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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爸爸(6-8)

(六)

妹妹叫韵如。

韵如出生时,圣谚刚满三岁,妈妈的大肚子不见了,家里多了一位只会睡觉、只会咿咿呀呀的小朋友,他好奇极了,除了好奇还是好奇。

不管圣谚吃什么,总是往那小嘴上沾一下,韵如还小,不会吃,只会望着他笑。

圣谚爱极了妹妹,只要见到她紧闭双眼,他一定见人就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用力地“嘘”,生怕吵醒熟睡中的小女孩。

妹妹是圣谚的听众,圣谚总是会跟她说一些阿宏听不懂的言语,阿宏好奇怪,他俩还能对话?他躲在一旁偷听,听了半天也不明所以,只听见两个孩子咿咿呀呀地一问一答。

阿宏总是对圣谚说:别不小心碰坏了韵如,因为不好修。

圣谚把这句话听到心里,天天排除走道的障碍,生怕磕到她,和妹妹玩耍时总习惯把棉被拖出来摊在地上,圣谚那时也还小,只会拖被子,不会铺被子。

从小到大,他都会把好东西留给韵如吃,好吃的、好喝的,有一次还留感冒药给她吃,因为糖衣是甜的。

圣谚上幼儿园时,妹妹每天中午12点都会爬到门口等他,因为圣谚到家,总会第一时间从书包里拿出小饼干得意地赠予妹妹——那是幼儿园发的。

饼干在口袋里已压成屑屑,他-搂-着妹妹的脖子,往妹妹嘴里倒一口,往自己嘴里倒一口,两个人吃得开心极了,满脸渣渣。

圣谚长大后亦是如此善待妹妹。

有一回,大概夜里一点,圣谚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拿着摩托车头盔,阿宏好奇地问圣谚去哪儿,他回答妹妹饿了睡不着,阿宏笑着说:你做梦啊?韵如不是从来不吃夜宵的吗?她应该早睡觉了。

圣谚拿起手机给阿宏看信息,上面写着“哥哥我饿得睡不着,现在好饿哦”,时间显示五分钟之前。

圣谚出门帮妹妹买夜宵去了。很多时候,他对妹妹不是单纯的兄妹情谊,而是表现得像半个父亲一样。

没错,半个父亲,这是有缘故的。

源自一次恐怖的事件。

韵如在初中时发生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她被父亲阿宏打得三天起不了床。

当时她进入叛逆期,结识了一个大她五岁的不良少年,事态刚发端,即被阿宏察觉。

阿宏找到那个不良少年谈判,一同找来的还有那个不良少年的父亲。

他大动干戈,带了二十多个人去庙里,个个花绣文身,全都带家伙。见面后第一句话是冲着那个父亲说的:你教出个不良少年,算不上是个尽职的父亲。

又对那个吓得直哆嗦的不良少年说:你20岁,我女儿才15岁,你和她交朋友的目的是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骚扰我女儿的话,我动的不仅是你,还有你爸爸。

阿宏没动手,对方父子却吓坏了,频频鞠躬赌咒加道歉,发誓不再骚扰妹妹。

当天回到家,阿宏动手了。

他抡起皮带猛抽韵如的-屁-股与大腿,阿宏用的是皮带头,抽得韵如几乎三天下不了床。阿宏边抽边喊:妹妹你长记性了吗?长记性了吗?

他边抽,边嘶吼着流泪哭号。

长记性了吗?长记性了吗?

圣谚从震惊中蹦出来,冲过来护住妹妹,纯铜皮带头落在圣谚的背上,钻心地痛。

圣谚把妹妹的脑袋-搂-在怀-里,死死地护住,两个孩子都吓傻了,忘了求饶。

阿宏满脸泪痕,他收手道:好,好,好,知道保护妹妹……好好保护她!我和你妈妈陪不了你一辈子,你给我记住,这辈子你只有你妹妹这一个亲人,要保护就保护到底!

从小到大,阿宏鬼马,却是慈父,只打过孩子一次。

这次从未有过的经历改变了圣谚对责任的认知,铭心刻骨。接下来的时光里,他像半个父亲一样操心着妹妹的成长。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家人再没提及过这次恐怖的事件。

阿宏没解释什么,也没去安抚两个孩子,他自责了很久。

打妹妹的深层次缘由他无法开口。

很多事情他无法对当时还年幼的儿子女儿说明。

(七)

该怎么解释?

难道要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其实一度是个浑蛋吗?

阿宏曾经历过一个糟糕的青春期,浑蛋得要命。

他所秉承的教育理念,其实是以己为鉴。

阿宏把自己青春时的影子投射到圣谚身上,一切都反过来。他把自己曾做过的错事反过来影响圣谚,期待映照出一个不走弯路的圣谚。

阿宏小时候家境不好,除却和一户邻居大伯家交好,常被其他邻居调侃数落,各种瞧不起。

爷爷奶奶年轻时就吃全斋,一辈子特别善良,阿宏是家中第一位男丁,所以不论做错什么,爷爷奶奶总是以原谅来替代责骂,对人对己都秉持忍耐。

这样的家庭易受欺负,阿宏从小没少受欺负,邻居大伯教他要有志气,寒门出才俊,他不以为然,从小的志向就是要混社会做坏人。

他厌学,架打得凶,从小到大混兄弟,坏得无可救药。

阿宏书包里的课本永远是新的,铅笔盒里没笔,全是香烟。

同学们最担心的事就是中午吃盒饭时阿宏的巡视,他总是拿鸡蛋跟同学换鸡腿,硬换,不换就抢,土匪一个。初中二年级时,阿宏做了一件当时轰动全校的事,阿宏被学校的训导主任、班级导师、警察扭送回家。

路途中阿宏身上只裹着一床被单,其他啥也没有,进家后爷爷奶奶都傻了!

原来阿宏有一个多月没去上课,理由是生病。导师也不知道病得有多严重,于是来家访,爷爷奶奶这才知道这小子旷课一个月了,老师在班上从一位同学那儿得知阿宏的行踪,貌似躲在一个学姐家。

因为涉及进入民宅,于是委请警察陪同,警察破门而入时,阿宏与一女孩在屋内正忙着,一丝不挂……阿宏被裹上被单,游街回家。

家人已威慑不了他,邻居大伯出马训诫。他裹着被单冷笑,就一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14岁,胆大包天,坏透了。

他还偷钱。

大姐年长阿宏四岁,在学校是班长也是总务股长,代管班费。姐姐书包里总有一个小钱包,放得特别明显,她刻意放的,为了方便阿宏偷,阿宏偷走的班费,她自己想办法弥补。

姐姐用心良苦,希望阿宏只偷自己的,别偷到外面去。

阿宏不成器,越偷瘾越大,直到有一天奶奶发现钱少了,是阿宏偷的。

姐姐斥责阿宏,泪珠整串滚落,十几岁的女孩子,伤透了心。

阿宏转过学,原因特别扯,考试成绩太差,老师拿藤条打,他从老师的手上抢走藤条,满学校追着老师抽,抽得老师边跑边哭。

事儿闹大了,没有学校愿意让他就读,邻居大伯动用人脉出手相助,勉强接收他的学校让他签合约,第一条内容就是不准打老师。

他不想在学校混了,觉得没意思,扭身混到了街面儿上,抽烟、泡妞、混兄弟,随身带扁钻,磨得锃光瓦亮,什么架都敢打,什么人都敢捅。

他手黑得很,扁钻专插人-屁-股。

1985年到1990年的台北很乱,他混西门町、混万华、混角头林立的林森北路,街头打到街尾,彻头彻尾的流氓。街上遇到邻居大伯,他叼着烟打招呼,大伯扭过脸去,不想和他说话。

勉强上到高中,他跑去承包舞厅,为了挣钱和泡妞。

舞厅一天收入四五千新台币,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却不够挥霍。他那时手下已经有了一帮小弟,开销大,人人都吸食大麻。

地下舞厅的环境鱼龙混杂,阿宏接触的人五湖四海哪里的都有,磨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

他不甘心只挣小钱,开始贩枪。

一把左轮手枪进价十万元新台币,倒手就能再挣上十万元。上家老大需要交人充数,他被警察钓鱼,锒铛入狱。

出了这样一个逆子,家人绝望了。家人不明白,吃斋念佛怎么换来这么个结果?阿宏阿宏,我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到底欠了你什么?你是来讨债的吗?

家贫,砸锅卖铁也救不了他。

任他去吧,只当是没生过这个孩子。

贩枪是重罪,势必重判,阿宏的人生毁了,这几成定局。

没承想,几天后阿宏被捞出来了。

邻居大伯当时是“国大代表”,有些能力,他从小看着阿宏长大,于心不忍,故而自掏腰包上下打点,花了近百万元捞出阿宏来。

阿宏被直接送进兵营里避风头,他岁数到了,该服兵役了。

家里没人去探望他,这个混世魔王既然命数未绝,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大伯也不接他的电话,还有什么好说的?众人皆已仁至义尽了。

那笔钱他没机会还,他当兵的第二年,大伯死了。

大伯临终前专门召回阿宏:钱不要还了……我要死了,以后没人再帮你了……别再犯错了,乖一点儿吧。大伯挥挥手:你走吧。

他不想再看到这个让人失望的孩子了。

一瞬间,阿宏懂事了,他跪到床前,痛哭流涕,悔恨翻天覆地席卷而来。

磕头如捣蒜,他泣声嘶吼: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他泪流满面地问:晚了吗?晚不晚?我现在知道错了晚不晚……

他从小坏到大,临近成年时才知错了。

不停地磕头,不停地问,问自己、问旁人,无人应声,没人回答他。

有人把门打开,示意他离开。

叛逆的青春好似一本必须完成的暑假作业,做完了方能升入下一学期。

每一个叛逆的孩子都一样——不论需要浪费多么漫长的时间用来彷徨,终归可以遇到几个瞬间用来成长。

浪子回头,阿宏决心不再走偏门。

他想挣钱,想挣大笔大笔的钱养活家人,弥补家人,他想赎罪。

退伍时20岁,阿宏独自一人走在忠孝东路四段,边走边思考,走着走着,发现了满地的钱。

台湾的经济正在起飞,整条忠孝东路却全是破旧的老房子,台湾的房子产权私有,政府不可能拆,但将来一定会改造——光这一条街的外墙改造,工程量就大得惊人,同样也有利可图得惊人。

于是,阿宏20岁时入行建筑业,梦想着靠改造台北的老街挣大钱。

这番雄心壮志持续了很多年,用他自己的话说:结果他妈的忠孝东路过了二十多年也没改造过,当年多破现在还多破。

改变不了忠孝东路,却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自己。

他逼着自己沉下心来过日子,21岁结婚,为了让家人安心;22岁生子,为了让老婆安心;23岁代理建筑材料,逼着自己创业;24岁领着整团的客户隔山跨海去欧洲考察,一个人跑前跑后累到吐血。

他死命打拼,想弥补往昔造下的孽,却依旧在无数个午夜无法入眠。

悔恨历久弥新,硌着他,针灸着他。当初怎么会那么无知那么浑蛋,怎么伤过那么多人的心?若青春能重新来过该多好,若能从一开始就当个好孩子该多好?

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安眠药最初吃一片,后来是一板,一吃就是许多年。

多努力一分,家人的衣食就多一分保障,这成了他的信念和动力。

圣谚满5岁时,阿宏27岁,他把生意做到了海峡对岸。

深圳宝安、珠海、武汉、上海、北京、长春、大连、西安、苏州、昆山……为富士康盖过厂房,给华硕电子搞过土建。当年中国大陆对外只开放了两张一级土建资质的证照,他的公司是其中一家。

建筑行业之外,他还给大陆数家五百强企业当过董事长顾问,负责风险管控。人家商务谈判时,他坐在一旁听,从不发言,只私下递字条。他从小坏到大,坏得炉火纯青,对方若在谈判时玩儿猫腻,往往被他一眼识破。

和其他乐不思蜀的台商不同,他回台北的次数简直太频繁了,不是回去处理业务,只为了多点儿时间陪伴家人,圣谚慢慢长大了,他要回去陪圣谚。

他深恐儿子会重蹈自己的覆辙,殚精竭虑地扼杀一切不良的可能性,他深知苛刻和斥责会适得其反,于是用自己鬼马的方式一点一滴地影响圣谚。

阿宏尤其在意圣谚的金钱观,用尽鬼马的方式培养他抵御天上掉馅饼的诱惑,每个买给圣谚的礼物,他都只借不送,不希望儿子养成走捷径不劳而获的心态。

他冻自己,洗冷水澡,他打自己的-屁-股,为的是让圣谚明白责任、义务的分量。

他少年时用扁钻扎人,刀刀见血,圣谚却从小到大没打过一次架,不是不能打,是不屑于打,因为从小被他灌输了一套结实的理论:没本事的人才靠拳头开路,没脑子的人才用拳头说话,自卑的人才会打架,真正强大的人,不动拳头。

阿宏唯一的那一次打妹妹,是深恐子女重蹈覆辙,误入歧途。过后他自责了许久,他无法开口向尚年幼的子女讲述自己不堪的过去,以求理解。那是他罕见的一次失态。

他十几岁开始抽烟,继而抽大麻,他不想圣谚沾染恶习,煞费苦心地制定战略。

圣谚升初中时,他买来小鱼缸当烟灰缸用,里面放了水,烟灰、烟蒂淤在其中,屎一样的恶黄。

圣谚恶心坏了,经常抱怨,越抱怨他越变本加厉,客厅放一个,浴室也放一个。

圣谚从恶心变为讨厌,继而延伸为恐惧,只要看到烟灰、闻到烟味儿就会焦躁不安,任何场合只要有烟味儿,都会捏着鼻子起身离去。

从初中到大学,不是没有人怂恿圣谚,但他从不肯学着抽烟,别人也没有机缘诱他抽大麻。

阿宏对自己少年时学业的荒废耿耿于怀,他在圣谚上小学时跑去学校,私下找导师沟通,为的是让圣谚得到师长更多的关爱。他编假故事忽悠导师,说自己刚刚放出来,正在洗心革面,得经常去警察局报到,很担心孩子因为自己的不堪而影响成长。他假装感伤地向两位老师忏悔自己对孩子的照顾不周,各种表演心碎。老师抹着眼泪,被感动坏了,继而发自内心地怜爱圣谚。

不知情的圣谚整个小学时代一直在老师的激励与鼓励中快乐地生活,进而觉得念书是一件乐趣无穷的事,屡屡拿到奖状。圣谚拿奖状回家给阿宏看,阿宏把奖状丢到地上:奇怪咧,上面写的又不是我的名字,你举给我看干吗?

他曾因害怕别人的“看不起”而用各种作恶来证明自己,一错十几年。他希望圣谚能内心强大地做自己,不希望圣谚的成长仅仅是为了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他对圣谚说:我觉得吧,你自己知道自己很厉害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向别人证明你自己有多厉害。

圣谚和他几番交锋后,养成了一种结实的心态——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做什么,并不太在乎旁人的目光。

慢慢成长中的圣谚坦然地穿着二手衣,坦然地面对各种奖励和质疑,心理素质好得一B。

阿宏教圣谚如何坦然,自己却颇为圣谚的成绩骄傲,他偷出圣谚的奖状炫耀给人看,还打电话给老师,嫌奖状上的名字写得难看,结果连累圣谚打扫卫生。

阿宏再没见过那两位老师,他心虚,那两个老师打死也不会知道,这个无比在意儿子学业的父亲,当年曾在学校天天抢人鸡腿吃,还曾挥着藤条追打老师,打得老师边跑边哭。

环境的重要性排第一。除了在学校,在家里阿宏也努力给圣谚制造一个崇尚学习的环境。阿宏书读得不多,却时刻不忘在圣谚面前塑造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形象。他总人模人样地忽悠圣谚自己的专业能力,强调自己在公司的重要性,明明只是个建筑商,电脑绘图压根儿不会,却努力让圣谚相信自己还是位重要的设计师。

他爱泡澡,总在泡澡时带着涂鸦本子进浴室,装模作样地画图,满身泡沫,擎着本子在图纸上修修改改,过程中圣谚出出进进,满眼的羡慕和崇拜。

圣谚不知道那些图纸都是公司员工的作品,只道自己老爸好厉害,继而认为自己也应该像老爸那么厉害,将来也一边泡澡一边画图纸。

圣谚后来考取了台湾大同大学,学机械。

阿宏并不希望圣谚成为书呆子,他从小诱导圣谚去打篮球,练来练去练出了一肚-皮腹肌。圣谚十几岁时慢慢懂事,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一点儿阿宏的往昔,跑来问他当年是不是开过地下舞厅。

那段岁月实在是不堪回首,绝口不提不是办法,阿宏打着哈哈包装自己,他把地下舞厅说成舞蹈培训班,吹牛自己曾是个舞蹈高手。

他对圣谚说:你觉得自己打篮球,体能厉害是吧?其实根本没有我当年跳舞时的体能厉害。

他吸腹,装模作样地摆姿势,圣谚真信了,崇拜得要命。阿宏假装遗憾地说,自己有一个遗憾是没能坚持跳舞,过早地放弃。

圣谚动了心思也要学跳舞,对阿宏说:老爸,我来替你圆这个梦。

圣谚不知道,面前这个“舞蹈高手”曾因贩卖左轮手枪而锒铛入狱。

圣谚参加了热舞社后,阿宏特别支持,请老师编舞的费用他永远慷慨解囊。热舞消耗体力、耗费精力,阿宏谋略得当,圣谚天天扎在舞团里,没机会去交友不慎。

阿宏抓住一切机会和圣谚的团友们接触,他多管闲事,操心团里每一个孩子的成长,给人家当知心大姐。他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圣谚在成长最关键的阶段能有个完美的环境,干干净净、顺顺利利。

阿宏14岁时和学姐-上-床,过早地尝禁果遗毒无穷,他终身后悔不已。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凡人无法抗拒性的诱惑。圣谚越长越帅,阿宏怕死了,怕他学当年的自己。阿宏做梦梦到圣谚导致别人意外怀孕,然后回家要钱打胎,醒来后气个半死,边气边冥思苦想预防的对策。

他跑去问圣谚会不会下载A片,有没有看过A片,拿来一个500G的移动硬盘,告诉圣谚,如果想看A片的话,他免费提供。他对圣谚说:对性爱的摸索全是没有意义的,不如直接看A片学习,又安全又卫生,还能省下开-房的钱。

圣谚除了-羞-涩就是-羞-涩,他错愕:阿宏这个当爸爸的怎么这么不正经?

阿宏步步为营,以负责任的口吻来忽悠圣谚对性的认知,说:性,不能自私,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满足对方的需求,那才是有意义的。所以在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最好别丢人现眼。

他建议圣谚注意身\_体的干净,甚至建议没事喷点儿古龙水,理由是随时保持一个好的状态,万一有机会碰到突如其来的激\_情,做好被“临幸”的准备。

阿宏提着一颗心,以毒攻毒,圣谚还没成年,要是真被临幸,他跳楼的心都会有的。

当爸爸的先把禁忌戳破,当孩子的也就对性不抱什么太大的神秘感了,他的计谋奏效,圣谚-羞-涩之余反而不太去琢磨那回事了。

恋爱还是要谈的,圣谚17岁第一次交女朋友就领回家给阿宏看,阿宏吓死了,以为自己挖坑自己跳了,张嘴就问这对小情侣有没有-上-床,结果圣谚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的,我懂的。

阿宏老脸涨红,仿佛存在不安全因素的不是儿子而是爸爸。

阿宏提着一颗心,一直提到圣谚满20岁的那一年。

他干了一件事,公开在网络上PO(发帖,上传)了段话给圣谚,不仅圣谚能看到,圣谚的每一个同龄朋友都能看到,他是这么写的:

儿子,这是在你20岁到来前,老爸送给你的一段话:

人生都会有必经的成长道路,一生中有很多第一次,很多人的第一次通常都因为没有获得鼓励,而影响了一生的幸福。我不希望你的人生不幸福,所以有些事总不厌其烦地对你阐述,但是儿子,有些事还是要靠自己摸索的。

关于“处男”一事,希望儿子你能碰到一位会鼓励你、会对你负责任,且不会在你心中烙下阴影的女友,与你步向你人生的另一个开始。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也希望有机会对圣谚下手或计划下手的“某人”,别太狠,能怜香惜玉,那么圣谚接下来的人生将有蓝天与艳阳陪伴。

希望你们的第一次能顺利成功,不要害怕挫折。

最后,儿子,真心传授给你一个宝贵的经验:矜持是要的,但也别太矜持了!

老爸就不为此事与过程帮你剪彩了……祝福你幸福快乐!你懂的。

老爸 字

在圣谚生日的当天,阿宏又发了一条Facebook(美国那边的“微博”)说:

告诉大家一件事——我儿子过了今晚12点就20岁了!以后……他自己管自己了,我也不再担心他是不是处男的问题了!哈哈哈!生日快乐!

(八)

阿宏和圣谚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对父子,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若你觉得这篇文章平淡琐碎,我表示抱歉。

其实真实的人生本就琐碎,如何去桥接、过渡、贯穿,看你自己的喽。

每个人都是编剧,每个人都是导演,每个人都是主演,一定的年纪后,每个人也都是自己的观众。

想演什么样的戏、看什么样的戏,你自己说了算。

真实的故事自有万钧之力,潮来汐往,心心念念,当作如是观。

阿宏和圣谚的小故事还有很多,不是短短一篇文章能容下的,打住吧,不写了,结尾结尾。

阿宏是和《艋舺》同时代的人,他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剧中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就是以什么样子长大的。

若杨德昌续拍《牯岭街》,钮承泽续拍《艋舺》,他们会如何去讲述那些少年的后来呢?

2015年6月10号,阿宏满45岁,照他的话来说,折腾了45年,终于要真正长大了。

他一点儿都不害--羞-,说得天经地义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吗?

圣谚,关于你父亲的过去,我想你应该并不知情。

就像你一直搞不懂他为何从小到大在你面前总是那么鬼马。

你或许并不知道,你身上能找到的所有的优点,其实对照的都是你父亲当年的缺点。

圣谚,你很懂事、很乖,你的父亲阿宏对你的当下非常满意,他说能陪着你长到今天,他已经很满足了,仿佛看着另外一个自己重新长大。

他说他陪伴不了你一辈子,他说自己45岁后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地基已经打好,愿望已经完成,他死而无憾了。

你的父亲阿宏说这番话时,我和他站在台北101大厦最高层,脚下是车水马龙的信义商圈,满眼是灰色老楼和玻璃幕墙的新大厦,毗邻交错,接力生长。

每一个孩子背后,都有一个用心良苦的父亲。

圣谚,你背后也有一个用心良苦的父亲,你身上还有一个重生的父亲。

你的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缝补着残酷青春留下的创口,你今年多少岁,他就已缝补了多少年。

圣谚,爱回忆是人变老的标志之一,上次我去台北小住时,与你父亲有过那一次长谈,我与他相识十年,第一次听他回首往事,不禁心有戚戚焉。

他嘱我把这些往事写下来,赠你作为指南,希望对业已成年的你有所裨益。前路茫茫,他希望独行的你能继续走好。

有些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让我代他谢谢你,谢谢你的存在,谢谢你对他的爱。

圣谚,我记得我们之间是有个约定的。

我在台湾辅仁大学开讲座时,邀你当现场摄像师,你端着那台打工挣来的单反相机站着拍、坐着拍、躺着拍,两个小时的讲座,拍满了两张存储卡。

好小子,好认真啊,好样的。

我记得演讲结束时,我说:下次我再来台湾时,打算组织一次摩托车卖唱环岛,欢迎大家踊跃报名。当时我用手指点了点你,你举起双手,冲我比出两个“OK”的手势,满脸灿烂。

喂,小子,咱们几时出发?

想想就让人开心。

香蕉、稻米、中国台湾,重型机车挟着阿里山的风,尾旗啪--啪作响……

叔叔我没有台湾驾照,无法自驾,只能坐后座,但不是500cc以上的机车我不坐……不是长发漂亮嗲mm当骑手的机车我不坐。

阿宏一定很眼馋。

把他也带上吧,让他也坐在后座上。

圣谚,你载着他。

【番外篇】

猫三狗四,人十月怀胎,文章却难产了整三年。

这篇《台北爸爸》本应在2014年《乖,摸摸头》里就出现,但未能如愿。

2015年的《阿弥陀佛么么哒》里,依旧被删,未能遂愿出版。

缘由不多讲了,或许是因地域,或许是因取材,或许是尚未具足因缘……一气之下我将这篇文章自费印刷成单行本小册子,随书赠送。共印五万册,只送不卖。

如果你曾得到过那本小册子,甚好,留好,惜缘。

现在是2016年,这篇文章是否会在《好吗好的》里出现?此刻我坐在南极圈的雪地里,在手机里打下这些字,端详着剩余的两格电。

不过隔着一道海峡而已,人与人,家与家,父与子,又有什么区别。

超越地域、方式和理念,总有一些同根连气的东西值得去印证,并在彼此的印证中将分歧雪融,融一点是一点,潺潺涓涓。

圣谚全名陈圣谚,我后来推荐他到大陆的综艺节目《非常完美》里当嘉宾,他穿着阿宏的旧T恤走上台,自信而坦然,人人都喜欢他的干净礼貌和那份独特的帅,他在那个舞台上留了很长时间。

本想让他挣点儿通告费买台好相机,结果他把厚厚一个信封塞-给我:大冰数熟,麻烦帮我给山区失学的孩子们捐款。我说你这是干吗?这是你的劳动所得好不好,你不是向来抠门吗,怎么全捐了?

他笑:我玩得很开心,已经赚到了耶……

我说你等着,回头我介绍你去拍电影、当演员,登上更大的舞台好好玩。

他却说,他大学毕业后的心愿是去美国学修哈雷,当个机修工。

好的,加油,圣谚。

遗憾的是,约好的摩托车卖唱环岛一直没能如愿——阿宏那厮缺席,人没凑全。

当年写这篇文章时,阿宏43岁,而今46岁了。

45岁生日后,他独自一人去了太平洋上的岛国帕劳,潜水、晒太阳、开酒吧、建客栈……

半生的劳碌后,他开始了一场全新的人生,停靠到了一个全新的港湾。

海风温润,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没人知晓他的昨天。

阿宏履行了承诺,不再管圣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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