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失控的银行家——明斯基时刻

21世纪初，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一位女士在自家房屋的一面墙上刷上巨大的字：“救命！拍卖房屋！”一家银行准备接收房子的所有权（换句话说，执行“止赎权”），因为她无法偿还购房贷款。在伦敦，职员们捧着纸箱从投资银行雷曼兄弟闪闪发亮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箱子里是他们的办公用品。他们的银行刚刚破产了，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企业失败案例。在2010年的雅典，上千人围攻了希腊的议会，政府削减工资和退休金的做法激怒了他们。三个人在抗议者点燃的银行大火中丧生。这些相隔千里的事件，因为世界金融体系的崩溃而联系在一起，而崩溃影响了全球的整体经济。崩溃被赋予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名字：全球金融危机、次贷危机、大衰退。今天我们仍然处在灾难的恢复期，仍然在讨论应该如何解决问题。

这次危机对于经济学家来说是一个彻底的打击。在20世纪90年代，经济学家们为“大缓和”欢呼，那是一个低通胀的经济稳定增长的时代。现在看起来，他们恐怕是乐观过头了。不过，偶尔会有经济学家脱离传统的思维方式，并超前于自己的时代，美国人海曼·明斯基（Hyman Minsky，1919—1996）就是其中一位。尽管当危机发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当危机来临时人们重新想起了他。许多人相信，明斯基的观点比传统经济学更好地解释了所发生的一切。他的著作，就连二手书都卖到了上百英镑，而危机又有了另一个名字：“明斯基时刻”（the Minsky moment）。

20世纪80年代，自由市场经济学出现了回潮。经济学家相信，不受约束的经济十分稳定，不会有疯狂的加速和崩塌。但是，明斯基却认为资本主义正走向危机，这让他显得有些激进。他的观点或许和他成长的经历有关——他的父母亲都是社会主义者，俄罗斯犹太移民，在卡尔·马克思100周年诞辰的庆祝活动上认识。不过，明斯基的老师不是马克思，而是凯恩斯，后者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学陷入了消沉。

即便对于凯恩斯主义者来说，明斯基也是非传统的。他强调凯恩斯的一部分观点，认为对凯恩斯的传统解释忽略了一些东西。其中一项是，投资是在深度不确定性的背景下进行的。如果你今天建造一个工厂，你不会知道在工厂开工之后的5年里能挣多少钱。有一种判断局势的方式是为结果设定可能性。你的市场有50%的可能性会增长，50%的可能性会萎缩。深度不确定性却不同，因为你并不知道可能性，甚至也不知道可能出现哪些结果。因此，投资有赖于人们的乐观情绪——凯恩斯称之为人们的“动物精神”——而不是对未来盈利的可能性得出有利于投资的数学计算。当人们的动物精神受到了扼制，投资就会下降，经济就会萧条。[www.Yuedu88.com]

凯恩斯认为，货币是允许经济决策发生的原因，特别是在未来如此不确定的时候。许多公认的经济学理论都有一个令人惊讶的特点，就是它们很少谈论货币和银行，而你可能会认为这两个事物和经济学的关系最为密切。这是因为市场的基础理论是关于真实物品的买卖。你卖给我土豆，于是你就可以去买围巾。问题仅仅在于你需要卖多少土豆才能买得起一条围巾。在这里，货币实现了土豆和围巾的交换，但是如果只有钱，那么它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对明斯基而言，情况却不是这样。货币和通过贷款制造货币的银行，为经济提供了动力——也最终导致了经济的危机。

明斯基说，资本主义在发展的同时开始变得不稳定。一开始，银行对于借贷的人产生警觉。当你决定做一门生意，希望能够挣钱，这是在赌未来。你的赌注是从银行里贷款。银行会试着弄清楚你是否有能力偿还。你能挣得足够多，从而偿还贷款吗？你过去偿还贷款的记录怎么样？当你借钱购买房屋或汽车时银行也是如此行事。如果你获得了贷款，每个月都要给银行交利息，当然还有原贷款的部分。未偿还贷款的总数越来越少，最终有一天你会还完。

明斯基说，谨慎的资本主义已经让位给大胆的资本主义：大多数人都想要借钱，而银行也愿意借，因为这样银行才有利可图。银行开始争相贷款，于是发明了新的贷款种类，把钱贷给那些偿还能力很有限的人。有些银行贷款，借贷人每个月只需要支付利息。当原贷款到了偿还日期，银行给予延期。在金融危机爆发前的几年里，银行的购房贷款就是这么批出去的。明斯基称之为“投机借贷”（speculative lending）：贷款以房价不会下跌以及利率不会上升为赌注，这样借贷人才不会受到贷款的困扰。

大胆的资本主义于是变成了鲁莽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加快速度，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借贷。银行开始向那些偿还能力很差的人提供贷款——收入最低的人或者拥有不偿还记录的人——给这些人的贷款甚至都不用支付利息。每个月银行把利息加在原贷款之上，于是贷款数额不断增加。银行和借贷人都指望房地产价格继续快速上涨，房价一直能够保持比贷款金额高。等再过几年，借贷人把房子卖了，他们就有足够的钱来偿还贷款。

现在，放贷人和借贷人的动物精神都被唤醒了。银行提供贷款，希望房价能够一直上涨，但是通过提供如此之多的货币，他们助推了房价。在危机爆发之前的10年里，美国房价上涨超过了一倍。放贷人和借贷人创造了一个自我实现的上升螺旋，经济学家有时将这称为泡沫。明斯基将这个不顾后果的借贷系统称作“庞氏金融”（Ponzi finance），这个词来自于一个名叫查尔斯·庞兹的意大利著名的诈骗犯，他的诈骗方案通过制造泡沫让越来越多的投资者上当受骗。

泡沫的问题在于泡沫会破灭。然后就是明斯基时刻，放贷人感到畏怯，开始要求借贷人偿还贷款。他们停止向有风险的借贷人放贷，房价不再像之前那样快速上涨。这样就破坏了旁氏金融的土壤。人们开始出售房产，房价开始跌落。借贷人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偿还贷款，银行开始获取房产的拥有权。建筑公司停止新建筑的开发，经济投资停止，整个国家陷入了衰退。这就是2007年经济崩溃后所发生的事情。

明斯基说，金融市场的创新帮助了投机和旁氏金融的出现。其中一个重要的制造金融危机的创新是“证券化”（securitisation）。证券是金融资产，就像公司的股份，可以买卖。当一家公司向你出售股份，就向你保障了一份每年都有的报酬（分红）。当你出售股份时，买走你股份的人就得到了这份报酬。在金融危机爆发前的几年里，放贷被用来制作成可以买卖的证券。这些证券是由不同贷款组成的金融混合体。房产拥有者向购买证券的人还贷。不过，许多这样的贷款都是“次级”（subprime）贷款：发放给那些有很高风险无法偿还贷款的人。

鉴于房价快速上涨，这些证券看起来相当不错，而且也是非常复杂的。（想要比较好地理解某些证券所包含的内容，你必须要阅读海量的文件！）于是，投资者购买了这些他们实际上并不理解其内容的证券，也没有预见到这会带来糟糕的后果。在谨慎的资本主义时期，银行控制自己的贷款，并尽可能地了解自己的借贷人，确定他们拥有偿还能力。同时，银行经理和他们的客户有私人交往，只会把钱贷给他们认为信得过的人。而当贷款被打包成证券，并且出售的时候，何必还要那么小心？对于购买者来说，证券看起来是安全的投资。这导致的结果是，金融市场中的信息不再流通，正如我们在本书第33章提到过的，没有了信息，市场的运行就会出问题。

由于证券化，圣安东尼奥那位女士的贷款还款不一定要交给她所贷款的银行。这些钱要给到伦敦的某间投资银行，因为该投资银行购买了部分包含这位女士贷款的证券。该投资银行对这位女士一无所知，所以当该女士停止偿还贷款时，它遭受了损失。雷曼兄弟购买了大量这样的证券，当上百万人停止还款之后，他们就破产了。银行间停止互相借贷，因为他们担心别的银行会破产。这些银行同样停止给那些完全有偿还能力的人提供贷款。整个金融系统——从储户到贷款购房或经商者的货币流通——停顿了下来。

为了回应这次危机，美国、中国和欧洲国家开始制定政策，标志着明斯基思想上的前辈凯恩斯的回归。正如凯恩斯所建议的那样，他们通过增加开支来复兴经济，而这些努力看起来是有所帮助的。在衰退期，政府的赤字——政府的开支和收入之差——一般都增加了。因为当人们的收入和商业活动的利润减少，税收的总数也就减少。政府借钱填补了这个缺口，因此他们的债务增加。在实行了几年的凯恩斯主义政策后，欧洲的政府开始担心赤字和债务的增加。他们调转政策的方向，开始“紧缩”（austerity）：削减公共服务和福利开支。凯恩斯主义者认为紧缩来得太早，他们认为经济过热的时候才是减少赤字的时机。那时候高就业率和盈利的企业可以增加税收。在那之前，紧缩只会减慢发展的步伐。

当希腊政府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偿还债务的时候，采取紧缩政策，是该国接受欧盟援助的条件。当政府削减类似医院这样的公共服务的开支，抗议者就涌上街头。经济学家甚至开始怀疑，欧洲的货币欧元是否能挺得过这次乱局。希腊超过四分之一的人找不到工作，许多人陷入贫困，没钱购买食品和药品，变得病怏怏，而且感到沮丧。希腊是受影响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但是痛苦传遍了全世界，人们失去了房子和工作，到2009年全球新增了3000万的失业人口。

明斯基的理论告诉我们，金融危机和随之而来的衰退，并不完全是贪婪的借贷人或者银行家造成的后果。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以金融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的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几十年的经济增长种下了危机的种子。资本主义变得越来越鲁莽，银行业的中心——纽约的华尔街和伦敦——通过花哨的金融产品刺激增长，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政府取消了对银行行为的限制。或许，“明斯基时代”比“明斯基时刻”的说法要更加准确。资本主义花了几十年时间，从谨慎的形态发展到了鲁莽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