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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成王败寇

“是的。”方玉斌说,“把对手赶尽杀绝,你未必就能成功。给对手一条活路,未尝不是给自己下了一步活棋。我是在帮费云鹏解套,但也是替所有人解套。海丰银行一旦垮掉,中小股东的投资血本无归,许多人因此失去饭碗。这样的局面真是好事?只要自己稍微努一把力,或许能避免一场悲剧,何乐不为。”

1 方玉斌将不敢为天下先奉为圭臬

下午6点,方玉斌准时赶到位于陆家嘴的丽思卡尔顿酒店。见到苏浩,方玉斌立刻问:“昨天你说的老朋友是谁?”

苏浩微微一笑:“少安毋躁,他们一会儿就到。”

“他们?”方玉斌有些疑惑,难道老朋友不止一个?

“没错,”苏浩笑着说,“有好几位老朋友。”

见苏浩有意卖关子,方玉斌换了个话题:“怎么突然回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在北京联系律师,说海丰银行罢免你的职务是非法的,打算起诉他们吗?”

苏浩踱步到窗边,俯瞰脚下奔涌的黄浦江,说:“起诉?算了吧!之前没搞清楚状况,连前提都弄错。”

“前提很重要啊。”苏浩感慨道,“撒切尔夫人与中国交手之后,总结出中国人的谈判策略——先给你一个前提,似乎只要接受这个前提,一切好谈;然而一旦你接受这个前提,终将发现失去所有。她与邓小平第一次见面,邓小平就抛出了这个前提——主权问题不能谈判。”

苏浩又说:“对于海丰银行,我的前提也改变了。不是董事会罢免我的职务合不合法,而是黄文灿这个董事长自己就不合法。”

“出了什么事?”方玉斌不知苏浩为何态度大变。

苏浩说:“之前的许多事,其实并不是孤立的,人家是打出了一套组合拳。”

方玉斌曾与蒋若冰聊过,觉得自己被抓、苏浩被免职以及亿家的变局,背后都与海丰银行有关。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方玉斌从未对外提起过。莫不是,苏浩也有所察觉?

两人正说着,房门被推开。“你们好!”一位女士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招呼道。

方玉斌定睛一看,这不是苏晋的老同学,康成医疗公司CEO凌菲吗?果然是老朋友!方玉斌上前几步,与凌菲握手,同时也大致猜到下一位老朋友会是谁。

果不其然,一个轮椅被一名黑衣男子推了进来,轮椅上坐着的,正是海丰银行前任董事长宋长海。宋长海年轻貌美的妻子,稍后也走了进来。

方玉斌打量着宋长海,比过去消瘦了许多,但神色看上去还不错。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还抹了啫喱水。“宋总,身体好些了吧?”方玉斌热情地伸出双手。

宋长海挥动手臂,示意方玉斌后退。接着他自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黑衣男子赶紧把拐杖递过来。宋长海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握住方玉斌的手说:“虽已是个废人,但自问还能废物利用。”

宋长海的方言很重,加之脑血栓后语言能力受损,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方玉斌连猜带蒙,才把这句话弄明白。不过,如今的宋长海已能自己行走,说话也比之前好了太多,实在令人欣慰。方玉斌笑起来:“美国医生果真出手不凡,凌总这钱,挣得理所应当。”

“这都得益于宋总的坚强意志。”凌菲说,“负责康复治疗的美国医生都说,宋总是他见过的意志最坚强的患者。”

宋长海的夫人插话说:“刚开始进行站立平衡训练时,我瞧他实在太辛苦,就去同医生商量,能否把运动量减小一点。老宋知道后,还把我训了一顿。”

宋长海缓步走到窗边,眺望黄浦江,说:“无论锻炼身体还是做生意,其实都跟这江上行舟一个道理,不进则退。”

宋长海踱回餐桌旁,依旧没用任何人协助,自己挪动椅子,坐了下来。落座后,他还招呼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快入座吧。”

苏浩欣慰地笑起来:“宋总,看见你身体恢复,我们由衷高兴。”

“世上的事,总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宋长海说,“看到我这样子,你们自然开心了,但有些人恐怕开心不起来。”

“他们不开心,我们就更开心。”苏浩说道。

餐桌上,话题大都围绕着宋长海的康复过程。凌菲既在恭维宋长海,更是王婆卖瓜,把美国的医疗夸得天花乱坠。宋长海频频点头,不时聊起自己赴美生活中的琐事。方玉斌一旁听着,觉得宋长海的身体恢复状况的确超出所有人预期,甚至连宋长海的语言,适应一阵子后也能基本听懂。

方玉斌清楚,宋长海今日相邀,绝不仅是叙旧。果然,晚宴结束后,宋长海夫人拉着凌菲一起去逛街,黑衣男子也被打发出去。包间内,就剩下宋长海、苏浩、方玉斌三人。

宋长海拄着拐杖站起来,缓缓说道:“我生病离开这段时间,让你们受委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窗台边的沙发走去。

方玉斌上前几步,想搀扶宋长海,对方却挥了挥手。来到沙发前,宋长海重新坐下,说:“苏浩被罢免了行长职务,玉斌甚至蒙受牢狱之灾,是我对不起大家。”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从宋长海的语气中,方玉斌已经听出来,自己当初的判断想必是成立的,所有事皆因海丰银行而起。但近来研习老庄之学,将“不敢为天下先”奉为圭臬的方玉斌并不想卖弄聪明,而是把话语权交给对方。

“当然。”宋长海说出了自己对整件事的看法,竟与方玉斌的猜测不谋而合。宋长海铁口直断,费云鹏、黄文灿等人正在有预谋、有计划地侵吞海丰银行股权,企图将一家业绩优良的股份制银行变成自家提款机。说起整件事,宋长海的情绪异常激动。对方玉斌而言,或许只是赶巧目击了一次路边打劫;对宋长海而言,抢走的却是自家孩子。

宋长海说完后,苏浩阴沉着脸,良久才吐出一句话:“这帮家伙简直无法无天。”方玉斌追问说:“宋总,你说的这些事,究竟是有证据,还是个人猜测?”

宋长海说:“过硬的证据自然是没有。若有证据,我们也不必坐在这里,可以直接去举报这帮家伙了。但是,这也绝非无中生有的猜测。我在海丰银行多年,门生故吏还有一些,获得消息的渠道也比你们多。综合各种消息,我可以负责任地讲,所有事绝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确凿无误。”

“哦。”方玉斌点了点头。宋长海毕竟曾是海丰银行掌门人,既然这般笃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方玉斌又说:“费云鹏、黄文灿这么做,不仅要侵吞海丰银行,更是对广大中小股东一次赤裸裸的打劫。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阻止?”

“难啊!”宋长海叹了一口气,“费云鹏、黄文灿为了这个计划,可以说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外人很难抓住把柄。中国的事,讲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不是海丰银行的董事长,苏浩也被免了行长,听说玉斌还离开了星阑资本,咱哥仨都是山野村夫,别说阻止,连发言的机会都没有。”

方玉斌摇头说:“事在人为,总不至于一点办法也没有。否则,宋总也不会从万里之遥的美国急着赶回来。”

宋长海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说:“海丰银行是我一生的心血,有人敢打它的主意,别说从美国赶回来,就算老子到了阴间,变成厉鬼也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停顿一下,他又说:“照目前局势,就事论事肯定不行,得另辟蹊径,围魏救赵。”

“怎么个围魏救赵?”方玉斌问。

宋长海淡淡一笑说:“我和黄文灿这个伪君子斗了多年,太清楚他的软肋。他有一长串辫子,被我抓在手里,随便牵出一条,就够他喝一壶。他在海丰银行有个情妇,第一步,就从这个女人身上打开突破口,把黄文灿从董事长位置上撵下来。”

宋长海又说:“一旦黄文灿被免职,我会发动所有股东与银行高层,在董事会会议上跟费云鹏展开决战,一定要把苏浩扶上董事长的位置。”

宋长海把目光投向方玉斌,说:“玉斌,我知道你如今赋闲在家。人才难得,我希望届时你也能去海丰银行,助苏浩一臂之力。你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去给苏浩当副手,并不在方玉斌的规划之中。他说:“我的事以后再说。只要能帮助到你们,去什么位置并不重要。但我担心,对手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仅凭一个情妇,就能扳倒黄文灿?”

“刚才说了,我这个废人,还能废物利用。”宋长海眼光阴冷得令人恐怖,“我手里的武器,可不止这一件。黄文灿跟他的情妇不仅鬼混在一起,私底下还干了不少龌龊事。相关资料我已经递上去。等着吧,黄文灿的末日就要到了。这段时间,咱们抓紧联系其他股东与高管,一旦黄文灿倒台,立刻把海丰的大局抓回手中。”

2 一般人有伤疤,都会遮遮掩掩。你却指鹿为马,把伤疤硬说成美人痣

一周后的西海,宋长海走进一家隐秘的私人会所,身后还跟着一名助理与两名保镖。会所的主人叫崔朝贵,是一位在西海颇有名气的建筑企业董事长。崔朝贵早就等候在院子里,一见宋长海,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脸上更是笑开花:“宋总,看到你康复归来,真是好人有好报。”

宋长海握住崔朝贵的手说:“我算不得什么好人,顶多是个恶人。但就因为生得太恶,阎王爷也不要。”

崔朝贵哈哈大笑:“你还是这么幽默。”

崔朝贵身后的中年男子也伸出手说:“宋总,一个多月没见,你的身体又灵便了许多。”

说话的是海丰银行一家分行的行长,叫顾斌。一个月前,顾斌送女儿去美国留学,专程去探望过宋长海。

宋长海点头说:“小顾,以往我大会小会没少训你,现在想来真有些后悔。你是讲良心的,还到美国来看我这个废人。”

“可别这么说。”顾斌说,“以前你训我,那是在点拨我。没有宋总,哪有我的今天。”

崔朝贵惭愧地说:“比起顾行长,我就差远了。宋总赴美治疗,竟没抽出时间去探望。”

“别这么说。”宋长海挥了挥手,“你人没来,心意可到了。说实话,亏得我现在无官一身轻,放在之前,你托人送来的几万美金,真还不敢要。若我还是董事长,这岂不就成了受贿?”

一行人走进包间,崔朝贵、顾斌你一言、我一语赞颂着宋长海。崔朝贵说当初自己几乎快要破产,结果宋长海大笔一挥,送来几千万贷款帮企业渡过难关,后来又让自己成为海丰银行的小股东。讲起这些,崔朝贵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顾斌则回忆起自己进入海丰银行,如何在宋长海的拉拔下,从一名小职员成长为分行行长,话里话外皆是感恩之心。

宋长海很享受这种感觉,竟端起酒杯,说:“按说我这个身体,应该滴酒不沾。但老朋友聚在一起,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破例喝一杯,敬在座的二位。但我也把话说清楚,今天从头到尾就这一杯。”

崔朝贵与顾斌立刻站起身,说:“宋总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叙了一会儿旧,宋长海开始言归正传:“实不相瞒,我这次回来是要收拾旧山河,绝不能任由黄文灿这个伪君子把海丰银行搞垮。我已经向上级部门实名举报黄文灿,他在董事长位置上待不久了。我这把身子骨,自然也没法再抛头露面出来工作。所幸苏浩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希望以后你们像支持我一样,支持苏浩。”

崔朝贵放下筷子,说:“你既然吩咐了,我们听着便是。”

“不是听着!”宋长海说,“而是得干。接下来的董事会会议上,希望你们旗帜鲜明地支持苏浩。”

顾斌问道:“宋总,你这趟回来,是常住国内还是办完事接着赴美疗养?”

宋长海面露不悦:“顾斌,你不要岔开话题,更不要耍滑头。我的事自己会安排,现在是你得表态。”

崔朝贵与顾斌互相望了一眼,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怎么了?真是人走茶凉,我的话不管用了?”宋长海咄咄逼人地问道。

正好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老宋,听说你回到西海遍邀旧友,怎么却把我这个故人给忘了?”

包间门被推开,黄文灿已站在门口,满脸的春风得意。崔朝贵与顾斌立刻起身,毕恭毕敬地招呼:“黄总,你来了。”

宋长海先是一愣,旋即又反应过来——自以为曾有恩于对方,忠诚可靠的崔朝贵、顾斌,已经当了叛徒。

宋长海不肯示弱,挣扎着要站起来。崔、顾二人见状赶紧搀扶,宋长海怒目圆视,喝道:“把手拿开,我自己能行!”

以宋长海的恢复状况,从椅子上站起来按说没有问题。许是此时怒急攻心,动作变形,一下居然没有成功,竟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纵然又恼又恨,但宋长海毕竟是一代枭雄,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淡然一笑道:“老友不请自来,本该起身相迎,无奈不良于行,只好失礼了。”

“哪里,哪里!”黄文灿几步上前,握住宋长海的手,“礼岂为我辈设——这话我对苏浩说过,如今也要对你老哥讲。你我之间,不必讲什么繁文缛节。”

黄文灿自己坐下,对崔朝贵、顾斌说:“你们继续聊。但愿我这不速之客,没有搅了诸位雅兴。”

崔朝贵与顾斌表情尴尬,房间内一时沉寂下来。几分钟后,崔朝贵终于硬着头皮说道:“宋总康复归来,是天大的喜事。黄总能够赏光,更让寒舍蓬荜生辉。两位是海丰银行的元老,更是我老崔的好大哥。对你们,我都有说不出的尊敬与仰慕。今日略备薄宴,也是希望大家凑到一起,叙叙旧,联络一下感情。有句话说得好,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宋长海把玩着拐杖,说:“老崔,我只知道你一个包工头出身,最擅长的就是在工程上偷工减料和在床上搞女人。这才多久不见,怎么也变得文绉绉的,说话还引经据典?也难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现在攀上黄总的高枝,跟着他这样一位大文化人,怎么着也得学着附庸风雅。只是可惜呀,火候差了点,到头来还是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这句诗,就没引用对。我和黄总,从来不是什么兄弟。”

崔朝贵被一顿洗刷,憨憨地笑起来。接着,他又说:“让宋总见笑了。这首诗没说对,但有句话一定没错——冤家宜解不宜结。作为小兄弟,我真心希望两位大哥和衷共济。”

顾斌说道:“老崔,你别唠叨个没完。宋总与黄总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说。咱们别打扰了人家,还是回避一下吧。”

“对!”崔朝贵赶紧点头,“你们先聊,我俩回避一下。”

偌大的包间,只剩下宋长海与黄文灿。黄文灿给宋长海斟上茶,又递上一支烟:“老宋,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管你信不信,还是得说。”

“请说。”宋长海摆了摆手,“但这烟就不抽了,还想多活几年。”

“对,对!你这身体,应当把烟戒了。算了,我也不抽,省得你吸二手烟。”黄文灿把烟放到桌上,说,“看见你身体恢复,我打心眼里高兴。这不是老友之间的祝福,而是老对手之间的惺惺相惜。当初听说你一病不起,我心里难受呀!我在想,宋长海呀宋长海,你就这么狠心,不肯给我一个战胜你的机会。如今好了,你不仅捡回一条命,还杀了回来,咱俩又能大战三百回合。”

宋长海哈哈大笑:“黄文灿,你这说的是真心话!”

黄文灿抿了一口茶,问:“对崔朝贵、顾斌这两人,你怎么看?”

宋长海不屑一顾道:“无耻小人,不值一提。”

“小人?说得好!”黄文灿点头说,“对这等卖主求荣的势利小人,黄某也深深以为不齿。不过,一路提拔栽培这些小人的,可不是我黄文灿,而正是你宋长海。实不相瞒,你回到西海后,找了不少旧部。其中好多人,都像崔朝贵、顾斌那样,一和你谈完就跟我告密。这些人,当年不就靠着在你跟前极尽逢迎才扶摇直上的吗?你的识人之明到哪儿去了?”

“对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我的确看走了眼。第一个回合,算你赢。”宋长海说。

“怎么,还有第二个回合?”黄文灿明知故问。

宋长海说:“既然那么多人向你通风报信,想必你早就知道,我已经实名举报了你。你包养情妇,收受回扣,难道还能继续在董事长位置上坐下去?”“为何不能?”黄文灿说,“你举报那么久了,我不还好好的?”

宋长海说:“不要故作镇静。咱们都知道这颗子弹的威力,让子弹飞一会儿,没准杀伤力更大。”

“老宋,你这一病,真还不复当年之勇。”黄文灿说,“你的消息已经落后了。子弹早就落地,我却毫发无伤。我和田晓萌是经过自由恋爱走到一起的合法夫妻,至于你说的什么回扣,更是张冠李戴,乌龙一场。”

“什么?田晓萌,合法夫妻?黄文灿,你要卖萌也不是这个卖法。”宋长海说。

黄文灿烟瘾有些发作,把一支烟夹在手里,却忍住没去点燃。“我是个读书人,一生谨慎,三省吾身,为的就是不让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但或许是自己太谨慎了,反倒让你觉得有机可乘。就我和晓萌那点事,你让费云鹏要挟于前,实名举报在后,简直没完没了。像这样用私生活攻击对手,实在称不上正大光明。”

黄文灿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和我的原配,准确说应该是前妻,多年前就已经离婚。而离婚的原因,是前妻身体出了些状况。前妻是知识分子,更是爱面子的人。她苦苦央求,在儿女成家前,两人表面上维持住关系。我是一个念旧情的人,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也就是说,我和田晓萌认识以前,就已经是单身。你处心积虑搞到的那些开房记录、照片,只能算八卦新闻,毫无实用价值。我和田晓萌早就登记结婚,对于受法律保护的夫妻间的房事,如果还有人想一窥究竟,除了无聊实在不知如何形容。”

宋长海说:“既然这么正大光明,干吗你一回海丰银行,就让田晓萌辞职?”

“这太好解释了。”黄文灿说,“于公来说,我是银行的一把手,妻子如果担任分行的领导职务,岂不成了夫妻店?于私来说,毕竟我对前妻有过承诺,不想招惹上闲言碎语。”

宋长海笑得更开心:“别装模作样!我看你是怕田晓萌收回扣的事情败露吧。黄文灿,有一句话说得好,机关算尽太聪明,误了卿卿性命。正因为你和田晓萌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她的事你更脱不了干系。”

“好!接下来就和你说说她的事。”黄文灿说,“我知道,你想说田晓萌当初负责信贷业务时,拿企业贷款回扣。这件事你早知道却引而不发,就为了关键时刻扔出来,对吧?”

黄文灿继续说:“不过可惜的是,田晓萌辞职时,已经把这件事交代清楚了。当时拿回扣,不是个人行为,而是相关款项无法进入对公账户,只能挂在个人名下。拿这笔钱,田晓萌的上级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这笔钱也从没动过。田晓萌离开时,还把钱一分不少交到了银行。”

宋长海再也笑不出来了,而是一脸的惊讶与愤怒。他当然不会相信黄文灿的鬼话,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黄文灿知道了田晓萌身上藏着未爆弹,并先下手为强,拆除了炸弹引信。什么上级是知道的?田晓萌的上级如今全都是黄文灿的下级。屈服于黄文灿的淫威,做伪证替田晓萌解套,不会太令人意外。

“好手段!”宋长海强装出镇定,“一般人有伤疤,都会遮遮掩掩。你却指鹿为马,把伤疤硬说成美人痣。第二个回合,我认输。”

“能让你认输,实在不容易。”黄文灿得意地笑起来。

宋长海问:“你和田晓萌偷情的事,我告诉过费云鹏。如今他和你狼狈为奸,把消息透出来不足为奇。但田晓萌拿回扣的事,只有我晓得,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你怎么知道?”

黄文灿说:“你或许没对任何人提过此事,但当初暗地里调查田晓萌,搜证、取证一大堆的活,总得安排人去做吧。树倒猢狲散,如今我才是海丰银行董事长,既然崔朝贵、顾斌能出卖你,其他人为何不能?”

“明白了。”宋长海双手发抖,脸上却努力做出淡然的表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领教了。”

黄文灿轻蔑地说:“我听说,你这次回来联系了许多老朋友,就为了我下台后,扶持苏浩上位。可是,我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台,你的计划还怎么进行下去?”

“黄文灿,你不过是小人得志,不要太嚣张!”宋长海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别动怒!当心自个儿的身体。”黄文灿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我的话或许不中听,却是中肯之言。一个人应当生活在现实生活中,而不是虚幻世界里。”

“你到底想怎样?”宋长海努力让情绪稳定下来。他倒不是服软,只是自己病体初愈实在不宜大动肝火。

黄文灿终于忍不住,点燃了手里的香烟,说:“当初你让费云鹏来找我,希望我闭嘴,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我只想把这句话还给你。只要你消停下来,一切好说。你的后续疗养费用,海丰银行负责到底。今后无论是用高级顾问或是独立董事的名义,每年还会继续给你高薪。兄弟我可以保证,我这个董事长一年的薪水是多少,老哥你只多不少。”

宋长海心中骂道,你都快把银行变成自家的了,还跟老子装模作样谈什么薪水?不过,此时还不到摊牌时刻,宋长海只是笑了笑:“多谢你的好意,我会认真考虑。”

3 宋长海要大开杀戒。那些背叛我的,是死有余辜;那些忠于我的,也是死得其所

苏浩与方玉斌出了首都机场,直奔医院而去。昨晚他俩得到消息,宋长海生病住院了。

一进病房,苏浩关切地问:“宋总,你怎么了,没事吧?”

宋长海吩咐助理把病床摇起来,挥了挥手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偶感风寒,加上血压有点高。原本说在家休息,他们非逼我住进医院。”

这时,宋长海的夫人走了进来,与客人打过招呼后说道:“老宋毕竟是个病人。身体本就没好利索,哪能再经受什么折腾。还是来医院住着,保险一些。只是辛苦你们,专程跑一趟。”

“对!”方玉斌说,“小毛病千万不能忽视,该住院就得住院。”

宋长海指了指桌上的水果,对夫人说:“听说我住院了,黄文灿也派人来探望,这是他送的。你去削几个苹果,给大伙吃。”

“我不想吃水果。”苏浩说。

宋长海说:“其他的水果可以不吃,黄文灿送的可一定要吃。快去削,我还要啃几口呢。再不吃,以后就没机会了。”

苏浩询问了宋长海的病情,接着说:“西海的事我们也听说了。黄文灿这只老狐狸早就有准备,其他人更是见风使舵。不过宋总,你也不要太心急,事情总会有转机。”

“我不急。”宋长海津津有味地啃起苹果,“你以为我的高血压,是被这帮人气出来的?他们还不配!我是来北京后,加班整理材料,没休息好。所幸材料已经弄好,接下来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整理什么材料?”苏浩问。

“举报材料。”宋长海说,“我得继续举报黄文灿呀。”

方玉斌开口劝道:“田晓萌的事,人家掩盖得天衣无缝,咱们也不必钻牛角尖。”

宋长海将没啃完的苹果扔进垃圾筐,说:“这次不关田晓萌的事。我要直接举报黄文灿贪污公款。”

见苏浩与方玉斌一脸疑惑,宋长海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多年前,宋长海与黄文灿分别是海丰银行的一、二把手。有一笔3000万的贷款,一直追不回来,贷款企业后来也破产了。这笔账,在财务报表中就成为死账。但谁也没想到,破产清算时,居然发现这家企业名下还有一栋四层小楼,过去是招待所,后来出租出去成了经济型酒店。又过了一年多,这栋楼被纳入旧城改造范围,赔偿款就有3000万,刚好把之前的欠账还清。

银行早把这笔账划成了死账,一下子收了回来,竟不知如何处理。财务前来请示,宋长海拍板说,把钱作为高管奖金发了。从董事长、行长、副行长到几名关键岗位的总监、部长,一共十多个人,多则分三五百万,最少的也有一百万。

黄文灿当初还提醒过,这样做是否有贪污公款的嫌疑。宋长海火冒三丈,说你觉得不合适就别拿。一来慑于宋长海的霸道作风,二来面对巨款实在是心动,黄文灿最后也把钱揣进自己兜里。

宋长海下了病床,穿上拖鞋在房间里踱步。“黄文灿拿了300万,这可是没法抵赖的。婚外情还是生活作风问题,贪污公款就只能去吃牢饭了。所以我说,他送的水果,再不吃就没机会了。”

没想到宋长海手里还有这样的大杀器,方玉斌追问道:“田晓萌的事,黄文灿尚且知道亡羊补牢,难道这件事他会毫无防备?”

宋长海说:“账上白纸黑字的东西,他怎么防备?再说他肯定没想到,我敢把这件事抖出来。”

苏浩问:“当时私分公款,你也拿了?”

宋长海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我分了500多万,是拿得最多的。”

方玉斌明白过来,难怪黄文灿会疏于防范,明枪易躲,暗箭也能防,可自杀式炸弹真是防不胜防。宋长海押上自己的一切,发起了一场神风特攻。此事一旦曝光,黄文灿会坐牢,宋长海的罪责就更重。昔日光鲜亮丽的银行家,立刻变身罪大恶极的贪污犯。

苏浩摇头说:“不行!你这样做,代价太大了。”

宋长海的身体毕竟虚弱,他坐回床边说:“现在已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不付出代价,哪能扳倒黄文灿?难道我眼睁睁看着这帮浑蛋,把我一生的心血变成他们的私产!”

“我认真想过,这笔账划得来。”宋长海说,“私分公款,肯定罪不至死。且不说我有自首情节,就说像我这样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废人,甭管判多少年,估计也是监外执行。顶多名誉扫地而已,到了这般田地,管不了许多了。”

宋长海又说:“黄文灿就不同了,他身子骨硬朗着,只能老老实实蹲在监狱里。况且,我一个废人和堂堂的银行董事长同归于尽,赚大发了。”

方玉斌清楚这件武器的威力,但正因为杀伤力太大,难免会造成误伤,便提醒说:“一旦东窗事发,受牵连的可不只你和黄文灿,当时私分公款的人,谁也脱不了干系。这里面,有许多可是跟你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

“老兄弟也未见得可靠。”宋长海说,“这一次回西海之所以空手而归,不就是被老兄弟出卖。黄文灿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树倒猢狲散。眼看我成了废人,多少人改换门庭,卖主求荣。”

方玉斌说:“势利小人的确不少,但也不乏忠心耿耿的。否则,黄文灿他们侵吞海丰银行的事,怎么会有人告诉你?”

“这话倒不错。”宋长海叹了一口气,“不过事到如今,已是敌友莫辨。不知谁还能相信,也不知谁投靠了黄文灿。既然这样,管他是敌是友,索性大开杀戒。那些背叛我的,是死有余辜;那些忠于我的,也是死得其所。”

方玉斌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在心里感叹,这个宋长海,论起心狠手辣丝毫不输费云鹏、黄文灿之流。宋长海不仅自己捆上了自杀炸弹,更要在广场上引爆。只要能干掉对手,才不管会不会伤及无辜。那些死心塌地跟着宋长海的人,真不知是死得其所还是死不瞑目?

宋长海把目光投向苏浩,说:“黄文灿倒台后,你立刻掌控局势,接下来就断贷,然后查它个底朝天,将他们侵吞银行的计划大白于天下。”

方玉斌认为宋长海的手段过于激烈,建议说:“扳倒黄文灿后,恐怕还应立足于收拾残局,而不是只想着同归于尽。真要在海丰银行弄出一场大地震,中小股东的利益与广大职工的饭碗,都会受影响。”

宋长海重新站起来,把手一挥说:“他们的饭碗原本就是我给的。宁可毁掉海丰银行,也得让费云鹏、黄文灿尝到报应。”

宋长海的情绪有些激动,没人再搭话,病房内陷入沉寂。隔了好一会儿,苏浩又关心起宋长海的病情,并要他保重身体。

离开医院,苏浩与方玉斌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机场,他们打算乘坐下午的航班回上海。在车上,方玉斌说:“对宋长海的话,你怎么看?”

苏浩说:“他对海丰银行的感情太深,就像对自家孩子一样,因此绝不能忍受孩子被别人抢走。”

“但即便是父亲,也没有杀死孩子的权利,对吧?”方玉斌说。

苏浩说:“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方玉斌叹了一口气:“宋长海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的目标与我更是南辕北辙。我是想解决麻烦,息事宁人,他却是一门心思报仇,甚至为了报仇不惜制造出新的麻烦。”

苏浩说:“息事宁人可不是什么褒义词,甚至让人联想起胆怯、懦弱。”

方玉斌笑了笑:“只要达成好的结果,用什么词来形容并不重要。”

苏浩也笑起来:“听伯父说,你最近钻研老庄之学,颇有心得。今日闻你一言,心境果然不同。”顿了顿,他又说:“我承认,玉石俱焚不是一个好结果,但还有什么办法吗?”

“难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方玉斌既在问苏浩,更是问自己。

苏浩说:“如今是两列既没有刹车系统,窗户还被锁死的火车高速驶来,对撞就在眼前。所有人无能为力,也下不了车,除非……”

“除非什么?”方玉斌追问。

苏浩说:“这已经是个死局,局中的宋长海、费云鹏、黄文灿,乃至你我,谁都无法自救,更是谁也救不了谁。除非有个实力强大的新入局者,当一回接盘侠。关键是,这样实力的人不好找,人家也缺乏动机来帮所有人。”

方玉斌顺着苏浩的思路想下去,能解这个局的,当然不是阿猫阿狗,得有足够的实力与分量。这类人的确不多,但绝非没有。关键是动机!一池子浑得不能再浑的水,人家干吗来蹚?

方玉斌列出了几个人选,又一一排除掉。猛然,有一个人出现在自己脑海。此人有实力,似乎也有动机来完成此事。能解局者,或是此人,但自己最厌恶的,也是此人。

方玉斌想到的人,便是王诚!此前方玉斌遭遇一连串挫折,始作俑者是费云鹏,背后捅刀、落井下石的是王诚。背叛的朋友远比敌人可恶,因此方玉斌对王诚的憎恶,甚至超过了费云鹏。如果说费云鹏是真小人,王诚就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此时大仇未报,却要上门求人家,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

汽车已到机场,下车后,苏浩忙着办理登机手续。见方玉斌磨磨蹭蹭,似乎有心事,便催促说:“时间快到了。”

“知道了。”方玉斌随口答道,心里却在想,方才说宋长海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自己不愿在王诚面前放下身段,是否也和宋长海一样?

方玉斌还想到,近来与苏定国交流老庄之学心得时,对方讲的一则故事——在官场屡屡碰壁的曾国藩也曾潜心钻研老庄之学,大彻大悟后,不禁感叹:“润芝啊,你竟比我早得道!”

润芝便是曾国藩的同乡好友,湖北巡抚胡林翼。身为湘军大佬,朝廷的东南柱石,胡林翼才干过人,但他委曲求全,刻意逢迎满洲权贵官文的事,也被许多人不解。

官文不学无术,却贵为湖广总督,是胡林翼的顶头上司。他窃居高位,又出于嫉妒以及满人防范汉人的本性,对胡林翼事事横加干涉,弄得胡处处为难。一气之下,胡要幕僚起草奏折,向皇上告状。幕僚劝告:江南汉人手握重兵,朝廷如何放心得下?官文名为总督,实是朝廷派到湖广监视汉人的耳目,告官文的状,只会徒增皇上的反感。最好的办法是取得官文支持,督抚同心,共成大业。

胡林翼经此指点,立刻醒悟。不久,官文三十岁的六姨太生日,总督衙门向武昌官场大发请柬,要为六姨太热闹一番。谁知湖北大部分官员平日对官文都无好感,耻于为一个年轻的姨太太祝寿。生日这天,日上三竿了,总督衙门还冷冷清清。官文心里着急,六姨太气得嘤嘤哭泣。将近正午了,武昌城里的重要官员,仍无一人登门。官文无法,只得降尊纡贵,派人四处再请。正在这时,一顶绿呢大轿抬来,前面仪仗森严,后面跟着几顶花呢绣轿。一个家丁飞奔过来,递上一个名刺。管家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大名。管家喜出望外,连忙进府报告官文。官文欢喜异常,亲到大门外迎接。胡林翼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老母和正妻静娟夫人,以太太之礼,给六姨太送了一份厚礼。宴席上,胡太夫人、静娟夫人尽选些好听的话恭维六姨太,把个六姨太喜得合不上嘴。临别时,胡太夫人又郑重邀请六姨太到巡抚衙门去做客,六姨太乐滋滋地接受了。

第二天一早,一辆花呢大轿将六姨太抬进巡抚衙门,胡太夫人、静娟夫人设盛宴款待,陪着玩牌听曲,扯家常。六姨太自幼丧母,见胡太夫人这样喜欢她,便认胡太夫人为母。

胡太夫人高高兴兴地收下这个义女,又叫她拜见了兄长胡林翼。胡太夫人送给六姨太一副金镯金耳环金戒指,算是给义女的见面礼。六姨太回府后,在枕边对着官文说起胡家母子的千好万好。并说,从今以后两家认了亲,就是一家了,就不要再为难胡林翼了。官文对这个娇媚聪敏的六姨太向来百依百顺,果然从此再不给胡林翼找碴了。军事民事,全付与胡林翼一手办理,他只在上面画诺而已;而胡林翼也表面上对他恭敬顺从。武昌城里督抚关系之亲密,为全国之首。

包括曾国藩在内的许多湘军将帅,都对胡林翼的这番举动一笑置之,认为胡太没有气节。自己攀附官文也就罢了,还拉上母亲与夫人?堂堂一省巡抚,竟认一个姨太太做干妹妹?真是羞先人!

但后来曾国藩明白了,这正是胡林翼的高明之处。“柔弱胜刚强”,为了心中的大事业,个人那点意气算什么!

方玉斌来到值机柜台前,刚把身份证交给工作人员,忽然下定决心。他拿回身份证,对苏浩说:“你先回去,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既然胡林翼能向官文折腰,自己为何不能在王诚面前服一回软?“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得多好啊!退让,未尝不是一种进击!

4 你搭建了一个让所有人合作的平台,大伙离不开这个平台,自然也就离不开你

顺着故宫旁的北河沿大街往北,位于皇城根下的一座高档会所,是王诚每次进京时下榻的地方。

方玉斌多次来过这里,今天,他又站到了会所门口。说来凑巧,从首都机场出来后,方玉斌打听了一圈,得知王诚这几日也在北京出差。来到会所前,方玉斌拨通了王诚的手机,说道:“王总,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想和你当面谈。”

王诚似乎并不想见方玉斌,说:“什么重要事?电话里说吧。”

方玉斌把姿态放得很低地说:“电话里确实不方便说。不过你放心,星阑资本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绝不是来无理取闹的。我要谈的,是另一件事。”

王诚想了想说:“后天,你到滨海来见我吧。”

方玉斌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在北京,刚好我也在北京,而且这会儿就在会所门口。”

王诚说:“可我不在会所,要晚上才回去。”

方玉斌说:“我等着你。”

挂掉电话,方玉斌在附近溜达了一个多小时,王诚的车终于驶了回来。方玉斌赶紧凑过去,王诚摇开车窗,显得有些惊讶:“你真的就在门口?”

方玉斌笑着说:“是呀。”

王诚打开车门,让方玉斌上车,还一脸抱歉地说:“失礼了。我想着回来后再和你联系,没想到你一直等着。早点说,我也好派人来接你,到里面去坐嘛。”

“没事。”方玉斌说,“我这次来,既是有事和你谈,也是负荆请罪,等一等是应该的。”

负荆请罪?王诚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种话,可不像那个心高气傲的方玉斌能说出口的。他摆手说:“这是哪里话?你有什么好负荆请罪的?当初你出了事,我没能帮上忙,实在有愧。后来星阑资本的事,主要是其他股东意见太大,我也没办法,还望你体谅。”

下车后,一行人朝里走去,方玉斌说道:“我知道你有苦衷,好些事我也不够冷静。我从看守所出来后,原本应该找你好好谈一次,结果我却发公开信,鼓动员工签署,把矛盾激化了。”方玉斌说这番话,倒不全是客套。闭门研读《道德经》时,他就隐隐想到,许多时候事缓则圆,如果自己不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而是放低身段找王诚谈一下,人家当然未必会高抬贵手,但起码不会赶尽杀绝,把关系彻底闹僵。

进到房间,王诚照例递上一瓶矿泉水,然后坐下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说找我有事,什么事,直说吧。”

方玉斌坐到沙发上,说:“这次把我弄进看守所的是费云鹏。但你知道,他为何痛下杀手吗?”

王诚跷起二郎腿,说:“老实说,我对这事不太感兴趣。不过你愿意说,我也只能听着。”

王诚的讲法并不礼貌,不过如今的方玉斌已不会和谁计较言语或针锋相对,他淡淡一笑:“行,那我就说一说。”

方玉斌从海丰银行讲起,一一道来。荣鼎如何成为银行的大股东;星阑资本又因何卷入此事;宋长海突然病倒,费云鹏与黄文灿怎样走到一起,密谋侵吞银行;直至宋长海归国,要搬出大杀器拼个鱼死网破。

王诚起初并不在意,但或许是故事情节过于精彩,他也越听越仔细。方玉斌讲完后,王诚沉默良久,接着把手一摊:“我不知道你给我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从王诚的神情,方玉斌已经觉察出对方心有所动。毕竟是成名日久的江湖大佬,一定拥有超越常人的商业嗅觉。那好,我就来替你点破。方玉斌继续说:“这次来找你,是希望能帮到你,也是希望帮费云鹏一把。”

王诚哈哈大笑:“玉斌,今天你的话,我真是不大听得懂。你要帮我,还要帮费云鹏?”

方玉斌说:“帮别人也是帮自己嘛。所有人好,自己未必会好;但所有人都不好,自己一定不会好。按照宋长海的搞法,火车对撞,玉石俱焚,没有一个人是赢家。”

“几日不见,你的境界与之前大不相同。”王诚说,“行,就算你要帮所有人,具体怎么个帮法?”

方玉斌说:“黄文灿下台后,苏浩会执掌海丰银行。宋长海对苏浩的期待是立刻断贷,斩断费云鹏的资金链。接着一查到底,戳穿费云鹏的阴谋。这样一来,一切都无可挽回,好端端一家银行,顷刻间成为一片焦土。我可以试着去说服苏浩,纵然是断贷,也要给费云鹏一点时间。最好能软着陆,这样未尝不是皆大欢喜。”

“怎么个软着陆?”王诚追问。

“这就需要你出手。”方玉斌说,“费云鹏掌控的那些空壳公司,握有大量海丰银行股权。一旦苏浩断贷并催逼欠款,费云鹏真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可要是你能出手,接过费云鹏手里的股权,让他安全离场,危机就能控制在最低程度。”

王诚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老费这次的确闯了大祸,没准会把身家性命搭进去。但祸是自个儿惹的,我干吗要出手帮他?”

“当然有理由,而且不止一个。”方玉斌说,“先说第一个,海丰银行的股权,搁在费云鹏手里是定时炸弹,到了你手上就是宝贝。我知道,千城集团有进军金融的战略,还谋划过申请民营银行牌照。之前你执意拿下星阑资本,为的也是这个。如果能成为海丰银行的大股东并推动银行成功上市,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条终南捷径?市面上,再想找一家业绩优良又能给你染指机会的银行,可不是太容易。”

王诚说:“你这话前后矛盾。前面说海丰银行如何危机四伏,后面又说,它的业绩如何优良。”

“丝毫不矛盾。”方玉斌说,“海丰银行危机四伏,全因为费云鹏、黄文灿私心作祟。把这个肿瘤切掉,它毫无疑问是一块优质资产。对费云鹏与黄文灿的人品,我不敢恭维,但不得不说,他俩一个是投资界大佬,一个是金融界翘楚,以商业眼光而论都是顶尖高手。能令两大顶尖高手垂涎欲滴甚至甘愿赴汤蹈火,这样的资产难道会不优质?”

王诚不置可否,只是比画了一下手势,说:“说说你的下一个理由。”

“替费云鹏解套,这个忙自然不能白帮。”方玉斌说,“费云鹏被套得太深,谁能救他出来,从道义层面他要感恩戴德,从现实层面他更应付出最大代价来进行交换。前段时间的千城股权大战,内幕咱们都清楚,野蛮人惨败,管理层也只是惨胜,真正的赢家是荣鼎。费云鹏派到千城的副总裁伍俊桐,想必你不是太喜欢。听说伍俊桐离开后,费云鹏又指派了新的人,麻烦真是没完没了。”

方玉斌接着说:“利用这次机会,可以逼费云鹏放手,甚至要他同意你的增资扩股方案,引入新的投资人,在千城形成更有利于管理层的股权结构。”

方玉斌搓了搓手,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去和费云鹏谈一次,向他阐明利害。以我的了解,费云鹏绝非固执之人。”

王诚抿了一口水,说:“听说最近有传言,说我即将退休离开千城吗?”

方玉斌说:“江湖上每天都是各种传言,真假莫辨。”

“这个传言却是真的。”王诚说,“我决心已定,很快会离开。这副担子自己扛了几十年,也该交给年轻人了。”

王诚又说:“你说的这些,或许有点意思,但对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来说,意思仿佛又不是那么大。”

哪怕即将离开,方玉斌也绝不相信王诚会心如止水。换作以前,方玉斌一定会说,王诚的商业生涯足够精彩,几乎战胜了所有对手,唯独千城股权大战留下了遗憾。越是要离开,越应该弥补掉这个遗憾。抱憾而去与功成身退带着光荣离开,可是天壤之别。但如今的方玉斌只想把意思表达清楚,绝不去逞口舌之快,他耸了耸肩:“我只是建议,主意当然由你拿。”

王诚托着下巴,盯住方玉斌:“你的来意我明白了。但你为什么这样做,依旧令人费解。你又要帮我,又要替费云鹏解套,自己想要得到什么?”

方玉斌笑起来:“过去我眼中的商场,就是个争斗场,一定要把对手摁下去,自己才能出头。最近我读书,很欣赏一句话——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语出《老子》。”王诚立刻说道。

“是的。”方玉斌说,“把对手赶尽杀绝,你未必就能成功。给对手一条活路,未尝不是给自己下了一步活棋。我是在帮费云鹏解套,但也是替所有人解套。海丰银行一旦垮掉,中小股东的投资血本无归,许多人因此失去饭碗。这样的局面真是好事?只要自己稍微努一把力,或许能避免一场悲剧,何乐不为。”

方玉斌又说:“如果说私心,也有那么一点。海丰银行出了事,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包括星阑资本、亿家金服都会受到拖累。尤其是亿家金服,已经充当了费云鹏等人的资金管道,有洗不掉的干系。宋长海大概觉得,海丰银行是自己的孩子,宁可杀掉孩子也不能给别人。我却认为,星阑、亿家有自己的心血,无论我在或不在,都希望它能蒸蒸日上,最起码不要毁于一旦。”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话说得多好。”王诚说,“你看上去什么也不要,但最终会得到得最多。你刚才从道义与现实层面分析了费云鹏,我也替你分析一下。讲道义,你帮了所有人,所有人理应回馈;讲现实,你搭建了一个让所有人合作的平台,大伙离不开这个平台,自然也就离不开你。”

“譬如说我吧,”王诚又说,“假若同意了你的计划,星阑资本董事长的位置还能不还到你手上吗?星阑资本是海丰银行的股东,要接下费云鹏手里的股权,只能利用星阑资本这个平台。你是计划的制订者,自然也是最适合的执行者,因为只有你,才能将所有细节与步骤了然于胸。”

方玉斌说:“那是别人考虑的事情,我不替他人动脑筋。”

王诚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突然,他停下脚步,转身说道:“我准备接受你的建议。”

“谢谢!”方玉斌微笑道。

王诚说:“既然咱们重新合作,你现在就得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方玉斌问。

王诚说:“尽量说服宋长海,让他把引爆炸弹的时间延后。这枚炸弹必须爆,而且得炸响。黄文灿不进去,费云鹏就不会被套住,我们连跟人家合作的机会也没有。但是,炸弹也不能现在就引爆。我需要时间去组织资金,费云鹏手里的海丰银行股权不是小数目,即便对于千城这样的企业,账上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现金。”

王诚加重语气:“我可以去接盘,但前提是不能崩盘。对于时间差的运用,必须精准无误。”

方玉斌说:“我可以去试一试。”

5 世上真是傻子太多,骗子都不够用了

黄文灿的老伴,或是叫前妻,一大早从卧室里走出来,只见黄文灿坐在客厅沙发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堆积成了小山。“刘老师,你起来了。”黄文灿侧过头,淡淡说道。

刘老师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黄文灿说,“我回来得有些晚了,就没有打扰你。”

刘老师坐到沙发上,说:“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早早休息了。况且,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

黄文灿说:“自己的家,干吗不回呢!”

“名义上的家。”刘老师纠正道,“咱们离婚很多年了。之前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一直演着戏。宋长海的举报信,把咱们的戏戳穿了,所以也没必要再演下去。最近几周,你到北京来,不就从没回来过吗?”

“这个老宋,从不知成人之美,让人无可奈何。”黄文灿苦笑着。宋长海的第一封举报信,让自己不得不将个人隐私和盘托出。虽不情愿,却也化险为夷。只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黄文灿又说:“不管怎么说,毕竟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昨晚和人谈完事,几乎是一种习惯,不知不觉就来到这儿。”

刘老师问道:“回来还习惯吗?昨晚睡得好吧?”

黄文灿摇头说:“一切如常,哪有什么不习惯。只不过昨晚不想睡觉,在客厅里坐了一宿。”

刘老师大概知道,自己的前夫遇上烦心事了,但她对此毫无兴趣,只是点了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去西海?”

“一会儿就走。”对于前妻的冷漠,黄文灿既不意外,也不懊恼。

“一路顺风。”刘老师说。

“谢谢。”黄文灿说,“今天你起来得很早,是要去学校吗?”

“是。”刘老师说。

“讲什么呢?”黄文灿又问。

“《桃花扇》。”刘老师答道。

眼见前妻的回答言简意赅,黄文灿知道人家并不想同自己聊下去。他起身告辞,嘴里念叨起《桃花扇》中的名段:“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几十年,即便没有真爱,也一定有缘分。否则,前妻为何偏偏今天去课堂上讲《桃花扇》,用这部充满悲剧主义的文学巨作来为自己送行!

秘书早已等候在楼下,见到黄文灿,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黄文灿却觉得秘书的眼光有些异样,上车前那一刹那,突然停住脚步,问道:“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秘书一脸迷茫:“什么消息?”

“没什么。”黄文灿钻进轿车。他很快意识过来,并非所有人都是费云鹏,他们不可能拥有那样强大的信息搜集能力。昨晚的事,许多人一定还毫无所知。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用不了多久,他们便全会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一会儿。

昨晚,正在京城一个饭局上的黄文灿接到费云鹏的电话,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让他立刻赶过去。

见面之后黄文灿才知道,此事对于自己岂止十万火急,简直是灭顶之灾。费云鹏透过特殊渠道,得知了宋长海第二封举报信的内容。私分公款,证据确凿,宋长海还把自个儿搭进去,义无反顾地充当起污点证人。

除了惶恐,黄文灿更无比惊讶。宋长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去只知道他身体残疾,莫非脑袋也坏了?为了扳倒黄文灿,他不仅拉上整个海丰银行管理层陪葬,更把利刃刺向自己胸膛。

“宋长海不是一个人!”从昨晚到今早,费云鹏的话一直萦绕在黄文灿耳旁。费云鹏讲了一则猎人与狼的故事——一个猎人在追捕恶狼时,不慎与狼一起掉入草原上的陷阱。猎人与狼的脚都被陷阱里的夹子夹住,猎枪落在一旁。如果狼先挣脱夹子,一定会咬死猎人;而猎人率先打开夹子,捡起枪就能要了狼的命。无奈夹子太紧,猎人与狼一时都无法脱身。此时,惊悚的一幕出现。狼转过身,露出锋利的牙齿,咬向自己的脚。狼为了取胜,决定自断一足。猎人意识到情形不妙,也狠心咬自己的腿。可仅仅几下,剧烈的疼痛让猎人停了下来。人性与兽性不可同日而语,人终究不是狼。最后,狼咬断了自己的脚,一头扑上来,结果了猎人的性命。

讲完这个故事,费云鹏长叹一声:“黄文灿已经是个坏人,而宋长海却是一头狼。从前,你没斗赢他,如今也一样。”

汽车驶抵首都机场,秘书早已在网上办好登机手续,黄文灿过了安检口,进入贵宾休息室。一夜未眠的他有些困了,便叮嘱秘书道:“我休息一会儿,起飞前叫我。”说完,他扯过一张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不一会儿,黄文灿便昏睡过去。他仿佛离开了机场贵宾室,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昨晚的故事又出现在梦境,自己就是那个猎人,对面的恶狼正在撕咬狼腿,满口是血,样子狰狞恐怖。不好!狼已经咬断了脚,一跛一瘸走来,目露凶光。

黄文灿惊醒过来,发觉遮在脸上的报纸被人拿开。他揉了揉眼,发觉站在面前的不是秘书,而是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你就是黄文灿?”对方的语气威严而冷酷。

好快呀!黄文灿心中感叹。他缓缓站起,说道:“我就是。”

黄文灿在首都机场被带走后两个小时,方玉斌就接到苏浩的电话。苏浩说,宋长海今天一大早也被人从北京的医院请去协助调查,西海警方还控制了海丰银行多名高管。

方玉斌大吃一惊,问道:“宋长海不是答应过我,出院以后才递举报信吗?”

苏浩无奈地说:“他是答应过你,但谁知道他突然变卦。这次递举报信,他连我都瞒着。”

方玉斌知道,不按牌理出牌的宋长海,不仅让整个牌局彻底翻转,也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他说:“事情已经出了,埋怨宋长海不守诺言也没用。我这就跟王诚联系。”

拨通王诚的电话,几乎就是把与苏浩的对话重演了一遍。王诚吃惊地问:“宋长海不是答应过你,出院以后才递举报信吗?”

“他是答应过我,但谁知道他突然变卦。”方玉斌说道。

人在国外的王诚决定改变行程,立即飞来上海与方玉斌面商对策。

王诚乘坐的航班尚未在上海落地,燕飞便从上海出发,启程赶赴北京。他自然也得到黄文灿被带走的消息,急着去北京找费云鹏、伍俊桐商议。

燕飞下了机场高速,在三元桥附近的一家酒店见到伍俊桐。燕飞问:“费总呢,他怎么没来?”

伍俊桐说:“下午有一场东亚地区投资论坛,费总出席论坛去了。晚上他还要设宴款待论坛嘉宾。”

“他倒沉得住气。”燕飞摇头说。

“不然要他怎样!”伍俊桐说,“整日愁眉苦脸,惶惶不可终日?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沉住气。”

“到底怎么一回事?黄文灿为什么被抓?”燕飞问。

伍俊桐说:“这事费总也是昨晚得到的消息。宋长海那个老乌龟王八,见举报黄文灿包养情妇扑空,就翻出了私分公款的旧账。他这是不要命的打法。当年宋长海是银行董事长,私分公款就是他领头的,钱也数他分得最多。”

“这个老杂毛!”燕飞一拳捶在茶几上,接着又挠头说,“越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才越是要人命。事情是他一手策划,所有细节清清楚楚,黄文灿怎么抵赖!”

“是啊。”伍俊桐说,“然而不幸中的万幸,咱们的事宋长海只字未提,大概他也不清楚。”

燕飞摸出烟点上,接着说:“其实宋长海提或不提,对我们差别不大。”

“怎么说?”伍俊桐也掏出一根烟。

“你想啊,”燕飞说,“黄文灿的董事长肯定当不下去了,他可是整个计划的核心人物。没有他,海丰银行的钱能源源不断流出来,再让咱们转过头去收购银行股权?不管谁接任董事长,且不说翻旧账,起码不会继续贷款给咱们。当初的计划,注定是流产了。”

“这倒是。”伍俊桐大口吸着烟,一脸愁容。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燕飞说,“你有没有想过,像宋长海这种老狐狸,没准早就知道咱们的计划。现在不提,只是一种策略,先用一个确凿的案子,把黄文灿弄进去,再顺藤摸瓜查其他事。”

燕飞又说:“到时,咱们就彻底完蛋。黄文灿的今天,就是你我的明天。监狱里的牢饭,可不好吃!”

伍俊桐双目无神,坐在椅子上发愣,直到烟灰掉落,弄脏了衣服,才站起来抖了抖。燕飞问道:“如今这局面,费总什么看法?他是老大,得给我们指条路。”

伍俊桐说:“费总的意思,静观形势发展。但他也提到,实在风声太紧,我和你可以出去避一避风头。”

“避风头?怎么避?”燕飞冷笑一声,“兜里没钱,到哪儿都是叫花子。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可比咱这里现实得多。”

“这个你不用担心。”伍俊桐说,“有费总呢,他会不管咱们?即便出去了,他也会安排人接应。”

“扯淡!”燕飞心中骂道,不知伍俊桐是榆木脑袋还是当久了狗,失去了一个人该有的正常思维。假若费云鹏可靠,老子当初就不会流落异乡成为孤魂野鬼。

燕飞缓缓说道:“老伍,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呀。费总如今是荣鼎的董事长,还能罩着咱们。万一海丰银行的事闹大了,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到时还能管咱们?”

“这个我也担心过。”伍俊桐续上一根烟,“但往细处想,只要咱们一走,费总也就安全了。将海丰银行的钱翻来倒去的,是我控制的几十家空壳公司,任你怎么查,也和费总不沾边。我一走,这事就没人说得清。”

燕飞真想一耳光扇过去,当狗当到这份上,真奇葩!燕飞耐住性子,说:“你有没有想过最坏的一种情形,我俩一走,费总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让咱们把黑锅背到底。到时,他舒舒服服在国内当董事长,咱哥俩就成为红色通缉令上的人,整日亡命天涯。一开始,费总或许还能暗地里施舍点散碎银两,到后来弄烦了,人家干脆雇几个杀手,来个一劳永逸。”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伍俊桐语带责备,“我跟了费总几十年,知道他的为人,事情绝不至于如此。况且事到如今,我们除了死心塌地跟着费总,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燕飞彻底无语了。在他看来,世上真是傻子太多,骗子都不够用了。来北京之前,燕飞其实有自己的想法——说服伍俊桐,两人将公司账上的钱一齐卷走。从此天涯海角,幸福终老,岂不快活?

瞅着伍俊桐不开窍的样子,燕飞心想,不必再对牛弹琴了。他端出自己的备案,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费总让咱们出去躲一躲,当然得听他的。此事宜早不宜迟,得赶紧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伍俊桐说:“我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明天就飞去日本。”

“不过,”燕飞面露难色,说,“今天正好有一笔从亿家转出来的钱,人家那边把所有手续都办妥了,就等咱们确认。这事之前是我在负责,如今咱俩拍屁股一走,这钱怎么办?袁瑞朗已经签字了,总不能把钱又原路退回去。”

伍俊桐思忖了一下,说:“这事我知道。毕竟一个亿的资金,走之前一定得处理了。要不这样,咱们把出国日期延几天,先去上海一趟。”

燕飞摆手说:“你就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伍俊桐说:“我不去怎么行?无论公司财务还是银行那边,都是认我的签字。”

燕飞说:“你给我一份委托授权书,我去代签不就得了。”

伍俊桐犹豫起来,说:“不太好吧!这可有违财务管理制度。”

燕飞一副十分着急的模样:“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制度!”停顿一下,他又说:“你知道萨达姆的两个儿子吗?”

伍俊桐点头说:“前几年新闻上不经常说吗?一个叫乌代,一个叫库赛,据说都是恶少,最后让美军干掉了。”

燕飞说:“他俩是不是恶少我不清楚,但肯定是白痴。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巴格达被美军攻陷后,乌代与库赛便溜了,后来藏到摩苏尔的一栋豪华别墅中。因为告密者出卖,美军得到了消息。101空降师、三角洲特种部队、海豹突击队,几大王牌部队的特种兵好几百人,把别墅围得水泄不通。乌代与库赛的保镖哪里干得过训练有素的美国大兵?双方交火才一小会儿,美军就冲进了别墅,不仅乌代与库赛被干掉,库赛14岁的儿子穆斯塔法也被打死在里头。”

燕飞又说:“李自成围困北京,智商不怎么高的崇祯皇帝上吊前,尚且知道让太监带着三个儿子分散突围。国破家亡,分头逃命是常识,萨达姆那两个养尊处优的宝贝儿子连这都不懂,还念着哥俩好,你说是不是糊涂?不仅哥俩待在一起,竟然把儿子也带在身边!危急时刻,分散开,哪怕能出去一个,也是好事。聚在一起,稍有不慎就被连锅端。”

燕飞接着说:“咱哥俩今天分开以后,在国内就不要见面了。况且,你是计划最主要的执行者,知道的内幕最多。说句不中听的话,日后真要追究,你就是主犯。得赶紧脱身,耽搁一分钟,也许就是灭顶之灾。黄文灿派来公司的那个表弟,中午不就溜之大吉了?人家那才叫脑袋灵光。”

燕飞既引经据典,又连唬带骗,伍俊桐听得心里发毛,手竟不自觉地抖了几下。“行,就按你说的办。我也别等明天了,今天就走!”伍俊桐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燕飞一脸沉重,心里却乐开了花。

6 把对手赶尽杀绝,你未必就能成功。给对手一条活路,未尝不是给自己下了一步活棋。

从首都机场到金融街上的荣鼎资本总部,这条路方玉斌走过无数回。再次踏上这段路途,路上的风景那般熟悉,心境却截然不同——这就叫物是人非吧!

汽车驶入金融街,在荣鼎总部大楼前停下。方玉斌下车后,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到了春季,气温节节升高,但北京的天空依旧雾霾深锁。方玉斌猛然想起那时——同样是雾霾笼罩的北京,同样是去见费云鹏,内心同样激动。

方玉斌离开家乡来到上海时,与朋友路过外滩。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名车川流不息。方玉斌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在这里出人头地。然而却事与愿违,在上海滩打拼多日,年过三十仍久居人下。在荣鼎这样的大企业中,像他这样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傲人学历的小城青年,想要出头简直难如登天。然而,贵为总裁的费云鹏却忽然出人意料地破格召见了方玉斌。大人物的关怀,总是那般无微不至,犹如春风化雨。可紧接着,绵绵细雨就变成雷霆之怒,方玉斌终于明白,费云鹏的破格召见把自己带入到一场始料未及的旋涡,进而成为一切苦难与荣耀的开始。

从那时起,方玉斌与之前的平静生活作别,他时而站上云端,时而跌落谷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曾不止一次对费云鹏感激涕零,但洞悉真相后又对此人充满厌恶与反感。如今,心胸渐阔的方玉斌对费云鹏竟又生出感恩之心。雷霆雨露,皆为天恩!这话用来形容臣子对皇帝的愚忠,自然可以视之为糟粕。但换一种角度呢?小成靠朋友,大成靠对手,没有费云鹏这样强劲的对手,哪会有自己的今天。一个人要走很长的路,经历过生命中无数突如其来的繁华和苍凉,才会变得成熟。

电梯门打开,穿过熟悉的走廊,方玉斌站在了费云鹏办公室门口。这一刻,方玉斌想起了一句话——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多年前,正是在这里,费云鹏为方玉斌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户,今天自己前来,又是为一场大戏收场。世间的事,竟真有这样巧!

与以往笑里藏刀的热情不同,此刻的费云鹏显得冷漠却真实。他没有起身相迎,只是坐在椅子上,略显疲倦地点了点头:“你来了。”

费云鹏并未招呼自己入座,方玉斌便一直站着。直到秘书端茶进来,费云鹏才意识过来,说:“别站着了,快坐吧。”

“谢谢。”方玉斌接过茶杯,坐到沙发上,“费总最近挺忙吧,本来想约你吃顿饭,咱们边吃边聊,你却让我来办公室里谈。”

“既然是谈工作,办公室才是最恰当的地方。”费云鹏说,“汉文帝初登大位,进到京城。有大臣想和文帝谈事,并且希望私下聊。中尉宋昌回了一句——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我们之间怕是没什么私事可聊。既然谈公事,不妨公言之,就在办公室里谈。”

方玉斌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说:“好一个王者无私,充满了东方政治智慧。不过费总似乎记错了,说这话的并非汉文帝本人,而是他的谋臣宋昌。”

“对,是宋昌。”费云鹏微微一笑,心中却在懊恼,近来真是心烦意乱,竟然会出这种低级错误,还让人家抓住了。

方玉斌抬头一看,见费云鹏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小号玻璃烟缸。他刚进办公室时,也闻到一股烟味。方玉斌问道:“怎么,费总最近抽烟了?”

“抽烟?”费云鹏先是一愣,接着说,“你知道的,我不抽烟。”

费云鹏把桌上的烟缸挪开,说:“有客人来时,他们偶尔会抽几根。”

方玉斌心中暗笑,没想到费云鹏也有惊慌失措,连谎话也扯不圆的时候。荣鼎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费云鹏的办公室是禁烟区,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费老板面前整上一根?方玉斌说:“你的秘书说,我才是今天到访的第一个客人,但房间里的烟味有些浓呀。其实,我宁愿是费总你抽的。自己偶尔抽几根烟,没什么大不了。真要是有人敢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抽烟,反倒令人忧虑。”

“是吗?”费云鹏面露不悦,把身子往后一靠,说,“你今天来,究竟有什么事?”

“好,”方玉斌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趟来,是为了海丰银行的事……”

费云鹏挥手打断方玉斌:“如果谈这事,请稍等几分钟。”

为何要稍等?方玉斌不明就里。在沙发上枯坐几分钟后,只见费云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电子仪器,摁了几下按钮,接着又把仪器摆到桌上。费云鹏说:“我的办公室里安装了最先进的防窃听装置。仪器经过自动检测,已经确认你身上没有窃听器、录音笔之类的东西。另外,在咱们谈话过程中,一旦有某些不怀好意的电子产品进入本楼层,装置也会自动报警。现在,你可以说了。”

对于费云鹏的“所言公,公言之”,方玉斌有了更深体会。这不仅是东方智慧的展现,也是西方现代科技的需要。方玉斌摇了摇头,调侃说:“越是先进的防窃听装置,电子辐射越大,对身体的危害,或许不亚于抽几根烟。”

费云鹏抿了一口茶,说:“让你见笑了。不过江湖老,胆子小,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为妙。”

方玉斌微微一笑,切入正题:“实不相瞒,我并不认为宋长海发动自杀袭击,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但宋长海这个人你也清楚,打定主意的事就不会回头。我曾经告诉他,即便这样做,也不急在一时。他满口答应下来,最终却依旧我行我素。毫不夸张地说,他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费云鹏说:“这话我信!我曾跟黄文灿说过,宋长海是一头狼。狡诈如狼,自然不会相信任何人。”

方玉斌说:“即便被宋长海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也没想过这么急着来见你。但局面的发展,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伍俊桐、燕飞双双不知所踪,剩下一个袁瑞朗,前天还被公安局的人带走。”

“等一等。”费云鹏说,“我记得你刚说过,这次来是谈海丰银行的事。伍俊桐、燕飞以及袁瑞朗,和宋长海举报海丰银行高管私分公款,有什么关系吗?”

方玉斌笑了笑,说:“既然你已经启用了最先进的防窃听装置,咱们之间似乎不必打哑谜。苏浩为何被免职,我为何被抓进看守所几个月,袁瑞朗为何能够重返亿家,宋长海为何非要拼个鱼死网破,这一切,不都因为你们狮子大开口,想把海丰银行吞进自家肚子里。”

费云鹏脸色一沉,又瞄了一眼桌上的电子设备,才缓缓说道:“你果然都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也直说了。海丰银行是海丰银行,伍俊桐是伍俊桐,起码在目前,没有人能够拿出充足证据,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你刚才说了目前二字,这个说法十分准确。但是,目前如何并不意味将来会如何。”方玉斌说,“我要提醒你,苏浩已经接任海丰银行董事长,从每一笔可疑贷款入手深究下去,挖出整件事件内幕,或许是他的首要任务。”

费云鹏笑着说:“那就让他查嘛。查来查去,顶多查到伍俊桐那里。偏偏伍俊桐已经不在国内,所有线索也就从他身上断掉。”

“好,咱们就来说一说已经远走高飞的伍俊桐。”方玉斌说,“随着调查深入,所有证据都会指向他。没错,一时半会儿也许找不到他。但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吗?如今的大环境咱们都清楚,那么多红色通缉人员迫于压力回国,他伍俊桐就能躲一辈子?捉迷藏是一项风险极高的游戏。任何一个细微疏漏,都可能使他行踪暴露。”

方玉斌又说:“况且,咱们都了解伍俊桐,他比不了燕飞!燕飞好歹是名牌大学高才生,能说流利的英语,还有海外生活经历。伍俊桐除了‘hello’与‘fuck you’,估计就不认识几个英语单词。像他这种人,长期流亡海外,心理一定会十分脆弱。哪怕有源源不断的经济援助,也难保他不会因为某个偶然事件而突然心理崩溃。到时不必有人去抓,他自己就投案了。”

方玉斌继续说:“退一步说,即便伍俊桐能躲一辈子,你就真能高枕无忧吗?伍俊桐与你的关系,所有人都清楚。他不知所踪,给海丰银行留下一个巨大的资金窟窿,难道你就没有失察之责?你应该记得丁一夫董事长与金盛集团吧。当年就因为对金盛的投资出现危机,费总你可是揪住不放,穷追猛打。如今打算利用伍俊桐做文章的人,大概不在少数。到时,哪怕你想平平安安退休都不那么容易。”

“你今天来,就是要告诉我已经四面楚歌了吗?”费云鹏竭力装出镇定的模样,还大笑起来。

“当然不是。”方玉斌说,“费总是何等聪明的人,局势不用我说你也一清二楚。我来,是替王诚做说客。”

“海丰银行的事和王诚有关系?”费云鹏问道。

“之前是无关,以后或许有关。”方玉斌说,“其实在宋长海引爆自杀炸弹之前,我就找过王诚,希望他能进场,替所有人解围。具体的做法,就是由千城集团出面,接下你们掌控的那些壳公司所持有的海丰银行股权。”

费云鹏半信半疑道:“王诚答应了?”

“答应了。”方玉斌点头说,“我向王诚分析,一旦千城进场,会形成一个三赢的局面。千城原本就有拓展金融业版图的计划,趁此机会拿下一家业绩优良的股份制银行,何乐不为?千城拿真金白银来接盘,你们就把烫手山芋扔了出来。利用千城支付的收购款,还可以把之前从海丰银行贷出来的钱还上。银行的资金窟窿被填上,上市计划甚至也能继续推进。”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费云鹏依旧斜坐在椅子上,“原本一潭死水的局面,没想到竟真有一股活水。”

“不过,”费云鹏坐直身子,话锋一转,“以我对王诚的了解,他所图的,绝不仅仅是拓展金融业版图吧。”

方玉斌会心一笑:“你是王诚的老朋友,对他的了解自然不会错。我就直说吧,千城股权大战后,管理层感觉荣鼎身为大股东手伸得太长,令他们束手束脚。王诚希望,荣鼎的思想能够再解放一些,赋予管理层更多自由。尤其是管理层力推的增资扩股方案,迫切需要荣鼎方面的理解与支持。”

费云鹏也笑起来:“这才像他王诚干的事。既然是乘人之危,就要捞够本。”

费云鹏拉开抽屉,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他看见对面坐着的方玉斌,又扔了一支过去,说:“记得你是要抽烟的。”

方玉斌接过烟,问:“费总什么时候抽上的?”

“明知故问。”费云鹏说,“年轻时抽过,戒了很多年。最近心里烦,偶尔会抽上几支。”

费云鹏肯在方玉斌面前抽烟,某种程度说明他不打算再继续演戏。方玉斌把烟点燃,说:“烟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像你这样成功戒烟的人,最好还是别抽了。”

费云鹏举起正在燃烧的香烟,在眼前晃了晃,说:“我也希望如此。”

“共同努力吧。”方玉斌说。

费云鹏抖了抖烟灰说:“王诚干这件事的动机,我大致清楚了。你又是为什么?”

方玉斌说:“这个问题,王诚问过我。我当时告诉他说,把对手赶尽杀绝,你未必就能成功。给对手一条活路,未尝不是给自己下了一步活棋。”

“下棋?”费云鹏的眉毛一扬,“海丰银行与千城集团都是一盘很大的棋,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能稳操胜券。而你,却把两盘棋合在一起下,其心不小啊!”

“你误会了。”方玉斌说,“自己有多少斤两,心里还是有数的。这样的大棋,我哪里下得来!下棋的是你和王诚,只可惜你们两位绝世高手功力太深,把两盘棋都下成了死局。我不过是凑几句热闹,劝大家彼此退一步,就都有活路。”

费云鹏追问道:“我们有了活路,你又要走哪条路?听来听去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方玉斌摇头说:“不瞒你说,从看守所出来后,我的争强斗狠之心消磨得差不多了。在这件事情上,本来我就没做什么,不过穿针引线,说和几句,因此也没想得到什么。”

“不对吧。”费云鹏说,“听说你已经复职星阑资本董事长,这不就已经得到了?”

方玉斌说:“让我当这个董事长,是因为王诚需要我替他做事,不是我要求的。未来如果接下你们手里的股权,还得由星阑资本出面。毕竟星阑是海丰银行的股东,股东之间转让持股,操作上方便些。要完成这些事,或许王诚认为我是个合适人选吧。”

费云鹏沉默良久,接着感叹道:“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玉斌,没想到你已修炼到这层境界。”顿了顿,他又说:“你让我和王诚各退一步,其实自己早就先退了一步。你的这番牢狱之灾,我是始作俑者,王诚更是落井下石。出来后,你如果一心复仇,结局一定是处处碰壁。即便有海丰银行这档子事,我垮掉了,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顶多像宋长海那样,来个快意恩仇,同归于尽。可你选择了另一条路,表面不计仇怨,实则却把所有东西加倍拿了回去。穿针引线可不仅是说几句漂亮话,而是要成为各方面都能接受的人物。如今你已经是这样的人物!”

费云鹏继续说:“王诚需要你做事,难道我就不需要吗?海丰银行那一屁股屎,总得有人去擦吧。此时此刻,我已经无法物色到绝对忠诚的人选,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起码知道怎么把屎擦干净的人。”

方玉斌点了点头,说:“看来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建议,下面就能讨论细节了。”

方玉斌又说:“当务之急是联系上伍俊桐与燕飞,让他们赶快回来。而这,也是我急着见你的原因。你从一开始就躲在幕后,那些个壳公司的财务印章、签字大权,都在伍俊桐手上。他不现身在合同上签字,哪怕千城抱着钱也没法来接盘。”

费云鹏一旦抽上烟,就一根接一根,他续上烟,问:“他们如果回来,会是什么结局?”

方玉斌说:“侵吞银行的事没有成为现实,自然不会有人追究。但之前从海丰银行套出那么多钱,起码有违规经营甚至骗贷的嫌疑。不过好在钱都还上,即便获刑也会是轻罪。”

“轻罪?”费云鹏深吸一口烟,自言自语道。

方玉斌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其他人也才能解套。费总,如今只有你能联系上他们,可不能犹豫,得抓紧时间。”

费云鹏用力掐灭烟头,起身说道:“我可以联系伍俊桐,但联系不到燕飞,而且,燕飞也绝不会回来。”

“什么意思?”方玉斌问。

费云鹏盯住方玉斌,说:“看来你近来的心思都在大棋局上,对亿家的事没怎么关心。袁瑞朗为何被带走,你不知道?”

方玉斌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不关心,而是关心不上。袁瑞朗重返亿家后,对我的误会很深,戒心就更重,如今想从里面打听到任何消息都挺难。除了袁瑞朗被带走,其他事我真是一无所知。”

费云鹏又是一声长叹,说出了燕飞卷款潜逃的事。燕飞拿着伍俊桐的签名去上海,却并未将钱转回公司,而是转到深圳一家由自己控制的企业,然后又汇去海外。

费云鹏说:“燕飞简直是狗急跳墙!一个亿的现金要转到海外,怎么着也得想个稳妥的法子,最好是化整为零,暗度陈仓。燕飞倒好,伙同一家深圳的地下银行,打算一次把钱汇出去。因为目标太大,立刻被有关部门盯上。其中的3000多万被扣下不说,警方倒查资金来源,袁瑞朗也因此遭了殃。”

方玉斌之前就疑惑,海丰银行虽然火势熊熊,但不至于延烧这么快呀!伍俊桐、燕飞尚且没被牵扯进来,怎么袁瑞朗倒先被带走了?听费云鹏一说,他终于恍然大悟。

“燕飞现在人呢?”方玉斌追问。

费云鹏说:“他早就过了罗湖口岸,去了香港。现在人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燕飞可不是狗急跳墙。”方玉斌的语气很复杂,有疑惑、感叹、忧心忡忡,甚至一丝幸灾乐祸。这个费云鹏的前任秘书与曾经悉心栽培的明日之星,终于背叛了主人。接着,他又说:“被扣下的3000万,权当是手续费喽。燕飞清楚,对他来说,时间才是最宝贵的。时间不允许他化整为零,暗度陈仓,真要是那样,没准一分钱也带不走。这一次,燕飞铁了心和所有人翻脸。他背叛了你,玩弄了伍俊桐,还让袁瑞朗来背黑锅。”

费云鹏不再硬撑,脸上尽是痛苦失望的表情:“解放战争时期,华东野战局发动莱芜战役,3天时间歼灭了国民党2个军、7个师,5万多人。消息传到济南,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王耀武痛骂,5万多人,3天就被消灭光,就是放5万头猪,叫共军抓,3天也抓不完。”

费云鹏摇头说:“王耀武哪里知道,莱芜战役中国民党的一个师长就是地下党。其实,人比猪可怕得多。起码,猪不会投敌,不会临阵倒戈,不会里通外人。而这些事,人都会做。”

方玉斌多年来第一次从费云鹏口中听到了脏话。他抿了一口水,说:“事到如今,抱怨也没有用了,得赶紧亡羊补牢。燕飞不会回来了,伍俊桐就更得回来,而且一定要快!”

费云鹏长叹一声:“俊桐,是我害了你。”

7 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七月盛夏,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般的太阳,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马路上,柏油都被太阳烤得发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人气也喘不过来。路旁的树木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站在那里。连蜻蜓都只敢贴着树荫处飞,好像怕阳光伤了自己的翅膀。

毒辣的阳光射入法院审判庭,尽管大功率空调始终高速运转,依旧有人额头上渗出汗珠。素来怕热的吴步达忍不住从皮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折扇,轻摇了几下,口里还抱怨着:“法院这栋楼太老旧了,真该重新装修一下。”接着,他把折扇递给方玉斌。方玉斌摆了摆手:“我不用。”

上午九点过,书记员到达法庭,进行开庭前的准备工作。十多分钟后,书记员高声宣布:“全体起立!”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接着步入法庭。

庭审正式开始,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的袁瑞朗第一个被法警押入审判庭,他的表情还算平静。紧随袁瑞朗被带入法庭的,是几名亿家的高管。

从被警方带走,已整整一年半时间。过去几个月中,袁瑞朗三次被带到这里。检方指控他涉嫌骗贷、非法经营、职务侵占。今天,便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所有人再次起立,审判长开始宣读判决书。判决书足有几十页,审判长逐字宣读,用了整整两个小时。炎热的天气与漫长的宣判过程,令许多人既急躁不安又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已不在乎法律文书上的字斟句酌,只关心最后的判决结果。

最后时刻终于来临,法官拉高语调宣布:数罪并罚,判处被告人袁瑞朗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旁听席上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律师抬起头,朝方玉斌眨了眨眼,方玉斌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这几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袁瑞朗受到了法律的惩处,刑期一年半,正好是他被羁押的时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按照法律上羁押时间可抵扣刑期的规定,袁瑞朗应当被当庭释放。

亿家的其他几名高管各自获刑,刑期比袁瑞朗还短。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

办完相关手续,袁瑞朗一行人走出法院。尽管烈日当空,袁瑞朗却快步走向法院前方的广场,甚至站到广场中央,任凭毒辣的阳光直射,汗水浸透衣服。

“这么毒的太阳,小心中暑。”方玉斌走上前去,递过一根烟。

袁瑞朗接过烟点燃,尽情地在烈日下吞云吐雾。“再毒的阳光也比冰冷的铁窗强。起码我现在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气。那里面我一刻也不想待了。这种感受,别人理解不了。”

“别人理解不了,但我能理解。”方玉斌说,“当初我从看守所出来,赶上瓢泼大雨,虽然被淋成落汤鸡,心里却畅快极了。”

想起当初方玉斌身陷囹圄,自己虽说不是主谋,起码也是帮凶,袁瑞朗面露愧色,说:“是我对不起你,尤其你以德报怨,更让我无地自容。”

方玉斌笑起来:“咱俩之间,还用说这些客套话。”

袁瑞朗感激道:“为我辩护的律师是你花钱请的,罚金也是你替我交的。对于如今的你,这些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救命之恩。”

才几句话工夫,方玉斌便汗流浃背。他说:“出来了,哪儿都是自由的空气。今天太热了,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聊一聊。”

“好啊!”袁瑞朗说。

方玉斌转头吩咐吴步达:“你们先回上海吧,我和袁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我俩之间有太多话要聊。”

吴步达点头答应,接着提醒道:“你订了机票,晚上还要去香港。”

方玉斌说:“我知道。下午我就赶回去,不会误了时间。”

方玉斌与袁瑞朗坐上车,去到附近一间咖啡厅。服务员问道:“两位先生,需要什么?”

方玉斌还没开口,袁瑞朗就说:“你们这儿有酒没?”

服务员愣了一下,才说:“我们这是咖啡馆,没有酒。”

袁瑞朗指着窗户外说:“那不就是一间超市吗!里面肯定有冰冻啤酒,你去给我们抬一箱过来。”

服务员面露难色:“外头的食品,我们不敢保证质量,更不敢对外出售。”

袁瑞朗说:“一箱啤酒,哪有这么多麻烦事!啤酒多少钱,我照付。另外再给200块,算是座位费,还有你跑路的辛苦费。”

袁瑞朗说着就去掏皮包,但手伸进裤兜,却迟迟拔不出来。一个刚刑满释放的人员,裤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方玉斌掏出两张百元钞,递给服务员:“就按这位先生说的办,快去吧。”

服务员接过钱,一脸欢喜地去忙活。袁瑞朗脸上有些尴尬,说道:“刚才忘了,自己身上没有钱。”

方玉斌笑起来:“没事。”

“对了,喝酒你不介意吧?在外面经常喝醉难受,进去以后没的喝也难受。”袁瑞朗问道。

方玉斌说:“你的提议很好。这么热的天,喝冰啤正好解暑。再说咱俩之间,也该痛痛快快喝一场。苦巴巴的咖啡,有啥意思!”

袁瑞朗见方玉斌把烟盒放在桌上,便掏出一根点上,说:“胜者与贼寇,永远是硬币的两面,一个人的身份,往往取决于命运的抛掷。如今成王败寇,胜负已分。你是英雄,我是狗熊。但英雄与狗熊能凑在一块儿喝一场,也很痛快!”

“成王败寇或许是硬币的两面,但脚下的路自己选,命运的硬币也是由自己在抛。”方玉斌说。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袁瑞朗说。

“当然。”方玉斌说,“比如什么英雄狗熊之类,就全是胡说八道,而是言不由衷。谁不知道,袁瑞朗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常春藤名校毕业,华尔街精英,荣鼎资本内手握实权的一方诸侯,创建亿家,领行业风气之先……所有这些,狗熊能做到?”

方玉斌这番话,将袁瑞朗带回往昔峥嵘岁月。他长叹一口气,说:“即便不是狗熊,也是英雄末路。”

方玉斌摆手说:“不是英雄末路,而是误入歧途。当初你是怎么想的?”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我都认了。”袁瑞朗用手搓着额头,“其实,我早知道伍俊桐、燕飞,还有费云鹏是在利用我,我也从没相信过他们,但不知怎么回事,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糊涂呀!”

方玉斌点燃一根烟,说:“咱们之间,不必拐弯抹角。要我说,有人是真糊涂,你却是装糊涂。你上了人家的贼船,占了人家的便宜,岂能不有所付出,于是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说得没错,但我有什么办法?”袁瑞朗说,“你知道蒋若冰当年对我下手有多狠!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不靠费云鹏他们,还能指望谁?”

方玉斌抖了抖烟灰,说:“对于蒋若冰,我早就有怀疑。曾经有一次,我想飞来美国,当面和你谈一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结果阴差阳错,没有成行。如果,咱们能早些见面……”

袁瑞朗淡淡一笑:“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对!没有如果。”方玉斌说,“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难道你真的认为,蒋若冰那样对你,我是同谋?”

冰冻啤酒已经运到,袁瑞朗拉开易拉罐,一口就喝了半罐:“你觉得呢?”

方玉斌说:“蒋若冰做的事,我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相信,你会认为我参与了这些事。但是,你对我确有怨恨,认为是我苦苦相逼,才造成了当初的局面,让蒋若冰有机可乘。”

“你说得没错。”袁瑞朗说,“我知道,你未必是我的敌人,却也绝不是我的朋友。”

“所以,燕飞对我下手时,你选择了配合。”方玉斌说。

袁瑞朗表情痛苦地点了点头:“是这样。那时我告诉自己,为了梦寐以求的亿家,只能放弃方玉斌。我对不起你!”

方玉斌喝了一口啤酒,说:“放弃一个方玉斌,或许并非什么大错。你真正的错误是为了一个执念,放弃了底线与原则,于是越走越远。”

方玉斌连喝几大口,将一罐啤酒报销,说:“蒋若冰当然有她的问题,但恕我直言,在有些事情上,她比你有底线。”

“她有底线?只能说她对你还算有情有义吧。”袁瑞朗知道蒋若冰为救方玉斌跟燕飞摊牌的事,颇为不屑地说。

方玉斌说:“蒋若冰离开亿家,不仅是为了救我,也是不想掺和燕飞那些烂事。”

“不说蒋若冰了。”袁瑞朗挥了挥手,“对了,燕飞怎么样了,人抓住没有?”

方玉斌摇头说:“这小子滑得很。自打从香港去了美国,就仿佛人间蒸发了。”

“伍俊桐呢?”袁瑞朗又问。

方玉斌说:“你被带走后不久,他便回国了。因为骗贷的事,被判了三年,还得在里面待一段时间。”

袁瑞朗又拉开一罐啤酒,说:“伍俊桐虽说是条狗,但还懂得效忠主人,比燕飞强多了。所有事由他扛着,费云鹏能安心了吧?”

“是可以安心,只不过是安心退休。”方玉斌说,“荣鼎很快会召开董事会会议,将空降一位董事长。费云鹏提前退休,安享晚年。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

“费云鹏真要退了。”袁瑞朗若有所思地说,“我看报纸,王诚可在几个月前就退出千城了。他俩都算得上一代枭雄,最终前后脚退休。斗了那么久,究竟谁赢谁输,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江山代有人才出。他们都退了,舞台就是你的了。”袁瑞朗说,“现在里面条件不错,每天有报纸,偶尔还能上网。我知道,你不仅坐稳了星阑资本董事长的位置,还让星阑资本成为海丰银行的大股东。且不说你投资的那些互联网金融公司如今一个个龙精虎猛,单说海丰银行上市在即,星阑又是里面的大股东,凭此一役,方玉斌就不再是一家小投资公司的老板,而是当之无愧的投资大鳄。”

袁瑞朗接着竖起大拇指:“海丰银行经历这么大的波折,还能继续上市计划,相当不容易。我知道这都是你在幕后主导,了不起。”

方玉斌说:“这一年多,我就忙着两件事,一面替有些人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一面还得忙着给海丰银行涂脂抹粉,争取早日上市。只有上市了,才算大功告成。”

袁瑞朗说:“怎么样,离大功告成的时间,快了吧?”

“快了。”方玉斌说,“今晚我去香港,就是参加后天的路演。海丰银行董事长苏浩,明天也会赶到香港与我会合。”

“亿家呢,状况如何?”袁瑞朗问。

方玉斌说:“你的事,对亿家的冲击不小,发展势头几乎停滞了。”

“都是我造的孽。”袁瑞朗黯然神伤道,“我给亿家捅出的窟窿不小,况且如今戴罪之身,也没法帮谁补窟窿了。”

方玉斌说:“亿家的情况的确需要改善。这一年多我忙着海丰银行的事,没太多精力去过问,只能安排吴步达在那里勉强支撑着。步达人不错,可惜尚不能独当一面。接下来,还得给亿家寻一个合适的一把手。”

袁瑞朗明白,亿家命运自己已无从置喙,他大口灌着啤酒,说:“别尽谈工作了。你和苏老师怎么样,结婚了没?”

方玉斌说:“过去这段时间太忙,一直没顾上。不过眼看海丰银行上市在即,我和她年纪也不小,这事再不能拖了。婚期定在两个月后,到时你可得来。”

“有情人终成眷属。”袁瑞朗笑道,“这杯喜酒,我一定得喝!”

“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方玉斌问。

袁瑞朗说:“先休息一阵子吧。至于未来如何,到时再说。”

方玉斌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你尽管开口。”

两人皆有些微醺,方玉斌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我还要赶回上海,晚上的飞机去香港。”

“行。”袁瑞朗举起啤酒罐,旋即又放下,“我本想再敬你一下,感谢你不计前嫌救了我。不过这份恩情太重,一口酒是谢不了的。”

方玉斌说:“酒留着,到我的婚礼上喝,那些感谢的话就不要说了。没有你当年的提拔,哪有我方玉斌的今天,这份恩,我一辈子也报不完。”

“施恩勿念,受惠勿忘。玉斌,我真是不如你!”袁瑞朗的眼眶有些湿润。

方玉斌匆匆赶回上海,收拾好行李后便去往机场。秘书早为他办理好登机手续,方玉斌穿过头等舱通道,来到贵宾室稍事休息。

离登机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方玉斌捧起一份报纸打发时间。正看着,身后响起一阵电话铃声。随即,一名男子接通电话说起来,电话里似乎在谈一桩生意,而且发生了分歧,男子的嗓门越来越大。

“小曾,这里不是大吵大嚷的地方,有什么事出去说。”耳旁传来一个女声,听口气是在教训下属。

这名男子立刻拿起手机朝外走去,还毕恭毕敬地说了声:“好的,蒋总。”

女声传来时,方玉斌就觉得异常耳熟,再一听“蒋总”二字,他便已断定身后坐着的是何人。方玉斌转过身,热情地招呼道:“若冰,果然是你。”

后面坐着的正是蒋若冰,她也吃了一惊,接着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方玉斌把行李交给秘书,自己坐到蒋若冰身旁:“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你这是去哪儿?”

蒋若冰说:“我去沈阳。你呢?”

方玉斌说:“我去香港。”

蒋若冰问:“是去参加海丰银行的路演吧?”

方玉斌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蒋若冰莞尔一笑:“海丰银行的新闻,我一直关注着。”

“海丰银行的新闻里,可没有我的名字。”如今的方玉斌颇为低调,尽管跻身海丰银行大股东与董事,更是银行上市的重要推手,但各种报道中鲜有他的名字。

蒋若冰说:“没错,这一年多来,站在镁光灯下的是海丰银行董事长苏浩。但我清楚,你才是核心人物。”

方玉斌问:“这一年多你在干吗,一直联系不上你。”

蒋若冰白了方玉斌一眼,说:“哪会联系不上,是你没联系。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过。”

方玉斌的笑容有些尴尬。其实,很多时候他也会想起蒋若冰,掏出电话后却又不自觉放下。方玉斌耸了耸肩说:“这是我的错。不过我的手机号码也没变,你也没联系过我呀。”

“我联系你干吗?”蒋若冰说,“是自作多情还是自讨没趣?”

方玉斌摇了摇头,说:“你现在在干吗?我听人说起过,你在做红酒生意。”

“没错。”蒋若冰点头说,“亿家的事,太伤人了。离开之后我就想着彻底转型,不在金融圈子里混了。我去了裕洋酒行做总经理,裕洋酒行是一家专门代理中高端红酒的销售企业。”

“听说过。”方玉斌说,“最近在机场和高铁站,经常看到裕洋酒行的广告。有一次在飞机上看杂志,还有一篇专门介绍这家酒行的报道。裕洋酒行最近一年蹿升很快,堪称酒企中的一匹黑马。只是没想到,你就是这匹黑马的骑手。”

蒋若冰说:“裕洋发展是不错,但这一切和我没关系了。”

方玉斌问:“怎么回事?”

蒋若冰抿了一口水,说:“两个月前,我辞职了。”

“辞职?为什么?”方玉斌追问。

蒋若冰平静地说:“作为经理人,与老板理念不合时,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

方玉斌托着下巴,说:“我不认识裕洋酒行的老板,但想来他一定是个明白人。他要不趁早把你撵走,没准哪天就变成第二个袁瑞朗。”

“方玉斌,你什么意思?”一提袁瑞朗的事,蒋若冰又羞又气,火冒三丈。

“消消气。”方玉斌笑道,“我这话是开玩笑,但也不全是玩笑。像你这样的人,要找到一个能驾驭你的老板,实在太难了。离开裕洋酒行后,你又在做什么?”

蒋若冰瞪了方玉斌一眼,说:“既然找不到能驾驭我的老板,就自己当老板。我成立了一家红酒代理公司。”

两人正说着,刚出去接电话的下属走了进来,汇报说厦门一家合作企业对一款红酒不甚满意,想退货。

蒋若冰说:“上周他来上海,我不跟他谈过吗!这个品牌是我亲自去阿根廷,好不容易把代理权拿下来的。这款酒的口感很好,只因为消费者对它比较陌生,需要一个培育市场的过程。在我们重点推广的上海市场,这个月的销量就已经出现井喷。”

下属说:“这些话我都跟他说了。但他说自己小本生意,没法砸那么多钱去培育市场。”

“退货可以。”蒋若冰毫不犹豫地说,“当初我就说过,卖不动可以退。我说过的话,绝不会食言。但是,这个牌子退了,其他的也一起给我退回来。我可是好几个一级酒庄的合作伙伴,这些品牌的洋酒,他在厦门全都别做了。像他这样鼠目寸光,只在乎蝇头小利的人,不配与我继续合作下去。”

下属被蒋若冰的霸气所鼓舞,说:“我这就去跟他说!”

方玉斌在一旁,看着蒋若冰精明强干甚至有些霸道的样子,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说道:“你离开之后,袁瑞朗又出了事,亿家的状况有些令人担忧。海丰银行上市在即,接下来该把精力多放些在亿家了,我正在为亿家物色一位董事长。”

蒋若冰把头一抬,盯住方玉斌,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方玉斌微笑着说:“你这样问,自然就是听懂了我的意思。怎么样,你愿意回亿家吗?”

蒋若冰说:“当初我就拒绝过你,并说不想再与你合作。你怎么这么没记性?”

方玉斌笑了笑说:“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出诸葛亮。我只被拒绝一次,为什么就不能再试一下?”

蒋若冰端着水杯,说:“记得刚才有人说过,我不是一个好驾驭的下属。你就不怕吗?”

方玉斌说:“不能被人驾驭,未尝不是一种痛苦。为了化解这种痛苦,你就应当寻找到一位能真正驾驭自己的老板。”

蒋若冰噘起小嘴:“这么自信?”

方玉斌说:“咱们之前合作过,对彼此的个性都了解。我知道你很有能力,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自信的人。”

蒋若冰呵呵笑起来:“我考虑考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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