为的是要以后生活得更好。否则为什么大家要作小结,作总结,左一个检查,右一个检查呢?假如不需要检讨过去,就能从今以后不重犯过去的错误,那末“我们的理性认识,通过实践加以检验与发展”这样的原则,还有什么意思?把理论到实践中去对证,去检视,再把实践提到理性认识上来与理论复核,这不就是需要分析过去吗?我前二信中提到一个人对以往的错误要作冷静的、客观的解剖,归纳出几个原则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第五个感想是“队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这个原理,你这几年在音乐学习上已经体会到了。一九五一——五三年间,你自己摸索的时代,对音乐的理解多半是感性认识,直到后来,经过杰老师的指导,你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理性认识的阶段。而你在去罗马尼亚以前的徬徨与缺乏自信,原因就在于你已经感觉到仅仅靠感性认识去理解乐曲,是不够全面的,也不够深刻的;不过那时你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理性认识,所以你苦闷。你不妨回想一下,我这个分析与事实符合不符合?所谓理性认识是“通过人的头脑,运用分析、综合、对比等等的方法,把观察到的(我再加上一句:感觉到的)现象加以研究,抛开事物的虚假现象。及其他种种非本质现象,抽出事物的本质,找出事物的来龙去脉,即事物发展的规律。”这几句,倘若能到处运用,不但对学术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而且对做人处世,也是一生受用不荆因为这就是科学方法。而我一向主张不但做学问,弄艺术要有科学方法,做人更其需要有科学方法。因为这缘故,我更主张把科学的辩证唯物论应用到实际生活上来。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我们的实践证明: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你是弄音乐的人,当然更能深切的体会这话。

第六个感想,是辩证唯物论中有许多原则,你特别容易和实际结合起来体会;因为这凡年你在音乐方面很用脑子,而在任何学科方面多用头脑思索的人,都特别容易把辩证唯物论的原则与实际联系。比如“事物的相互联系与相互制限”,“原因和结果有时也会相互转化,相互发生作用”,不论拿来观察你的人事关系,还是考察你的业务学习,分析你的感情问题还是检讨你的起居生活,随时随地都会得到鲜明生动的实证。我尤其想到“从量变到质变”一点,与你的音乐技术与领悟的关系非常适合。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够,不能表达你心中所感到的音乐;但你一朝获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后,你的音乐理解一定又会跟着起变化,从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术。说得浅近些,比如你练萧邦的练习曲或诙谑曲中某些快速的段落,常嫌速度不够。但等到你速度够了,你的音乐表现也决不是像你现在所追求的那一种了。假如我这个猜测不错,那就说明了量变可以促成质变的道理。

以上所说,在某些人看来,也许是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了;我却认为不是庸俗化,而是把它真正结合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当学生的时候,倘若不把马克思主义“身\_体力行”,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实地运用,那末一朝到社会上去,遇到无论怎么微小的事,也运用不了一分一毫的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所谓准确的世界观,必须到处用得烂熟,成为思想的习惯,才可以说是真正受到马克思主义的锻炼。否则我是我,主义是主义,方法是方法,始终合不到一处,学习一辈子也没用。从这个角度上看,马列主义绝对不枯索,而是非常生动、活泼、有趣的,并且能时时刻刻帮助我们解决或大或小的问题的,——从身边琐事到做学问,从日常生活到分析国家大事,没有一处地方用不到。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前二信已说得很多,不再多谈。只要你记住两点:必须有不怕看自己丑脸的勇气,同时又要有冷静的科学家头脑,与实验室工作的态度。唯有用这两种心情,才不至于被虚伪的自尊心所蒙蔽而变成懦怯,也不至于为了以往的错误而过分灰心,消灭了痛改前非的勇气,

在线阅 读 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