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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费尔明娜·达萨没有想到,她在一股无名邪火的驱使下写的那封信,竟会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视作情书。信中,她倾泻了所有她能倾泻的愤怒,说了最残忍的话,以及最伤人乃至不公的诋毁。然而,在她看来,这些跟她所受的巨大侮辱相比,仍旧是微不足道的。这是她痛苦地驱除心中魔鬼的最后努力,试图以此适应她的新处境。她想找回自我,重获半个世纪奴仆般生活中被迫放弃的一切。那种生活无疑曾使她幸福,然而丈夫一死,她甚至无法找到自我的一点点痕迹。她像是别人家中的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夜之间变得空阔而孤寂的房子里,不断痛苦地自问,究竟谁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还是她这个留下来的人。

她无法摆脱隐藏在心底的怨恨,怨丈夫将她孤零零地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他的一切都会让她潸然。

的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河道的变化感到诧异。第二天,当航行变得更加艰难时,他就更是惊讶了。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他的父亲河马格达莱纳河,如今已成记忆中的幻影。萨马利塔诺船长向他们解释了毫无理性的滥伐森林如何在五十年里毁掉了河流:轮船的锅炉将茂密的雨林消耗殆尽,想当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旅行时还曾因那些参天的大树感到压抑呢。费尔明娜·达萨也不会看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杀光了在河岸峭壁上一连几小时张着大嘴装死、伺机捕捉蝴蝶的短吻鳄;随着枝繁叶茂的森林的消亡,叽里呱啦叫个不停的鹦鹉和像疯子一般吵嚷的长尾猴也逐渐销声匿迹;而用硕大的乳房在河滩上给幼畜喂奶、像悲伤的女人一样哭泣的海牛,也被寻开心的猎人用穿甲子弹灭绝了。

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着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就像是因某种误入歧途的爱情而被判罪的夫人们,而且,他相信传说,即海牛是动物王国中唯一一个只有雌性而没有雄性的物种。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但尽管有法律明令禁止这一行为,人们还是会习惯性地举枪。曾经有一个带着合法证件的北卡罗来纳猎人,违背船长的命令,用他那杆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枪打爆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海牛痛苦得发了疯,趴在母海牛的尸体上哭号。船长命人把孤零零的小海牛弄上船,亲自照料,而把猎人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河滩上,就在被他射杀的海牛妈妈的尸体旁。由于来自外交方面的抗议,船长坐了六个月牢,差点丢掉航海执照。但出狱后,他仍准备坚持己见——类似的事见一次就管一次。不过,这次事件已被载入历史:那只海牛孤儿后来在巴兰卡斯的圣尼古拉斯稀有物种动物园里长大,并且生活了许多年,它是人们在这条河上见过的最后一只海牛。

“每次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坐我的船,我好再次把他扔在这里。”

起初对船长并没有什么好感的费尔明娜·达萨,此刻被这个充满柔情的彪形大汉深深打动,从这天早晨起,她就把他摆在了自己心里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她是对的,旅行才刚刚开始,日后她将有更多机会发现自己做得没有错。

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待到午饭时间,那时船刚刚经过卡拉玛尔村。这个村庄在几年前还天天都像过节一样喜庆,如今,街道上却满目荒凉,成了一个废墟港口。从船上能看到的唯一生命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正挥动手绢打着手势。费尔明娜·达萨不明白,她那么可怜,为何不把她接上船来。船长解释说,那是个溺水而死的女人的灵魂,做出欺骗的手势,为的是把船错误地引向对岸危险的旋涡。他们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驶过,阳光下,费尔明娜·达萨真切地看清了所有的细节,毫不怀疑那个女人事实上并不存在,可她的脸却让费尔明娜·达萨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漫长而炎热的一天。费尔明娜·达萨吃过午饭,便回到舱室去睡她那必不可少的午觉。但因为耳朵痛,她没能睡好。在“老峡谷”上游几里处,他们的船和另一艘CFC的船相遇,按规矩互相鸣笛致意,这让她的耳痛更严重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大厅里打了个盹儿。和夜里一样,大部分没有舱室的旅客此刻都在那里睡觉。在离他当初看见罗萨尔芭上船的地方不远处,他在梦中见到了她。她在独自旅行,还穿着那身上世纪蒙波斯的衣服。但这一次是她,而不是那个婴儿,在那只挂在廊檐下的柳条鸟笼里午睡。这是一个既令人费解又十分有趣的梦,整个下午,他都一边和船长及两名旅客朋友玩多米诺骨牌,一边回味着这个梦。

太阳落山时,炎热消退,船上又恢复了生气。旅客们像刚从冬眠中苏醒一般,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纷纷露面,占据了大厅的藤椅,等待开晚饭。五点钟整,一名侍者从甲板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在人们嘲弄的掌声中摇响教堂司事的铃铛,宣布晚餐开始。用餐时,乐队奏起方丹戈舞曲,舞会将一直持续到半夜。

费尔明娜·达萨由于耳痛的烦扰,不想吃晚饭。她看见了航船首次加装锅炉木柴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光秃秃的峭壁旁,除了成堆的木头,以及照顾这项生意的一个年迈的老头儿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甚至方圆几里都空无一人。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一次如此漫长而枯燥的临时停靠,在欧洲的远洋轮船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装有冷气的瞭望台里,她依旧感到酷热难耐。但当轮船重新起锚后,一阵清风吹来,仿佛让人闻到了森林内心的芬芳,船上的音乐也变得更欢快了。在希蒂奥·诺埃沃镇,只有一所房子中的一扇窗里亮着一盏孤灯,港口办公室也没有发出有货物或乘客登船的信号,因此,轮船没有鸣笛致意便开了过去。

整个下午,费尔明娜·达萨都在问自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会用什么办法在不敲开她舱门的情况下见到她。快到八点时,她再也按捺不住想跟他在一起的渴望。她来到走廊上,希望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遇见他。事实上,她不需要走多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坐在走廊的一张长靠背椅上,像在福音花园中一样沉默而忧伤,从两小时前,他就在问自己如何才能见到她。两人都露出同样吃惊的表情,但心里都清楚那是装出来的。他们一起漫步在一等舱的甲板上。那里挤满了年轻人,大部分是吵闹的学生,他们正急切地享受假期的最后狂欢,筋疲力尽地欢闹着。在小酒吧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费尔明娜·达萨也像学生一样,坐在吧台前各自喝下了一瓶冷饮。她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可怖的境地,不禁说道:“多可怕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问她在想什么,是什么带给她这样的感觉。

“我在想那对可怜的老人。”她说,“就是在小艇上被人用桨打死的那两个。”

他们在昏暗的瞭望台上畅快地长谈起来,直到音乐停歇,才回去睡觉。这晚没有月亮,天空阴沉,地平线上划过一道道无声的闪电,时而在一瞬间将他们照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她卷好一支支香烟,但她被耳痛折磨着,只抽了四支。疼痛偶尔会减轻一些,但每当他们的船与其他船只相遇,或是从某个熟睡的村庄前经过,又或是为了试探水深而缓慢前行时,它那汽笛的鸣叫声便会加剧她的痛楚。他告诉她,每当他在花会上,在热气球飞行时,在杂技脚踏车的展览中看见她,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一年又一年里,他又是多么热切地盼望公众节日的到来,只为了能够看见她。她也曾见过他许多次,但从未想过他出现在那里仅仅是为了与她相遇。然而,不到一年前,当读到他的信时,她曾突然问自己,他怎么可能从未参加过花会的诗赛。毫无疑问,如果他参加了,一定会获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她说了谎:他只为她写作,所有的诗句都是献给她的,而只有他自己是那些诗句的读者。这时,换成她在黑暗中主动搜寻他的手,当她找到时,它并不像前一晚她的手那样在等待,而是在被抓住时惊慌失措。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心仿佛凝固了。

“女人多奇怪啊!”他说。

她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像年轻的小鸽子一般,但随即又想起小艇上的那对老人。命中注定,那影子将会一直跟随着她,但这天晚上,她承受住了,因为她觉得平静安详,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时刻:一身清白,毫无负罪感。她真想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什么也不说,只把他那汗涔涔的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但无奈,她忍受不了耳痛的折磨。当音乐停下来,普通舱的旅客在大厅里忙碌了一阵,纷纷挂起吊床之后,她感到自己耳痛的程度超过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其实她知道,单是把疼痛告诉他就能减轻自己的痛楚,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因为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已对他了然于心,就仿佛和他共度了一生似的,她相信,只要能让她减轻疼痛,他会下令让船开回港口。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预料到这一晚事情会如此发展,于是起身告退。走到舱室门口时,他试图亲吻告别,但她向他侧过了左脸。他一再坚持,呼吸急促起来。于是,她又凑过右边的脸颊,那妩媚的娇态甚至在她上学时他也不曾见过。他再次坚持,终于,她用双唇迎接了他。她发自内心地颤抖着,试图用自新婚之夜起就已经忘记的笑声压制住自己的颤抖。

“我的上帝!”她说,“在船上我多疯狂啊!”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战栗了一下:的确,如她先前所说,她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纪的酸味。然而,当他在熟睡的旅客那一张张吊床组成的迷宫中辟出道路向舱室走去时,还是自我安慰地想,他身上肯定也有同样的味道,而且还要再老上四岁,而她一定也怀着同样的激情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是人发酵后的气味,他曾在那些最老的情人身上察觉到过,而她们也在他身上闻到过。拿撒勒的寡妇向来毫无顾忌,说的话更为刻薄:“我们闻上去已经有股兀鹫的味儿了。”两人互相忍受,是因为彼此半斤八两:我的味儿正好与你的味儿相当。然而,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他很多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她身上那股襁褓中婴儿的味道时常唤起他内心母性的本能,可一想到她一定无法忍受他那股老色鬼的气味,他便十分不安。但这一切都过去了。重要的是,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将弥撒经书放在电报室的柜台上的那个下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未像今晚这样幸福过:这种幸福如此强烈,他甚至惶恐起来。

五点钟时,他才刚刚睡着,船上的会计在桑布拉诺港把他叫醒,为的是交给他一封加急电报。电报的署名是莱昂娜·卡西亚尼,于前一天发出。全部的惊恐集中于一行文字: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昨日死亡,原因不详。早上十一点,他通过电报与莱昂娜·卡西亚尼取得了联系,了解了事情的细节。他亲自操作发报设备,自从他不再当电报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由于期末考试不及格,阿美利加·维库尼亚陷入了极度的沮丧,喝下了一瓶从学校医务室偷出来的阿片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心深知,这并非事情的全部。但是,不,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能让人们将她的决定归咎于什么人。她的家人此刻正从父亲港赶来,是莱昂娜·卡西亚尼通知了他们,葬礼将在当天下午五点举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吸了口气。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个回忆折磨他。他把它从记忆中抹掉了,尽管在余下的岁月里,他时常会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这件不幸的事故,就像旧日的伤疤带来的那种瞬间的刺痛。

接下来的几天炎热而没有尽头。河水变得浑浊不堪,河道也越来越窄,初次旅行中曾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吃一惊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参天大树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烧焦的平地、被轮船锅炉耗尽的整片森林的残骸,以及被上帝遗弃的村庄的瓦砾——如今,这些村庄的街道,即使在最为干旱的时期也会洪水泛滥。夜晚,让他们醒来的不是河滩上的海牛那塞壬般的歌声,而是漂向大海的尸体恶臭。虽然战争已经结束,瘟疫也不再流行,但一具具肿胀的尸体还是源源不断地漂过。船长第一次欲言又止:“我们奉命告诉旅客,这些人都是意外溺水而亡。”昔日里,鹦鹉叽里呱啦的叫声和看不见的长尾猴的喧闹,会加剧午间的闷热,而此时,只剩下荒芜的大地上无边的寂静。

供应木柴的地方少之又少,而且间隔很远,旅行的第四天,“新忠诚号”就断了燃料。船停泊了几乎一个星期,在此期间,船上的人分批深入到四处漂浮着灰烬的沼泽中去,寻找零星分散的最后几棵树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樵夫们已离开了林间小路,以逃避大地之神的暴虐惩罚,逃避看不见的霍乱,以及政府借转移视线的法令试图掩盖的隐秘战争。这段时间,百无聊赖的旅客搞起了游泳比赛,还组织了狩猎探险队。他们带回一只只活鬣蜥,从上而下剖开它们的肚子,取出一串串半透明、软乎乎的蛋,然后用打背包的针把肚子缝上,将那一串串蛋挂在栏杆上晒干。附近村庄的穷妓女们追随着探险队的足迹,在岸边的峭壁上搭起临时帐篷,带来音乐和酒桶,在停泊不前的轮船对面狂欢起来。

早在还没当上CFC的董事长之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多次接到过有关河流状况的警示性报告,但他几乎连看都没有看。他让股东们安心:“诸位别担心,等木柴烧光的时候,就已经有烧油的船了。”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激情使他晕头转向,从未为此事操过心,待到发现实情时,已经无计可施,除非能开辟一条新的河流。晚上,即使在河水情况最好的时候,也必须停下船来才能睡觉。此时,单是活着这件事,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大部分旅客,特别是欧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舱室,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以度过漫漫长夜,用毛巾一边擦拭不断渗出的汗水,一边驱赶各种活物。天亮时,他们都精疲力竭,个个被叮咬得鼻青脸肿。十九世纪初,一个英国旅行者在提及某次可能持续了五十天之久的驾独木舟与骑骡相结合的旅行时写道:“这是一个人所能经受的最糟糕、最难耐的长途跋涉。”在蒸汽船开航后的前八十年,情况已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但当短吻鳄吞掉了最后一只蝴蝶,母海牛被赶尽杀绝,鹦鹉、长尾猴和村庄销声匿迹,所有都不见了踪影的时候,一切就又回到了老样子,而且将永远持续下去。

“没关系。”船长笑着说,“几年后我们再来时,将开着豪华汽车跑在干枯的河床上。”

旅行的前三天,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保护在瞭望台柔和的春光里。但自从木柴定量配给、冷气系统无法运行,总统舱就变成了一只蒸汽咖啡壶。她借着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的河风,才得以熬过夜晚的难关,还得不停地用毛巾驱赶蚊子,因为船停泊时,杀虫剂喷筒已毫无用处。耳痛变得无法忍受。可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疼痛突然消失了,就像一只唱破了肚皮的知了,歌声戛然而止。直到晚上,她才发现左耳已失去听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左边跟她说话时,她不得不转过头才能听见。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顺从地忍受着,这不过是在年龄带来的那许多无法挽回的缺陷上再加一条罢了。

不管怎样,轮船的延误对他们来说是天意的磨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而高尚。”总统舱里的潮湿使他们沉浸在一种超乎现实的昏睡之中,这种环境更容易使人相爱而互不询问。在难以想象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栏杆前的靠背椅上,手拉着手,缓慢地亲吻,陶醉于爱抚之中,从不会因失去耐心而扫兴。第三个昏沉的夜晚,她准备了一瓶茴香酒等他到来。她曾同伊尔德布兰达那群表姐妹们一起偷偷喝过这种酒,结婚生子之后,她又和那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的女友们一起关起房门来喝过。此刻,她需要让自己糊涂一点,为的是不必太清醒地去思索命运。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鼓起勇气迈出最后一步。在这种幻想的驱使下,他大起胆子,用手指肚探索着她那干瘪的脖颈,她那仿佛装着金属骨架的胸部,骨骼已被销蚀的臀部,以及那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闭着眼,心满意足地任他抚摸,但并没有颤抖,只是抽着烟,时不时地呷一口酒。最后,当他的爱抚滑至她的小腹时,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足够的茴香酒。

“如果我们一定要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那就干吧。”她说,“不过要像成年人那样。”

她把他带到卧室,亮着灯,开始毫不扭捏地脱起衣服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仰躺在床上,努力控制着自己,他又一次在杀死老虎后不知该如何处置虎皮了。她对他说:“你别看。”他问为什么,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天花板。

“因为你不会喜欢的。”她说。

于是,他瞥了她一眼,看见她赤裸的上身,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她用刚刚脱下来的衬衫挡在胸前,关掉了灯。这时,他坐起身来,在黑暗中脱下衣服,每脱一件就扔到她身上,而她又把它们扔回去,笑得前仰后合。

两人仰面朝天地躺了好一阵子。随着醉意退去,他越来越不知所措。她却很平静,几乎失去了意志力,但她祈求上帝不要让自己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就像每次喝多了茴香酒时那样。他们交谈着,为的是消磨时间。他们谈起自己,谈起各自不同的生活,谈起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性:就在应该去思考时间对他们来说已所剩无几、只能用来等死的时候,他们却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艘停泊轮船的漆黑舱室里。在他们的城市,一切甚至在发生之前就会尽人皆知,可她却从未听说过他有女人,一次也没有。她以一种随意的方式提及此事,而他立刻做出了回答,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

“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

即便这是真的,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因为他写的那些情书里也尽是一些这样的句子,其价值并不在于它们准确的含义,而在于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力量。但她喜欢他说这话时的勇气。而此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突然问了自己一个从未敢问过的问题:她在婚姻之外,还有过怎样不为人知的生活。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惊奇,因为他知道,在秘密冒险这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样:同样的狡诈伎俩,同样的心血来潮,同样的没有丝毫愧疚的背叛。但他没有张口问她,这是对的。曾经,在她和教会的关系相当不愉快的那段时期,忏悔神甫竟出其不意地问她是否对丈夫有过不忠。她直接站了起来,没有回答,没有做完忏悔,甚至没有向神甫告别。此后,她再也没有做过忏悔,无论是向这位神甫,还是向其他任何一位神甫。此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谨慎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回报: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小腹,他身体的两侧,以及他那几乎已经没有毛发的耻骨。她说:“你的皮肤就像婴儿一样。”接着,她迈出了最后一步:她寻找着它,发现它并不在那里,她继续无望地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个手无寸铁的东西。

“它死了。”他说。

这种事在他身上常常发生,他已学会了和这个幽灵共处:只是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似的,要重新去学习面对之法。他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费尔明娜·达萨几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那颗不知疲倦的老人之心正以年轻人的力量、速度和慌乱跳动着。他说:“过多的爱和过少的爱都对它有害。”但他说这话时并没有信心,事实上,他羞愧难当,正和自己怄气,渴望找个理由把失败归咎于她。她看出了这一点,开始用嘲弄似的爱抚挑逗这个毫无自卫能力的身体,就像一只残忍地幸灾乐祸的温柔小猫。终于,他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起身回自己的舱室去了。她一直想着他,直到天亮,终于确认了自己对他的爱。随着茴香酒带来的醉意散去,她独自漂浮在缓慢的海浪中,忧郁渐渐袭上心头,她担心他生她的气,不会再来了。

然而,他当天就来了,在上午十一点这个不同寻常的时间,还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带着某种炫耀的神情,当着她的面脱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高兴地看到他和自己在黑暗之中想象的一模一样:一个没有年龄的男人,皮肤很黑,像撑开的伞一样光亮、紧绷,除了腋下和耻骨处几根稀疏而平直的毛发,浑身再无其他茸毛。他的侍卫昂首挺立,她发现他并非偶然让她看见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气。他甚至没给她时间脱掉她在清晨吹起微风时穿上的睡衣,这种新手般的仓促慌乱使她因感到同情而浑身一颤。但这并没有令她不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难分清自己是出于同情还是爱情。然而,做完之后,她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爱。整个过程中,她因为好奇而恍惚出神,体会着停歇了这么久之后,又在这样一个年龄,再做这件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体是否也同样爱他。一切迅速而可悲。她想:“现在可好,我们把事情搞砸了。”但她错了。尽管他们都有些失望,尽管他为自己的笨拙而后悔,尽管她因茴香酒带来的疯狂而内疚,在余下的日子里,他们却片刻也没有再分开过,甚至连吃饭都几乎没再走出过舱室。萨马利塔诺船长凭借着本能,向来能够洞悉他的船上任何一个试图隐藏的秘密。他每天早上派人给他们送来白玫瑰,夜晚为他们演奏他们那个时代的华尔兹小夜曲,还打趣似的吩咐厨师为他们准备添加了催情佐料的食物。此后很久,他们才又一次尝试了做爱——等到灵感自然而然地找上门来,而非他们刻意去寻找灵感。能够待在一起,这种简单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

他们从未想过要走出舱室,直到船长用一张纸条通知他们,经过十一天的航行,船在午餐后就将到达此行的最后一个港口:黄金港。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舱室中看见,山冈上的房子在苍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便自以为理解了港口名字的由来,但当他们感到空气蒸得像在锅炉里一样,看见街道上的沥青都已沸腾时,又觉得那个名字没那么贴切了。他们的船并没有停靠在港口这边,而是停到了对岸,那里是开往圣菲的火车的起点站。

旅客们一下船,他们就离开了自己的避难所。费尔明娜·达萨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呼吸着未受污染的新鲜空气。两人从船舷上望向一群喧嚷躁动的游客,他们正在一列玩具一样的火车车厢里寻找自己的行李。他们很可能来自欧洲,尤其是那些女人,她们身上罩着的北欧式的大衣和上世纪的帽子同这里尘土飞扬的夏日气候格格不入。一些女人的头发上还装饰着的美丽的土豆花,已经开始在炎热中枯萎。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穿过梦幻般的大草原,刚刚从安第斯平原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换上适合加勒比的衣服。

在喧闹的市场中,一位看上去很可怜的老人正从乞丐外衣的各个口袋里掏出一只只小鸡来。他是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的,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大衣显然曾属于一个比他魁梧得多的人。他摘下帽子,口朝上放到码头上,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往里面扔一枚硬币。接着,他从各个口袋里掏出一只一只稚嫩的、几乎没有颜色的小鸡来,仿佛是从他的指间繁殖出来的。一时间,码头上像铺了一层小鸡地毯,它们惊慌失措地啾啾叫着,到处乱跑,有些匆忙的旅客把它们踩在脚下都全然不知。费尔明娜·达萨被眼前神奇的景象迷住了,她觉得这仿佛是在欢迎她的到来,因为只有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看得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返程的旅客是何时开始上船的。她的节日狂欢结束了:在陆续登船的人中,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些是她的朋友,前不久还曾在服丧期间陪伴过她。她仓皇地躲回舱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她万分沮丧:她宁愿死,也不愿被那个圈子中的人发现她在丈夫刚去世不久就愉快地出门旅行。她的垂头丧气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疼不已,他发誓要想出办法来保护她,而不是让她像坐牢似的待在舱室里。

当他们在私人餐厅用晚餐时,他突然想出了主意。船长一直在为某个问题烦恼,好久以前就想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讨论一下,但阿里萨总是以他那一贯的理由避而不谈:“这些琐事,莱昂娜·卡西亚尼比我处理得更好。”然而,这一次他仔细听了船长的话。事情是这样的,船上行时载着货物,回程却是空的,而载客情况却正好相反。“载货是有利的,付的钱多,而且货物还不用吃饭。”他说。费尔明娜·达萨的这顿晚餐吃得索然无味,两个男人就设立不同票价制度的好处进行的冗长讨论让她感到无聊。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坚持到最后,才提出了一个在船长看来可能是拯救方案之前奏的问题:

“我们来假设一下,”他说,“有没有可能做一次直航,既不载货,也不运送旅客,不在任何港口停靠,总之就是,途中什么都不做?”

船长说,这只在假设中成立。CFC有各种劳务协议,这一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比谁都清楚,关于载货、载客、邮件运输以及其他很多项义务都签有合同,其中大部分是不能推卸的。唯有一种情况可以跳过一切条款,那就是船上发生瘟疫。轮船宣布进入隔离检疫,升起黄旗,在紧急状态下航行。由于沿河出现过很多次霍乱,萨马利塔诺船长曾有好几次不得不这样做,尽管后来卫生部门强迫医生签署了死者死于普通痢疾的证明。此外,在这条河流的历史上,很多时候轮船升起代表瘟疫的黄旗是为了逃避税收,或是不愿搭载某个乘客,又或是躲避不合时宜的检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桌下找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手。

“那么好,”他说,“我们就这么办。”

船长大吃一惊,但很快,他就凭着自己老狐狸的本能洞察了一切。

“我指挥这条船,而您指挥我们所有人。”他说,“因此,如果您是认真的,就请给我一份书面命令,我们马上开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当然是认真的。他签署了命令。不管怎么说,谁都知道,尽管卫生部门对形势估计乐观,但霍乱时期远未结束。至于船本身,并不是问题。已经装船的货物本就不多,它们被转移到了别的船上,旅客则被告知轮船的机器出了故障,当天清晨已被安排搭乘其他公司的一艘轮船。如果说这样做的理由并不道德,甚至有些令人不齿,但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来,既然都是为了爱,那么也就没有什么不合理不合法的。船长唯一的请求是在纳雷港停一下,把一个陪他旅行的人接上船来:他也有自己隐秘的心思。

于是,“新忠诚号”在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就起锚了。没有货物,也没有旅客,主桅杆上一面标志着霍乱的黄旗欢快地飘荡。傍晚时,他们在纳雷港把一个比船长还要高大结实的女人接上了船。她的美与众不同,只差一把胡子就可以被马戏团聘用了。她叫塞娜依达·内维斯,可船长却称呼她“我的魔女”。她是船长的老情人,他常常把她从一个港口接上船,再在另一个港口放下,而且每次她一登船,便会带来一股幸福的劲风。在这个令人伤心的死亡之地,看着恩维加多的火车在昔日骡子走过的飞檐般的峭壁上吃力爬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心中不由泛起对罗萨尔芭的思念。正在此时,亚马逊的暴雨倾盆而下,在余下的旅途中几乎没有停歇过。但谁都没有在意:旅行中的狂欢自有其避风挡雨的屋檐。那天晚上,作为个人对狂欢的贡献,费尔明娜·达萨在船员们的欢呼声中下了厨房,为大家做了一道她自创的菜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将其命名为“爱情茄子”。

白天,他们玩牌,吃到肚皮要爆炸,午觉也睡得酣畅淋漓,以至于醒来时精疲力尽。太阳刚一下山,乐队便开始演奏,他们饮茴香酒吃鲑鱼,直到餍足还不罢休。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轻水顺:那个星期乃及整个旅途中都在下雨,上游涨起的水滚滚而下,改善了河流的状况。一些村镇怀着同情为他们鸣炮驱赶霍乱,他们则用汽笛的哀鸣表示谢意。途中,无论哪家公司的船与他们相遇,都向他们发出致哀的信号。在马冈盖镇,梅塞德斯出生的地方,他们备足了余下旅程所需的所有木柴。

当费尔明娜·达萨那只好使的耳朵又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时,她吓了一跳,但在畅饮茴香酒的第二天,她的两只耳朵就都听得比以往更清楚了。她发现玫瑰花比从前更香,鸟儿黎明时的歌声也更动听了。她还发现,上帝又造了一头海牛,把它放到了塔玛拉梅克的河滩上,目的就是把她唤醒。船长也听到了海牛的叫声,命令改变航向。于是,他们看见了这个体形巨大、刚刚分娩的母亲,它正把幼子抱在怀中喂奶。无论是弗洛伦蒂诺还是费尔明娜,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彼此间是多么情投意合:她帮他灌肠,在他之前起床为他刷净他睡觉前放在杯中的假牙;她总找不着眼镜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她看书和缝补时可以戴上他的眼镜。一天早上她醒来,见他正在昏暗中钉衬衫上的纽扣。在他说出那句“男人需要两个妻子”的仪式性话语之前,她赶忙把活儿抢到自己手中。而她唯一需要他做的,只是给她拔火罐消除背痛。

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开始用乐队的小提琴来抒发旧情。只练了半天,他便能为她演奏“花冠女神”的华尔兹。他几小时不间断地拉着这首曲子,直到大家不得不强迫他停下来。一天夜里,费尔明娜·达萨平生第一次在痛苦而非愤怒的哭泣中因窒息醒来,由于她又想起了那两个在船上被桨活活打死的老人。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反倒没有在她心中激起波澜,她为时已晚地想着,或许巴黎并不像自己感觉的那样阴郁,圣菲的街道上或许也并没有那么多葬礼。未来再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起出游的梦想在天边浮现:那将是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旅行,不带箱子,没有应酬:纯粹的爱之旅。

到港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会,四处挂起纸花环和彩灯。黄昏时,雨停了。船长和塞娜依达搂得紧紧地跳了几曲波莱罗舞,在那年月,这种舞正开始迷醉人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明娜·达萨提议,他们也伴着那首只属于两人的华尔兹跳上一曲,但她拒绝了。不过整个晚上,她都在用脑袋和鞋跟打着拍子,甚至有那么片刻,当船长和他那温柔的魔女在昏暗中如胶似漆地跳着波莱罗时,她竟不知不觉地在椅子上舞动起来。她喝了那么多茴香酒,以至于最后大家不得不扶着她走上楼梯。她突然一边哭一边笑起来,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但在舱室里那凝滞的香气中,她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平静而健康地做了爱。这是满脸皱纹的祖父祖母之间的爱,它将作为这次疯狂旅行中最美好的回忆,铭刻在两个人的记忆之中。同船长和塞娜依达猜想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六点钟,他们醒了。她的头因昨晚的茴香酒还剧烈地疼着,而且心慌意乱,因为她仿佛觉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回来了,比从树上摔下去时更胖了一些,也更年轻了,正坐在家门口的摇椅上等着她。然而,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这并非茴香酒产生的作用,而是对马上就要到家的恐惧。

“这就像要死了一样。”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话道破了自返程起就时刻折磨着他的一个想法。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在舱室以外的另一个家里,吃着与船上不同的饭菜,投身到一种对他们来说将永远陌生的生活中去——那真的像死一样。他再也睡不着,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片刻之后,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回忆刺痛了他,他蜷起身子,再也无法逃避真相。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从容不迫地大哭了一场,直至哭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向自己承认他曾多么爱她。

当他们起床穿好衣服准备下船时,轮船已把昔日西班牙人关口的狭窄水道和沼泽抛到身后,行驶在海湾破旧的船骸和废弃的油罐之间。一个灿烂的星期四从这座总督之城的金色穹顶上徐徐升起。然而,站在栏杆前的费尔明娜·达萨已无法忍受它那腐臭的荣耀,以及那些早已被鬣蜥亵渎的城堡的高傲:可怕的现实生活。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无论他,还是她,都感到自己无法如此轻易地屈服投降。

他们在餐厅里找到了船长。他那副狼狈的样子与平日里的干净利落判若两人:胡子没刮,双眼因失眠而布满血丝,衣服上还浸着昨晚的汗水,说话颠三倒四,不时地打着茴香酒嗝。塞娜依达还在睡着。当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早餐时,港口卫生局的汽油快艇命令他们把船停下来。

船长从指挥台上大声叫嚷着回答了武装巡逻队的问话。他们想知道船上染的是什么瘟疫,有多少旅客,又有多少病人,传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长回答说,只有三名旅客,得的全是霍乱,但一直处于严格的隔离之中。无论是那些本应在黄金港上船的旅客,还是二十七名船员,都没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但巡逻队队长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命令他们离开海湾,在为船办理隔离手续期间,他们要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泽等候到下午两点。船长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做了个手势,命令领航员掉头回沼泽去。

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餐桌前听到了这一切,船长却好像满不在乎。他继续默不作声地吃着饭,糟糕的心情一目了然,已顾不上保持内河船长在礼仪和修养方面一贯的好名声。他用刀尖剖开盘子里的四只煎鸡蛋,把它们同整块整块的油炸青香蕉卷在一起塞进嘴里,带着野蛮的喜悦大嚼起来。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就像坐在学校板凳上等待宣读期末考试成绩的学生。在船长和卫生局的武装巡逻队对话时,他们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今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们心中一点主意也没有。但两个人都清楚,船长正在为他们打算:从他太阳穴的跳动就可以看出。

就在船长打发掉那盘煎鸡蛋和油炸香蕉块,喝光一罐牛奶咖啡时,轮船带着安安静静的锅炉,驶出了海港,穿过狭窄的水道,在一层厚厚的凤眼莲、深紫色的莲花和心形的大荷叶中间开出一条路来,返回沼泽地去了。水面上闪着银光,到处都漂浮着横陈的死鱼,全是被偷偷捕鱼的渔民用炸药炸死的。陆地和水上的鸟儿在它们的上空盘旋,发出金属般刺耳的叫声。加勒比的海风伴随着鸟儿的喧闹从窗户飘了进来。费尔明娜·达萨感到自己血液中的自由意志一阵沸腾。右边,马格达莱纳大河潮淹区的河水,浑浊而缓慢地向世界的另一边延伸。

当盘子里再没有东西可吃时,船长用桌布的一角抹了抹嘴,放肆无礼地大骂了一通黑话,彻底毁掉了内河船长言行文雅的美誉。他不是冲他们,也不是冲着任何人说的,只是想要发泄心中的怒火。在一连串粗鲁的咒骂之后,他的结论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霍乱黄旗带来的困境。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听他说完。然后,他透过窗子看了看航海罗盘上那一整圈刻度表,又望了望清晰的地平线,望了望十二月万里无云的天空和可以永远航行下去的一望无际的水面,说:

“我们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费尔明娜·达萨浑身一震,因为她听出了昔日那个被圣神恩典照亮的声音。她看了看船长:他是他们命运的主宰者。但船长没有看她,他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灵感的巨大力量震慑住了。

“您此话当真?”他问他道。

“从我出生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就没说过一件不当真的事。”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1]钉马掌的骡子,典出哥伦比亚、洪都拉斯和墨西哥等国的一个传说。西班牙殖民时期,一个穷苦人家的姑娘嫁给一个西班牙贵族青年后,忘了本,最后受到上天的惩罚,变成一头钉马掌的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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