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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大乌苏(二)

都是真名。

马史,杨奋。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

都是亲爹起的。

马史杨奋的家乡有牧场有沙漠,有丘陵有戈壁,也有金矿,还有一条浩浩汤汤的乌伦古河,或可翻译为:迷雾升起的地方。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塞-,280公里的边境线与蒙古国接壤,秦汉更迭时,是匈奴人的草场。

后来鲜卑人在这里放马,后来突厥人在这里牧羊。

唐朝时,北庭都护府韬光养晦镇守此方,清朝时,准噶尔部厉兵秣马雄霸此方。

……

林林总总的游牧先民,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人种,一茬一茬地把这里认作故乡,迷雾里往来穿梭,潮汐一样,走马灯一样。

得到又失去,融合或消亡,或俘或降或战死,或头也不回地远走他方。

回不回头,都留下乡愁。

乡愁最虐心,乡愁也最无情,最容易拾起,也最容易丢。

苦才是乡愁,不苦则丢。

十年百年千年,那些以为永不会被风化的思念执念,终究不咸不淡化云化烟,稀释淡忘,无声消散,雾气一般。

雾起何方,谜一般的边疆。

这里从不是个长情的地方。

新疆阿勒泰,乌伦古河畔青河县,哈萨克人的牧场,马史杨奋的家乡。

县城人口两万,太小的一个县城了,比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镇子还要小,一个馕就能滚完。

没人舍得滚馕,这里的人质朴,生活极简,糟践粮食的事情想都不会去想。

同样质朴的,还有人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力,以及对自己人生的想象力。除了吃饭上班养娃娃,对“生活”二字,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过高的期许。

有也不会跟人说。

不论是街面上还是学校里,马史、杨奋这两个名字,也没人会用谐音去笑话。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笑话撒。

都是亲爹起的,谁敢笑话?

没人敢惹马史的亲爹。

他有三大爱好,喝酒、骂街、疼孩子。

当过兵的人耿直,看不顺眼的事就开骂,骂了没用就喝夺命大乌苏,乌苏喝多了以后看谁都不顺眼,包括孩子。

他对谁都凶,也凶马史,但从不动手,周围的人都觉得蛮奇怪,当了半辈子兵的人居然从没打过孩子,倒也稀罕,连马史自己都奇怪。

他疼爱马史的方式很奇怪——买皮鞋。

买就买好皮鞋,专程托人从乌鲁木齐的商场里买,从小买到大。青河风大尘土重,他每天上班前都会蹲在门边吭哧吭哧给儿子擦皮鞋,不擦得锃光瓦亮成镜子不起身上班。

他每天出门时手掌上都沾着黑鞋油,一胡噜头发,脸黑一道。

路人笑他:老马又给儿子当孝子了?

他抬脚佯装要踹人家的自行车,脚上一双军用皮鞋皱皱巴巴裂皮开线,穿了快十年。

马史的父亲最敬佩的人是杨奋的父亲,每每提起,每每竖起大拇指:那是个真正的文化人。

当年全县的小白杨树要被砍掉,马史的父亲是奉命执行的人,杨奋的父亲是整个青河县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杨奋的父亲不善争辩,语无伦次地阻拦:少砍几棵树……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

文人爱白杨,斧子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有人笑他酸,也有人隐约听懂了他,但树到底还是砍光了,他颓唐地坐在树桩子上,垂着头,手撑着膝盖。

杨奋的父亲是个会计,数钱的。

和马史的父亲一样,他也是最早开垦边疆的那批人,来自北京。

那批人命运雷同,大多来自绿树成荫的锦绣之乡,大多终其一生未能重返故土中原。

边塞-苦寒,杨奋的父亲写文章取暖,从青年写到中年,几乎算是唯一的爱好。

家里有个大本子,里面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报道,都是父亲写的,他曾是新疆多家报纸的优秀通讯员。

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支金笔,一分一厘的文章稿费攒出来的,只在写文章时用,平时郑重地擦拭干净,塞-进布套子,装进皮袋子,袋子挂在墙上,旁边挂刀。

杨奋中考时要借用,不借,那支笔父亲看得命一样重。

作家杨奋说,其实从尕尕的时候(新疆方言,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出一本书。

这个梦想他从未和任何人明说,需要说吗?几十年光阴流转,这个梦想妥妥地和金笔一起挂在墙上,旁边挂着刀。

从背井离乡到把异乡认作故乡,父亲用了一生的时光。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得不爱上这个辽远幽寂的地方,任何一种爱都需要表达,父亲的表达方式,是金笔下那一笔一画的新疆:

刀郎木卡姆的急促鼓点,阿希克苦修者的铁环马棒,河狸和红隼,垦荒者和麻扎,哈萨克年轻阿肯的冬不拉弹唱……

除了给报社投新闻稿,父亲也是给出版社投过长篇书稿的吧。

在那个没有快递没有电邮的年代,他应该曾无数次摩擦过街角那只绿色邮箱,当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时,他是否也曾慌忙地起身,心脏怦怦地跳?

不知道,没听他提起过,一个男人真正的心事,怎会向人道?

只记得午夜的餐桌上厚厚一摞稿纸,他借着头顶15瓦的小灯泡发出的光,一字一句地誊抄。泡一杯温热的黑砖茶,点一根报纸卷的莫合烟,沙沙沙的轻响中,两种青烟,各自袅袅。

杨奋起夜,睡眼蒙眬地路过,父亲的手掌摊开,遮在稿纸上:唉,睡不着,练练字……金笔的光泽微微闪烁,一丝-羞-赧,居然挂在中年男人的脸上。

没听他提起过投稿,也没听他说起过退稿,只见过他午夜独坐,金笔在纸上沙沙响。年复一年,从一个午夜到另一个午夜。

金笔只用来写文章,只有一次例外。

派出所里,父亲弯腰埋下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是一份需要监护人签字的保证书,签了才能将杨奋保释,名字写得严谨工整,父亲一贯的风格。

一个警员追出来,右手高高擎起,一抹金光。

满街的人抬起头,听他咋咋呼呼地高声喊:杨会计,你的笔咋忘拿了?

县城只有一条街,父子俩慢慢走完。

家门早过了,父亲的脚步却不停,城边的小山包前,他终于转身,杨奋后蹦半步,下意识捂住脸蜷起腰。爸爸!他告饶,我以后再也不馋了,我再也不去门市部偷了。

没有预想中的耳光,也没有兜心脚,父亲没打他。

他战战兢兢地解释:门市部里进了一箱健力宝,电视里才有的那种……我以后再也不馋了。

日光晃眼,积雪未消,风里冻了良久,才听见父亲说:……报社寄来的稿费,以后给你当零花钱。杨奋蹲在地上哭:爸爸,我给你丢人了……

父亲没去扶他,父亲立在原地,手攥成拳头,里面紧紧握着那支笔。

父亲向来木讷,父亲嘴唇哆嗦了半天,方又挤出一句话:……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声地、吃力地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衣襟扑簌,手指冰凉,枯草俯身偃,风来自远方。

轰隆隆的战车一样,铺天盖地的骑兵一样,穿越蒙古利亚的高原,搅浑乌伦古河水,横扫西北偏北的旷野,从一个远方席卷向另一个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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