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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例如the fundamental polarities of music{按: fundamental polarities of……一句,照字面是:像我们今日所理解的那种音乐的两极性;但真正的意义我不了解};例如在有伴奏的单音调( monody with accompaniment)之下,藏着含有对位性质的无数变化( thousands inflections),那是在莫扎特的笔下占着重要地位的;例如a symphonism extremely nourished but prodigiously transparent resounds under the deliberate vocalism in his lyrical works[在他的抒情作品中,有一种极其丰盛而又无比明净的交响乐,经蓄意安排如声乐的处理,而激荡回响]。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所有他的音乐都可以当作自然流露的melody[旋律](spontaneous melody),当作a pure springing of natural song[自然歌曲的淙淙泉涌]来读(read);也可以当作完全是‘艺术的’表现(a completely‘artistic’expression)。

“……他的最伟大的作品既是纯粹的游戏(pure play),也表现感情的和精神的深度,仿佛是同一现实的两个不可分离的面目。”

——意大利音乐批评家fedeled’amico[费代莱·达米科]原作载56年4月《欧罗巴》杂志什么叫做古典的?

classic[古典的]一字在古代文法学家笔下是指第一硫的诗人,从字源上说就是从class[等级]衍化出来的,古人说classic[古典的],等于今人说first class[头等];在近代文法学家则是指可以作为典范的作家或作品,因此古代希腊拉丁的文学被称为classic[古典的]。我们译为“古典的”,实际即包括“古代的”与“典范的”两个意思。可是从文艺复兴以来,所谓古典的精神、古典的作品,其内容与涵义远较原义为广大、具体。兹先引一段cecii grav[塞-西尔·格雷]①批评勃拉姆斯的话:——“我们很难举出一个比勃拉姆斯的思想感情与古典精神距离更远的作曲家,勃拉姆斯对古典精神的实质抱着完全错误的见解,对于如何获得古典精神这一点当然也是见解错误的。古典艺术并不古板(或者说严峻,原文是austere);古典艺术的精神主要是重视感官{sensual一字很难译,我译作“重视感官”也不妥},对事物的外表采取欣然享受的态度。莫扎特在整个音乐史中也许是唯一真正的古典作家(classicist),他就是一个与禁欲主义者截然相反的人。没有一个作曲家像他那样为了声音而关心声音的,就是说追求纯粹属于声音的美。但一切伟大的古典艺术都是这样。现在许多自命为崇拜‘希腊精神’的人假定能看到当年巴德农神庙的真面目,染着绚烂的色彩的雕像(注意:当时希腊建筑与雕像都涂彩色,有如佛教的庙字与神像),用象牙与黄金镶嵌的巨;(按:雅典那女神相传为菲就是最显赫的代表狄阿斯作作),或者在酒神庆祝大会的时候置身于雅典,一定会骇而却走。然而在勃拉姆斯的交响乐中,我们偏偏不断的听到所谓真正‘古典的严肃,和“对于单纯sensual beauty[感官美]的轻蔑’。固然他的作品中具备这些优点(或者说特点,原文是qualities),但这些优点与古典精神正好背道而驰。指第四交响乐中的勃拉姆斯为古典主义者,无异把生活在荒野中的隐士称为希腊精神的崇拜者。勃拉姆斯的某些特别古板和严格的情绪mood,往往令人想起阿那托·法朗士的名著《塔伊丝》(thais)中的修士:那修士竭力与肉的诱惑作英勇的斗争,自以为就是与魔鬼斗争;殊不知上帝给他肉的诱惑,正是希望他回到一个更合理的精神状态中去,过一种更自然的生活。反之,修士认为虔诚苦修的行为,例如几天几夜坐在柱子顶上等等,倒是魔鬼引诱他做的荒唐勾当。勃拉姆斯始终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刺激感官的美,殊不知他所压制的东西绝对不是魔道,而恰恰是古典精神。”(heritage of music)[《音乐的遗产》],p.185—186)在此主要牵涉到“感官的”一词。近代人与古人{特别是希腊人}对这个名词所指的境界,观点大不相同。古希腊人{还有近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以为取悦感宫是正当的、健康的,因此是人人需要的。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座美丽的雕像或建筑物,在他们正如面对着高山大海,春花秋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吹拂着纯净的海风一样身心舒畅,一样陶然欲醉,一样欢欣鼓舞。自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深入人心以后,二千年来,除了短时期的例外,一切取悦感官的东西都被认为危险的。(佛教强调色即是空,也是给人同样的警告,不过方式比较和缓,比较明智而已。我们中国人虽几千年受到礼教束缚,但礼教毕竟不同于宗教,所以后果不像西方严重j其实真正的危险是在于近代人{从中古时代已经开始,但到了近代换了一个方向。}身心发展的畸形,而并不在于5en8ua1[感官的]本身:先有了不正常的、庸俗的,以至于危险的刺激感官的“心理要求,才会有这种刺激感官的{即不正常的、庸俗的、危险的}东西产生。换言之,凡是悦目、悦耳的东西可能是低级的,甚至是危险的;也可能是高尚的,有益身心的。关键在于维持一个人的平衡,既不让肉压倒灵而沦于兽性,也不让灵压倒肉而老是趋于出神入定,甚至视肉-体为赘疣,为不洁。这种偏向只能导人于病态而并不能使人圣洁。只有一个其大无比的头脑而四肢萎缩的人,和只知道饮酒食肉,贪欢纵欲,没有半点文化生活的人同样是怪物,同样对集体有害。避免灵肉任何一方的过度发展,原是古希腊人的理想,而他们在人类发展史上也正处于一个平衡的阶段,一切希腊盛期的艺术都可证明。那阶段为期极短,所以希腊黄金时代的艺术也只限于纪元前五世纪至四世纪。

也许等新的社会制度完全巩固,人与人间完全出现一种新关系,思想完全改变,真正享到“乐生”的生活的时候,历史上会再出现一次新的更高级的精神平衡。

正因为希腊艺术所追求而实现的是健全的感官享受,所以整个希腊精神所包含的是乐观主义,所爱好的是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包括孔子所谓乐而不-yin-,哀而不怨的一切属性,后世追求古典情;,最成功的艺术{例如拉斐尔,也例如莫扎特}所达到的。也就是这些境界。误解古典精神为古板,严厉,纯理智的人,实际是中了宗教与礼教的毒,中了禁欲主义与消极悲观的毒,无形中使古典主义变为一种请教徒主义,或是迂腐的学究气,即所谓学院派。真正的古典精神是富有朝气的、快乐的、天真的、活生生的,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像清冽的空气一般新鲜;学院派却是枯索的,僵硬的,矫揉造作,空洞无物,停滞不前,纯属形式主义的,死气沉沉,闭塞-不堪的。分不清这种区别,对任何艺术的领会与欣赏都要入于歧途,更不必说表达或创作了。

不辨明古典精神的实际,自以为走古典路子的艺术家很可能成为迂腐的学院派。不辨明“感官的”一字在希腊人心目中代表什么,艺术家也会堕入另外一个陷阱:小而言之是甜俗、平庸;更进一步便是颓废,法国十八世纪的一部分文学与绘画,英国同时代的文艺,都是这方面的例子。由此可观:艺术家要提防两个方面:一是僵死的学院主义,一是低级趣味的刺激感官。为了防第一个危险,需要开拓精神视野,保持对事物的新鲜感;为了预防第二个危险,需要不断培养、更新、提高鉴别力(taste),而两者都要靠多方面的修养和持续的警惕。而且只有真正纯洁的心灵才能保证艺术的纯洁。因为我上面忘记提到,纯洁也是古典精神的理想之一。

论舒伯特

——舒伯恃与贝多芬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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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保尔·朗陶尔米著

要了解舒伯特,不能以他平易的外表为准。在妩媚的帷幂之下,往往包裹着非常深刻的烙樱那个儿童般的心灵藏着可惊可怖的内容,骇人而怪异的幻象,无边无际的悲哀,心碎肠断的沉痛。

我们必须深入这个伟大的浪漫派作家的心坎,把他一刻不能去怀的梦境亲自体验一番。在他的梦里,多少阴森森的魅影同温柔可爱的形象混和在一起。

舒伯特首先是快乐,风雅,感伤的维也纳人。——但不仅仅是这样。

舒伯特虽则温婉亲切,但很胆小,不容易倾吐真情。在他的快活与机智中间始终保留一部分心事,那就是他不断追求的幻梦,不大肯告诉人的,除非在音乐中。

他心灵深处有抑郁的念头,有悲哀,有绝望,甚至有种悲剧的成分。这颗高尚、纯洁、富于理想的灵魂不能以现世的幸福为满足;就因为此,他有一种想望“他世界”的惆怅(nosta1gy),使他所有的感情都染上特殊的色调。

他对于人间的幸福所抱的洒脱(detached)的态度,的确有悲剧意味,可并非贝多芬式的悲剧意味。

贝多芬首先在尘世追求幸福,而且只追求幸福。他相信只要有朝一日天下为一家,幸福就会在世界上实现。相反,舒伯特首先预感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神秘的幻象按:这是按立即使他不相信他的深切的要求能在这个生命{按:这是按西方基督徒的观点与死后的另一生命对立的眼前的生命。}满足。他只是一个过客:他知道对旅途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不能十分当真。——就因为此,舒伯特一生没有强烈的热情。

这又是他与贝多芬不同的地方。因为贝多芬在现世的生活中渴望把所有人间的幸福来充实生活,因为他真正爱过好几个女-子,为了得不到她们的爱而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有充分的养料培养他的灵感。他不需要借别人的诗歌作为写作的依傍。他的朔拿大和交响乐的心理内容就具备在他自己身上。舒伯特的现实生活那么空虚,不能常常给他以引起音乐情绪的机会。他必须向诗人借取意境(images),使他不断做梦的需要能有一个更明确的形式。舒伯特不是天生能适应纯粹音乐(pure music)的,而是天生来写歌(lied)的。——他一共写了六百支以上。

舒伯特在歌曲中和贝多芬同样有力同样伟大,但是有区别,舒伯特的心灵更细腻,因为更富于诗的气质,或者说更善于捕捉诗人的思想。贝多芬主要表达一首诗的凸出的感情(dominant sentiment)。这是把诗表达得正确而完全的基本条件。舒伯特除了达到这个条件之外,还用各式各种不同的印象和中心情绪结合。他的更灵活的头脑更留恋细节,能烘托出每个意境的作用。(value of every image)另一方面,贝多芬非惨淡经营写不成作品,他反复修改,删削,必要时还重起炉灶,总而言之他没有一挥而就的才具。相反,舒伯特最擅长即兴,他几乎从不修改。有些即兴确是完美无疵的神品。这一种才具确定了他的命运:像“歌”那样短小的曲子本来最宜于即兴。可是你不能用即兴的方法写朔拿大或交响乐。舒伯特写室内乐或交响乐往往信笔所之,一口气完成。因此那些作品即使很好,仍不免兀长拖沓,充满了重复与废话。无聊的段落与出神入化的段落杂然并存。也有两三件兴往神来的杰作无懈可击,那是例外。——所以要认识舒伯特首先要认识他的歌。

贝多芬的一生是不断更新的努力,他完成了一件作品,急于摆脱那件作品,唯恐受那件作品束缚。他不愿意重复:一朝克服了某种方法,就不愿再被那个方法限制,他不能让习惯控制他。他始终在摸索新路,钻研新的技巧,实现新的理想。——在舒伯特身上绝对没有更新,没有演变(evolution)。从第一天起舒伯特就是舒伯特,死的时候和十七岁的时候(写《玛葛丽德纺纱》的时代)一样。在他最后的作品中也感觉不到他经历过更长期的痛苦。但在《玛葛丽德》中所流露的已经是何等样的痛苦!

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他来不及把他囱然倾泻出来的丰富的宝藏尽量泄露;而且即使他老是那儿个面目,我们也不觉得厌倦。他大力从事于歌曲制作正是用其所长。舒伯特单单取材于自己内心的音乐,表情不免单调;以诗歌为蓝本,诗人供给的材料使他能避免那种单调。

舒伯特的浪漫气息不减于贝多芬,但不完全相同。贝多芬的浪漫气息,从感情出发的远过于从想像出发的。在舒伯特的心灵中,形象(image)占的地位不亚于感情。因此,舒伯特的画家成分千百倍于贝多芬。当然谁都会提到田园交响乐,但未必能举出更多的例子。

贝多芬有对大自然的感情,否则也不成其为真正的浪漫派了。但他的爱田野特别是为了能够孤独,也为了在田野中他觉得有一种生理方面的快感;他觉得自由自在,呼吸通畅。他对万物之爱是有一些空泛的( a litile vague),他并不能辨别每个地方的特殊的美。舒伯特的感受却更细致。海洋,河流,山丘,在他作品中有不同的表现,不但如此,还表现出是平静的海还是汹涌的海,是波涛澎湃的大江还是喁喁细语的个溪,是雄伟的高山还是妩媚的岗峦。在他歌曲的旋律之下,有生动如画的伴奏作为一个框子或者散布一股微妙的气氛。

贝多芬并不超越自然界:浩瀚的天地对他已经足够。可是舒伯特还嫌狭校他要逃到一些光怪陆离的领域(fantastic regions)中去:他具有最高度的超囱然的感觉(he possesses in highest degree the supernatural sense)。

贝多芬留下一支erl-king(歌)的草稿,我们用来和舒伯特的erl-king①作比较极有意思。贝多芬只关心其中的戏剧成分(dramatic elements),而且表现得极动人;但歌德描绘幻象的全部诗意,贝多芬都不曾感觉到。舒伯特的戏剧成分不减贝多芬,还更着重原诗所描写的细节:马的奔驰,树林中的风声,狂风暴雨,一切背景与一切行动在他的音乐中都有表现。此外,他的歌的口吻(vocal accent)与伴奏的音色还有一种神秘意味,有他世界的暗示,在贝多芬的作品中那是完全没有的。舒伯特的音乐的确把我们送进一个鬼出现的世界,其中有仙女,有恶煞,就像那个病中的儿童在恶梦里所见到的幻象一样。贝多芬的艺术不论如何动人,对这一类的境界是完全无缘的。

倘使只从音乐着眼,只从技术着眼,贝多芬与舒伯特虽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有极大的差别!同样的有力,同样的激动人心,同样的悲壮,但用的是不同的方法,有时竟近于相反的方法。

贝多芬的不同几响与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于动的力曼(dynamic power)和节奏。旋律本身往往不大吸引人;和声往往贫弱,或者说贝多芬不认为和声有其独特的表现价值(expressive value)。在他手中,和声只用以支持旋律,从主调音到第五度音(from tonic to dominant)的不断来回主要是为了节奏。

在舒伯特的作品中,节奏往往疲软无力,旋律却极其丰富、丰美,和声具有特殊的表情,预告舒曼,李斯特,华葛耐与法朗克的音乐。他为了和弦而追求和弦,——还不是像特皮西那样为了和弦的风味,——而是为了和弦在旋律之外另有一种动人的内容。此外,舒伯特的转调又何等大胆!已经有多么强烈的不协和音(弦)!多么强烈的明暗的对比!

在贝多芬身上我们还只发见古典作家的浪漫气息。——纯粹的浪漫气息是从舒伯特开始的,比如渴求梦境,逃避现实世界,遁入另一个能安慰我们拯救我们的天地:这种种需要是一切伟大的浪漫派所共有的,可不是贝多芬的。贝多芬根牢固实的置身于现实中,决不走出现实。他在现实中受尽他的一切苦楚,建造他的一切欢乐。但贝多芬永远不会写《流浪者》那样的曲子。我们不妨重复说一遍:贝多芬缺少某种诗意,某种烦恼,某种惆怅。一切情感方面的伟大,贝多芬应有尽有,但另有一种想像方面的伟大,或者说一种幻想的特质(a quality of fantasy),使舒伯特超过贝多芬。

在舒伯特身上,所谓领悟(intelligence)几乎纯是想像(imagination)。贝多芬虽非哲学家,却有思想家气质。他喜欢观念(ideas)。他有坚决的主张,肯定的信念。他常常独自考虑道德与政治问题。他相信共和是最纯洁的政治体制,能保证人类幸福。他相信德行。便是形而上学的问题也引起他的兴趣。他对待那些问题固然是头脑简单了一些,但只要有人帮助,他不难了解,可惜当时没有那样的人。舒伯特比他更有修养,却不及他胸襟阔大。他不像贝多芬对事物取批判态度。他不喜欢作抽象的思考。他对诗人的作品表达得更好,但纯用情感与想像去表达。纯粹的观念(pure ideas)使他害怕。世界的和平,人类的幸福,与他有什么相于呢?政治与他有什么相干呢?对于德行,他也难得关心。在他心日中,人生只是一连串情绪的波动( a series of emotions),一连串的形象(images),他只希望那些情绪那些形象尽可能的愉快。他的全部优点在于他的温厚,在于他有一颗亲切的,能爱人的心,也在于他有丰富的幻想。

在贝多芬身上充沛无比而为舒伯特所绝无的,是意志。贝多芬既是英雄精神的显赫的歌手,在他与命运的斗争中自己也就是一个英雄。舒伯特的天性中可绝无英雄气息。他主要是女性性格。他缺乏刚强,浑身都是情感。他不知道深思熟虑,样样只凭本能。他的成功是出于偶然。{按:这句话未免过分,舒伯特其实是很用功的。}他并不主动支配自己的行为,只是被支配。{就是说随波逐流,在人生中处处被动。}他的音乐很少显出思想,或者只发表一些低级的思想,就是情感与想像。在生活中像在艺术中一样,他不作主张,不论对待快乐还是对待痛苦,都是如此,——他只忍受痛苦,而非控制痛苦,克服痛苦。命运对他不公平的时候,你不能希望他挺身而起,在幸福的废墟之上凭着高于一切的意志自己造出一种极乐的境界来。但他忍受痛苦的能耐其大无比。对一切痛苦,他都能领会,都能分担。他从极年轻的时候起已经体验到那些痛苦,例如那支精彩的歌《玛葛丽德纺纱》。他尽情流露,他对一切都寄与同情,对一切都椎心置腹。他无穷无尽的需要宣泄感情。他的心隐隐约约的与一切心灵密切相连。他不能缺少人与人间的交接。这一点正与贝多芬相反:贝多芬是个伟大的孤独者,只看着自己的内心,绝对不愿受社会约束,他要摆脱肉-体的连系,摆脱痛苦,摆脱个人,以便上升到思考中去,到宇宙中去,进入无挂无碍的自由境界。舒伯特却不断的向自然{按:这里的自然包括整个客观世界,连自己肉-体与性格在内。}屈服,而不会建造“观念”(原文是大写的的idea)来拯救自己。他的牺牲自有一种动人肺腑的肉的伟大,而非予人以信仰与勇气的灵的伟大,那是贫穷的伟大,宽恕的伟大,怜悯的伟大。他是堕入浩劫的可怜的阿特拉斯(atlas)①。阿特拉斯背着一个世界,痛苦的世界。阿特拉斯是战败者,只能哀哭而不会反抗的战败者,丢不掉肩上的重负的战败者,忍受刑罚的战败者,而那刑罚正是罚他的软弱。我们尽可责备他不够坚强,责备他只有背负世界的力量而没有把世界老远丢开去的力量。可是我们仍不能不同情他的苦难,不能不佩服他浪费于无用之地的巨大的力量。

不幸的舒伯特就是这样。我们因为看到自己的肉-体与精神的软弱而同情他,我们和他一同洒着辛酸之泪,因为他堕入了人间苦难的深渊而没有爬起来。(《罗萨蒙德》间奏曲第二号(rosamunde-intermezzo no.2)《即兴曲》第三首(lmpromptu no.3))①鲁诺·瓦尔特(1876—1962),德国著名指挥家。②托马斯·比彻姆(1879—1961),英国著名指挥家。③弗里克塞-(1914—1963),匈牙利指挥家。③的独奏远不如duet[二重奏],唱片批评家说:“这位莫扎特专家的独奏令人失望,④克里普斯(1902—1974),奥地利指挥家。⑤谢尔切恩(1891——1966),德国指挥家。①史纳白尔(1882—1951),奥地利钢琴家和作曲家。②费希尔(1886—1960),瑞士钢琴家和指挥家。③列巴蒂(1917—1950),罗马尼亚钢琴家和作曲家。④奇科利尼(1925——),法籍意大利钢琴家。⑤哈斯奇尔(1895—1960),罗马尼亚钢琴家。⑥威利·博斯考斯基(1909—),奥地利提琴家和指挥家。⑦艾萨克·斯特恩(1920一),美籍俄国提琴家。⑧戈德堡(1909一),美籍波兰提琴家和指挥家。①保罗,贝克(1882—1937),德国音乐评论家和作家。②《费黛里奥》,又名《夫妇之爱》,贝多芬写的三幕歌剧。③《自由射手》,一译《魔弹射手》,德国作曲家丰伯(1786—1862)写的三幕歌剧。①塞-西尔·格雷(1895—1951),英国评论家和作曲家。①译者注:erl-k1ng在日耳曼传说中是个狡猾的妖怪,矮鬼之王,常在黑森林中诱拐人,尤其是儿童。歌德以此为题村写过一首诗。舒伯特又以歌德的诗谱为歌曲。(黑森林是德国有名的大森林,在莱茵河以东。)①译者注:阿特拉斯是古希腊传说中的国王,因为与巨人一同反抗宙斯,宙斯罚他永远作一个擎天之柱。雕塑把他表现为肩负大球(象征天体]的大力士。

一九六○年八月五日

孩子:两次妈妈给你写信,我都未动笔,因为身\_体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头痛的时候本来就很少,只能抓紧时间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尽,无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当然要百病丛生,衰老只有早晚之别,决无不来之理,你千万别为我担忧。我素来对生死看得极淡,只是鞠躬尽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来叫我放下笔杆的时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艺术的人总不免有烦恼,尤其是旧知识分子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你虽然年轻,但是从我这儿沾染的旧知识分子的缺点也着实不少。但你四五年来来信,总说一投入工作就什么烦恼都忘了;能这样在工作中乐以忘忧,已经很不差了。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工作的时间多,空闲的时间少;所以即使烦恼,时间也不会太久,你说是不是?不过劳逸也要调节得好:你弄音乐,神经与感情特别紧张,一年下来也该彻底休息一下。暑假里到乡下去住个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对你的音乐感受也有好处。何况入国问禁,入境问俗,对他们的人情风俗也该体会观察。老关在伦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些不接触现实,并不相宜。见信后望立刻收拾行装,出去歇歇,即是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来专攻斯卡拉蒂,发见他的许多妙处,我并不奇怪。这是你喜欢亨特尔以后必然的结果。斯卡拉蒂的时代,文艺复兴在绘画与文学园地中的花朵已经开放完毕,开始转到音乐;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种艺术中发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较更缥缈更自由的一种艺术,就是音乐,来满足它们的需要。所以当时的音乐作品特别有朝气,特别清新,正如文艺复兴前期绘画中的鲍蒂彻利。而且音乐规律还不像十八世纪末叶严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发挥性灵。何况欧洲的音乐传统,在十七世纪时还非常薄弱,不像绘画与雕塑早在古希腊就有登峰造极的造诣,雕塑在纪元前六—四世纪在纪元前一世纪至纪元后一世纪。一片广大无边的-处-女地正有待于斯卡拉蒂及其以后的人去开垦。——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常去大不列颠博物馆,那儿的艺术宝藏可说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为了你总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你也该多多到那里去学习。我因为病的时候多,只能多接触艺术,除了原有的旧画以外,无意中研究起碑帖来了:现在对中国书法的变迁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对中国整个艺术史也增加了一些体会;可惜没有精神与你细谈。提到书法,忽然想起你在四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的签字式,把聪字写成“聪”。须知末一笔不能往下拖长,因为行书草书,“一”或“...”才代表“心”字,你只能写成“聪”或“聪”。末一笔可以流露一些笔锋的余波,例如“聪”或“聪”,但切不可余锋太多,变成往下拖的一只脚。望注意。

你以前对英国批评家的看法,太苛刻了些。好的批评家和好的演奏家一样难得;大多数只能是平平庸庸的“职业批评家”。但寄回的评论中有几篇的确写得很中肯。例如五月七日manchester guardian[《曼彻斯特卫报》]上署名j. h. elliot[埃利奥特]写的《从东方来的新的启示》(new light from theeast)说你并非完全接受西方音乐传统,而另有一种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观点。又说你离开西方传统的时候,总是以更好的东西去代替;而且即使是西方文化最严格的卫道者也不觉你的脱离西方传统有什么“乖张”“荒诞”,炫耀新奇的地方。这是真正理解到了你的特点。你能用东方人的思想感情去表达西方音乐,而仍旧能为西方最严格的卫道者所接受,就表示你的确对西方音乐有了一些新的贡献。我为之很高兴。且不说这也是东风压倒西风的表现之一,并且正是中国艺术家对世界文化应尽的责任;唯有不同种族的艺术家,在不损害一种特殊艺术的完整性的条件之下,能灌输一部分新的血液进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来愈丰富,愈来愈完满,愈来愈光辉灿烂。希望你继续往这条路上前进!还有一月二日hastings observer[《黑斯廷斯观察家报》[上署名allan biggs[阿伦·比格斯]写的一篇评论,显出他是衷心受了感动而写的,全文没有空洞的赞美,处处都着着实实指出好在哪里。看来他是一位年纪很大的人了,因为他说在一生听到的上千钢琴家中,只有pachmann[派克曼]①与moiseiwitsch[莫依赛维奇]②两个,有你那样的魅力。pachmann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而且他听到过“上千”钢琴家,准是个苍然老望了。关于你唱片的专评也写得好。

要写的中文不洋化,只有多写。写的时候一定打草稿,细细改过。除此以外井无别法。特别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干净。

身在国外,靠艺术谋生而能不奔走于权贵之门,当然使我们安慰。我相信你一定会坚持下去,这点儿傲气也是中国艺术家最优美的传统之一,值得给西方做个榜样。可是别忘了一句老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调;你还没经过“岁寒”的考验,还得对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万珍重!

①派克曼(1848—1933),俄国钢琴家。②莫依赛维奇(1890—1963),英籍俄国钢琴家。

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孩子,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二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 love,love![爱,爱,爱!]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夭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在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力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玻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温柔],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一九六○年九月七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但对他人来说,却又神秘莫测,自成一套。所以要透彻了解一个人,相当困难,再加上种族、宗教、文化与政治背景的差异,就更不容易。因此,我们以为你们两人决定先订婚一段日子,以便彼此能充分了解,尤其是了解对方的性格,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把“订婚”期拖得大长也不太好,这一点我们以后会跟你们解释。)我以为订婚期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充分准备去了解现实,面对现实。现实与年轻人纯洁的心灵所想像的情况截然不同。生活不仅充满难以逆料的艰苦奋斗,而且还包含许许多多日常琐事,也许叫人更难以忍受。因为这种烦恼看起来这么渺小,这么琐碎,并且常常无缘无故,所以使人防不胜防。夫妇之间只有彻底谅解,全心包容,经常忍让,并且感情真挚不渝,对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与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平安渡过大大小小的风波,成为琴瑟和谐的终身伴侣。

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看来,你对文学已有相当修养,不必再需任何指导,我只想推荐几本书,望你看后能从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艺术方面,有所提高。

莫罗阿:一,《恋爱与牺牲》;二,《人生五大问题》。(两本都是格拉塞-版)巴尔扎克:一,《两个新嫁娘的回忆》;二,《奥诺丽纳》(通常与另两个故事合成一集,即《夏倍上校》与《禁治产》)。

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hachette出版,共两册)。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美学理论很多,但此理论极为有益),并且是本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深之见解指出艺术发展的主要潮流。我于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译成此书,迄今尚未出版,待出版后,当即寄聪。

你现在大概已经看完《约翰·克利斯朵夫》了吧?(你是看法文版,是吗?)这书是一八七○年到一九一○年间知识界之史诗,我相信一定对你大有启发。从聪来信看来——虽然他信中谈得很少,而且只是些无意中的观察所得——自从克利斯朵夫时代以来,西方艺术与知识界并无多大的改变:诚实,勤奋,有创造能力的年轻人,仍然得经历同样的磨难,就说我自己,也还没有渡完克利斯朵夫的最后阶段:身为一个激进的怀疑论者,年轻时惯于跟所有形式的偶像对抗,又深受中国传统哲学道德的熏陶,我经历过无比的困难与无穷的痛苦,来适应这信仰的时代。你记不记得老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的儿子,年轻的乔治之间的种种冲突?(在《复旦》的第三部)这就是那些经历过大时代动荡的人的悲剧。书中有某些片段,聪重读之后,也许会有崭新的体会。另一方面,像高脱弗烈特。摩达斯太、苏兹教授、奥里维、雅葛丽纳、爱麦虞限、葛拉齐亚等许多人物,在今日之欧洲仍生活在你的周围。

当然,阅读这部经典杰作之后,所引起的种种感情,种种问题,与种种思虑,我们不能在这封信中一一讨论,但我相信,看了此书,你的视野一定会扩大不少,你对以前向未留意过的人物与事迹,一定会开始关注起来。

……你可敬的父亲也一定可以体会到我的心情,因为他写信给我,把聪演奏会的情况热情的详述了一番。知道聪能以坚强的意志,控制热情,收放自如,使我非常高兴,这是我一向对他的期望。由于这是像你父亲这样的艺术家兼批评家告诉我的,当然极为可信。没有什么比以完美的形式表达出诗意的灵感与洋溢的热情更崇高了。这就是古典主义的一贯理想。为了聪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迟早在人生艺术中也能像在音乐艺术中一样,达到谐和均衡的境地。

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你的片于只听了一次,一则唱针已旧,不敢多用,二则寄来唱片只有一套,也得特别爱护。初听之下,只觉得你的风格变了,技巧比以前流畅,稳,干净,不觉得费力。音色的变化也有所不同,如何不同,一时还说不上来。pedal[踏板]用得更经济。pp. [pianissimo=最弱]比以前更pp.[最弱]。朦胧的段落愈加朦胧了。总的感觉好像光华收敛了些,也许说凝练比较更正确。朔拿大一气呵成,紧凑得很。largo[广板]确如多数批评家所说full of poeticsentiment[充满诗意],而没有一丝一毫感伤情调。至此为止,我只能说这些,以后有别的感想再告诉你。四支ballads[叙事曲]有些音很薄,好像换了一架钢琴,但bercese[摇篮曲],尤其是noclurne[夜曲](那支是否paci[百器]最喜欢的?)的音仍然柔和醇厚。是否那些我觉得太薄大硬的音是你有意追求的?你前回说你不满意ballads[叙事曲],理由何在,望告我,对ballads[叙事曲],我过去受cortot[柯尔托]影响太深,遇到正确的style[风格],一时还体会不到其中的妙处。玛祖卡的印象也与以前大不同,melody[旋律]的处理也两样;究竟两样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有一份唱片评论,说你每个bar[小节]的lst or2nd beat[第一或第二拍音]往往有拖长的倾向,听起来有些mannered[做作,不自然],你自己认为怎样?是否玛祖卡真正的风格就需要拖长第一或第二拍?来信多和我谈谈这些问题吧,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我也极想知道国外音乐界的一般情形,但你忙,我不要求你了。从你去年开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倾向于wisdom[智慧]和所谓希腊精神。大概中国的传统哲学和艺术理想越来越对你发生作用了。从贝多芬式的精神转到这条路在我是相当慢的,你比我缩短了许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所接触的祖国文化(诗歌、绘画、哲学)比我同时期多的多。我从小到大,样样靠自己摸,只有从年长的朋友那儿偶然得到一些启发,从来没人有意的有计划的指导过我,所以事倍功半。来信提到周扬的情形使我感触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热爱结合,比只有热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亲爱的孩子:……在一个艺术家的家里,品味必须高雅,而不流于奢华,别让他为了一时之快而浪费钱财。他的艺术生活正在开始,前途虽然明朗,仍未得到确切的保障。由于他对治家理财之道向来漫不经心,你若能劝勉他在开支方面自我约制,搏节用度,就是对他莫大的帮助。他对人十分轻信(这当然表明他天性纯洁善良),不管是朋友,是陌生人,时常不分好歹的慷慨相待,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他很容易上歹徒骗子的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凭常识与直觉成为他的守护天使。这种常识与直觉,对每个女性来说,无论多么年轻,必然俱有;而对多数艺术家来说(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多么成熟,必然匾缺。过去十年以来,我们不断给予聪这种劝告,但我们深信,恋人的话语有时比父母的忠言有效得多。而事实上,也只有两人长相厮守,才能帮得了身旁的伴侣。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亲爱的弥拉:……聪是一个性情相当易变的艺术家,诙谐喜悦起来像个孩子,落落寡欢起来又像个浪漫派诗人。有时候很随和,很容易相处;有时候又非常固执,不肯通融。而在这点上,我要说句公道话,他倒并非时常错误的。其实他心地善良温厚,待人诚恳而富有同情心,胸襟开阔,天性谦和。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弥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来都看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译《毛主席诗词》一册、英译关汉卿元人《剧作逊一册、曹禹《日出》一册、冯沅君《中国古典文学小史》一册四册共一包都是给弥拉的;又陈老莲《花鸟草虫册》一,计十幅,黄宾虹墨笔山水册页五张摄影,笺谱两套共二十张,我和妈妈放大照片二张友报摄人,共作一包:以上均挂号平寄,由苏联转,预计十二月十日前后可到伦敦。——陈老莲《花鸟草虫册》还是五八年印的,在现有木刻水印中技术最好,作品也选的最精;其中可挑六张,连同封套及打字说明,送弥拉的爸爸,表示我们的一些心意。余四张可留存,将来装饰你的新居。黄氏作品均系原来尺寸,由专门摄影的友人代制,花了不少功夫。其他笺谱有些也可配小玻璃框悬挂。因国内纸张奇紧,印数极少,得之不易,千万勿随便送人;只有真爱真懂艺术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笺谱)。木刻水印在一切复制技术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视之。西人送礼,尤其是艺术品,以少为贵,故弥拉爸爸送六张陈老莲已绰乎有余。——这不是小气,而是合乎国外惯例,同时也顾到我们供应不易。

《敦煌壁画逊木刻水印的一种、非石印洋纸的一种你身边是否还有?我尚留着三集俱全的一套,你要的话可寄你。不过那是纶版了三五年的东西(木刻印数有限制,后来版子坏了,不能再印),更加名贵,你必须特别爱惜才好。要否望来信!

《音乐与音乐家》月刊八月号,有美作曲家copland[考普伦]①的一篇论列美洲音乐的创作问题,我觉得他根本未接触到关键。他绝未提到美洲人是英、法、德、荷、意、西几种民族的混合;混合的民族要产生新文化,尤其是新音乐,必须一个很长的时期,决非如copland[考普伦]所说单从jazz[爵士音乐]的节奏或印第安人的音乐中就能打出路来。民族乐派的建立。本地风光的表达,有赖于整个民族精神的形成。欧洲的意、西、法、英、德、荷……许多民族、也是从七世纪起由更多的更早的民族杂凑混合起来的。他们都不是经过极长的时期融和与合流的时期,才各自形成独特的精神面貌,而后再经过相当长的时期在各种艺术上开花结果吗?

同一杂志三月号登一篇john pritchard[约翰·普里查德]①的介绍(你也曾与pritchard[普里查德]合作过),有下面一小段值得你注意:——famous conductor fritz busch once asked john pritchard:“how longis it since you looked at renaissance painting?”to pritchard’sastonished“why?”,busch replied:“because it will improve your conducting by 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 do not become narrow.”②你在伦敦别错过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观赏伟大艺术品]的机会,博物馆和公园对你同样重要。

①考普伦(1900—),美国作曲家。①约翰·普里查德(1921—),英国指挥家。

②著名指挥家弗里茨·布希(1890—1951)有次问约翰·普里查德,“你上次看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有多久了?”普里查德很惊异的反问“为什么问我?”布希答道:“因为看了伟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挥时得到进步──而不致于眼光浅窄。”──金圣华译目录页列宁工作室?leninstudio版权声明:本电子书所有权益都归原书作者所有,电子书纯属网络交流学习使用,谢绝它用,否则一切法律后果自负。上一篇下一篇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亲爱的孩子:由于聪时常拘于自己的音乐主张,我很想知道他能否从那些有关他弹奏与演技的批评中得到好处?这些批评有时虽然严峻但却充满睿智。不知他是否肯花功夫仔细看看这类批评,并且跟你一起讨论③?你在艺术方面要求严格,意见中肯,我很放心,因为这样对他会有所帮助,可是他是否很有耐性听取你的意见?还有你父亲,他是艺术界极负盛名的老前辈,聪是否能够虚心聆教?聪还很年轻,对某些音乐家的作品,在艺术与学识方面都尚未成熟,就算对那些他自以为了解颇深的音乐家,例如莫扎特与舒伯特,他也可能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沉溺于偏激而不尽合理的见解。我以为他很需要学习和听从朋友及前辈的卓越见解,从中汲取灵感与教益。你可否告诉我,他目前的爱好倾向于哪方面?假如他没有直接用语言表达清楚,你听了他的音乐也一定可以猜度出他在理智与感情方面的倾向。

③举例来说,你父亲刚寄给我的那篇《泰晤士报》上的文章,其中有几段说到聪对舒伯特及贝多芬(作品111号)奏鸣曲的演奏,依我看来就很值得好好反省,这样就能根据他人的意见,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作客观的分析。

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亲爱的孩子,自从弥拉和我们通信以后,好像你有了秘书,自己更少动笔了。知道你忙,精神紧张劳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艺术问题非要你自己谈不可。你不谈,你我在精神上艺术上的沟通就要中断,而在我这个孤独的环境中更要感到孤独。除了你,没有人再和我交换音乐方面的意见。而我虽一天天的衰老,还是想多吹吹外面的风。你小时候我们指导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视爸爸在艺术的某一部中落后!

孩子,你如今正式踏进人生的重要阶段了,想必对各个方面都已严肃认真的考虑过:我们中国人对待婚姻——所谓终身大事——比西方人郑重得多,你也决不例外;可是夫妇之间西方人比我们温柔得多,delicate得多,真有我们古人相敬如宾的作风当然其中有不少虚伪的,互相欺骗的,想你也早注意到,在此订婚四个月内也该多少学习了一些。至于经济方面,大概你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还有一件事,妈妈和我争执不已,不赞成我提出。我认为你们都还年轻,尤其弥拉,初婚后一二年内光是学会当家已是够烦了,是否需要考虑稍缓一二年再生儿育女,以便减轻一些她的负担,让她多轻松一个时期?妈妈反对,说还是早生孩子,宁可以后再节育。但我说晚一些也不过晚一二年,并非十年八年;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朋友之间尚且如此,何况父母子女!有什么忌讳呢?你说是不是?我不过表示我的看法,决定仍在你们。——而且即使我不说,也许你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弥拉的意思很对,你们该出去休息一个星期。我老是觉得,你离开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对你的音乐理解与感受好处更多。人需要不时跳出自我的牢笼,才能有新的感觉,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确的自我批评。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日

亲爱的孩子,因为闹关节炎,本来这回不想写信,让妈妈单独执笔;但接到你去维也纳途中的信,有些艺术问题非由我亲自谈不可,只能撑起来再写。知道你平日细看批评,觉得总能得到一些好处,真是太高兴了。有自信同时又能保持自我批评精神,的确如你所说,是一切艺术家必须具备的重要条件。你对批评界的总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艺术家一致的意见。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认为的缺陷,批评家并不能指出,他们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评家本人的理解不够或者纯属个人的好恶,或者是时下的风气和流俗的趣味,从巴尔扎克到罗曼罗兰,都一再说过这一类的话。因为批评家也受他气质与修养的限制单从好的方面看,艺术家胸中的境界没有完美表现出来时,批评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只感到与习惯的世界抵触;便是艺术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现出来了,批评家圃于成见,也未必马上能发生共鸣。例如雨果早期的戏剧,皮才的卡尔曼,特皮西的贝菜阿斯与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评家说的不完全对头,或竟完全不对头,也会有一言半语引起我们的反省,给我们一种inspiration[灵感],使我们发见真正的缺点,或者另外一个新的角落让我们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们联想到一些小枝节可以补充、修正或改善。——这便是批评家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忽视的辩证关系。

来信提到批评家音乐听得太多而麻痹,确实体会到他们的苦处。同时我也联想到演奏家大多沉浸在音乐中和过度的工作或许也有害处。追求完美的意识太强大清楚了,会造成紧张与疲劳,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绩。你灌唱片特别紧张,就因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劝你劳逸要有恰当的安排,最要紧维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问心无愧,成败置之度外,才能临场指挥若定,操纵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画蛇添足,丧失了spontaneity[真趣];理想的艺术总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风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势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凿的痕迹,就变为庸俗的工艺品而不是出于肺腑,发自内心的艺术了。我觉得你在放松精神一点上还大有可为。不妨减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别老说时间不够;首先要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特别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几年来常嘱咐你的——节约时间,挤出时间来!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馆欣赏名画,从造型艺术中去求恬静闲适。你实在太劳累了!阒牢宜档男菹⒕皇抢辽ⅲ堑鹘谀愕纳硇模绕涫巧窬ㄎ乙幌蛉衔衾旨业纳窬缺鸬囊帐跫腋枰;ぃ赫庖彩怯锌蒲в肜犯莸模康娜栽谟诖俳愕囊帐酰还玫姆椒ū纫晃犊喔筛侠砀蒲ф眩?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的流畅。do take it easy![放松些,慢慢来!]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辞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炼简洁,可供学习。新译不知何时印,印了当然马上寄。但我们纸张不足,对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品又经过批判与重新估价,故译作究竟哪时会发排,完全无法预料。

其实多读外文书写的好的,也一样能加强表达思想的能力。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了充实丰富的思想,不怕表达不出。arthur hedley [阿瑟·赫德利]①写的chopin [(萧邦》](在master musician[音乐大师]丛书内)内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难。第十章提到chopin[萧邦]的演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对你的评论很相近。

①阿瑟·赫德利(1905—1969),英国音乐作家。

一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译自英文)亲爱的孩子:你并非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但你很少向人表达谢意。朋友对我们的帮助、照应与爱护,不必一定要报以物质,而往往只需写几封亲切的信,使他们快乐,觉得人生充满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以没有时间为推搪而不声不响呢?你应该明白我两年来没有跟勃隆斯丹太太通信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沉默很容易招人误会,以为我们冷漠忘恩,你很懂这些做人之道,但却永远不能以此来改掉懒惰的习惯。人人都多少有些惰性,假如你的惰性与偏向不能受道德约束,又怎么能够实现我们教育你的信条:“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

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聪,我们很高兴得知你对这一次的录音感到满意,并且将于七月份在维也纳灌录一张唱片。你在马耳他用一架走调的钢琴演奏必定很滑稽,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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