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义工(1-5)
(一)
最难坦然的,莫过于小屋——进入倒闭倒计时的大冰的小屋。
……
双手抄兜,晃晃悠悠。
小屋坐落在五一街尽头。
若干年前,这里是人迹罕至的所在,杀人越货好地界,云淡风轻水潺潺。
三角梅香透了半条街。
好安逸的老街。
老时光零零星星堰塞-在墙壁夹角处,青蝇振着小翅膀,嗡嗡地飞去飞来。
流浪狗蜷缩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猫撵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画“之”字。
整条五一街安安静静的,一直安静到路的尽头。
路尽头有家花圈店,也卖棺材。
若干年前,我叼着烟,蹲在门前,兴致勃勃地看人钉棺材。
我帮他们敲了一会儿钉子,他们送了我一只小花圈。
哎呀我去,真他喵的好看,小呀么小花圈。
那家花圈店,后来改成了一家小火塘酒吧,名叫大冰的小屋。
……
小屋是个坑。
挖地三尺,棺材大小的一个坟坑,为的是以邪攻邪。
来往的客人坑里一跳,挤坐在一起,头顶是降魔书,面前是避风烛台,墙壁上挂满了钟馗韦陀忿相护法四天王天……
搁酒的桌子用的是棺材板,还是以邪攻邪。
斯是陋室,黄泥抹墙,红泥焙砖,屋顶漏雨懒得修,听歌的客人撑着伞。
雨季来临,鼓就不用敲了,伞上的扑簌雨水声,就是最好的鼓点。
烛光昏黄摇曳,蜡泪成塔,年复一年,那时候也懒得安灯泡,正好省电。
钱也懒得收,有六年的时间,所有人都可以免单,不论喝多少酒,银子爱给不给,随您的便。
小屋独特的气场和规矩,自然不招庸众待见,经久不衰的是闹鬼的传言。也罢,以邪辟邪,岸然君子莫作停留,孤魂野客入我门来。
所谓孤魂,不少是流浪的艺人们,也有画师也有诗人也有歌者,和昔年的拉萨浮游吧一样,小屋是流浪歌手收容站,背着吉他推门进来的管酒管饭。
孤魂野客的品类后来越聚越多,生物多样性原则在12平方米的小坑里滚动循环——有失意巨贾,有过气明星,有听着歌听着歌就休克的晚期病人,有喝着酒喝着酒就被便衣带走的,说是通缉犯……
各色人等停停坐坐,往来穿梭,一个故事一首歌,一杯酒一个夜晚。
杯酒慰风尘,如是许多年……
诗曰:
时光变迁,诡异变传奇,积淀的人气终于带来了好生意,每晚门外都排长龙,屋里塞-得罐头一样满。来的年轻人多了些,但浪客散人并未见少,六〇后和九〇后促膝坐在一起,一起哄笑,一起沉默发呆。
还好,氛围没变。
变了的是房租,12平方米的屋子,房租从一年四位数变成了六位数,一度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于是开始收酒钱: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
钱不提前收,出门再交钱,喝了多少凭良心给,穷学生可以借此逃单。
逃单人不多,每天也就十来个,大都不是穷学生……
也有来者坐了一整天,大呼过瘾感慨超值。也有客官交钱时嫌贵,说超市里一瓶酒才卖三元钱。我说:那您去超市里喝吧,让收银员唱歌给你听……
他们笑着走了,两天后过来道歉:抱歉哈,去了古城其他酒吧,才知道此地运营成本高,酒价平均是五六十元一瓶,而且还要半打一打地买。
他们在小屋里重新坐下:为表歉意,给我们先来一打。
不卖!
说好了的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你一次要那么多干吗?
要喝就一瓶一瓶地喝,大冰的小屋再小也是丽江五百强企业,任你是谁,规矩不能坏。
给你们一人一瓶酒,自己起开,乖乖坐着好好听歌,慢点儿喝,不然打哭你信不信?
还有一点变了。
收容原创歌手的原则升级了一点儿:依旧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喝酒自己拿,但只要有缘留下驻唱歇脚的,不管是半个月还是半年,都开始发工钱。
是的,都是义工,义工凭什么就不给人家发工钱?小屋里没有免费劳动力,这里的义工的“义”,不是义务而是义气。
若干年来,小屋收留过数以百计的歌手。
和情怀无关,只想让那些缺乏生存技能的孩子多一个屋顶来挡风避雨。12平方米的小酒吧,最多的时候同时养着11个歌手,最高的时候工钱每月五位数。
管我挣多少,挣多少我发多少我乐意。
我就这样,我还不止这样。
你来打我呀你来啊你来啊。
凭什么一个底层歌手只能住地下室、吃着方便面、苦大仇深才能写出好歌来?他小众,他就活该饿着?
小屋想让他们既能吃饱了饭,又能写歌。
凭什么一个歌手只能放低姿态、放低尊严才能有机会靠音乐吃上饭?
在小屋里,歌手最大,任何客人只要影响了歌手唱歌,立马撵出去。
这些歌手未必都是有天分的,也未必都是技术全面的,但音乐有门槛吗?有及格线吗?既然喜欢,他们为什么无权利去追求?
喜不喜欢,有没有权利去喜欢,和出身无关,和天分也无关。
每个人都有一首惊世骇俗的歌在等着他,只不过找到这首歌,需要米饭和时间。
我也穷过的,也曾一度是个流浪画师、流浪歌手、电视台里打杂跑腿的小剧务。我也曾因为不想放下尊严而被人扇过耳光,踹过琴盒,打断过肋骨,盒饭扣了一脸。
我比谁都知道缺乏机会、缺乏资源会让一个人多么无奈地搁置自己的理想,所以,收留每一个长期歌手时,小屋都要求他们答应两个条件:
1.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不要怕嘲笑,不要轻易放弃创作,能做到就留下,没信心就拜拜。
2.出世与入世的平衡方为王道,永远不要远离生活。
不要因为自己搞艺术就盲目鄙视金钱,再高大上的精神追求也需要物质基础的支撑,靠本事吃饭不丢人,留下就认真工作,一边等理想慢慢清晰,一边好好挣钱。
能做到就留下,没信心就拜拜。
小屋并未承载什么伟大的情怀,也没想培养什么民谣大师,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是的那个样子而已。
人来人往,留下或拜拜,聚合离散,如是许多年……
当真是命运善嫉,有一天忽然发现小屋离倒闭不远了。
没错,倒闭。
并非经营不善,我也并非受之坦然。
(二)
他是进入倒闭倒计时前,小屋收留的最后一个义工歌手。
2016年年初,大冰的小屋,夜半时分。
街头方静,人群未散,棺材板上的风花雪月还未卖完。
他盘腿坐在卡垫上,十指修长,吉他横抱,叮叮咚咚地拨弹。隔着水汽模糊的小玻璃窗往里瞧,一片昏黄一抹白,油画中才有的那种古典白衣少年。
从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大男孩。
不笑不说话,一笑闪闪发光一排牙,高露洁广告一样。
半旧的衬衫,衣领雪白袖口也雪白。利落的圆寸,冷不丁地侧面看,我×,匆匆那年彭于晏。
男孩叫果子。什么果?开心果,他自己说的。
老木门吱吱嘎嘎推开,新来的客人们在门口拥成一坨,一个个腼腆地探着头,打量着满坑满谷的人:哎呀满了呀,没有座位了……
果子抱着吉他,笑嘻嘻地招呼:坐嘛,挤一哈(下)嘛,挤一挤又不得(四川方言,不会)怀孕。
这么清秀的男孩,说的却是花椒普通话,煞是好玩。
川人惯摆龙门阵,言语间自有独到的幽默,他自己微笑而已,周遭的人反倒笑成马。
还没完,他一本正经地拨弄起吉他,用川普唱道: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大冰的小屋来,收留流浪的小孩,啤酒一瓶40块,与我一起开怀……
新客人们嘻嘻哈哈挤进来,打着拍子跟着和:……寂寞午夜说拜拜。
歌声是个好东西,破矜持消腼腆,拉近距离不要脸。
可惜好好的一首小虎队的歌,七嘴八舌忽快忽慢唱出了12种调门来,中国的基础音乐教育普及工作真失败。
我叹了一口气:会唱这歌的不是七〇后就是八〇后,你看看这一张张老脸,还自称小孩?“孩”字后面还不加儿化音……心理建设咋都这么成功的说。
正摇头呢,一旁有个姑娘忽然开口,幽怨感慨:黑灯瞎火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屋,可惜,今天冰叔却不在了……我去,分分钟打哭你个九〇后老女-人信不信!
我是烧了还是埋了,坐化圆寂了还是英勇就义了?谁说我不在?我和你们一起挤进来的好不好?这不刚潜伏到你背后一米处的角落里吗?只不过领子竖得高,帽檐儿压得低,灯光暗,没一个人发现。
果子也没发现。
但果子却冷不丁地说:在哦,谁说冰叔不在?
一堆逗B客人一下子全都精神起来了,真的在呀!在哪儿?在二楼吗?是在写书吗?快把梯子撤了别让他溜了,快找个盆儿来把他扣住,别让他跑了……
他们喊:快说快说,在哪儿在哪儿?
果子缓缓伸出一根手指,众人齐刷刷顺着那根手指看。
他指着照片墙说:大冰挂在墙上。
一堆客人乐得前仰后合,纷纷抻长脖颈子去瞻仰“遗容”。
他又热心地补刀:边边上,雪地luo照那一张,光着沟子露着点,还捂着小丁丁……
众人啧啧地咂嘴,对我的身材评头论足,还伸手去抠一抠摸一摸,摸得我浑身一个哆嗦又一个哆嗦,鸡皮疙瘩此起彼伏,销-魂得难以言说。
我想给果子来一个过肩摔,大头朝下那种。
本是美好的青春纪念,生生给我说成了电车痴汉,好好一间大冰的小屋,活活给我搞成了大冰的小污……
没等银牙咬碎,果子又开始继续唱歌。他龇着一口闪闪发光的白牙,琴弦扫得飞快:
真能瞎编,money还有复数?
蛮有趣的一首歌,为了钱而奋斗?
尾音的那一句,他猛扫一下琴弦,手自然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啪地攥住桌上一罐风花雪月,拉环噗的一声掀开,泡沫四溢,高高举起。
他一脸灿烂地喊:唱得真好听,来,兄弟伙,一起走一个。
还有自己夸自己唱得好听的?城会玩,九〇后的世界我读不懂……
客人们却不见怪,一屋子人都把酒擎了起来,有的喊:唱得好!有的喊:再来一个!
冬夜的街头幽冷,小屋里没有生火,却暖得人微微冒汗,所有人的眉眼都是弯的,好欢乐。
透过摇摇晃晃的人堆夹缝,我认真地看着这个大男孩,不错,是个好歌手。
不论是说话聊天还是弹琴唱歌,重口味也罢小清新也好,他拥有他这个年纪理所应当的简单快乐:许多人曾经拥有,而后终将失去,并且永不重逢的简单快乐。
……
可是,果子。
不知道一个小时后,你是否还乐得出来。
有个信封,在我的裤兜里整整揣了两天。
一个小时后小屋打烊,锁好门后,我会把它塞-进你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惭愧也好,遗憾也好,你的目光我的背影,都交给夜色吧,这样能少点儿尴尬。
你一定不晓得,这其实是你在大冰的小屋的最后一个小时。
信封里装好了一个月的工资,外加一笔小小的路费。
没开玩笑,正式辞退。
(三)
需要走的不止果子一个人。
要走都走,老人儿一个不留。
莫怪爷们儿无能,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钱分了,字号你们拿去,各自寻一个新码头,各自立柜摇旗。
叹什么气,人在招牌在,爷们儿这辈子已经开赔了五家酒吧,不差再多倒闭这一个。
天大地大,此处若不容我们,那就让小屋这块招牌别处生根。若别处也不容我们,那就去往别处的别处,中国这么大,我就不信了。
谁说咱们是逃……说不定开枝散叶加盟连锁,最后还能上个A股新三板呢。什么是新三板?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也不需要懂,好好唱歌就可以了。
好吧我也不是很懂。
都不要有压力,钱赔了算爷们儿的。
若说叮嘱,只希望大家记住一个规矩:江湖一脉,穷则独善,达则兼善,不论是挣是赔,都要善待每一个踏进门里来的有礼貌的歌者,有缘就收留,缘深就认作族人。
若能把这个规矩牢牢坚持,小屋不死。
酒斟满吧,自此天各一方,四散天涯。他日再聚,人或许不会这么齐了。
……
所有人都安置好了。
都懂我,都没有告别,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走时悄悄,都是单程票。
只剩下果子。
散伙饭时没喊他。
他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他并不知道,一间小小的流浪歌手根据地,盼着它倒闭的人可真不少。
你不惹事事惹你,许多年来,小屋在丽江,一直不招某些人待见。
翻白眼的有同行——生意差同行看不起,生意好惹同行嫉,没关系,都可以理解。
嚼舌-头的有客栈管家——只要给酒吧带客人,全古城的酒吧都给客栈返点,就你们小屋例外?不给返点也行,凭什么不让我们装装大爷?全古城的酒吧都给我面子,就你们小屋例外?等着,网上化名骂死你丫的。
骂就骂吧,只是遗憾,骂又骂不到个点儿上……
真正不待见小屋的,是开淘碟店卖手鼓卖盗版碟的,不是所有,是某些。他们恨恨地给客人洗脑:
大冰的小屋装×,开酒吧居然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唱的歌能好听吗?听歌时还不让说话,装什么清高?贩卖情怀!邪教聚会!
他们恨我,我不恨他们,只不过瞧不起而已,十年如一日地坏坏他们的生意,越恨我,坏得越起劲。
喵了个咪,打着卖手鼓的名义卖盗版碟,美其名曰传播原创,多少原创歌手的生计就是这么被坏掉的。顺道还败坏了手鼓这门手艺:
招几个小姑娘培训三五天,穿着所谓民族服装往门里一坐,一边敲鼓一边媚笑,敲他妈又不会敲,手鼓乱敲成架子鼓的节奏,还敢把路人教,教又不好好教,进价几十元钱的鼓几百上千元钱卖给傻瓜才是王道,顺便搭售盗版碟,还是黑胶。
当贼当到这个份儿上,简直让人敬仰。
为了掩盖不会敲,他们把盗版音乐放得震天响,动次打次跟着敲,还对口型跟着假唱,乒乒乓乓从中午震到午夜,从2008年震到2016年,生生毁了丽江好几条街。
几百年的古城,本不允许高音喧哗、噪音吵闹,不扰民的正规手鼓店本也不少,可大多被那些盗版碟店挤对死了——他们见缝插针铺天盖地蔓延席卷,几乎要将整个古城毁掉。
小屋也快被毁掉了。
在蚕食了四方街、七一街后,噪音终于占领了曾经云淡风轻的五一街。
小屋是古城最后一家老火塘,许多年来不用音响不用麦克风,只清唱——全古城唯一一家。
我一直以为这种低吟浅唱可以一直娓娓延续,直到我和歌手们都慢慢变老,直到丽江大冰的小屋和当年拉萨浮游吧一样,能够代表一个时代。
但肉嗓子怎能压得住音响,不被带跑调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诠释原创?
是我天真了,老说捐精卖血也要保住小屋。
我从未料到,最终将小屋压垮的不是房租,而是门外乱七八糟的鼓声和震天的盗版碟音乐。
有人劝我:你虽是文氓,但孬好也算个作家,千万别像当年那么冲动。……懂,明白,当了作家如果还舞枪弄棒,终归不是好宝宝。
有人说:投诉!天天投诉噪音扰民。
……投了,但这条街和其他街的经历一样,管理人员来了立马清静,人一走,音量照旧。执法不可谓不苦口婆心,也不可谓不严,但全古城那么多噪音源,总不能一个人守一家店。
也有人说:其实只要也安上音响喇叭对着干,就无所谓吵不吵,要吵大家都吵,看谁的音量高。……拉倒吧,如果那样的话,小屋还叫小屋吗?直接叫小污得了。
我向来反对别人指责古城太商业化。
商业和商业化没有原罪,只不过,在抵达合理有序的商业化状态前,古城必经一场漫长的无序。她不需要谩骂,需要的是时间,爱她就给她时间。
雨季再长终会晴天,但在此之前,身为一个受过她恩泽的人,必须接受这场漫长,也必须理解这场漫长。
既然理解,就要面对现实。
小屋实难熬过这场漫长,江湖事江湖了,与其等着城门被攻破,不如启动自毁程序。
辞退果子,亦与此有关。
(四)
遣散费在裤兜里焐得潮热,我潜伏在角落里听果子唱歌。
万幸,还没出两个月的试用期,感情还没那么深,可以狠下心来随便找个理由直接打发走了得了……可找什么理由呢?说他唱得不好?
这不明显扯淡吗?
和其他人一样,果子也是背着吉他忽然出现的。
那日阳光正好,他半旧的衬衫白得耀眼,笑嘻嘻的一张脸探进门来,大声问:我有故事,你有酒吗?我苦笑一声:换个梗吧,光这个月就已经有十几个人和我说同样的话了……
(此句的由来,参见《阿弥陀佛么么哒》一书里的《我有故事,你有酒吗?》一文,慎读,打倒QQ空间文艺青年小S!)
他倒也机灵,挠挠头,改口道:我有music,你有money吗?
我捏起一个拳头,关节嘎巴嘎巴响:再不好好说话,打哭你信不信?
他倒也不尴尬,笑嘻嘻地取出吉他,门外一坐,自弹自唱起来。
说也奇怪,他一开口,日光愈发耀眼起来,过路的人和狗都停下了脚步,有的默默眯起眼,有的默默抱起了肩,有的默默摇起了尾巴——好干净的声音。
两首歌唱完,我慢慢走出门去,拍拍他的肩:好了别唱了,留下吧,晚上一起吃烤鱼。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用力地捉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以为他会说:谢谢老板。
结果他说:月薪不能低于5000元……
当着满街的人我能说不吗!除了点头我能有别的选择吗?诸位爷都散了吧,堵着家门口,我们没办法做生意……
小屋留人看缘分,并不问歌者的履历,12平方米的屋子是一方自由国度,自有其规矩。
果子的来历我们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只知他是爱说成都话的贵州人,爱穿白衬衫,歌声很干净,永远笑嘻嘻,领工资时很积极……
加班也很积极。
领加班费时更他妈积极!
比如这会儿,明明可以打烊了,他还是不舍得停止加班。
果子正在唱他的小清新:
明明是一首讲离别时备胎有多哀怨的歌,却被他唱得春暖花开,一屋子的客人都嘿嘿哈哈地跟着合唱,没心没肺地灿烂成一片。
掌声过后,有人夸:听果子唱歌,像晒日光浴,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
也有人开口说:就是就是,还是听果子唱歌舒坦,以前我半夜来小屋听大冰唱梵呗,听得我嘴里发苦,胆汁都倒流了。(你尿汁怎么不倒流?!)
那人继续BB道:大冰书里写过的歌手,好像经历都特别沧桑坎坷,小屋的义工歌手好像也全都是苦大仇深的……好像只有果子例外。
(其他歌手招你惹你了?!)
那人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听大冰吹牛B,小屋的每个义工背后都有个传奇故事。果子,你的歌忧伤又阳光,背后的故事是什么?是理想吗?(兄台,你的嘴肥厚而繁忙,面临的事故是什么?是补牙吗?)
满屋子的人开始跟着起哄架秧子:果子果子,我们要听故事,快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他们喊:果子,你怎么走神了?
他们笑:好了,别假装调弦低着个头啦,看把你给为难的。
果子也笑:讲就讲嘛,有啥子为难……
他微微低头,理了理半旧的白衬衫,又笑着说:可是我的故事里没有理想,全都是关于钱。
(五)
故事里的果子是个投胎小能手。
故事里的果子有许多钱。
他说他上小学三年级时,手头的钱已有五万。不是过年攒的压岁钱,只是他日常没花完的零用钱。他说他老爸来钱容易,搞建筑搞房地产,小半个城市都是他的工地。
果子的爸爸高中毕业,从工地小工一路干到包工头,再摇身变成土豪大老板。原始积累的过程像极了他盖的那些楼,平地而起几乎是一夜之间。
越有钱越想赚钱,他醉心生意,天天早出晚归,夜夜应酬到大醉。和别的父亲一样,他自然也关心儿子,每天见面必问:今天要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天天给。他养儿子的方式就两个字:给钱。
有时累了,他歪在真皮沙发上,爱马仕手包整个扔过去:儿子,自己拿。
拿得少了张嘴就骂:宝器(傻),没出息,老子的钱不都是给你挣的吗?
那时的孩子流行玩四驱车,一个车的顶配需要2000元,果子眼睛都不眨地掏出钱来,随手指了指:给我来三个车车。
玩具店的老板吓着了,别的小孩花60元买个四驱车都要父母陪着,这孩子一个人顶别人100个。老板不敢卖给他,怕钱是偷来的。
后来又卖了,旁边有人告诉了他这是谁的儿子。
这种氛围下长大的孩子,不可能不畸心。
小学没毕业,果子已是远近驰名的小恶少,年纪轻轻耍上了袍哥。
那时每天都有人代他写作业,还帮带早餐,学校篮球场只要他去了,呼啦啦让出好大一块空地。
他那时网罗了一帮兔崽子,按人头发工资,组团在校园收保护费。
钱他当然不缺,就是想耍牛×,钱不是目的,欺负人时的快感才是,高他一头的他也不惧,照欺负不误。
他常领着人把高年级同学打得满世界跑,边跑边尿裤子,边跑边捂着嘴哭,连声救命也不敢喊。
这样的坏小子,当然无心学习,上课几乎就是为了逃课,逃也要逃出花样来,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逃走才叫有面儿。老师刚一转身写板书,他就兔子一样蹿起来,手指塞-进嘴里嘀里里一个呼哨,四五个帮凶瞬间蹦上窗台,眨眼间就越过操场翻到了校门外。
帮凶们帮得很积极,因为有现金奖励。
老师的胃疼也被气得很积极,每天上课时都提心吊胆,久之,被逼出了一副侧着脑袋写板书的能耐,以及颈椎炎。
说也奇怪,旷课那么多,成绩却不见落,一直在中游徘徊。
念成绩排名时,老师摘下眼镜摇摇头:果子,你但凡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一点儿的话……
底下的学生在笑:老师,果子刚又翻窗户跑了。
又指着窗台上的人民币说:他还打赏了小费给您。
初中时,全校最富的是果子,比老师富,比校长富。
四驱车当然不玩了,什么新鲜他玩什么,架子鼓、电吉他、烧油的遥控直升机,满满一屋子高达,限量版运动鞋也是一屋子,一水儿海外代购的。别人还没混到黄钻买家时,他早就是某宝皇冠买家了。
他还组织了十几个半大小子,采购了西瓜刀十几把,学着《古惑仔》里的造型用毛巾绑在手上,按人头发完打架费就拉出校门外打群架。
最狠的一架是和高中生干,青瓜蛋子下手没轻重,伤了好几个,他自己也伤了,结结实实一钢管砸在他肩上,离后脑两寸不到。
老师根本管不动,喊家长也没用。
果子妈妈从很年轻时就开始当少奶奶,半生都活在麻将桌上,和大部分少奶奶一样,逛商场和打麻将就是人生。
如果逛街shopping分段位,她铁定是黑带九段,如果四川麻将有学位,她板上钉钉是博士后。除此之外,她啥也不懂,啥也不会。
她自己几乎也是个孩子,自然也管不了孩子。
果子惹的祸,她只会赔钱摆平,果子没被开除,全靠送礼搞定。赔钱送礼时是不出面的,她没怎么踏入过社会,人情世故不懂也不屑,于是只管掏钱,办事全靠牌友。
掏钱她不心疼,心说,反正家里的钱花不完,反正果子爸又能挣,反正挣来的钱自己家人不花,也会被外人花了去……妈皮(四川方言粗口),那个小狐狸精!
果子爸那时犯的是有钱人的通病,一周有三天不着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果子那时和他爸的感情始终不深,这或许是最大的原因。
家里的东西砸碎了又买,买了又砸,一天到晚吵个不停。吵归吵,养家的钱还是照给的,包括给果子的钱也没停。
果子爸不懂怎么和家人交心,自己做下了初一又做下了十五,也没什么脸面教儿子做人,只是一味地给钱给钱,买一个耳根清净。
果子只当他是台提款机,无限透支的那种。
家不成家,爹没爹样,儿子也眼瞅着快成土匪了。
偶尔麻将桌上果子妈叹口气,身旁的牌友立马阿谀:莫操心,男孩子嘛,不怕小时候多养出点儿悍性,这样长大了才敢闯敢拼。
她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接着又叹气:天天打架,都没见他守在屋里头陪陪我……
牌友出损招儿:听说现在爱打网络游戏的孩子都不爱往街上跑,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果子妈点赞,好主意!
果子一脑袋扎进网络游戏里,甚少出门胡闹,自此只在线上厮杀。
狮驼岭派的130级无级别限制的斧头一把三万元,他买起来眼都不眨,浑身上下都是无级别限制的装备,那个游戏叫《××西游》,他半年就砸进去近十万元。
反正家里有台人肉提款机,不花白不花。
他聪明,之前再怎么胡闹,学习成绩也一直保持中等,但自打玩上网游后,彻底给全年级垫了底。垫完初中垫高中,一垫就是三年,直到高三。
高三他念了两年,高考也考了两次。
第一次高考只考了语文就跑了,他惦记着家里电脑中的网络游戏,勇武组比武大会即将召开,他想拿那个状元,因为有面子。
果子妈懵懵懂懂,只觉得儿子终于乖了一点儿,急眼的却是果子爸,高考都翘?这可还行!
他毕竟书只念到高中,怕儿子也只能念到高中,于是没收了电脑,亲手拆成一地零件。魔高一丈,零件被果子偷走,重新组装继续玩儿。
果子爸不常着家,果子掐着日子数规律,每次都在爸爸回家前几个小时把电脑重新拆成零件。
第二次高考前四个月的一天,果子电脑拆晚了,连主机带屏幕被爸爸扔到了楼下,他家住的是高档别墅,独门独院,倒是不用担心把路人砸着。
果子爸凶他:你这么不成器,老子的产业将来交给谁?你必须给老子上成大学!
骂归骂,他并不知道孩子的教育问题其实往往都是家长教育方式的问题。
骂了也白骂,转天爸爸在果子被窝里翻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最新款的。
果子有钱,他自己买的。
笔记本一撅两半,刺啦冒火花,满满一兜子私房钱被翻出来,当面烧掉。
爸爸指着果子:你瞪什么瞪,你不服气是吧?你不服气是吧!
一拳封眼,接着一顿暴打,果子被爸爸打出了一脸的血,实木地板上滴滴答答。
妈妈立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已经被吓傻了。
打完了吗?并没有,果子被拖进洗手间,不是洗脸,是剃头发,血迹斑斑的光头。
爸爸一边撕扯着割头发一边吼:长记性没!服了没!
三天后,果子爸自己服了。
果子包下了整个网吧,他稳坐在电脑屏幕后面,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在门外等我,等我打完这一局,我自己走出去让你打。
又说:今天你不打死老子,老子不是你生的!
打了,没死。
后来又打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一直打到第二次高考前一个月。
果子爸放弃了,算了,大学不上就不上吧,来公司上班。
阴错阳差,考上了。
所有人都奇怪,连果子自己都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就考上了呢?
考得还挺不错:四川大学锦城学院2010级财会系财务管理专业。
果子爸醉醺醺地拍果子的肩膀:你狗日的还凶(厉害)呢,这样子你都可以考得起……
果子把肩头的手拿开。
说吧,你以后每个月给老子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给多少花多少,这对父子一贯的风格。
果子大学第一个月花了两万,第一个学期花掉了中等收入人家一年的生活费。
大学生活到底让人长进了一些,他那时对网游的痴迷忽然减弱。
因为喜欢上了跑车和美\_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