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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C轮魔咒

蒋若冰坚持认为,P2P说到底还是金融,做金融最要紧的就是告诉别人自己不差钱。如今跑路的P2P平台不少,能大把捐钱出去的没几个。通过捐赠仪式,就是告诉所有人,把钱投到亿家大可放心。

1 董事会会议前,袁瑞朗竟然搭错车

阵雨过后,天上的云团也是湿漉漉的。

稠密的绿树被洗涤得润泽绿亮,野花带着湿气在小径旁悠悠开放。前方天际有一列黑黢黢的大山,像一堵墙挡住了视野。近处可见一条峡谷,两岸绝壁,刀砍斧削,从天边直垂下来。高处悬一帘瀑布,似一条白练,水石相击,溅起浓浓的水雾在峡谷中弥漫。

好一幅山间美景,袁瑞朗却无心观赏。窗外一股冷风袭来,他不自觉打起寒战。袁瑞朗的手表早被人摘走,身边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工具。他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身处何方。

一周前,当方玉斌提出让袁瑞朗释出部分权力时,他怒不可遏。在他看来,这不仅是资本在赤裸裸地逼宫,更是朋友间无情的背叛。个性刚烈的他,宁愿殊死一搏,也不愿坐以待毙。

袁瑞朗将公司中层挨个找来,谈话交心以寻求支持。但现实却教会了他,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些昔日他一手提拔的部下,个个成了墙头草。有人隐晦劝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人干脆挑明,请他认清现实,知所进退。

“一群王八蛋!”袁瑞朗在心中狠狠骂道。他知道,副总经理蒋若冰仗着方玉斌撑腰,正在公司内部搞串联,没想到,这群软骨头竟这么快变节。看着吧,一旦他被撵走,蒋若冰可不会给这群软骨头好果子吃。

纵然资本逼宫在前,下属背叛于后,袁瑞朗依旧没有绝望。他的手中,还握着牛卡计划这个撒手锏。通过双层股权设计,身为公司创始人的他尽管持股有限,却握有最大投票权。在即将召开的董事会会议上,只要他投反对票,依然能够扭转局势。想到这里,袁瑞朗稍微松了一口气,甚至为当初的未雨绸缪庆幸不已。

袁瑞朗还没有忘记另一件事——向财务总监下令,立刻转移公司账上的现金。形势险峻,纵然有牛卡计划护身,也得留着后手,将仅存的一点现金控制在自己手里。

连续多日忙碌之后,袁瑞朗在周五深夜走出办公室。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养足精神,迎战下周一的董事会会议。

司机已经下班,袁瑞朗站在街头,掏出手机联系网约车。刚下单一分钟,一辆黑色轿车便停在身旁。司机摇开车窗,热情地招呼他:“上车吧。”

袁瑞朗打量着黑色轿车,又掏出手机瞅了瞅,摇头道:“我叫的不是这辆车,车牌号都不一样。”

司机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网上注册的那台车今天抛锚了,临时用这台车出来拉客人。请你理解一下,别去平台投诉我。”

心乱如麻的袁瑞朗哪有闲工夫投诉司机,他点了点头,拉开汽车后门钻了进去。后排座上,还坐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袁瑞朗不解道:“我没有叫拼车呀,怎么还有其他乘客?”

中年男子低着头没有说话,前排的司机答道:“他不是乘客,是我亲戚,从老家来上海旅游的。趁着晚上跑车,拉他出来兜一圈,看看上海的夜景。”

袁瑞朗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抱怨,今天的运气真够背,碰上这么一个不专业的司机。

轿车在路上行驶了几分钟,袁瑞朗却觉得方向不对。他刚想开口提醒,手机又响了起来。接通后,里面传来一阵声音:“先生,我快到你定位的地方了,你在路边吗?”

袁瑞朗愣了一下,说:“我不是已经上车了吗?”

“什么?上车了?”对方说道,“你是不是搭错车了?”

“你的车牌号是多少?”袁瑞朗问道。

对方说出车牌号后,袁瑞朗意识到自己果真搭错车了。他大声对前排司机说道:“快送我回去,我叫的不是这台车。”

“搭错了车,还下得去吗?”后排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口,旋即,他抬起左手,将一张手帕捂在袁瑞朗的鼻子上。袁瑞朗立刻全身瘫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大概几秒钟之后,整个人便昏睡了过去……

当袁瑞朗苏醒过来,发觉他被锁在一间小屋子里。屋内除了一张床,再没有任何家具。他只能透过焊着防护栏的窗户,看见窗外的山谷景色。每天会有人准时送盒饭进来,但任凭他怎么大喊大叫,对方始终一语不发。

太阳逐渐西沉,房门再一次被推开。这一回,来的不是平常送饭的老汉,而是几名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他们不由分说,架起袁瑞朗便走。袁瑞朗第一次出到屋外,这才发觉,小屋位于整栋建筑的第二层。下了木梯,来到一层大厅,袁瑞朗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环境,就被人摁在一个塑料板凳上。

对面坐着一个穿灰色羽绒服的男子,他冲袁瑞朗点了点头,说道:“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我同弟兄们打过招呼,袁总是我们请来的贵客,一定要好生款待。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回想起来,这几日虽被困在屋内,却没有遭受皮肉之苦。袁瑞朗惨笑一声,随即问道:“这是哪儿?你究竟是谁?”

对面的男子板起面孔:“这些问题都不重要。眼前只有一件要紧事。看看这个,赶紧签个字。”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扔到袁瑞朗面前。

袁瑞朗拾起纸一看,这是一份打印好的声明。上面写道,袁瑞朗自愿解除在亿家金控的双层股权设计,自己所持有的股份将与其他股东一样,只拥有与持股份额相匹配的投票权。

毫无疑问,这份声明就是逼自己放弃牛卡计划。没有了牛卡计划所约定的投票权,以自己的股权比例,立刻会成为董事会里的少数派。袁瑞朗明白过来,这场精心设计的绑架,为的正是亿家的控制权。

袁瑞朗冷笑一声,把声明扔回地上:“我不会签字的。”接着,他又吼道:“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蒋若冰还是方玉斌?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

对面的男子哈哈大笑:“看来这几天你过得太舒坦了,还有工夫跟老子谈法律。”

此人话音刚落,一名黑衣男子便飞起一脚,踹向袁瑞朗屁股下面的塑料板凳。凳子瞬间散架,袁瑞朗重重摔了一跤。袁瑞朗挣扎着爬起来,另一名黑衣男子又走上前来,拽住他的领口,眼见一记重拳便要落下。

“住手。”对面的男子喝道。他掏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地说:“人家是斯文人,咱们也得讲素质,最好别动粗。”

弹了弹烟灰,他又拿出另一份文件,朝袁瑞朗挥舞着说道:“不过,你自个儿也要识相,别把兄弟们惹急了。再看看这个!有些事再怎么顽抗都是徒劳。”

袁瑞朗接过文件,只见这是一份亿家金控的董事会会议纪要。被困山中的袁瑞朗此刻才知道,原来亿家已经开过董事会会议,并在他缺席的状况下做出决议,由蒋若冰担任亿家金控总裁,同时修改公司章程,废除了牛卡计划。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袁瑞朗问道。

“三天之前。”透过对方的回答,袁瑞朗才算出此时的具体日期。董事会会议召开日期是周一,今天应当是周四了。

对面的男子接着说:“董事会做出决议后,蒋总已经走马上任。大局已定,你也别瞎折腾了。”

“放屁!”袁瑞朗愤怒地吼道,“真要是大局已定,还用得着逼我签这个声明吗?我是亿家金控的创始人,在董事会里拥有最大投票权。没有我的认可,任何决定都是非法!我要告你们,我要……”

黑衣男子抡起拳头,狠狠砸向袁瑞朗的面颊。这一回,再也没人喝止,他被打翻在地,心中有再多控诉,也说不出口。袁瑞朗的嘴角流出血来,他左手擦拭着血,右手使劲撑住地板,想爬起来。这时,几名大汉一拥而上,朝着他的前胸后背一顿猛踹。

“这又是何苦?我早说过,别把兄弟们惹急了,你就是不听。”见到袁瑞朗的惨状,对面男子一副假惺惺的神态。

袁瑞朗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是不是我签了字,就能放我出去?”

“当然。你在这儿白吃白喝的,谁愿意养着!”对方说道。

“好!我签。”袁瑞朗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等皮肉之苦,再者转念一想,暴力胁迫之下签署的任何文件,都不具有法律效力。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签个字,出去立刻报案。

“这就对了嘛!”男子掏出笔,递给袁瑞朗。

袁瑞朗踉踉跄跄地走到桌边,签下自己的名字。把笔一扔,他急切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吧?”

“别忙。”男子拿起声明,端详了一阵,然后说,“还有一件事。有一个叫方玉斌的,到处找你,再找不着,估计就得报警了。你给他打个电话,别提这里的事,就说这几天自个儿出来散散心,叫他别着急。”

“这是什么意思?”袁瑞朗问道。

“哪来这么多废话!规规矩矩按老大说的办。”一名黑衣男子训斥道,接着掏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袁瑞朗的脑门。

这种时候,任谁也只能逆来顺受。袁瑞朗接过手机,拨通了方玉斌的电话。“袁总,你这几天去哪儿了?董事会开会不来,手机也关机,我到处在找你。”很快,手机听筒里传来方玉斌的声音。

枪口一直顶着自己的脑袋,袁瑞朗不敢玩花样,只得说道:“我这几天心情烦躁,一个人出来散散心,没事。”

方玉斌说:“开会时你不在,我们通过了一个决议,主要内容就是我上次跟你谈的。”

“我知道了。”袁瑞朗说。

方玉斌解释说:“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希望你能谅解。未来,亿家金控的董事长还是你,只是具体事务由蒋若冰负责。”

“过去的事不必提了,就这样吧。”袁瑞朗没心思跟他啰唆,匆匆挂断电话。

袁瑞朗用哀求的眼光看着身旁的人:“你们说的我都照做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男子摇着头:“走?哪有这么容易!”

“刚才不都说好了?”袁瑞朗说道。

对方冷笑道:“你好歹也是江湖上混的,怎么我们说什么你都信。”

“还想怎样?”袁瑞朗怯生生地说。

“一切都结束了,送他上路。”男子朝同伴眨了眨眼。

“好嘞!”黑衣男子得到指示,立刻扣动手枪扳机。

袁瑞朗吓得魂不附体,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紧闭双眼。隔了几秒,只听周围传来哈哈大笑,又感觉一股液体从头顶往下淌。

袁瑞朗睁开眼,见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翻。领头的男子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看你吓成那样,这是一把水枪。”

“玩笑,玩笑。”袁瑞朗竟也嘿嘿笑出声。

“不会叫你死的,但现在还不能放你走。麻烦你再待上几天,兄弟们一定好酒好肉招呼着。”男子撂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其他人押着袁瑞朗,回到二楼的小屋。

袁瑞朗重新被关在小屋内,房间的窗户也被人用木板封住,透不进来一丝光亮。他只能听着窗外水流潺潺,虫鸣鸟叫,心中却是无比煎熬。

终于有一日,楼下传来一阵动静。紧接着,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上楼来,打开了小屋房门。

2 知道自己没的选择,说明你还没糊涂

袁瑞朗被押到一楼大厅,比起数日前,这里多了一张沙发。厅内共有七八号人,其他人都站着,只有一个穿暗红色休闲西服的中年男子坐在沙发上。他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正在燃烧的香烟。

袁瑞朗定睛一看,这不是孔德惠吗?

孔德惠是温州人,小名孔阿四,外人都叫他四哥。孔德惠早年在老家开了一家皮鞋厂,生意不温不火,后来转行做高利贷,游走黑白两道,倒混得风生水起。三年前,他把高利贷公司开到了上海。

几个月前,因为亿家金控资金紧张,袁瑞朗只得向高利贷公司举债。问了一圈,许多公司听说是P2P平台,一分钱也不敢借。只有这个孔德惠,立马打了3000万过来,帮袁瑞朗解了燃眉之急。当然,人家要的利息也够黑,半年后连本带利还4500万。

袁瑞朗与孔德惠算是熟人,他吃惊地说:“老孔,怎么是你?”

“老袁,让你受委屈了,不好意思!”孔德惠一脸笑容,还把袁瑞朗拉到沙发上坐。

“我欠你的钱,不是还没到时间吗?干吗弄这一出?”袁瑞朗质问道。

孔德惠避而不答,只是端详着袁瑞朗的脸,问道:“你的脸怎么了?青一块紫一块,嘴皮也肿起来了?”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袁瑞朗知道对方在猫哭耗子假慈悲。

孔德惠脸上的笑容僵住,扭头对身边人说:“老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们对老袁客气一点。一个个不听招呼是吧?谁干的,给我滚出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隔了一阵子,终于有人站出来,低头说:“四哥,都是我的错。那天袁总不肯配合,兄弟们一时性急……”

“王八蛋!”不待听完,孔德惠一脚踢了过去。

袁瑞朗记得此人,他正是数日前领头的那名穿羽绒服的男子。被孔德惠一脚踹在肚子上,他蹲在地下,哇哇大叫。

孔德惠转过头,主动给袁瑞朗递上一根烟:“手下人不懂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

袁瑞朗知道人家在唱双簧,闷不作声。隔了半晌,才又缓缓问道:“今天你亲自上门,有什么事?”

“专门来看你呀。”孔德惠说,“怎么样,住着还习惯吧?我老家的风光,比起上海好多了吧?”

“我在你老家?在温州?”袁瑞朗问道。

孔德惠点头说:“咱们这会儿正在雁荡山里,这可是温州风景最漂亮的地方,号称东南第一山。”

待了好些时日,袁瑞朗总算知道身在何处。人家真是煞费苦心,千里迢迢把自己从上海绑来温州!

袁瑞朗说:“老孔,你这样做,究竟为什么?”

“生意人,自然是为了钱喽。”孔德惠掐灭烟头,旋即又续上一根,“今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自打把钱借给你,我时刻关注着亿家的状况。几个月下来,公司经营没啥起色。我的钱能不能收回来,心里头没底呀!”

“眼看着天上掉下一个机会,差点又要被你搅黄,你说我能不急吗?”孔德惠继续说,“我听说,星阑资本的方总同意给亿家金控注资两个亿,条件不过是让你解除那个狗屁牛卡计划。对亿家来说,这可是救命钱呀!公司上上下下,谁不兴高采烈?偏偏你横在中间,碍了大伙的好事。真把亿家搞垮了,我上哪儿要账?”

袁瑞朗把手中的烟点燃:“所以你就想到绑架这一招,让我无法参加董事会会议,接着还逼我签下那份声明。”

“别说这么难听。”孔德惠哈哈笑起来,“不过是请你到兄弟老家小住几日。”

袁瑞朗说:“你的目的都达到了,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孔德惠点头说:“当然。这不,我亲自跑到这里,接你回上海。”

“多谢!”袁瑞朗冷冷地说。

孔德惠慢悠悠地说:“谢倒不必,只是你出去之后,不会再干什么蠢事吧?比如去公安局报案,说自己被绑架,或者找个媒体放话,说那份声明不是你自愿签的?”

“大局已定,我不想节外生枝。”袁瑞朗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打定主意,一旦重获自由马上去报案,董事会之前的决议,更得全盘推翻。亿家是我的心血,怎能容忍被别人夺去?此番被绑是奇耻大辱,这个仇焉能不报?只不过如今人还在孔德惠手里,暂且敷衍他几句,逃出生天再说。

孔德惠拍着沙发扶手,大笑道:“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有些不敢相信。”

袁瑞朗急于脱身,说:“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孔德惠摆手说:“老袁,别把我当三岁小孩。你的这些个话,我要是真信了,还能在道上混到今天?”

袁瑞朗有些着急:“话我已经说了,你又不信,那要怎样?”

孔德惠的脸色严峻起来:“承诺是靠不住的。关键得想个法子,让你不敢乱说。”

“什么意思?”袁瑞朗问。

孔德惠伸出手,立刻有马仔将一份文件递上来。孔德惠瞟了一眼文件,又转交给袁瑞朗:“自己看吧。”

袁瑞朗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起来。这是一本账册,详细记录了近一个月来亿家金控的资金流向。袁瑞朗不解地问:“给我看这个干吗?”

“你呀,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孔德惠比画着手指头,说,“看看最后一页,有一笔上千万的款子,从亿家金控汇到一家注册地在北京的公司。”

对这笔款子,袁瑞朗当然有印象。面对方玉斌逼宫,祭出牛卡计划的同时,袁瑞朗也在谋划转移资金。亿家账上仅有的这笔现金,正是他给财务总监下令,划给北京的公司。这家空壳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袁瑞朗的亲戚,实则由袁瑞朗一手掌控。袁瑞朗的想法很简单,万一守不住阵地,也要坚壁清野,不留一粒粮食给敌人。

孔德惠说:“你也是商场老手了,再怎么火烧眉毛,也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呀!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这叫擅自挪用公司资金,是职务侵占!如果说绑架是犯罪,这可一样是犯罪。你应该知道吧,前些日子,雷士照明的创始人吴长江被判了10多年,就因为他和投资方闹得不可开交,又被其他人抓到了挪用资金的把柄,一手创建的企业没保住,自个儿还得蹲班房。”

孔德惠斜靠在沙发上,越说越得意:“你要去报案,悉听尊便。兄弟敢出来放高利贷,干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儿。绑架的事干得多了,也没见谁把老子怎么样。实在不行,咱哥俩一道进去,在里面也好有个伴。”

袁瑞朗又恼又悔,当初只想着坚壁清野,竟忘了这一茬。沉默了半晌,他缓缓说道:“好手段呀!把我绑来雁荡山,趁我不在召开董事会会议,接着逼我签下声明,让蒋若冰能够名正言顺地行使总裁职权。一旦蒋若冰掌权,立刻反攻倒算查之前的账,抓住我的把柄。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孔德惠拧开一瓶饮料,大口喝起来。瓶里的饮料还没喝完,他就用力将瓶子扔出去。塑料瓶撞击地板,发出嘭嘭的响声。孔德惠接着说:“到了这一步,该知趣了吧?先忽悠我几句,出去后立刻反水,真要玩这些心眼,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认栽。”袁瑞朗恨恨地说。

孔德惠说:“认栽就好,吃一堑长一智嘛。不过事到如今,你也没脸留在亿家金控了。上次董事会开会,只是罢免了你的总裁职务,那个董事长,我看你自个儿辞了吧。”

“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尽管身处险境,袁瑞朗眼中依然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谈不上。”孔德惠说,“你只不过是退出亿家金控管理层,股权还在手上。未来公司发展得好,还能大把分红。既然能躺在家数钱,干吗亲力亲为去受那份罪!”

“听你这口气,我似乎没的选择。”袁瑞朗绝望地说。

“知道自己没的选择,说明你还没糊涂。”孔德惠笑起来。

“我答应你。但有一件事,也不妨告诉我。”袁瑞朗直视孔德惠,“谁在背后指使你?方玉斌还是蒋若冰?我就算栽了,也得知道栽在谁手里。”

孔德惠一拍沙发,似乎火冒三丈:“谁能指使得动我?老子这么做,就是为了要债,不用谁指使。”

房间内第一次听到袁瑞朗的大笑,只不过笑声听上去有些恐怖。笑过之后,袁瑞朗说:“你刚才说过,我还没糊涂。你这话,我会信吗?你要债固然不假,但好些事,岂是你一人办得到?你一个放高利贷的,怎么能在第一时间拿到亿家金控的董事会会议纪要?我签署的那份声明,你交到了谁手里?还有这份账册,是亿家金控的核心机密,凭什么你会有?”

袁瑞朗连珠炮般的发问,令孔德惠一时语塞。屋内沉默了几分钟,孔德惠才缓缓开口:“我说没人指使就没人指使,信不信由你。现在你可以走了,到底走还是不走?”

“当然要走。”袁瑞朗说,“你们吃定我出去后不敢造次,自然不会让我继续在这儿白吃白喝。”

袁瑞朗站起身,说道:“这里交通不便,烦劳各位把我送下山。”

轿车行驶在山间小路上,重获自由的袁瑞朗摇开车窗,只见天空碧蓝如洗,远处岩峰竞秀,峭拔崯怪。徐徐的山风吹拂着飘移的白云,朦胧中透显着几分妩媚和恬静。这般风景,不愧为东南第一名山!

袁瑞朗记得,此山因山顶有湖,芦苇茂密,结草为荡,南飞秋雁多宿于此,故名雁荡山。此刻的自己,就仿佛一只落单的大雁,被所有人抛弃,找不到归途。未来的路,必是颠沛流离、艰险异常。但他的心中,更怀着无比坚定的信念——我一定要回来,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3 “C轮死”魔咒——九成创业公司会倒在C轮融资门槛

在星阑资本董事长办公室里,方玉斌打开电脑,关注到一场网上直播。

亿家金控新任董事长蒋若冰正出席一场捐赠仪式,她代表企业向医疗机构捐赠1000万现金,用于救助那些患病儿童。大明星楚蔓也出现在活动现场,并受邀担任爱心大使,与患者拍下亲密无间的合影照片。楚蔓发言说,自己也是一名母亲,出任爱心大使完全是基于母亲的良知与责任,不会领取一分钱报酬。

对于楚蔓情真意切的发言,方玉斌自然一个字也不会信。人家心里可装着一副铁算盘,拨得比谁都精。免费义工的活儿,她才没兴趣!当初亿家的资金链出现危机,楚蔓不惜以发公开信相威胁,强迫亿家撤下由她担任形象大使的所有海报。然而当星阑资本增资亿家,企业渡过危机后,她立马又凑拢过来。

三个月前,袁瑞朗辞去亿家董事长职务,蒋若冰顺理成章接任。凭借方玉斌注入的两亿现金以及蒋若冰的精明干练,亿家很快出现起色。

蒋若冰调配资金,让企业按时支付了所有投资人的本金与利息。拿到钱的自然欢天喜地,那些把钱投到亿家尚未到支付日期的投资人也吃下定心丸。挤兑风潮迅速平息,部分领到钱的投资人甚至把钱再一次交到平台。

蒋若冰更是一个造势高手,她举办隆重的签约仪式,高调抛出星阑资本注资的消息。接着又推出保证金制度,并承诺先行代赔——由平台贷出的资金,假如遭遇逾期风险,平台将启用保证金,向投资人先行代赔。蒋若冰大手笔地将5000万保证金存入银行,接着还把存单秀到公司网站与各种宣传资料上。

另一个活动,就是今天举行的捐赠仪式。硬生生掏出去1000万,方玉斌这个投资人看着真心疼。他知道亿家的家底,虽说有两亿现金注入,但填窟窿就耗去一个亿,保证金又花去5000万。平台的日常营运与营销推广,哪样不得花钱?蒋若冰手头的钱,当真说不上宽裕。

但蒋若冰坚持认为,P2P说到底还是金融,做金融最要紧的就是告诉别人自己不差钱。如今跑路的P2P平台不少,能大把捐钱出去的没几个。通过捐赠仪式,就是告诉所有人,把钱投到亿家大可放心。捐1000万,绝对比拿1000万打广告有用。

捐赠仪式直播接近尾声,方玉斌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猛然间,他看到袁瑞朗刚发的一条朋友圈消息。从这条朋友圈消息来看,袁瑞朗似乎正在澳大利亚享受惬意的旅程。照片中的他神采奕奕,身后是黄金海岸的醉人风景。

袁瑞朗好长时间没有更新朋友圈了,电话也一直打不通。方玉斌赶紧在朋友圈下留言,同时抓起电话拨出去。可惜和以往一样,袁瑞朗的手机依旧处于关机状态。

这时,敲门声响了。“请进!”方玉斌说道。

“玉斌。”蒋若冰出现在眼前。现实中的她比刚才在直播荧幕上看到的更加美艳动人。蒋若冰穿一件白衬衫,但富有张力的领带设计,让白衬衫不显得单调,而是具有一种柔顺飘逸的美。搭配一款高腰裙,立刻呈现出女性优雅的曲线。她就是这样,不仅天生丽质,更能把单调的职场装穿得韵味十足。

方玉斌笑道:“刚还在看直播,没想到你就过来了。”

蒋若冰坐到方玉斌对面,说:“捐赠仪式就在街对面的酒店,跟你的办公室离得挺近。不过说实话,我本不敢来打搅你这大忙人,只是刚收到一条与你有关的微信消息,看完之后,内心顿时生出无限仰慕。”

“又拿我开涮。”方玉斌说,“什么与我有关的微信消息?”

蒋若冰说:“上周,你是不是去北京参加了一场风险投资的高峰论坛?在论坛上,还发表了一番演讲?”

“没错。”方玉斌说。

蒋若冰说:“有个投资类的微信公众号把你的演讲整理出来,一个朋友转发给了我。”

“当时只是即兴发言,没做啥准备。”方玉斌说。

“就你这即兴发言,已经够精彩了。”蒋若冰的目光中确如刚才所说,饱含着仰慕,“你发明了一个VM指数,几句话就把创业公司的估值问题讲清楚了。”

“谈不上什么发明,只不过在投资这一行干久了,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创业公司,把自己的经验分享出来。”方玉斌话说得谦虚,神色却有些得意。这个VM指数,确是自己的得意之笔,蒋若冰眼光不错,一下就从整篇演讲中抓出了重点。

蒋若冰说:“如何分析一家创业公司的估值,用这个VM指数,大概精准度很高。关键这个指数通俗易懂,连我这个投资圈外的人一看也都明白。”停顿一下,她接着说:“你是这样说的:V是估值,M是月数;VM指数指的是本轮融资与前一轮融资的估值差异倍数。譬如,一家公司B轮融资后估值1个亿,到了C轮融资前估值3个亿,本轮投前估值是上轮投后估值的3倍,两轮的时间间隔3个月,VM指数就是1;如果估值还是3倍,两轮间隔6个月,VM指数就是0.5。”

蒋若冰继续说:“你举了小米公司的例子,它的A轮和B轮之间间隔了两个月,但因为小米1的推出空前成功,估值却涨了4倍多,VM指数高达2.1。10个月后C轮的VM指数降到了0.4,12个月后D轮VM指数降到了0.2,16个月后E轮融资,估值涨到450亿美元,VM指数在0.3左右。”

“没错。”方玉斌说,“你的复述分毫不差。”

蒋若冰说:“你不光发明了VM指数,还提出一个观点——C轮融资的VM指数通常不应超过0.5,否则就是一个危险信号。”

方玉斌点头说:“这是我的观点,也算一家之言吧。一家创业公司,B轮投后估值为5000万美元,C轮如果在6个月后进行,投前估值原则上不应超过1.5亿美元。如果是在12个月后融,投前估值原则上不应超过3亿美元。”

“我有两个问题。”蒋若冰虚心问道,“第一,你为何如此确定地给出0.5这个数字,真就这么绝对,不会有例外?”

方玉斌答道:“从创业公司的角度,或许认为0.5这个数字太保守,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互联网创业时代,凭什么自己公司的估值就不能大幅飙升?但站在投资人角度,一旦VM指数超过0.5,证明这家公司的估值溢价太快,后续进入的投资人心里就会掂量,我是不是买贵了?”

“当然了,凡事皆有例外。”方玉斌又说,“如果创业企业在两轮之间真有特别爆炸式的增长或者严重影响企业未来预期的标志事件,VM指数超过0.5是可能的。再譬如,如果B轮投后估值的基数特别低,只有几百万或一千万,C轮投前出现大幅溢价,VM指数超过0.5也是可能的。但从大概率分析,超过0.5绝不是好现象。”

蒋若冰又问:“你为什么特别提到C轮融资,而不是之前的A轮、B轮,或是此后的若干轮融资?”

方玉斌流露出欣赏的目光,在他看来,蒋若冰的问题总能问到点子上。他侃侃而谈:“众所周知,一家创业公司从成立到上市,会经历若干轮融资。但是根据多年来的统计数据,只有10%的创业者能够拿到C轮融资的钱,剩下那90%的创业者,会倒在C轮融资的门槛上。这在投资圈,是有名的‘C轮死’魔咒。因此我把C轮融资,看成创业公司的一场大考。”

蒋若冰兴致颇高,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为什么会出现‘C轮死’,这个魔咒就这么灵验?”

方玉斌答道:“灵不灵验,事实已经做了回答。90%的创业公司拿不到C轮融资的钱,已经是多年来的一条规律。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现象,我分析有两个原因。第一,投资圈里有句话:天使投资看人,A轮投资看产品,B轮看数据,C轮看模式。也就是说,在C轮之前,凭借优秀团队与创业激情,或许还能吸引投资者青睐,到了C轮,创业者就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商业模式了。许多创业公司拼劲十足,但并未提供一个有说服力的商业模式。”

“你说了第一个原因,还有第二个呢?”蒋若冰追问道。

方玉斌说:“第二个原因,我觉得可以站在投资者的角度分析。投资人做的是钱生钱的生意,但毕竟不是开印钞厂的。到了C轮投资,许多创业公司的估值都逼近1亿美元,这其实已经超出了大多数风险投资的舒适射程。最终在资本市场上市值超过10亿美元的公司并不多,1亿美元以上的估值会让很多风投感觉到投资升值的天花板快速逼近。因此,他们在出手时会异常谨慎。”

方玉斌一口气说完,蒋若冰却陷入了沉思。方玉斌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够明白?”

蒋若冰摇头道:“你说得很明白。不过听了这一番话,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蒋若冰接着说:“就拿亿家来说吧,袁总成立这家公司时,凭借自身人脉吸引了许多资金,这应当算作天使轮投资。星阑资本进入,是A轮投资。袁总曾希望启动B轮融资,结果却是一波三折。美国的风投临时变卦,最后还是星阑资本注入了两亿现金,帮企业渡过难关。接下来,亿家就得面临‘C轮死’的大考了。”

方玉斌说:“C轮融资的确是个坎儿,大家一起努力吧。如今星阑资本是亿家的最大股东,你又是公司董事长,咱们已经是命运共同体,只能风雨同舟了。”

“对于亿家下一步工作,有什么规划?”方玉斌问道。

“专业化,做细分市场。”蒋若冰快速答道,“P2P金融,一定要对自己有一个清晰定位,我们是做银行不愿做和做不好的事情,绝不是和银行抢生意。一味贪大求全,必定会栽跟头。”

“说说具体的。”方玉斌递给蒋若冰一瓶饮料,自己也抿了一口茶。

蒋若冰把饮料放在一边,并没有喝。她说道:“必须坚持做抵押贷款,少做甚至不做信用贷款。亿家将对大量借款信息进行层层筛选,包括还款意愿、还款能力评估等,同时安排线下近100人的风控团队来审核,选取具有足额房产或汽车的抵押贷款业务推荐给理财人。”

方玉斌点头说:“步子走稳一点,这个我赞成。”

蒋若冰说:“我还有一个规划,就是收缩战线。之前袁总热衷于去各地开分公司,我觉得,与其撒大网,不如确立一两个重点区域精耕细作。”

方玉斌思忖了一下,说:“收缩战线不是不可以,但也要考虑规模效应。假如亿家的交易规模始终起不来,拿什么吸引C轮投资?”

“收缩战线与扩大规模并不矛盾。我们并非怯战避战,而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中国的经济规模足够大,尤其像长三角或京津冀区域,一座城市就能支撑起数十亿乃至上百亿的借贷规模。锁定北京与上海两个城市,就够我们赚个盆满钵满了。”说这番话时,蒋若冰在温婉之外,更展现出一股女强人的干练。

蒋若冰继续说:“况且以亿家的实际状况,向全国扩张还不到时候。我们的贷后体系远不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遇到欠债不还的,催收、起诉、拍卖都是体力活,更是大工程,催收再给力,律师再厉害,光来来回回的机票差旅费都足以让你赢了官司输了钱。就我的观察,别说亿家了,国内根本没有一家P2P平台,能够解决这些棘手难题。对于P2P平台,关键还得看逾期率、不良率是否可控,覆盖率是否合理。否则做得越大,风险越大。”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玉斌笑起来,“当年毛主席点将,让粟裕率部过江,粟裕却提出暂不过江,把主力部队集中在江北打大仗。毛主席同意了粟裕的意见,才有了后来的淮海战役。”

“我还打算推出一些新举措。”刚坐上亿家金控董事长宝座的蒋若冰,谈起未来规划滔滔不绝,“公司会建立一套制度,凡是涉及资金风险的风控岗位和管理团队,必须把自己的资产拿出来,没钱的拿房子抵押贷款,全部交来做保证金,职位越高岗位越重要的交得越多。当出现逾期和坏账时,先用保证金垫付。我在会上说了,希望大伙不要怪我心狠,谁让咱们做了P2P呢!风控嘛,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这个法子不错。”方玉斌轻拍桌子,“在投资者受到损失之前,团队成员就得先倾家荡产!如果团队成员不想受到损失,那就不能让投资者受到丝毫损失。”

蒋若冰继续说:“亿家在内部管理上,还有许多亟待完善的地方。我之前在银行工作,知道银行的管理制度经过多年完善,总体还算健全,诸如以前那种出纳员卷款潜逃的事,估计现在不大会出现了。但新兴的P2P平台,这方面还差得远。譬如亿家吧,几千万的资金流水是小意思,可好些个员工几年也挣不了100万。面对巨款诱惑,只能用强有力的监管来避免滋生贪念。”

方玉斌不住点头,在运营P2P平台的细节管理上,蒋若冰的确比袁瑞朗胜出一筹。他问道:“你说的这些很好,但也是一个系统工程,准备用多长时间完成?”

“这些工作已经在推进中,最迟4个月,也就是120天就要见到成效。”蒋若冰信心满满地说。

“120天?”方玉斌颇为惊讶,“是不是太急了?”

“一点不急。”蒋若冰说,“管理学中有一个‘120天理论’——系统性解决公司存在的管理、业务复杂问题的最佳变革期为120天,如果不能在这期间解决,则多数管理问题将继续存在形成惰性。”

方玉斌沉思了一会儿,说:“理论是人发明的,工作更得人去干。你如今是亿家金控的掌门,有什么思路,放手去做吧。”

“谢谢投资人的信任。”蒋若冰笑起来,旋即,她又说,“还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想把亿家公司名称改一下。”

“给公司改名,怎么改?”方玉斌问。

蒋若冰说:“所谓金控,意思是指金融控股。比如在台湾,就有五大金控家族,分别是富邦国泰蔡家、新光台新吴家、中信辜家、元大马家与华南林家。这些金控集团,旗下拥有银行、保险、信托等金融产业链上各类公司,是不折不扣的金融财阀。袁总曾经说过,亿家从互联网金融起步,远景目标正是建立一个全产业链的金融帝国。”

蒋若冰接着说:“我觉得,袁总的心太大了。P2P金融不应是传统金融的颠覆者,反而是一种有益的补充。从客观条件来说,P2P金融也没有颠覆传统金融的能力。因此,叫金控太霸气,也没有亲和力。不如叫亿家金服,彰显我们是一家服务型金融企业。阿里旗下的蚂蚁,不也叫金服吗?”

方玉斌手托着下巴,缓缓说:“我也觉得,金控有些名不副实。但企业名字毕竟是袁总定的,如今他刚离开,我们就改名,是不是……”

蒋若冰说:“袁总既然辞去董事长职务,说明他不愿介入具体经营,改名这种事,他应该不会介意。再说他还是亿家股东,未来公司发展得好,自然求之不得。”

“话是没错,但最好还是跟他打声招呼。”方玉斌说。

蒋若冰无奈地两手一摊:“我们根本联系不上他。”

方玉斌又想起袁瑞朗发的朋友圈消息,他拿起手机,见自己的留言并未收到任何回复。方玉斌摇头道:“自打缺席董事会会议后,他就连面都不露一下。先是发来一则声明,放弃了牛卡计划,接着又辞去董事长。”

“是呀,”蒋若冰说,“那么多交接手续,还有他名下的股权如何处理,都是委托律师来办的,自己从不现身。我给他打了好多电话,始终关机。”

方玉斌苦笑道:“我也联系不上他。只是看朋友圈消息,才知道他去了国外。”

蒋若冰拧开面前放了很久的饮料,抿了一口说:“袁总大概还在生气,不想见我们。”

想到与袁瑞朗多年的交情,方玉斌心情有些沉重。他说:“袁总是我的恩人。当初提出让他退出管理一线,既是为公司好,也是为他好。可我只是请他让出总裁位置,没想到他却把董事长也辞掉,彻底离开了公司。”

方玉斌的眉头皱着:“我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否则,他干吗不辞而别?”

蒋若冰不停喝着饮料:“你也清楚袁总的个性,他的面子观念很重。假如真有什么误会,也只能让时间去冲淡一切。”

蒋若冰把饮料瓶放回桌上,说道:“他现在云游四海,可是逍遥快活。我把董事长跟总裁一肩挑,不过就是帮他和其他股东看摊子。在亿家,我又没有一分钱股份,说到底只是个高级打工仔。”

“你可不是打工仔。”方玉斌说,“没错,如今你还没有公司股份,但上次董事会会议就明确了,将推动管理层持股。”

蒋若冰露出笑容:“我知道。今天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可别以为我是跟你这个大股东催要股份。”

方玉斌哈哈大笑:“董事会会议决议里写得清清楚楚,达到什么业绩,你就会拥有相应的股份,跟我催也没用。”

两人正说笑着,办公室的敲门声响起。随后,苏晋走了进来。蒋若冰转过身,热情地打招呼:“苏老师!”

“蒋总,你好!不知道你在这儿。”苏晋礼貌地回应,表情却有些冷淡。

“我来找玉斌谈点事。”蒋若冰说。

“你们谈工作吧。我一会儿再进来。”苏晋一边说,一边就要掩门出去。

“不用。刚好谈完。”蒋若冰笑嘻嘻地站起身,拉住苏晋的手,夸奖起苏晋的皮肤与气色。

聊了几句,蒋若冰便拎起皮包,告辞说:“还是把二人世界留给你们吧,我先走了。”

方玉斌起身相送,到门口时,蒋若冰又问:“刚才说公司改名的事,你没意见吧?”

方玉斌答道:“还是再想想吧。”

4 讨不回钱,既不要找市场,更不要找市长

苏晋来到办公室,是约好与方玉斌碰头,一起回江州。苏晋的堂兄苏浩前些日子回到江州,一家人今晚聚会。

蒋若冰离开后,苏晋对方玉斌说道:“你们聊得挺开心嘛!”

“当然。”方玉斌笑着说,“若冰是个好人呀。没有她,我这个人问题还迟迟解决不了呢。”

“怎么,你们都要谈婚论嫁了?什么时候发请柬,我也来讨杯酒喝?”苏晋脸色不悦,嘴上调侃道。

方玉斌说:“我和她谈什么婚,论哪门子嫁。我是说,没有人家搭把手,你怎么肯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当初要不是和她去江州,挨了一通暴揍,你也不会来医院看我,没准现在还跟我闹别扭呢。”

能够让苏晋回心转意,方玉斌还真有些感激蒋若冰,一来去江州讨债遭遇意外,苏晋赶来探视,两人的关系终于出现转机;二来蒋若冰对自己颇为热情,或多或少让苏晋产生危机感。

“胡说!”苏晋脸色转晴,嘴上却不饶人,“当初我是看你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一时心软,跟她有什么关系!”

方玉斌说:“既然我都改过自新了,你看咱们是不是该谈婚论嫁了?趁着今天回江州见伯父伯母,我再把这事提出来。”

“甭得寸进尺。今天回江州,是因为我哥回来了,你别光顾着自己的事。”苏晋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方玉斌收拾好办公桌,又穿上外套,说:“早点出发吧,到了高峰期,路上又堵成一锅粥。你哥好不容易回来,咱们可别迟到。”

一路飞驰,下午5点过,两人便来到江州家中。父亲苏定国一直操心女儿婚事,如今见方玉斌与苏晋和好如初,自是满心欢喜。苏晋母亲与苏浩出来打了个招呼,便回到厨房,忙活起一家人的晚餐。

心情大好的苏定国与方玉斌聊起天,方玉斌问:“伯父最近身体还好吧?”

苏定国点头说:“好得很!白天能吃能喝,晚上睡得香。旁人如果不说,我都快把自个儿的年纪忘掉了。”

苏晋插话道:“身体再好也要注意保养,我怎么听妈说,昨晚你出去吃饭,又破了酒戒,回到家还醉醺醺的。”

“你妈别的不行,打小报告倒不含糊。我们家这乱告状的歪风,该治理一下了。”苏定国为官多年,有时同家人开玩笑,也像在大会上做报告。

苏定国又说:“昨晚是几个老部下请我。如今人家都出息了,有人还当了市领导,我端着架子滴酒不沾,人家还不得说我倚老卖老。”

“都和谁呀?”苏晋问。

苏定国说:“你林叔叔、楚叔叔,还有其他几个,你不认识。”

苏晋说:“听说林叔叔刚调回市里,当副市长了?”

苏定国点头说:“这小子进步很快。我当市委副书记那会儿,他还在市委政研室做副主任,整天窝在办公室给领导写材料。如今,刚去下面当了两年县委书记便高升了,到市政府分管经济工作。”

苏定国接着说:“昨晚所有人都在祝贺小林,他却说压力很大,一上任就碰到烫手山芋。这几年,经济增速放缓,各种矛盾爆发出来。尤其是企业债务问题,许多企业欠了一屁股钱,债主没办法,便跑来堵政府的门。”

谈及工作上的事,苏定国这位江州的老领导兴致勃勃:“我对小林说,企业之间的债务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嘛,要相信人民的力量,政府不必越俎代庖。”

方玉斌对江州的情况比较熟悉,尤其自己在江州还有一个亿的账没收回来。当初袁瑞朗借给温玉彪的一亿,因为钢厂项目被叫停,温玉彪跳楼,成为烂账。为了让亿家的财务报表不亮红灯,方玉斌做主把这笔债暂时挂到星阑资本账上。听了苏定国的话,他倒很想知道,这些债务问题怎么个“内部解决”法。

方玉斌问:“你给林市长支了哪些招?”

“没有哪些招,就一招。”苏定国大手一挥,依旧是当年指点江山的模样,“我说,债主要不到钱,跑来找政府,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发扬民主。可以把债主找来,把话说清楚。这个老板欠你们钱,看来暂时还不上了,你们觉着应该怎么办?如果大多数人认为这个老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妨给他些时间,让他好好做生意,赚了钱才能还大伙。如果你们觉得此人已经烂泥扶不上墙,政府就采取措施,该抓的人立马抓,该变卖的资产马上变卖。能变现多少是多少,最后按债权比例还给债主。”

苏定国面色红润,越说越得意:“不管欠债的老板抓与不抓,债主们能分到多少钱,都由债主们开会投票决定。这样一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来堵政府的门?真有无理取闹的,先是耐心教育,实在不行就采取强制措施。”

苏定国说得兴高采烈,身为债主的方玉斌听着却不是滋味。江州政府真要顺水推舟,自己可就为难了。拿钢厂项目来说,现在把资产变卖,根本还不出几个钱来。一旦债主们投票表决,让钢厂继续经营,政府就把烫手山芋扔出来了。谁再去上访请愿,人家只回答一句话——不抓人、不关厂,那可是你们自己的决定!

苏定国谈兴甚浓,老伴却在一旁招呼:“别在那儿卖弄嘴皮子,菜都上桌了,赶紧吃饭吧。”

晚餐的主厨是苏浩,他的厨艺,方玉斌早就领教过。今天的几样家常小菜,依旧色香味俱佳。

方玉斌夸奖道:“哥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你们喜欢就好。”苏浩爽朗地笑道。他的气色看上去不错,似乎已从引咎辞职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苏晋问道:“哥,前段时间你说去美国度假,时间大概一周,怎么去了半个月才回来?”

苏浩说:“在美国待了一周,后来去了新西兰,耽搁了一点时间。”

“你去新西兰干吗?之前没听你说过呀。”苏晋追问。

苏浩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去看一个朋友,也是临时决定的。”

见苏浩的精神状态不错,方玉斌试探着问道:“回国后你有什么打算?是出来工作还是继续休整?”

“休整得差不多了,该干活了。”苏浩笑着说,“我这个年纪,还是得出来做点事,否则憋得慌。”

苏浩放下筷子,感慨道:“以前工作忙碌,很向往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正儿八经闲下来后,反倒不是滋味。或许,什么旅行呀,度假呀,只能是紧张工作中的调味品。一旦游山玩水成了生活的全部,那就比工作还累。”

“没错。”苏定国开口道,“浩儿,你的确应当重新出山。遭遇挫折不可怕,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方玉斌问:“你打算继续从事保险行业吗?”

苏浩摇头说:“因为上回千城股权之争的事,保监会对我下达了处罚决定,5年之内不能进入保险行业。”

方玉斌又问:“那你是去……”

苏浩说:“去海丰银行,职位应该是行长。”

方玉斌说:“你这一步,跨越不小。”

苏浩说:“银行与保险公司,总体来说都属于金融行业,有相通的地方。”

对于海丰银行,方玉斌有所耳闻。这家银行诞生于滨海名城西海市,前身是西海市商业储蓄银行。近年来,更名为海丰银行,并成长为区域性股份制商业银行,在业界颇有影响力。

“行长是一把手吗?”官场出身的苏定国,对这个问题尤其看重。

苏浩摇头:“算二把手吧。行长上面,还有一位董事长。”

“行长也不错。”方玉斌说这话既是鼓励,也是安慰。苏浩年纪轻轻便成为保险业少帅,执掌的大安人寿享誉业界。以这种资历去海丰银行做个行长,多少有些屈就的意味。但视频门对他的冲击太大,想要东山再起,不妨把姿态放低一点。

苏浩平淡地说:“我毕竟还是戴罪之身,人家肯把行长位置给我,已经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海丰银行董事长宋长海与我相识多年,论年纪是我的老大哥。我从大安人寿出来后,他就主动联系过。这一次在美国,我俩又数次长谈。”

苏定国说:“既然那位宋长海是你老大哥,当二把手就不委屈。好好干,不要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你新官上任,有什么规划?”方玉斌问。

苏浩说:“近期目标有两个。一个是加快向全国进军的步伐,海丰银行早已跨出西海市,在邻近数省拥有较强影响力,未来的目标理所当然是全国性商业银行。第二个嘛,就是推动银行挂牌上市,人家已经做了许多前期工作,我去之后更得抓紧。”

“年薪多少呀?跟大安人寿比怎么样?”苏晋的母亲问道。

苏定国白了老伴一眼:“净问些鸡毛蒜皮的事,小家子气!”

老伴不服气地说:“上班就得领工资,怎么是小家子气?”

苏晋笑道:“妈,哥现在是银行行长,守着那么多钱,还愁自己工资吗?再说了,他当大安人寿董事长那会儿,每年几百万年薪,早就够他用一辈子了。人家现在出来工作,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追求成就感。”

“还是妹妹了解我。”苏浩哈哈大笑。

谈完苏浩的工作,一家人又聊起家长里短,饭桌上其乐融融。方玉斌趁机提起自己与苏晋的婚事,苏定国与老伴满口答应,苏晋笑而不语,也算是默许。

晚餐结束后,苏定国老两口照例进厨房刷碗,苏晋也去帮忙。客厅里,苏浩与方玉斌点上饭后烟。方玉斌问道:“你何时动身去西海?我们给你饯行。”

苏浩说:“估计就这两天吧。咱们都是一家人,今晚团聚已经很开心,不必专门饯行了。”

苏浩又说:“看见你和苏晋这样子,我打心底里高兴。当初你们本来都要结婚了,就因为我的事耽搁下来。我这当哥哥的,愧疚得很。”

苏浩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我了解苏晋,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表面上冷,心里却是一团火。尤其对你,更是一往情深。”

“我知道。”方玉斌说,“过去许多事,都是我的错。如今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苏浩挥了挥手说:“两个人之间,谈不上谁对谁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生活还得向前看。”

说完这句,苏浩似乎还有话要讲,一时却又没开口。隔了好一阵,他才缓缓说道:“我这次原本只是去美国度假,临时转道去了趟新西兰,是为了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方玉斌心里咯噔一下。苏浩去新西兰,莫非是见到了她?

苏浩点点头:“你大概猜到了,我去见了佟小知。”

果然是佟小知!方玉斌瞪大眼睛:“你联系上她了?”

苏浩说:“佟小知出国后,几乎同所有人断绝了来往。为了联系她,我费了一番周折,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停顿一下,他又说:“我承认,之前喜欢过她,现在也谈不上有多恨她。红颜薄命,她也够可怜的了。”

作为视频门的女主角,正是佟小知害得苏浩跌了个大跟头。他的这份宽恕,不知是出于度量抑或痴情?方玉斌轻声问了句:“她现在还好吧?”

苏浩的表情有些复杂:“好或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呀!”方玉斌苦笑道。佟小知如今不缺钱,足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能坏到哪儿去?但一个女人孤零零躲在异国他乡,有家不能归,又能好到哪儿去?

苏浩说:“这或许是我此生与她最后一次见面了,因此谈了不少。她也跟我讲了许多你的事。”

“哦。”方玉斌点着头,表情有些尴尬。

苏浩说:“佟小知并不想见我,更不愿再见到你。用她的话来说,永离伤心之地,唯愿此生在异国他乡终老。”

苏浩接着说:“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还是那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在这一点上,我,你,还有佟小知,应该都一样。”

“没错。”方玉斌重重地点着头。

那一晚,方玉斌辗转床头,久久不能入眠。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佟小知。让往事随风飘散,这是所有人的心愿。但越是这样,反倒越是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他甚至想找个机会,再去问一问苏浩,和佟小知还谈了些什么,她现在心情究竟如何。最后,又不得不狠心把这个念头掐灭。旧事重提,既是往苏浩伤口上撒盐,更是自找没趣。

第二天,方玉斌与苏晋同家人告别,启程回上海。刚上高速,方玉斌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来电号码,是徐乐水打来的。

温玉彪跳楼之后,他的妹夫徐乐水成为钢厂的实际决策者。徐乐水是钢铁业专家,靠着他勉力支撑,钢厂一时还没垮掉,却谈不上任何起色。眼见钢厂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方玉斌很无奈,当初袁瑞朗贷出去的一个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收回来。徐乐水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主动与方玉斌联系,沟通钢厂情况。但说到还钱的事,徐乐水也只能唉声叹气,不住说着抱歉。

“方总,今天你有时间吗?我想来上海见你一下。”徐乐水的口气听上去有些焦急。

“什么事?”方玉斌问。

徐乐水说:“当然是为了欠款的事。”

“怎么,你有钱还我了?”方玉斌故作欣喜。他清楚钢厂的状况,知道徐乐水还不出钱。如此一说,权当消遣一下。

徐乐水也知道方玉斌在消遣自己,苦笑说:“我也希望有钱还你,可公司实在拿不出钱。不瞒你说,厂里裁了一半工人,剩下的工人也只能领一半薪水,我这个总经理,已经半年没拿工资了。”

“你不必跟我叫穷了,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无论如何我也不敢上门催债,别弄不好,又被你的工人暴揍一顿。”方玉斌自嘲道。

“上回是我们的错,请你多担待。”虽说要钱没有,但徐乐水的态度倒一直很诚恳。

方玉斌说:“过去的事别提了。说说今天吧,干吗急着见我?”

徐乐水说:“我得到消息,江州市政府为了清理债务问题,要组织债权人开会。据说企业破不破产,法人代表抓还是不抓,都由债权人投票决定。昨晚就开了三家企业的债权人会议,有两家暂时过关,债权人答应再给一点时间。另外一家企业,债权人铁了心变卖资产还债,公司董事长当场就被公安抓了。”

方玉斌立马想到了昨晚苏定国的话。那位林副市长,大概是把老领导的主意听进去了。人民内部矛盾,人民自己解决,甭管能要回多少债,那都是自个儿心甘情愿,既不要找市场,更不要找市长。

方玉斌问:“钢厂这边,是不是也要召开债权人大会?”

徐乐水说:“得到的通知是在下周周一。公安局的人已经把我监视起来了,说是我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等债权人会议结束后,再视情况决定是不是对我采取措施。”

方玉斌心想,这个徐乐水也够悲催的,债是温玉彪借的,黑锅如今却要他来背。如果债权人大会上过不了关,估计就得当场抓人。

方玉斌说:“你别来见我了。你现在身后跟着警察,你不害怕我还怕呢。”

徐乐水着急道:“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正因为情况紧急,才要和你们债权人沟通。把我抓了不要紧,真让工厂破产了,你们找谁还钱。”

方玉斌说:“你甭急。你用不着来见我,我来见你好了。我正在江州,一会儿就来找你,省得你跑一趟。”

“那好!”徐乐水激动地说。

5 从孙子兵法到厚黑学,中国人斗智斗了几千年,一个赛着一个精

关于债权人会议的场地,政府确立了两条原则,一不能放在本企业内,二不能在政府机关。钢厂的债权人大会,最后确定在江州一家事业单位的培训中心举行。

钢厂是欠债大户,会议的规模自然不会小,培训中心的多功能厅里,黑压压挤了几百号人。方玉斌带着星阑资本的投资总监吴步达,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会场,但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会场稀稀拉拉站着几个警察,而在大厅四周,还立着二十多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看模样个个不是善茬。方玉斌心中一惊,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文斗不行要武斗?真要是闹起事来,警力如此单薄,能控制得住吗?

方玉斌几乎都要给徐乐水打电话,叫他把会议延期,幸亏旁边有名债主告诉他,不必担心,这些大汉是债权人组织的纠察队,不仅不是来闹事的,而且谁敢闹事就修理谁。

方玉斌吃惊不小,他知道军队有纠察队,革命年代还有工人纠察队。可债权人开会,怎么也搞起纠察队?吴步达打听了一圈,才弄清楚原委。这债务问题剪不断、理还乱,债权人大会也开得花样百出。上周的几场债权人会议就发生了暴力冲突,导致会议提前结束。后来人们发觉,那些做出过激举动的与会人员,有人固然是要不回钱怒火攻心,却也有债务人自导自演的。发生了流血冲突,会议开不下去,债务人便以人身安全为由彻底躲起来。政府也两手一摊——苦口婆心协调双方坐到一起,你们却要动粗,以后叫我们怎么办?

债权人也学聪明了,自己组建起纠察队。谁想制造事端,纠察队立刻出手。提前到场的债权人还彼此嘱咐,一定要冷静,无论让钢厂破产还是继续经营,总归今天要拿出一个说法,不能让会议不了了之。

听完这些,方玉斌哭笑不得。如果说召开债权人大会是苏定国的官场智慧,会议出现自导自演的全武行以及组建纠察队,则可算作民间智慧。从孙子兵法到厚黑学,中国人斗智斗了几千年,一个赛着一个精。

上午10点过,徐乐水在警察陪同下出现在会场。一名官员先讲了一大通,其实就三层意思:首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其次,依法维权,文明讨债;最后,会议开始,畅所欲言。

立刻有一名包工头站起来,诉说自己被钢厂拖欠了几百万工程款,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是脏话连篇。

“有事说事,不要骂人!”见包工头情绪激动,纠察队员粗声粗气地提醒道。包工头坐下后,又有几名债主发言,无外乎是说自己的钱被钢厂欠着,要徐乐水赶紧还债。

“诉苦大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徐乐水才把话筒拿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的意见,我都听到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我们公司的账上,的确还有一些钱。”

此言一出,厅内出现一阵骚动,怎么着,难不成徐乐水要还钱?方玉斌心里一笑,还朝对面的徐乐水点了点头。上周与徐乐水碰面,两人基本达成一致,方玉斌还替对方支了不少招。从几句开场白来看,徐乐水学得挺快,临场反应也不错。

徐乐水接着说:“今天我把公司的账本都带来了。账上还有多少钱呢?8000多万!”这话刚说完,台下立刻有人欢呼雀跃,敢情钢厂还有钱呀!但也有人皱起眉头,8000万是不少,但他们欠下的债更多,真要还债还不够零头。

“8000万只是现金,我们还有不动产。”徐乐水继续说,“钢厂的土地、机器设备、办公大楼,都可以变卖,我请专业的评估机构测算过,这些资产加在一块儿,起码还值5个亿。”

“那还说什么,赶紧还钱!”有人吼起来。

徐乐水挥手示意大伙安静,然后说:“刚才我把家底亮出来了,但企业的外债是多少,你们知道吗?”

债主们纷纷摇头。钢厂欠自己多少钱,债主们个个心中有数,但一共欠了多少外债,一直没有权威数字。

徐乐水说:“这个具体数字,我就不说了,请公安局的同志说。前段时间,债主堵工厂大门,堵我的办公室,最后还去堵了政府。政府派出人,到企业把所有欠债捋了一遍。他们那里有准确数字。”

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说道:“我们经过认真清查,已经有了初步结果。企业的各种欠债加在一起,总共14亿。”

会场一下炸开锅,人们早就知道钢厂欠了一屁股债,但实在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天文数字。

徐乐水一脸沉重地说:“这就是企业现状,我没有一点隐瞒。如果大伙决定让企业破产,变卖资产抵债,我没有二话。但是,即便这样也只能还一小半的钱给大家。账是明摆着的,公司所有资产加一块儿,撑破天不到6亿,欠债却有14亿。最后每家债主拿到手的钱,只能打四折。”

“这不是赖账吗?”“把姓徐的抓起来!”会场内传来一阵阵谩骂。有人情绪激动,甚至要上前抓扯徐乐水,幸亏纠察队的人出手,才把局面控制下来。

方玉斌朝吴步达使了个眼色,吴步达心领神会,上前拿过话筒:“大家听我说几句。”

吴步达先自报家门:“我叫吴步达,是星阑资本投资总监。我们公司之前借给了钢厂1个亿,到现在1分钱也没还。1个亿呀,那可不是小数目。恐怕除了银行,就数我们是冤大头。”

吴步达接着说:“刚才徐乐水算了一笔账,说变卖资产后,每个人拿到手的钱只能打四折。但这个账,他没算对!”

“怎么没对?”其他人焦急地问道。

吴步达说:“徐乐水把资产除负债,算出来是四折。大道理看上去没错,有限责任公司嘛,承担有限责任。真到了破产那一天,把所有资产拿来抵债,大伙能分多少是多少。但是,所有欠债里,有一笔却是打不了折的。”

吴步达接着说:“他们不仅欠银行的钱,欠投资公司的钱,欠上下游企业的工程款、材料费,还欠工人几千万工资。还债有先后顺序,真要破产,必须把工资结清,而且不能打折。”

“是呀。”周围有人附和。

吴步达又说:“他们账上的8000万现金,估计给工人发了工资,就剩不了几个钱。除去这一笔,我敢说,大伙领到手的钱,绝不到四折。”

众人见吴步达说得在理,一面点头,一面又唉声叹气。吴步达继续说:“还有那些不动产,评估说有5亿,能按这个价卖出去吗?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评估价格和实际价格可差着一大截,这时去变卖资产,哪个买家不狠狠砍价?再说处理资产是一个长期过程,不是一两天的事,什么时候能拿到钱还说不准。”

吴步达最后说:“反正作为债权人,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今天真把徐乐水抓了,让企业破产,我们那1个亿,能收回来2000万就不错了。”

吴步达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垂头丧气,隔了一阵,才有人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吴步达说:“我的意思,还是不要让企业破产,给他们一点时间。”

“那不行!”立刻有人吼道,“温玉彪已经死了,今天不把徐乐水抓起来,让他跑了怎么办?”

闹腾了一会儿,徐乐水抓过话筒:“我今天到这儿来,就做好了听天由命的准备。诸位决定让企业破产,我不敢反对。要把我抓起来,我也认了。如果大家肯给我一次机会,我更是感恩戴德。”

周围又有起哄声,徐乐水没有理会,继续说:“假若今天我侥幸走出会场,可以向大家做出三点承诺。第一,拼出命去干,力争让企业走上正轨,早日还大伙的钱;第二,我把身份证、护照都交出来,在还清欠债之前,绝不离开江州,即便是出差谈生意,也派副总出去,自己留在家里;第三,诚挚地邀请各位派出代表,进驻企业进行监督,公司所有资产在此期间不得出售转让,以防转移资产。”

做出三点承诺后,徐乐水接着说:“我的手机24小时畅通,只要在座的找我,一定随叫随到,而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要派个人,吃饭、睡觉都跟着我,我也没意见。只是这些人的工钱有劳各位先垫着,如今鄙人兜里实在没钱。”

这些承诺,徐乐水当初跟方玉斌说过,今天又当着众人说了一遍。见会场陷入沉寂,吴步达说道:“作为债权人之一,我们的意见,不妨再给他一点时间。退一步说,即便企业救不活,不动产还在那里,今天出售或明天出售,差不了太多。万一企业起死回生了,咱们的钱不就连本带利都回来了?当然,最后怎么办,还要大伙商量决定。”

众人交头接耳,商讨起对策。碰上徐乐水这样一脸诚恳却又正儿八经没钱的主,可比碰上有钱不还的老赖还棘手。渐渐地,再给徐乐水一点时间的主张占据上风。

眼看会议开了好几个小时,政府代表说道:“大家该说的都说了,最后举手表决吧。有一点我还得强调一遍,决定是你们做的,后果也要自己承担。将来反悔了,可不要来找政府。”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徐乐水走出会场,并没被押进警车,而是钻回了自己的轿车。汽车驶上马路,他立刻拿出手机,给方玉斌打去感谢的电话。

电话那头,方玉斌苦笑着说:“你不必谢我。星阑资本今天不是要帮谁,只是说出了实话。其他债主,也是觉得我们的话有道理,才听了进去。”

方玉斌又问:“给我说实话,钢厂还有的救吗?”

“这个真不好说,局势的确不乐观。”徐乐水说,“但是,今天宣布破产了,事情就结束了。保住了企业,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6 最是心寒荒凉寄

清晨6点过,藏北的那曲高原依旧黑沉沉一片。顶着零下3摄氏度的严寒,方玉斌在路边小餐馆啃着冰凉的馒头,就着冰冷的牛奶。尽管冰冷的食物令肚子有些抽紧,但方玉斌坚持住了。高原上,热水是稀缺品。今天还要长途跋涉,热水更得省着用。他只是倒出一小杯热水,递给蒋若冰。蒋若冰莞尔一笑,说了声“谢谢”。

晨曦渐渐拂过大地,三辆越野车轰鸣着上路。青藏高原的清晨,山与山之间是如此不同。一边是薄薄的白霜覆盖的山坡,一边则是金灿灿的黄土坡。只一瞬间,原先灰白的天空变得透明,然后慢慢地渗透出一点点蓝色。浅蓝、宝石蓝、深蓝,高原的天空随着山与山之间的不同而渐变着颜色。

汽车飞驰,那些数不尽的神山、圣湖、天河,还有壮阔的扎什伦布寺,宏伟的布达拉宫,都留在了身后。

这一趟青藏高原自驾行,是蒋若冰为了犒劳亿家的管理层特意组织的。她还邀请了星阑资本的方玉斌与吴步达同行,一行人分乘三辆越野车。他们选择了川藏线进,青藏线出。

经过前几日的跋涉,他们结束了川藏线的旅程。今天,将从西藏那曲出发,奔行800多公里,抵达青海格尔木。从格尔木到青海省会西宁,广义来说也属于青藏线,但那一段路已几乎是全程高速。因此从那曲到格尔木,被许多人视为最后一段具有挑战性的旅程。

天地至高,天路至远。与川藏线的险峻奇美不同,青藏线的大部分路段笔直通天,视野极为广阔。但青藏线海拔更高,几乎全程都在海拔4000米以上,许多人的高原反应也会更强烈。

刚出发没多久,吴步达就觉着头晕。正在驾驶座操作方向盘的蒋若冰说道:“药品和氧气袋在后一辆车上,那辆车里只坐了三个人,车况也好些,要不你换过去?”

吴步达答应道:“好吧。”

方玉斌担心部下的身体,说:“要不我也坐那辆车,照顾你一下?”

蒋若冰说:“你再过去,车里就挤满五个人。人家本来身体不舒服,还是坐宽敞一点好。”

方玉斌说:“让那辆车上的人过来一个,不就成了?”

蒋若冰说:“说好咱们两个老总开国产车,普拉多留给他们,你怎么变卦了,非得把人家赶到这辆车上颠簸?”这一行有三辆越野,两台丰田普拉多,堪称高原路上的神车,另外一辆是国产越野,车况难免逊色。出发前,蒋若冰就宣布,部下们辛苦了,好车留给他们开,方玉斌还称赞她有大将之风。

“我倒把这一茬忘了。”方玉斌笑起来,“那行,步达一个人过去吧。”

送走了吴步达,蒋若冰脸上似乎多了笑容,车也开得更快。方玉斌提醒说:“别忘了限速卡,开再快到时也得停下来等。再说青藏线虽然直,但路基下沉到处是大坑,小心点。”

蒋若冰说:“相信我的技术,不会把你带坑里去。至于限速卡嘛,我宁肯到检查站前,把车停路边多等一会儿,也不愿在路上磨磨蹭蹭。”

发给汽车限速卡,大概是西藏公路上的一大特色。西藏公路上测速设备很少,交警会在一些重点路段沿途设检查站,用发限速卡的方法监控司机车速。交警通常在检查完驾驶证、行驶证和同车人身份证并例行询问之后,填写好一张字条交给司机,这就是限速卡。到下一个检查站,司机必须向交警再次出示限速卡,交警根据两座检查站之间的距离以及行驶时间,确认车辆没超速后,再签上当时的时间和到下一个检查站的时间,如此“接力”。

在西藏开车,一定得把限速卡牢牢记住。偶尔交警忘了,你都不能忘。前几天在川藏线上,方玉斌驾车经过一座检查站,忘了让交警签字盖章。结果到了下一个检查站,交警让他返回去签字。假如把限速卡弄丢了,就得按超速处罚。

青藏公路十分笔直,为防止走神,同车人最好不停聊天。蒋若冰问道:“江州钢铁厂那边怎么样了?听说不久前你帮徐乐水解了围。”

方玉斌说:“谈不上解围,只不过实话实说,帮所有债权人分析一下局势。”

蒋若冰说:“没错,要说解围,你也是帮亿家解围。这1个亿的烂账,本来是我们的,你主动接了过去。”

方玉斌笑着说:“我可不是发善心,而是让你们轻装上阵,指望着能替我赚更多钱。”

方玉斌掏出一支烟来:“风景太美,简直把我看醉了。抽根烟解解乏,不介意吧?”

蒋若冰说:“我倒没什么,只是担心你的肺。这儿可是高海拔地区,空气都吸不过来,还去吸烟。”

方玉斌点燃香烟后,挥动打火机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介意。这个打火机,还是你送我的。”

普通打火机进入西藏也会有高原反应,经常打不燃,后来蒋若冰专门给方玉斌买了一个高原打火机。方玉斌把打火机揣回兜里,说:“这也算是礼物了,我得回去珍藏起来,留作纪念。”

蒋若冰微微一笑:“打火机虽不值钱,可你得记住我的心意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细心,会发觉你的打火机出现了高原反应。”

“嗯,谢谢。”方玉斌说。

“没事。”蒋若冰投来一丝温存的目光,“在我心中,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嘛。”

方玉斌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接着移开话题:“过了安东县城有一会儿了,很快要到唐古拉山口了吧。”

蒋若冰点头说:“前面应该就是了。”

方玉斌说:“唐古拉山口是青藏公路的最高点,一会儿停一下,拍几张照片吧。”

唐古拉山口海拔很高,站在这里,立刻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山口温度很低,远处的水坑都结着冰,山坡上零星披着一缕缕雪。这里有一座军人石雕像,不算高大但很传神,是为了纪念修建青藏公路而献出年轻生命的解放军战士。雕像下方挂着很多五彩经幡。环顾四周,连绵的山之外还是连绵的山,山与山之间没有分界线。

方玉斌与蒋若冰的身体素质不错,下车来按动快门,拍了不少照片。另外两辆车的同事因为担心高原反应,根本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对着高度碑拍照一下就匆匆开走了。

过了唐古拉山口不久,就到了西藏与青海的边界。这儿有一座牌楼,上面写着“欢迎您再来西藏”。两人都有些兴奋,看到这个牌子,意味着从此加油不再需要身份证,也不用再领限速卡了。

这时同事打来电话,说他们已在前方加油站等着。几天的自驾游下来,一行人早养成见到加油站就加满油的习惯,因为在茫茫高原,不知道下一个加油站有多远,也不知道加油站里有没有油。尤其今早出发前,当地人特别嘱咐,车入青海后,很快会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那里没有一座加油站,因此一定要提前加满油。

加油站排着长队,加油与用餐耽搁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休整之后,三台车鱼贯而行,跨过沱沱河大桥,进入可可西里。可可西里的海拔在5000米左右,气候干燥寒冷,严重缺氧和缺淡水,环境险恶,人类无法长期居住,被称为“生命的禁区”。

可可西里有一种独特的苍凉大美。绵延不绝的青色山梁,连接天际的青色草地,无数条河流在草地上蜿蜒交汇。浓密的云团团簇簇,紧贴着高原的青色,把天与地融为一体。

透过车窗,可见一群群野牦牛在悠闲地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一只金雕冲天而起;几只长尾仓鼠倏忽钻进草丛。沱沱河曲曲弯弯波光粼粼,在可可西里无际的草原上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身躯……正因为不适宜人类居住,反而给高原野生动物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让可可西里成为野生动物的乐园。

“藏羚羊!”手握方向盘的蒋若冰一声尖叫,兴奋雀跃。

顺着手势,方玉斌看清了远处的藏羚羊群。他紧托着望远镜,细细端详着这些雪域精灵。

“太美了!”方玉斌不自觉沉浸在可可西里宁静和谐而又自由的画图中。“玉斌,你真的喜欢苏晋吗?”蒋若冰冷不防问道,将方玉斌拉回到现实中。

放下望远镜,方玉斌说:“你干吗问这个问题?”

蒋若冰说:“听说你们快结婚了。但我觉得,你并不真的喜欢她。”

方玉斌看着蒋若冰:“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蒋若冰说:“你先回答我,我的感觉对不对吧?”

“不对!”方玉斌语气坚定地说。

“难得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蒋若冰口中祝贺,表情却有些失望。隔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我总觉得,你和苏晋的性格差异很大。”

方玉斌笑起来:“有差异才能取长补短呀。”

蒋若冰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容,说:“苏晋是个好命的女人,终于找到如意郎君。但这世上,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方玉斌没有搭话,只是重新拿起望远镜,眺望远方风景。蒋若冰对自己的好感,他不是毫无察觉。但既然与苏晋已约定终身,就不能再移情别恋。况且,自己对蒋若冰仅仅是一种欣赏,远不到爱情的地步。方玉斌甚至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蒋若冰是事业上的伙伴,这种合作关系,绝不应该掺杂进情感因素。

最是心寒荒凉寄!蒋若冰此刻的心境,比车窗外的风景更加荒芜。望断天涯,不见君暖馨,只见一片片枯叶冷梧桐。况且冰冷的可可西里,并没有梧桐。

车队顺利穿越可可西里,前方便是昆仑山口。路牌显示,距离格尔木仅有160多公里。越过昆仑山口后,海拔更是一路降低,高原行程正式宣告结束。

蒋若冰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兴奋,她的试探性攻击被方玉斌回绝后,一路上寡言少语。方玉斌伸了个懒腰,说:“你开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我来开一会儿。”

“好吧。”蒋若冰的确有些累,两人交换了座位。

方玉斌操控着方向盘,聊起工作:“亿家最近发展势头不错,交易规模连上台阶。对于C轮融资,你有什么想法?”

蒋若冰答道:“你说过,C轮融资是大考,我自然希望早点迈过去。另外,VM指数不要超过0.5,这个提醒我也记着。”

方玉斌说:“可我此时的心情,却有些矛盾。”停顿一下,他解释说:“作为A轮、B轮的投资人,我当然希望亿家欣欣向荣,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公司的估值越高越好。但另一面,估值提高太快,也给我出了难题——估值越高,就意味着我在C轮要投入更多资金。星阑资本只是一家小型投资基金,远算不得财大气粗。”

蒋若冰微笑着说:“我只负责把公司业绩做上去,你们投资人上哪儿弄钱,这个可不是我该操心的。”

蒋若冰又说:“听你这口气,C轮还会继续投,不会获利退出?”

方玉斌点头说:“退出梦剧场后,亿家已是星阑资本唯一的战略性项目。赚一点钱就退出,绝非我们的初衷。”

蒋若冰建议道:“打算继续跟进,资金实力又不宽裕的话,不妨考虑跟投。A轮与B轮,星阑都是领投,到了C轮,可以让其他人领投,你们来跟投。”

所谓领投与跟投,是指每一轮融资都有多家投资机构参与,但各家出钱的数额并不是平均分配的。必然有一家投资机构承担绝大部分投资额,其余再分摊剩余部分。出钱多的被称为“领投”,其余被称为“跟投”。在融资相关的所有法律文件里,必须首先写明哪家投资机构是“领投”,哪些是“跟投”,丝毫不可含糊。

方玉斌笑着说:“看来最近你见过了不少投资人,对于投资圈的事门儿清。”

蒋若冰说:“只是我的一点建议,供你参考。”

方玉斌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过了昆仑山口,路况越来越好,车速也越来越快。方玉斌说:“现在谈领投、跟投,或许还早了点。关键是,亿家本身得拿出亮眼的成绩,只有这样,面对新进入的投资人,我们才有足够的谈判筹码。平台的交易金额,还能再上一层楼吗?”

蒋若冰说:“你也知道,亿家的重心在抵押贷款,尤其是房贷与车贷。车贷这一块,我们几乎做到了极致,短期内很难有大幅提升。房贷呢,目前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做得也还行。不过短期内要让交易规模大幅提升,难度不小。”

蒋若冰继续说:“我也明白,为了C轮融资,交易规模很关键。假若要扩大规模,突破天花板,就只能想办法把房贷业务扩展到其他城市。”

“但这样一来,又与当初的规划背道而驰。”蒋若冰耸了耸肩,“去各地建立分公司,成本会激增,管理难度太大。”

方玉斌问:“你们的车贷业务,不用到处建分公司,一样能做全国各地的业务。为什么做房贷,就要建分公司?”

蒋若冰说:“房子与车子不一样。同一品牌的车辆,根据车龄就能测算出大概价值,不会有太大的地域差别。不管借贷人在海南还是黑龙江,只要把行驶证照片发过来,能贷多少钱,心里大致就有谱了。但房子大不一样,不同城市、不同地段,差着一大截。放贷前如何判定房产价值,需要有人上门鉴定。”

“这是个麻烦事。”方玉斌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分公司,房贷业务无法展开,交易规模上不来。但组建分公司,成本又太高。”

蒋若冰说:“只能二选一的话,我还是坚持稳步发展,暂时不要盲目扩张。在快与慢、死与生之间,无疑后者更重要。”

方玉斌点着头,他很佩服蒋若冰的冷静与定力。对许多创业公司来说,这一点恰恰是最稀缺的。但他也未死心,是否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鱼和熊掌,难道真不可兼得?靠着多年打拼练就的商业第六感,方玉斌随口说道:“能否借力打力呢,比如说服务外包,或者找一家代工厂?”

蒋若冰笑了:“你可真够异想天开!咱们做的是金融,又不是传统制造业。找谁代工,谁有能力代工?”

蒋若冰只把外包的想法当成了玩笑,方玉斌却陷入沉思。在他看来,无论金融业还是制造业,都是做生意。但凡是生意,商道一定相通。

思忖了一阵,方玉斌脑海中似乎有些眉目,但又不够清晰。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求意见:“组建分公司的确冒险,能否借用人家的网络呢?”

蒋若冰依旧摇头:“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合作伙伴?拥有全国的营销网络,同时具备极强的专业能力。”

“专业能力?”方玉斌念叨着。

“是呀!”蒋若冰说,“我们的发展重心是房贷,理想中的合作伙伴一定得对全国各大城市的房地产市场十分熟悉。”

“熟悉房地产市场的企业很多嘛。”方玉斌说。

“是挺多,比如那些个地产大鳄。”蒋若冰说,“但人家未必看得上咱们的小本生意,合作根本无从谈起。”

当蒋若冰说出“地产大鳄”,方玉斌立刻想到了王诚。千城集团可是不折不扣的地产大鳄,假若千城愿意将遍布全国的营销网络与亿家分享,岂不是事半功倍!

兴奋之余,方玉斌也在掂量,千城与亿家不是一个量级的企业,双方与其说合作,不如说帮忙,王诚愿意帮这个忙吗?

方玉斌控制住车速,又在心中捋了一遍思路,才说:“我可以去找千城集团的王总试一下。千城的营销网络、专业能力没的说,假若他们愿意资源共享,亿家房贷业务就能迅速上好几个台阶。”

蒋若冰听后,先是吃惊,接着是溢于言表的兴奋。原本只当是异想天开的事,没想到被方玉斌捭阖几下,竟有些眉目了!她说:“能搭上千城这艘巨轮,可就太好了!”

方玉斌说:“我在荣鼎工作时,与王总认识,彼此也算老朋友。我这就给他打电话,探一探他的口风。”方玉斌心里清楚,与王诚虽有私交,但要人家念及交情出手相助却不可能。王诚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断不会拿公司业务做人情。王诚能够出手的唯一原因,大概只在于星阑资本。说到底,王诚才是星阑资本的真正投资人。亿家快速做大,获利最多的就是星阑。为了自家生意,左手帮右手的事,王诚或许会干。

蒋若冰拍着手说:“我怎么都忘了,你在荣鼎时,就是负责千城集团项目的。”

方玉斌掏出手机,拨给王诚。当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王诚给出了令人惊喜的回答:“这个想法太好了!千城不仅愿意帮忙,还要上升到总公司层面,当成大事来办。我会安排东明,亲自抓这个事情。”

在方玉斌的设想中,王诚出于对星阑的关照,或许会勉强答应下来,但没想到态度竟如此积极。虞东明可是仅次于王诚的千城二号人物,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要二当家亲自负责!

王诚又说:“我对千城的战略发展,有一些新规划。你的合作方案,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千城有何发展规划?怎么个不谋而合法?方玉斌还没来得及发问,王诚便说:“你现在哪里?”

方玉斌答道:“我在从西藏到青海的自驾路上。”

“你也上高原了?”王诚显得有些兴奋,“我正在珠穆朗玛峰脚下。”

“你又要去登珠峰?”在方玉斌的印象中,王诚多年前便已登顶珠峰。

“是啊。”王诚兴奋地说,“上一回登珠峰,我才50多岁,如今上60了,还想再挑战一下。公司的高管团队都来了。有兴趣的和我一起登珠峰,实在吃不消的,就在山脚下来一场徒步行走。”

“哦。”方玉斌说,“我和亿家的管理层来青藏高原自驾游,转了一圈,今晚就要到格尔木了。”

王诚问道:“身体怎么样?没有高原反应吧?”

方玉斌说:“还行,一路上没出现高原反应。”

王诚说:“既然身体没问题,索性你就来珠峰底下,赶紧把事情敲定。”

“不必了吧。”高原风光已经看够,方玉斌并不想走回头路,“还是等你回公司之后再说。难得你们出来旅行放松,我可不敢打搅。”

王诚却兴致勃勃地坚持说:“这一次登顶,前后得花一个月。紧接着又是春节假期,事情一拖就到年后了。你现在过来,把方案敲定,我去登山,其他人还能落实,争取年前把工作推开。”

王诚就是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方玉斌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答应道:“好,我今晚到格尔木,明天一早往回赶。”

王诚说:“明早动身,顺利的话后天咱们就能见面。我在珠峰南坡尼泊尔这边,你得坐飞机,翻越喜马拉雅山。”

7 互联网+不是新鲜事物,在中国起码发展演进了十多年,还出现过两波高潮

在格尔木休息了一晚,方玉斌、蒋若冰与大队人马作别,开始了长途空中接力。他俩没再驾驶汽车,而是从格尔木坐飞机前往西宁,接着转机抵达拉萨。在拉萨贡嘎机场逗留了5个多小时后,又搭上了前往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航班。

抵达加德满都已是深夜,两人就住在机场附近的旅馆,第二天一早,他们坐上一架尼泊尔雪人航空的小飞机,赶往卢卡拉。

山间小城卢卡拉在全世界的登山爱好者中大名鼎鼎,这里是从尼泊尔方向挺进珠峰的必经之路,也是EBC的起点。所谓EBC,就是珠峰南坡尼泊尔境内的一条徒步旅行线路,从卢卡拉开始,一路向北到达珠峰大本营,然后返回卢卡拉。毕竟,能登顶珠峰的只是极少数,对那些心向高处,但体力、财力有所欠缺的人来说,不妨采取在珠峰山脚下徒步行走,远远眺望的方式。这条线路上,从平原的阔叶森林到高海拔的高山草甸,再到寸草不生的垭口,美艳绝伦的雪山,还有那蓝得令人目眩的高山湖泊,一路变化的风景,被徒步旅行者赞为梦幻之旅。

卢卡拉的机场同样名声显赫,跑道只有460米,不到国际机场5500米标准长度的十分之一,机场另一端就是万丈深渊,因此被称为“世界最危险的机场”。由于依山势而建,背靠山坡,机场跑道并非平直,而是具有一定角度的倾斜。这样的地理条件,决定了在卢卡拉机场降落时只能是一锤子买卖。一旦着陆过程稍有差池,飞行员打算把飞机重新拉起来复飞,结局只能是与跑道后方的雪山迎头相撞。除了地势险峻以及高海拔气象条件,卢卡拉机场甚至没有导航设备,飞机着陆只靠飞行员用眼睛去瞅。但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最危险的机场”,旅客却每日爆满,某些航班更是一票难求。

雪人航空的小飞机起飞后遭遇气流,剧烈抖动起来。方玉斌表情沉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蒋若冰嚼着口香糖,一直盯着舷窗外的雪山来分散注意力。半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抖动更加厉害。蒋若冰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跑这一趟,生意上的事宁可缓几个月,也不要来遭这番罪。一想到即将着陆的卢卡拉机场没有导航设备,她更是胆战心惊。

邻座的一对中年夫妇也是中国人,见蒋若冰一脸惶恐,便安慰道:“姑娘,没事。我们在这个机场起降好多回了,不也好好的。尼泊尔是一个众神居住的国家,跑道尽头菩提树下的白度母和跑道南侧的佛塔就是最好的导航系统。”

失速告警音短促响起,耳边传来了机轮接地的“吱”声,而屁股上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冲击,接着便是尖锐的反桨轰鸣和减速时的纵向加速度。飞机几乎是在冲出跑道的最后一刻,才停住了脚步。此时,机舱内所有乘客长出一口气,开始欢呼。皮肤黝黑的老机长走出驾驶舱,有些不屑地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王诚昨晚就来过电话,说会派人到机场迎接。走出机场,方玉斌看见一名千城集团员工,双方打过招呼。这名员工接过蒋若冰的行李,又指了指街对面:“车就停在那儿。”

方玉斌走近这辆白色面包车,推开车门,只见车内还坐着一人,肥头大耳,面色如灰,手上拎着一个氧气袋。再定睛一看,这不是伍俊桐吗?

方玉斌招呼道:“伍总,你也来了?”

伍俊桐没好气地说:“能不来吗?王诚把公司高管全拉来了,说要搞什么高原头脑风暴。”股权大战之后,伍俊桐以费云鹏钦派监军的身份,出任千城集团分管财务的副总,自然也是公司高管之一。

伍俊桐接着抱怨说:“一到这里,脑子里只觉得缺氧,哪里还有什么风暴?”

方玉斌明白,伍俊桐应该出现了高原反应,正难受呢。他装出关切的模样:“你既然有高原反应,就不该来这儿嘛。”

“我是被他们忽悠了。”伍俊桐声音不大,但看得出内心十分懊恼,“一开始,王诚拉着我去登珠峰,我说自己这把身子骨,还是省着点用,别去瞎折腾。王诚又说,不登珠峰可以去南坡下面徒步旅行,还说那里海拔低,景色漂亮。王诚这么一说,下面一帮人也跟着起哄,把那个徒步旅行夸得跟一朵花似的。”

伍俊桐叹了一口气:“也怪我意志不坚定,听他们一说,觉得自个儿全世界都跑遍了,真还没来过这种地方,便勉强答应了下来。”

方玉斌心中暗笑,说道:“你刚来,有些高原反应也不奇怪,再适应几天就没问题了。”

伍俊桐有气无力地摆着手:“我可不去适应了。一会儿就走!下辈子也不来这鬼地方。”

一旁的千城公司员工说道:“伍总身体不适,已经订好了返程机票。他应该就是搭你们来的这架飞机,离开卢卡拉。”

“外面太冷,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会儿,我还得在车上坐一下。玉斌,只能耽搁你了。”伍俊桐说完后,抱着氧气袋大口吸起来。

“没事,我们把伍总送走后,再去宾馆。”外面气温的确有些低,方玉斌一面说着,一面拉蒋若冰钻进面包车。

伍俊桐吸了氧气,似乎缓过来一些。他放下氧气袋,问道:“你来干什么?”

对伍俊桐,方玉斌不想说太多,敷衍道:“我投资的一家公司,希望与千城开展业务合作。王总听说我在西藏旅游,便叫我赶过来见一面。”

“他也真是!”伍俊桐说,“生意什么时候不能谈,非把你拽来这鬼地方!”

“我还行。”方玉斌说,“在西藏待了好多天,没出现高原反应。”

“年轻就是好呀。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能和你们比。”伍俊桐脸上似笑非笑,说的话不阴不阳。

伍俊桐把目光投向蒋若冰,问道:“这位是……”

蒋若冰是何等精明的女子,从刚才几句对话便猜出,方玉斌与伍俊桐应该认识很久,关系却很微妙,算得上老熟人,绝称不上老朋友。她微微一笑,很有分寸地说:“伍总,你好!我叫蒋若冰。”

方玉斌赶紧说道:“是我疏忽了,尽顾着聊天,竟然忘了介绍。这位伍总是千城集团的副总裁,过去在荣鼎时,也是我的老领导。若冰是亿家金控的董事长。”

伍俊桐点了点头:“打算和千城进行业务合作的,就是亿家?”

“双方只是初步意向,能否合作还不一定。”根本不需方玉斌示意,蒋若冰便已心领神会,任何话点到为止,绝不多说一个字。

“亿家?听着很耳熟嘛。”伍俊桐晃悠着脑袋,说,“想起来了,不就是袁瑞朗在上海搞的那家公司吗?”

“是的。”方玉斌心想,伍俊桐这种人,记忆力太好简直都成为令人讨厌的事情。

“你现在是董事长,袁瑞朗去哪儿了?”伍俊桐问道。

蒋若冰硬着头皮答道:“袁总出国了。”

伍俊桐似乎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却又忍不住用手撑住脑袋,说:“怎么一说话,又开始头晕?”

方玉斌与蒋若冰见状皆心中窃喜,蒋若冰十分体贴地递过氧气袋:“你身体不适就少说点话。再吸会儿氧气吧。”

在机场附近耽搁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伍俊桐送上飞机。面包车掉转车头,将方玉斌一行送到旅馆。卢卡拉是座小镇,旅馆的条件颇为简陋。方玉斌刚把行李放好,千城集团的常务副总虞东明便来敲门。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热络地聊起来。方玉斌提起在机场外见到伍俊桐的情景,虞东明哈哈大笑:“伍俊桐算是尝到厉害了。千城的企业文化就是阳光、健康,他没法融入我们的文化,这下吃到苦头了。”

方玉斌也笑起来:“王总搞这场高原头脑风暴,是不是故意修理他呀?”

虞东明摆着手:“他算什么东西,用得着故意去修理?顶多是考验他一下,没想到他那么菜。”

虞东明又说:“不过,因为他提前离开,我们的行程也有些调整。”停顿一下,他接着说:“这次高管会议的确不想让伍俊桐参加。原来计划先去徒步行走溜达一圈,接下来再开会。伍俊桐肯定受不了这番折腾,一定没走完就落跑了。谁承想,刚到卢卡拉,海拔才两三千米,他就受不了了。既然他走了,我们决定把会议提前。开完会大伙再去徒步,王总也好安心登珠峰。”

方玉斌又笑起来:“这还不叫修理呀?瞧伍俊桐头昏脑涨的样子,你们可把人家整得够呛。”

虞东明看了看手表,说:“该吃饭了,王总已在餐厅等着了。”

王诚坐在旅馆一楼的餐厅,他与方玉斌、蒋若冰握手寒暄了几句。方玉斌与千城的好多高管都认识,彼此打着招呼。餐桌上的食物,有西藏吧啦饼、尼泊尔咖喱饭,但显然并不合众人胃口,许多人掏出了从国内带来的四川榨菜。

王诚身旁坐着几个面色红润、体格健硕的汉子,瞧模样像是藏族人。但他们并不会说汉语,一直用蹩脚的英语与王诚交流。方玉斌向虞东明打听,才知道他们是尼泊尔境内的夏尔巴人,也是王诚登山旅途中的老朋友。

方玉斌对登山不感兴趣,也没听说过夏尔巴人。直到虞东明介绍一番后,才晓得这群生活在珠峰脚下的夏尔巴人,竟是享誉世界的雪山之子。

夏尔巴人并非当地土著,几百年前,原本生活在甘孜地区的他们跨越崇山峻岭,来到喜马拉雅山南麓,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夏尔巴,藏语的意思就是来自东方的人。

夏尔巴人不但躯干健硕,肺活量大,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更远高于普通人。这样的身体条件,有效保障了大脑和肌肉供血,造就了他们惊人的抗缺氧能力。

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陆续抵达珠峰脚下的各国登山队打破了夏尔巴人的寂静生活,他们充当起登山队员的向导或挑夫。夏尔巴人在高山上背负装备、搭建营地、架设安全索、插放路标、清理可能导致危险的冰裂缝。1953年5月29日,埃德蒙·希拉里和丹增·诺尔盖一起登上8848米的世界最高峰,成为首度征服珠峰的人。希拉里是来自新西兰的养蜂人,丹增便是生活在珠峰脚下的夏尔巴人。

自从1993年珠峰探险开启商业模式,助人登山更成为许多夏尔巴人的主要经济来源。有种说法,如今有6600多人次登上了世界之巅,其中大概有6000人次,是通过旅行社,经由夏尔巴人的手脚“送”上峰顶的。那些登顶者,与其说是运动家,不如说是观光客。他们既缺乏优秀的体质,也缺乏基本登山技能,但他们愿意付出10万美元的报酬,来满足形形色色的虚荣。相比之下,一个时刻面对生死的夏尔巴向导,一年的总收入不过5000美元而已。

夏尔巴人在高海拔地区的适应能力,让全世界都为之惊讶。前些年,三名西方登山者因为不听从夏尔巴向导的指引,打算另辟蹊径,导致产生矛盾。结果在海拔7000多米的营地,双方发生群殴,西方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事后,许多人发出惊叹,在7000多米的高海拔地区,一般人都得小心翼翼保存体力,生怕有力气上去,没力气下来。可夏尔巴人还能拳脚相向,大打出手!

王诚与夏尔巴向导聊得很投机,回忆起之前登山的种种经历,王诚几乎手舞足蹈。千城的高管偶尔插几句话,说的也是与登山有关的内容。方玉斌插不上嘴,不过他在一旁观察,发现对于登山,王诚是发自内心地喜爱,但他的那些部下,多少有陪太子读书之嫌。千城内部早就有种说法,陪着主席去登山,是往上升的捷径。古时候,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如今,王总爱登山,下面的该怎么做,聪明人都知道。

吃完饭后,王诚依旧意犹未尽,拉着夏尔巴人又聊了半个多小时。方玉斌心里有些抱怨,我大老远跑来,可不是听你唠叨的。你热衷登山,却并非所有人都应该志同道合。咱们之间是合作关系,我可不是你的下属!这个王诚呀,当初股权大战命悬一线时,待人接物上稍有收敛,如今危机一过,又是一副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

与夏尔巴人话别后,王诚总算把目光投向方玉斌,说:“刚才聊登山去了,却把正事忘了。前几天你在电话里说,打算借用千城的网络,把亿家的房贷业务在全国推开。想法不错,具体怎么操作?”

方玉斌不想让自己成为王诚的下属,一副有问必答的模样,便把蒋若冰推出来:“具体的方案,由亿家的董事长来说吧。星阑资本只是亿家的投资人,具体经营上的事,若冰更在行。”

蒋若冰早就打好腹稿,自然应付自如。她刚说完,王诚便表态:“这是好事,我们一定大力支持。”他又扭头对虞东明说:“这事你亲自负责。我看你们的身体都不错,没有高原反应。要不今晚就商量出一个细化方案,明天发回总部。”

王诚发了话,虞东明自然满口答应。蒋若冰一脸兴奋,说着感谢的话。王诚不喜欢这些虚情客套,挥手打断,询问起亿家的经营状况。王诚问得很仔细,蒋若冰的回答也恰到好处,一旁的方玉斌却有些纳闷,王诚对亿家的状况为何如此上心?

王诚大概问得差不多了,便说:“就按刚才说的,东明和若冰去隔壁房间,商量出一个操作方案。我和玉斌还有些事要谈。”

虞东明与蒋若冰离开后,王诚拍了拍方玉斌的肩膀:“不错,我很看好亿家这个项目。蒋若冰是个明白人,把亿家交给她,比之前的袁瑞朗叫人放心。”

方玉斌点了点头:“亿家的确在往好的方向进步,但接下来的C轮融资也是一场硬仗。”

王诚说:“这些战术问题,你们能解决。我思考的是战略问题。”

“什么战略问题?”方玉斌问。

王诚说:“这次叫你过来,不单是为了亿家。更多是想听一听你对互联网金融的看法。”抿了一口矿泉水,王诚又说:“伍俊桐离开后,千城的高管明天就要召开会议。在会上,我想专门提出企业战略转型的议题。对于互联网金融,最近我思考很多,甚至有意将它作为千城转型的一个可能方向。”

千城这样的地产巨无霸,竟然要做互联网金融?这可是新鲜事!如今谈到互联网金融,方玉斌绝对算得上专家,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便说:“对于互联网金融,我个人是十分看好的。当初出售梦剧场股份,把精力全部投入亿家,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现在,互联网+是个时髦词,但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它在中国起码发展演进了十多年。而互联网金融,极有可能是互联网+在中国的第三波高潮。”

王诚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道:“哪三波高潮?”

方玉斌说:“第一波高潮出现在世纪之交,就是互联网+信息,透过互联网,传统的信息传递方式被颠覆,门户网站、搜索引擎乃至聊天软件等纷纷出现,在这一波浪潮中,新浪、腾讯、百度等企业脱颖而出。第二波高潮在2010年代,是互联网+商业,网商、网购改变了整个商业生态,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淘宝与京东。接下来的第三波高潮,我以为便是互联网+金融。”

王诚露出赞许的目光,说:“你这番总结很精辟。千城是一家传统企业,不过面对互联网+的浪潮,我们也不该置身事外。最近有一件事,对我冲击很大。”

王诚接着说:“一个信托公司的老朋友,前不久找到我,问千城是否需要资金,他可以帮我弄10个亿。我说,暂时不缺钱,况且千城一直同各家银行保持了良好合作关系,只要我们开口,贷几十亿都不成问题。”

王诚跷起二郎腿,继续说:“结果那位朋友却说,银行贷款利息不低,而且程序麻烦。他通过网上平台,能够找到更便宜、更快捷的资金。”

王诚笑了笑:“生意人嘛,谁都想找到更便宜、更快捷的资金。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答应与他合作。”

“结果怎么样?”方玉斌问。

王诚说:“千城发了10个亿的私募债,这位朋友把债券透过信托公司与金融资产交易所,最终放到一家全国有名的互联网金融平台上销售。据说10元起售,后台还能自动拆分资产包。挂牌销售后,一天时间就卖完了。”

方玉斌也笑起来:“所以,你对互联网金融起心动念了?”

王诚点头说:“否则,我干吗平白无故去帮亿家的忙?再说就这么一桩小事,用得着我急匆匆把你叫到尼泊尔?我在想,透过这次合作,起码能让千城对于互联网金融有更直观的感受。”

方玉斌明白了王诚的用意,接着问:“接下来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王诚耸了耸肩:“只是一个大致思路,谈不上具体打算。不过一旦决定做这件事,肯定是大手笔投入,这样才与千城的地位相匹配。”

王诚接着说:“刚才听了蒋若冰的汇报,感觉亿家基本走上了正轨。我是希望,未来亿家能扮演渡江侦察队的角色,为千城的转型探一探路。既然是侦察尖兵,不妨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就像当年中央搞特区,成功了,就是杀出一条血路,纵然失败,风险也是可以承受的。”

王诚滔滔不绝,方玉斌心中却是喜忧参半。以亿家的规模与实力,能够傍上千城这棵大树,自然喜出望外。不过听王诚这口气,压根就没把亿家甚至星阑资本当成合作伙伴,而是一种上下隶属关系。在王诚看来,自己是星阑资本的投资人,星阑资本又是亿家的最大股东,无论星阑或亿家,只不过是千城的一家分公司而已。

方玉斌并不认为自己是王诚的下属,投资与被投资是合作关系,绝不能变成服从与被服从。他决定委婉地提醒一下对方:“谢谢你的厚爱。不过亿家这边,步子还是稳一点好。亿家刚经历了一场危机,星阑的家底也不厚,再出现什么闪失,可经受不住。我们与千城毕竟不是一家企业,真出了状况,也不好厚着脸皮请你来填窟窿。”

王诚面无表情,挥了挥手说:“以后的事从长计议吧,先把房贷业务搞起来。”王诚又把话题引向互联网金融的行业趋势,方玉斌也把自己的观点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

两个多小时后,虞东明与蒋若冰走了进来,他们已经拟出具体方案。王诚看过之后,当即拍板:“就按这个办,马上传回总部。”

方玉斌问道:“千城的高管要么上了珠峰,要么在山脚下徒步,我们回头找谁对接这事?”

王诚说:“我之前说过,此事由东明负责。在这段时间,可以暂时找伍俊桐对接。若冰回国后,亲自去一趟滨海,代表亿家跟伍俊桐联系。方案传回总部后,我再跟伍俊桐打个电话。”

“找他合适吗?”方玉斌有些不放心。

王诚笑着说:“这些个小事,人家犯不着从中作梗。再说方案上有我的批示,他不敢不照办。”

“好吧!”方玉斌说。

第二天,方玉斌与蒋若冰动身回国。有了之前的经验,当小飞机从卢卡拉机场的斜坡冲下,再在峡谷间惊险地被拉起来时,两人没有太多慌张。飞机进入平飞阶段之后,他们还聊起天来。

蒋若冰显得很激动,认为此行收获颇丰。方玉斌只是微微一笑:“人家肯出手是件好事,只是这手到底会伸多长,一时不好说。”

“怎么了?”蒋若冰问。

方玉斌说到王诚有意让亿家成为“渡江侦察队”的事,接着摇头道:“无论星阑还是亿家,都是独立的企业,没有义务去当谁的侦察队。王诚可以不计较一次火力侦察的成败,但我们不能不在乎自家企业的生死。”

蒋若冰点了点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能和千城搭上线毕竟是件好事。未来合作过程中,我们把握好尺度便是。”

“也只能这样了。”方玉斌说。

蒋若冰又说:“我回国后,立刻去滨海拜访伍俊桐。另外与千城合作的消息,是否可以对外公布?”

“缓一缓吧。”方玉斌思忖了一下,说,“我的意思,等合作有了初步成效,亿家的房贷业务达到一定规模后,再大张旗鼓公布。我估计中间也就几个月时间,而且这个时间点又刚好与亿家的C轮融资契合。你想呀,在C轮融资前发布重大利好,会是什么效果!”

“我明白。”蒋若冰说,“把大牌留到关键时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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