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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老庄之道

当你把所有铜板、100%的利润全揣进兜里,赚了个盆满钵满时,别人赚什么?当所有人都认为你绝世精明,不愿和你打交道或是觉得与你相处占不到任何便宜时,你又和谁做生意?留出最后的铜板与利润,既是分担风险,也是交朋友。假若朋友赔了,怪罪不到你头上;假若朋友赚了,无论他是感激你仗义还是嘲笑你憨,总之会惦记着下次继续与你合作。

1 生活不仅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更有眼前的苟且

打开杯盖,只见茶汤黄亮清澈,朵朵白花漂浮其上如同天降瑞雪——这便是碧潭飘雪。此茶采用早春嫩芽为茶坯,与含苞未放的茉莉鲜花混合窨制而成,花香、茶香交融,并保留干花瓣在茶中。发水冲泡,汤色澄碧,仿佛幽潭,乳花飘忽,浮悬水空。曾有人用藏头诗赞道:“碧岭拾毛尖,潭底汲清泉。飘飘何所似,雪梅散人间。”

在咖啡与茶中,苏晋更钟爱前者。即便是茶叶,她对碧潭飘雪也谈不上任何偏好。今天坐进会所,点上一杯碧潭飘雪,全因想起了方玉斌。方玉斌是四川人,他曾说过,自己老家拿得出手的茶叶,碧潭飘雪大概算一个,因而对此茶也有一种情结。他还说,茶杯中,犹如白鹤在潭上飞舞,又似雪花般飘落的花瓣,一切都象征自由自在的精神意境。

只可惜,如今的方玉斌却失去了自由!

苏晋抿了一口,感觉味道普通。放下茶杯,她又呆坐在沙发上。这时,一位穿运动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的长发盘起,额头上还渗着汗珠。苏晋振作起精神,朝她挥了挥手,招呼道:“蒋总。”

蒋若冰也看到了苏晋,走近之后,主动伸出手:“苏老师,你好。”

“请坐。”苏晋礼貌地说道。

“怎么,你喜欢喝花茶?”蒋若冰也注意到茶几上的碧潭飘雪。

“一般吧。”苏晋浅笑道,“玉斌有时倒是爱喝这茶。你也来一杯?”

蒋若冰先是一怔,然后说:“不必了。我刚从健身房出来,还是喝白水吧。”

服务员端上白水,蒋若冰连喝了几大口,接着抽出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健身?”

“杨韵告诉我的。”苏晋说,“她听亿家的员工说,每个周末你都会来健身房,我便提前在这儿等着你。”

“杨韵?”蒋若冰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诧异或疑惑。

“对,就是那个跟玉斌一起出现在照片上的女人。”苏晋倒显得很平静,“这次玉斌出事,杨韵忙前忙后没少操心。时穷节乃现,患难见真知。别说那些照片是有人栽赃,就算是真的,我也为玉斌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感到庆幸。”

蒋若冰强挤出笑容说:“方玉斌能有你这么宽宏大量的未婚妻,也应该感到庆幸。”

“也许吧。”苏晋说。

蒋若冰又端起水杯说:“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见面,究竟什么事?”

苏晋说:“你能答应见我,我就很感激了。说实话,之前我去过北京找费云鹏,直接被人挡在门外。我也给袁瑞朗打过电话,他一直不接。我又不停发短信,他只回了我一句:相见无言。所以,这时你能出来,起码说明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没什么奇怪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没有谁和谁会一模一样。”蒋若冰说。

蒋若冰话里带刺,苏晋却并不介意,继续说:“我听吴步达说,玉斌是去温州出席论坛,回程时被人带走的。不过,那个论坛他起初并不打算去,后来之所以决定去,是为了躲避一件事。”

“什么事?”蒋若冰问道。

苏晋说:“当天上午,亿家要召开董事会会议,原以为在董事会会议上,你的职务会被罢免。尽管提出罢免要求的是玉斌,但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并不想亲眼见到那一幕,所以选择了缺席。”

“那不是躲避,是大意。”蒋若冰拉高声调,“方玉斌大概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用不着自己亲上火线了。可惜呀,大意失荆州。”

“你不能把一切都往坏处想。”苏晋说。

蒋若冰冷笑一声:“就算往好处想,我也想不出他方玉斌有什么好。躲避?分明是既杀了人,手上还不想沾血。这样的伪君子,比刽子手可恶得多。”

“他真没有一点好处吗?”苏晋笑了笑,“既然这样,那你干吗弄出那些照片?”

蒋若冰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接着强装出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照片和我有什么关系?脱光了衣服抱着你未婚夫的女人是杨韵,不是我!你别搞错了对象。”

尽管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但一提起照片上的细节,苏晋心中仍像被扎了根刺。她强行忍下,说道:“照片上的人是杨韵,寄照片的却另有其人。”

“别扯这些没用的。”苏晋越平静,蒋若冰反而越火大,“苏老师,你说这些话的目的,大家都清楚。但是,如今不是打温情牌的时候。方玉斌犯了事,只能自己去承担,谁也救不了他。”

“该他承担的事自然得承担,但也不能看着有人故意往玉斌身上泼脏水。”苏晋说,“律师已经调阅了所有案卷,里面的关键证词出自你和袁瑞朗,而且对方玉斌十分不利。”

蒋若冰冷笑一声,说:“法律面前,我能做到的只能是实事求是。至于对谁有利,对谁不利,我可管不了。”

“真是实事求是吗?”苏晋质问道,“原本只是财务统计中的一项疏漏,你们非把它说成侵吞;原本是亿家管理层的过失,你们却硬栽到玉斌头上。”

蒋若冰摇头说:“这些话,还是留到法庭上说吧。现在跟我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

沉默片刻,苏晋说:“咱们都是女人,我也能猜出你的心思。如今你恨方玉斌,但这种恨,恰恰是因为过去爱得太深。玉斌已经这样了,你的气也该出完了。这一次,如果你能拉玉斌一把,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蒋若冰耸了耸肩说:“法律面前,没有爱恨,只有是非。再说,我也没什么事需要你答应的。”

苏晋苦笑道:“咱们能不谈法律吗?你说没有爱恨,那当初为何寄照片给我?我说过,为了玉斌我什么都能答应,包括离开他来成全你们。”

蒋若冰瞪着眼,半晌没接话。隔了好一阵,她才说道:“苏老师,你这是言情剧看多了吧。据我所知,你是大才女,还任过企业高管,这种智商水平的话,实在不应该从你口里说出来。”

苏晋是个高傲的女人,今天一再被蒋若冰挖苦,实在忍无可忍,说道:“我是带着诚意来的,你又何苦这般伤人。”

“对不起!”蒋若冰缓和了一下语气,“或许我的表达方式太直接,说的却是心里话。你答应离开,方玉斌能答应吗?我和方玉斌已经走到这一步,注定这辈子是仇人。此时如果我还有其他念想,那真是脑筋短路。”

停顿一下,蒋若冰又说:“尽管这是病急乱投医,但能看出来,你对方玉斌的确一往情深。因此,也没我什么事了,还是祝福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谢谢。”苏晋淡淡地说,“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放方玉斌一马了?”

蒋若冰把身子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说:“目前这局面,别说我没法放,就算我肯放,也救不了你的情郎。”

苏晋抿了一口茶说:“好吧,就算你不放方玉斌一马,总该放自己一马吧。”

蒋若冰把头一扬说:“什么意思?”

苏晋说:“对于你们究竟有什么计划,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一点却十分清楚,为了对付方玉斌,你和袁瑞朗联起手来。我很好奇,这样的联盟究竟能维系多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初处心积虑赶跑袁瑞朗的是你,把人家绑去雁荡山的也是你。”

苏晋又说:“倒是方玉斌,与袁瑞朗顶多有点怨气而已,谈不上深仇大恨。怨气可解,恨意难消。蒋总与袁瑞朗联手,岂不是与虎谋皮?”

蒋若冰呵呵笑起来:“苏老师不谈情说爱,分析起商场局势,智商水平一下就恢复正常,说得头头是道。”

苏晋说:“既然认为我说得有道理,那你就应该替自己考虑一下。”

蒋若冰笑了:“早就知道,苏老师出身于官宦之家,从小衣食无忧,自然能风物长宜放眼量。我呢,是老百姓家的孩子,每天睁开眼只能同柴米油盐打交道。你尽可以去追求诗和远方的田野,而我却只能先解决眼前的苟且。都说人穷志短,鼠无寸光,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不是穷人家的孩子看不见远方,只是登山远望前,还得自己动手拔掉身边的荆棘,辟一条上山的小路。否则,就连远眺的机会都没有。”

“你刚才提的这些事,我当然想到了。”蒋若冰又说,“没错,袁瑞朗或许会对我下手,但那是明天的事。可方玉斌今天就要把我从亿家撵走,这才是火烧眉毛。事情都有轻重缓急,我得先把今天的麻烦解决,才能腾出手去迎接明天的挑战。一个人得活在当下,是我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蒋若冰拿过水壶,自己往杯里加水,继续道:“苏老师,你今天找我来,先是动之以情,接着又晓之以理,目的其实只有一个——解救方玉斌。我也不妨如实相告,我没法救他,也救不了他。”

“不过,”蒋若冰话锋一转,“你们之间真挚的爱情,的确令我感动。我能做的,或许仅仅是给你一条建议。”

“请说。”苏晋说道。

蒋若冰说:“你不必去找费云鹏、袁瑞朗了,那都是白费功夫。如今有一个人,没准能救方玉斌。”

“谁?”苏晋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诚。”蒋若冰说,“据我所知,王诚与一位领导交情很深,而这位领导,在方玉斌的案子上恰好能说上话。”

一听说王诚,苏晋满脸的希望顿时消失,她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我第一个去找的就是王诚,他呀,看上去挺热心,却是口惠而实不至。”蒋若冰说:“怎么,他还记着当初亿家的仇,这回要袖手旁观?”

“岂止是袖手旁观。”苏晋说,“他还要趁机改组星阑资本管理层,推出自己的人顶替玉斌做董事长。”

“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蒋若冰把手一摊,“事到如今,真没人能帮方玉斌了。”

“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苏晋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不可能!”蒋若冰回答得十分决绝。

苏晋知道今天的努力又白费了,而且还自讨了一顿没趣。她拎起皮包,起身离开。蒋若冰一直坐着,只是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苏晋离开后,蒋若冰继续坐在位置上,面色严峻,似乎在思索问题。十多分钟后,她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后,蒋若冰语气温婉地问道:“燕总,周末在哪儿潇洒?”

电话那头的燕飞答道:“我哪有你潇洒,周末就去健身房。我在香港出差。你有什么事吗?”

蒋若冰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刚才苏晋打电话约我,我想着跟她见上一面,探探虚实也好,便答应了。”

“你们已经见过了?”燕飞问道。

“见了,刚谈完。”蒋若冰说。

“她怎么说?”燕飞追问。

蒋若冰笑盈盈地说:“能怎么说,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呗。”停顿一下,她又说:“不过我倒是从苏晋那里了解到一个新情况,她去找了王诚,不仅吃了闭门羹,人家还来了个趁火打劫。王诚打算利用方玉斌进去的机会,改组星阑资本管理层,把董事长的位置换上自己人。”

燕飞也笑起来:“这就叫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情况,早在我们预料之中。方玉斌算计过王诚一回,以王诚恩怨必报的个性,能错过这种机会!”

蒋若冰说:“是呀,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看来我的通报多此一举了。”

“不能这么说。”燕飞说,“很感谢你打来这通电话,战场上,有关对手的情报,无论如何也不算多。”

“苏大美女还跟我亮了一张底牌。”蒋若冰说,“她说,袁瑞朗迟早会对我下手,让我早做打算。”

“别听她挑拨离间。”燕飞说,“咱们都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对谁下手,遭殃的都是一船人。别说袁总是个识时务的人,不会分不清轻重,纵然他有什么想法,我也会拦着。”

“明白。”蒋若冰开心地笑起来,“总之今后还得仰仗你的关照。”

“不敢。”燕飞说,“咱们得互相关照。”

挂断电话,蒋若冰收敛起笑容,面色愈发沉重。

2 利用银行对股东的授信,建立一套资金体外循环系统

千里之外的香港,计程车上的燕飞接完电话后显得兴高采烈。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过身,对后排的费云鹏与伍俊桐说:“蒋若冰打来电话,说她刚和苏晋见过面。苏晋黔驴技穷,只能哭丧着去求蒋若冰高抬贵手。这个傻女人也不想想,蒋若冰的手会抬吗?”

费云鹏却叹了一口气:“为了救自己的未婚夫,苏晋忍辱负重,拼尽全力。这真是一位奇女子,但愿方玉斌渡过此劫后,能好好珍惜人家。”

燕飞点了点头,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怎么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那样冠冕堂皇,甚至是一片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要知道,把方玉斌往死里整的,可不是别人,正是你费云鹏!

燕飞接着说:“蒋若冰还说,王诚对方玉斌动手了,他以方玉斌无法正常履行职务为由,提请星阑资本召开董事会会议,改组管理层。”

费云鹏摇头道:“这个蒋若冰,背主求荣倒不含糊。还有那位王诚老友也真是小肚鸡肠,对方玉斌这样一个后辈还记着仇。”

伍俊桐没有费云鹏这般做作,他拍手说:“你不整他妈,他就不知道你是他爹!方玉斌这小子,如今总算尝到苦头了。”

费云鹏瞟了伍俊桐一眼,仿佛在责怪他不该用如此粗鄙的言语。隔了一会儿,费云鹏又说:“方玉斌进去了,苏浩也被罢免了行长职务,咱们的起手式,看来大功告成。但接下来的事,可一点也不轻松。”

费云鹏盯住伍俊桐,说:“黄老夫子那里,对你可是颇有微词,说你的进展太慢。”

“黄文灿还好意思说我。”伍俊桐也有一肚子委屈,“进度是有些耽搁,但主要原因就是他畏首畏尾。分明已经当上董事长了,却连简化放贷程序这点小事也做不了主,好几个贷款申请就压在他手里,迟迟批不下来。银行不把贷款放出来,我拿什么去收购股权?”

伍俊桐似乎还要说下去,燕飞却转过身说:“反正一会儿就要见黄总,有什么事见面再说。”

伍俊桐也意识到,不应在计程车上说太多,他将手抱在胸前,气呼呼的,不再言语。

十多分钟后,计程车在香港半岛酒店门前停下,三人下车朝里走去。费云鹏这次来香港,对外说探亲访友,实则是和黄文灿密会。为了避人耳目,两人最近联系很少,即便这次见面,也刻意选择来到香港。费云鹏昨晚从北京飞来,正在深圳出差的黄文灿,今天一大早也溜了过来。费云鹏此行没有知会朋友,更不敢惊动荣鼎香港公司的人,出行只能去搭计程车。

黄文灿已等候在房间,他同费云鹏、伍俊桐很熟,与燕飞却是第一次见。握手时,黄文灿夸赞道:“一直听老费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之龙。那个什么方玉斌,这一仗可让你给打趴下了。”

燕飞说:“黄总以雷霆手段,罢了苏浩的官,那才叫一个精彩。方玉斌正是得知这个消息,急匆匆从温州赶回上海,结果就在路上被逮着了。”

黄文灿哈哈大笑:“比起方玉斌,苏浩不过小菜一碟。你那边得手后,我故意放了苏浩一马。一来他已经不是行长,无法插手银行的事;二来他整日忙着营救方玉斌,根本无暇分身,我也懒得再修理他。”

燕飞恭维道:“一紧一松,张弛有道,黄总的斗争艺术可谓炉火纯青。”

伍俊桐原本心里憋着气,此刻见黄文灿与燕飞互相吹捧,就更是火大。他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说:“你们都旗开得胜,就我拖后腿了。”

黄文灿微微一笑道:“看来我的话,老费都给你说了。拖后腿谈不上,原本你干的活儿,就是最难的。但是,再难也得加快进度,时间不等人呀。如今凭我们手上的股权,还远远无法掌控海丰银行。”

伍俊桐做出无奈的表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按照咱们的计划,我负责掌控若干个公司,并以其中部分公司的名义不断增持海丰银行股权。但是,这收购资金还得从海丰银行里拿。之所以增持的事进展缓慢,就因为我手里缺少资金。好几份贷款申请,都被你压着,我拿什么去收购?”停顿一下,伍俊桐接着说:“这些事,你派来公司的表弟也一清二楚。可不光是我,就连他有时都会埋怨几句,说表哥太谨小慎微。”

“他懂什么!”黄文灿点上一根烟,说,“那些贷款申请,与其说被我压着,不如说被我保着。这些个贷款项目,连最起码的条件都不具备,让银行怎么放贷?若不是我扣下来,真按流程进行,恐怕早就穿帮了。”

“多新鲜!”伍俊桐反驳道,“如果一切合法合规,还要你这个董事长干什么?咱们这次玩的,不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说白了,就是从你老兄掌控的银行里贷款,反过来收购这家银行。你要做的,正是让这些不合规的贷款变得合规,然后源源不断流到我手上。”

黄文灿也有些来气:“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但麻烦你哪怕造假也认真些!那些贷款申请漏洞百出,我实在交代不过去。如果仅仅是一两笔,或是金额不大,我这个董事长还能冒着胆子硬批了,可这是涉及好多笔贷款,金额几十亿呀。”

伍俊桐说:“我的手下,都是顶尖的金融人才。如果他们的造假水平还入不了你的法眼,恐怕真就没辙了。”

见两人争执不下,费云鹏说道:“老黄说得有道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绝不能硬来。不过,俊桐也有他的难处。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那些新成立的空壳公司,所谓项目大多是虚构出来的,哪能跟真的一模一样。”

费云鹏加重语气:“这种时候,不要互相埋怨,而是坐在一起,想法子解决问题。”

“没错,”黄文灿大口吸着烟,“这也是咱们此番来香港碰面的目的。”

费云鹏说:“老黄,我和俊桐、燕飞都是做投资公司的。所谓隔行如隔山,对于投资我们很在行,但对银行这一块,肯定没你熟。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

黄文灿说:“利用空壳公司去申请贷款,套取资金,严格说起来就是骗贷,风险不小。况且一旦露馅,会危及整个计划。哪怕如今我是银行董事长,这套把戏也不能肆无忌惮玩下去了。因此,面临的资金缺口,我想通过其他方式解决。”

黄文灿接着说:“第一个方式,是让资金在体外循环,反复使用。对于银行的股东,按照持股比例都会有相应的授信额度,我们可以从这上面做文章。比如说,有A、B两家公司,都是我们能够掌控的,而且已是海丰银行的股东。A凭借手中的股权与授信额度,先从银行贷出钱,紧接着把钱交到B手上。B有了钱,可以收购银行股权,进一步提高持股比例,它的授信额度也能水涨船高。接下来,B就能从银行贷出更多的钱,这钱再交到A手上,A继续增持海丰银行的股权。”

“这法子还行。”伍俊桐点头说,“通过资金的体外循环,我们不用花多少钱,就能大幅增加持股比例。”

燕飞问道:“A手里的钱,不能直接交到B手上吧?”

“当然。”黄文灿说,“假戏还得真唱,否则你也太不拿监管机构当一回事了。A的钱,必须在外面洗几遍,才能流进B的账户。”

费云鹏思忖了一会儿,说:“建立资金体外循环固然可行,但真能完全弥补资金缺口吗?控股海丰银行,需要大量的资金,就靠几家公司把钱倒来倒去,估计不够吧。”

“完全弥补不行,只能算是一种补充。”黄文灿说,“所以我还有第二个方法,就是由海丰银行兜底,动用其他银行的同业理财资金。简单来说,就是其他银行的理财资金,基于海丰银行的信用,短期拆借3到6个月,以基金公司为通道,设立多个一对一的资管计划,对我们掌控的企业进行增资。”

黄文灿说:“用这个方式,起码能调动几十亿资金。况且,虽说同业理财资金由海丰银行兜底,但这毕竟不是直接贷款,我这个董事长操作起来也容易一些。”

费云鹏问:“凭海丰银行的信用,能把其他银行的理财资金弄出来吗?”

“这得一事一议。”黄文灿说,“中农工建这些个大银行,肯定没工夫陪你玩,实力雄厚的全国性商业银行,估计也够呛。但那些实力较弱的城商行,假若我们给出的资金回报率足够高,他们应该会接招。”

黄文灿又说:“这些城商行运作灵活,但短板是资金实力有限。要完成我们的计划,起码得找五六家城商行,一起参与进来。如今,我已经谈好两家,还差几家,正在想办法。”

费云鹏抿了一口茶说:“辛苦你了。城商行这边,我也努力想办法,争取再联系上几家。”

“我倒想起一家。”燕飞突然说道。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来,燕飞接着说:“亿家金服虽说是家互联网金融企业,但论资金实力,不会比一般的城商行弱。它是有资金池的,一直以来也在进行理财资金运作。有海丰银行的信用兜底以及符合市场行情的资金回报率,再加上咱们与袁瑞朗的特殊关系,想必他不会拒绝。”

黄文灿想了想,说:“我看行。亿家能承担一部分资金,我们的压力就会小一些。”

伍俊桐插话道:“没想到袁瑞朗真还有点用!不仅替我们搞掉了方玉斌,还能帮着凑一笔钱。”

燕飞笑了笑说:“记得之前跟伍总说过,对合作伙伴要大气一些。帮助袁瑞朗重返亿家,这个便宜人家不会白占。而且袁瑞朗的用处,还远不止这一点。”

燕飞又说:“刚才黄总说了,资金体外循环的前提是把钱洗干净。说到洗钱,再厉害的地下钱庄,也比不上正规金融机构。亿家不是一家普通公司,而是响当当的互联网金融企业。人家有正儿八经的资金池,有理财平台,还能对外放贷。资金体外循环时,A公司的钱不妨以理财的名义投入亿家,接着,B再向亿家申请借款,名正言顺地拿出钱。比起让钱满世界转一圈才能勉强洗干净,亿家这条途径无疑是最便捷、最保险、成本最低的。”

燕飞说完后,费云鹏与黄文灿相视一笑,点头赞许。伍俊桐既为难题化解而开心,但想起当日与燕飞的争执,面子上又有些挂不住。最后,他只能自己找个台阶下:“你就喜欢卖关子。这些话,当初就应该说出来嘛。”

“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费云鹏一拍大腿,“资金的问题,看来是解决了。”

“有了方法,就得赶紧付诸实施。”黄文灿说,“银行的员工持股计划正在搞,上市前的股份制改造也在推进,趁着股权结构的剧烈变动,正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一旦这些工作结束,所有事都走上正轨,我们再闹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就瞒不过去了。”

“是啊!时不我待,咱们的进度必须抓紧。”费云鹏说,“现在方玉斌还关在看守所里,一旦这小子被放出来,不知道又会给我们惹出什么麻烦。”

费云鹏接着说:“最近我一直在和律师沟通,他说就案情分析,警方把方玉斌带走接受调查,勉强还说得过去,但真要定罪,估计难度不小。况且像这类案子,即便最后判方玉斌有罪,很大可能也是缓期执行。那么就是说,方玉斌迟早会出来,留给我们的黄金时间不会太长。”

“老费,你太高看那小子了吧。”黄文灿说,“他真有那么大能耐?之前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但从最近几件事看起来,也没发觉他多厉害。咱们一套组合拳下去,方玉斌不就乖乖去看守所了?”

“你没和他打过交道,我却和他打了许多年交道。”费云鹏摇头说,“对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这次得手,是因为他在明,咱们在暗。便宜,不能指望占两回。”

3 当初方玉斌被捕事发突然,但今天的获释,竟更加突然

雨越下越大,像瓢泼,像倾盆。大雨落到池塘里,池塘泛出了一个个小酒窝;大雨打在树叶上,把树叶姑娘的衣服洗得一尘不染。

沉重的铁门打开,方玉斌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名警察。“真的可以走了?”方玉斌回头问道。

“怎么,在里面住习惯了,还不想走?”一名警察奚落道。

“走,当然想走。”方玉斌说。

另一名警察抬头看了看天,说:“这会儿雨下得大,要不回去躲躲雨,等雨停了再出去?”

“不用了,我身子骨硬朗,淋点雨没事。”方玉斌宁肯被浇成落汤鸡,也不愿在这儿多待半刻。

“算了,看你小子平时还算老实,把我的这把伞送你吧。”警察把自己手里的伞递给方玉斌。

方玉斌连声说着感谢,大步迈了出去。

雨实在太大,即便撑起伞,雨珠依旧不停地打在身上。看守所位于郊外,四周是连片的鱼塘,周围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方玉斌走了十多分钟,终于看见路边有个小卖部,衣服已被淋湿的他赶紧钻了进去。

手机是警察刚还给自己的,早就没了电。钱包里倒还有些零钱,方玉斌买了一包烟,又赶紧把充电器插进插座。掏出烟,猛吸了几大口,接着,他搬来小卖部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去。就在小卖部躲会儿雨吧,顺便还能给手机充一充电。

在里面的这段时间,方玉斌时刻想着离开,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会以这种方式走出看守所大门。

如果说他被捕事发突然,那么今天的获释,就更加突然!昨天,律师来看守所与他见面,说案子很快会进入审判阶段。律师还说,苏晋也来了,此刻就在看守所外。因为涉嫌刑事犯罪,判决前只有律师才能会见当事人,家属进不了看守所。律师曾劝苏晋,既然见不到人,就不必大老远从上海赶来。但苏晋坚持要来,说尽管看不见方玉斌的模样,但能和他隔得近一点,心里也会好受些。

方玉斌让律师转告苏晋,请她放心,自己一切很好,对未来的庭审也充满信心。得知苏晋与律师将连夜赶回上海,方玉斌还叮嘱他们路上注意安全。

然而,就在律师离开后几个小时,看守所突然通知方玉斌,案子了结了,明天就可以出去。方玉斌走出看守所大门,见一个迎接的人也没有。他立刻想到,不仅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估计苏晋他们也是很晚才得到消息。

充了十多分钟的电,手机总算能用了。方玉斌摁下电源开关,刚一开机,铃声便响起来。一看是苏晋打来的,方玉斌接起电话:“苏晋,是我。”

“玉斌,你在哪儿?”苏晋显得既激动又焦急。

方玉斌说:“我刚从看守所出来,正在路边一个小卖部休息,手机才充上电。”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苏晋说,“昨晚我们都回上海了,才接到你将被释放的消息。今早没有航班,我们心里着急却赶不过来。我们刚订了下午的航班,到时飞过来接你。”

“你们不用过来了。”方玉斌说,“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帮我订一张回上海的机票吧,今晚咱们在上海见面。”

苏晋想了想,说:“这样也好。不过你一个人,成吗?”

方玉斌笑着说:“有什么不成!牢饭都吃过的人,还怕我走丢了?”

晚上7点过,方玉斌搭乘的航班抵达上海。他走出接机口,只见苏晋、杨韵、吴步达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苏晋手上还捧着一束鲜花。

方玉斌快步走出来,苏晋上前递过鲜花,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欢迎回家!”杨韵接着走上来,握住方玉斌的手,“其实我也想抱抱你,只是当着苏老师的面,没这个胆子。”

方玉斌笑起来:“你的胆子可不小,听说为了救我,你大闹亿家公司,让袁瑞朗、蒋若冰都下不来台。”

杨韵说:“是呀,我让人家下不来台,他们就让我下台了。我和吴步达在亿家的执行董事职位,都让他们免掉了。”

“没事。”方玉斌说,“今天失去的,明天会加倍还回来。”

吴步达走上前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这是下午专门去商场给你买的新衣服,赶紧去洗手间换上吧。人离开了看守所,都得换新衣服,把那身霉气扔掉。”

方玉斌说:“步达想得周到,我是真想换衣服了,倒不是担心什么霉气,而是今天那边下大雨,出来时被淋得够呛。”

方玉斌接过包,正要往洗手间去,却看见几米外站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顿时愣住了。苏晋等人注意到了方玉斌的表情,转过身一看,同样也颇为吃惊。

站着的人正是蒋若冰,她穿一件深灰色风衣,戴一副大框墨镜。摘下墨镜,蒋若冰微笑道:“玉斌,你都下飞机了,怎么手机还关机?”

“你有什么事吗?”方玉斌说,“我被关了那么久,手机里没电。今天出来时充了一小会儿,不过到这时也早用完了。”

“也没什么大事。”蒋若冰说,“就是知道你回来,想请你吃个饭,为你压惊。”

“压惊?你别不是见人回来了,给自己压惊吧。”在亿家,杨韵和蒋若冰大吵过几回,此时更是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蒋若冰瞟了杨韵一眼,说:“我又没说请你,那么激动干吗?”

杨韵岂是一个肯在言语上认输的人,她正要反击,却被苏晋拉住了。苏晋说道:“蒋总,今晚我们都安排好了,就不劳你费心。如果是其他人,趁着玉斌回来,大伙一起聚一下也好。只不过,我猜你是不太愿意出席这种场合,跟我们在一起的。”

“当然。”蒋若冰说,“你们一个是他的未婚妻,一个是他的红颜知己,我可没兴趣搅和进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玉斌问道。

“就想请你吃顿饭呀。”蒋若冰说,“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方玉斌冷笑道:“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蒋若冰说,“你只要动动脑筋,就知道和谁一起吃饭更有价值。譬如说吧,你获释得如此突然,为什么我会知道,还能站在这儿等你?这些难道你不想弄明白吗?”

今天的获释,的确令方玉斌百思不得其解。蒋若冰出现在这里,足以证明她知道某些内幕。至于自己当初被人设计抓进去的事,她更是知情人。方玉斌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跟你走。”

杨韵很是诧异,大声说道:“你真要跟她走?小心又是个圈套。”一旁的吴步达也附和说:“是呀。”

方玉斌说:“真有圈套,不去吃饭也躲不了。”

蒋若冰呵呵一笑说:“当老板的,就是比下属有见识。”

苏晋拉住方玉斌的手,隔了几秒又缓缓松开,说道:“去吧,但自己当心。”

方玉斌把装衣服的包还给吴步达,径直朝前走去。蒋若冰一副得意的神情,朝苏晋等人挥了挥手:“再见。”

4 掏空银行的钱来收购银行,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下到停车场,蒋若冰走向一台崭新的别克君越轿车,并说:“请进。”

“买了台新车?”方玉斌坐上车后问道。

蒋若冰点头说:“上周刚买的。”

方玉斌语带讥讽地说:“公司不是给你配了专车吗?再说你堂堂的亿家总裁,开辆别克未免低调了吧?”

蒋若冰发动汽车,驶了出去。她目视前方,淡淡说道:“别寒碜我。很快,我就不是亿家的总裁了。一切从头开始,钱自然要省着花。”

“什么意思?”方玉斌有些吃惊。

蒋若冰说:“我和燕飞、袁瑞朗闹掰了,在亿家待不下去。”

“燕飞?果然有他。”方玉斌心中默念着,蒋若冰的这顿饭,的确丰盛得很。刚开场,便收获到一条关键信息。在看守所里,方玉斌一直琢磨,谁在背后朝自己捅刀子。袁瑞朗与蒋若冰自然脱不了干系,但燕飞的嫌疑也很大。毕竟,自己被捕的罪名,正是燕飞当初撤走的那笔资金。蒋若冰的话,无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你们不是合作默契吗,怎么就闹掰了?”方玉斌缓缓问道,语气中既有奚落,更暗含提防。

“为了你!”蒋若冰扭头看了方玉斌一眼。

“这可担当不起。”如今对蒋若冰的话,方玉斌不敢轻信。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这也没什么,反正都习惯了。”蒋若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但事实的确如此。为了救你,我同燕飞他们摊牌了。最终,他们妥协了。而我付出的代价,就是被撵出亿家。”

“编故事也不是这种编法。”方玉斌觉得难以置信,说,“当初栽赃我的,不就是你吗?要救我,早干什么去了?拜托,我可不是三岁小孩。”

蒋若冰猛打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她盯住方玉斌,眼眶中噙着泪花:“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认为我在骗你,对吧?但姓方的,你给我听着,我是骗过无数人,却唯独不想骗你!”

蒋若冰的情绪很激动,似乎不像撒谎的样子。但对这个女人,方玉斌着实猜不透。他说:“别激动,咱们好好说,行吧?你说你救了我,但之前害我的,分明也是你呀。这一切,你总得自圆其说吧。”

不知是个性坚强,还是不愿在方玉斌面前落泪,蒋若冰竟把眼眶中的泪花硬生生吞了回去。对别的女人来说,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

情绪平复之后,蒋若冰重新驾驶汽车上路,并说道:“之前,我是和燕飞、袁瑞朗搅到了一起,也的确想报复你。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你送进牢房。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真相,我是被他们给骗了。”

蒋若冰一五一十说起当初燕飞、袁瑞朗来找自己,密谋在董事会会议上发难的事。接着,她又说道:“当时以我的处境,只能和他们联手。否则,就会被你撵出亿家。当然,我也有意教训你一下,免得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我所谓的教训,只是在董事会会议上否决你的提议,让你尝一尝失败的滋味。”

蒋若冰又说:“至于燕飞说到那笔钱的事,起初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纵然人家存心找碴儿,大不了还他钱便是。”

蒋若冰继续说:“燕飞派来的律师做笔录,我便按他的意思说了。隔了不久,公安又找上门,我开始觉察出不对劲,但又有些举棋不定。一来,自己刚上人家的贼船,想下来没那么容易;二来,我私下咨询过律师,律师说像这种案子,公安通常不会介入,即便最后当作刑事案件来侦办,也很难判你有罪。听律师这么一说,我更加心存侥幸。”

“若冰,”方玉斌重新唤起蒋若冰的名字,“就算你说的这些是真的,但当我已经被公安抓走,你却依旧和那些人沆瀣一气,这又怎么解释?”

“那你要我怎样?”蒋若冰说,“像苏晋那样,四处奔波营救你?那样做,除了给自己挣个有情有义的好名声,屁用没有!”

“怎么没用?”方玉斌说,“只要你肯站出来,把自己的证词推翻,我不就出来了?还用得着在里面受那些苦?”

“玉斌,你怎么就不想一想,”蒋若冰说,“整件事难道仅仅是燕飞在泄私愤?为了把你弄进去,人家可花了好大力气!可以肯定地说,仅仅以燕飞的本事,根本就办不到。那么,燕飞背后的人是谁,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方玉斌鼻子里哼了一下,说道:“燕飞背后的人,我大致也能猜到。这次报案的,是荣鼎资本的子公司,幕后黑手应该是费云鹏。但他为何这样做,我的确想不明白。”

“我跟你一样,”蒋若冰说,“也想到了费云鹏,但对于他的动机,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了把你弄进去,他们花钱请来最好的律师,动用了数不清的关系,甚至大把撒钱将美国风投直接收购了。仅仅为了几百万美金,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况且,就案子本身来说,即便他们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最后法院判你无罪或是缓刑的可能性依旧很大。他们做这一切,难道就为了让你在看守所待上几个月?”

“这一切是令人费解。”方玉斌说。

“所以,”蒋若冰说,“我决定暂时演场戏,探一探这帮人的底牌,看一看他们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打你进去之后,我对燕飞更加殷勤,希望能消除他的戒心。”

“燕飞不会这么容易上当。”方玉斌铁口直断。

“说得没错!”蒋若冰说,“燕飞也是老江湖,哪能这么轻易上钩?他对我的戒备始终很强,探不出一点消息。而且我冷眼旁观,不仅是我,就连袁瑞朗对许多事也未必清楚。”

“这么说,你的戏演砸了。”方玉斌说。

“可以这么说吧。”蒋若冰说,“但好些事,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的确没能从燕飞那里套出些什么,但人家最后主动送上门来了。最近一段时间,我发觉由燕飞牵线搭桥,有大笔资金从亿家路过。无论他如何提防,毕竟我才是亿家的总裁,这种事瞒不过我的眼睛。”

“大笔资金?是洗钱吗?”方玉斌问。

蒋若冰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总之属于灰色地带。”

“也不对呀。”方玉斌摇头说,“总不至于说费云鹏处心积虑搞掉我,就为了掌控亿家,获得一条洗钱通道。像他这种人,想洗钱有的是办法。”

“这些洗钱的公司,都是什么背景?”方玉斌追问道。

“等会儿再说,没看我正忙着。”汽车已驶入市区,路上拥堵得厉害,蒋若冰手脚忙个不停,操控着汽车屡屡插队、超车。

方玉斌瞅了蒋若冰一眼,说:“看你手忙脚乱的样子,驾驶技术也就一般般。可你又喜欢插队,一点马路公德也没有。”

“习惯了,改不了。我就喜欢挤到别人前面去。”蒋若冰回道。

驶过拥堵路段,轿车在一家餐馆前停下,蒋若冰熄灭发动机,打开车门:“到了,下车吧。”

方玉斌下车一看,问:“怎么选这里?”

“跟你当初的想法一样,咱们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蒋若冰说道。

这家餐馆,毗邻复旦旧书店,正是两人第一次吃饭的地方。最后也是在这里,方玉斌向蒋若冰摊牌,提出罢免她的职务。落座后,蒋若冰点了几样菜,又把菜单递给方玉斌。

方玉斌摆了摆手:“我随便。牢饭吃久了,外面什么都香。”

“好吧,反正你心思也不在这上面。”蒋若冰吩咐服务员上菜,接着说,“刚才你问到这些公司的背景,我这么跟你说吧:水深莫测。把钱投到亿家的,还有从亿家资金池里把钱拿走的,都是新成立的公司。我暗地里调查过这些公司,除了整日把钱倒来倒去,就没做过其他生意。从工商资料来看,这些公司的股东也是名不见经传。可以肯定,它们都是为资本运作而成立的壳公司,背后的实际控制者另有其人。”

“这不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方玉斌说。

“别着急,好戏在后头!”蒋若冰说,“这些公司的实际控制者虽然不得而知,但它们无一例外与海丰银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几家企业,还是海丰银行的小股东。另外,最近亿家与海丰银行的合作忽然多起来,由海丰银行信用兜底,亿家给数家企业拆迁了大笔资金。”

“海丰银行……”方玉斌眉头紧锁,喃喃自语,接着从包里掏出一根烟。

“给我一支。”蒋若冰说。

方玉斌愣了一下,说道:“你不是不抽烟吗?”

蒋若冰耸了耸肩说:“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太大,之前跟你斗,接着又和燕飞周旋,偶尔也会抽几支。”

蒋若冰点上烟,吸了一口,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什么烟,味道这么呛,我抽不惯。”她把烟头掐灭,说道,“我调查了一下,荣鼎正是海丰银行的大股东。如今的董事长黄文灿,也是得益于费云鹏的鼎力支持才上位的。而且在你被捕的同一天,苏浩被罢免了海丰银行行长职务。”

“还有一件事。”蒋若冰说,“最近,伍俊桐频繁来上海与燕飞碰面。有一回,我在亿家楼下的停车场,看见燕飞与伍俊桐一块儿驾车出去。晚上,我给伍俊桐打电话,他却说自己在北京。以往伍俊桐来上海,老爱联系我,弄得我不胜其烦,如今却变成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伍俊桐不在滨海待着,老往上海跑干吗?”方玉斌若有所思地说。

“滨海?你说的可是老皇历。”蒋若冰说,“这也难怪,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进去的这段时间,变化可大着呢。伍俊桐已经辞职,既没在千城上班,更没回荣鼎。我问他去哪儿高就,他也不肯说。”

方玉斌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海丰银行、荣鼎,费云鹏、黄文灿、燕飞、伍俊桐,这些人与事凑到一起,绝不应当只是巧合。

方玉斌抖了抖烟灰,说:“你的意思,我的事,还有亿家的事,背后都和海丰银行有关?”

蒋若冰说:“反正我觉得可能性很大,但究竟有什么关联,一时却想不明白。”

方玉斌的手机没电了,他拿过蒋若冰的手机,拨出一长串号码。电话接通,方玉斌刚一开口,就传来苏浩欣喜的声音:“玉斌,原来是你呀!听说你今天出来了!可惜我在北京,没能来接你……”

“先别说这些,如今有一件要紧的事。”方玉斌说,“海丰银行正在搞员工持股与股份制改造,股权结构应该变化很大吧。最近几个月股权变化的详细数据,你能不能搞到?”

苏浩说:“这些数据其实不算机密,到了一定时候还会主动对外披露。你如果现在想要的话,虽然我不是行长了,应该也没问题。”

方玉斌说:“那好!你把这些数据弄到手,立马发过来。对,就发到这个手机上。”

苏浩很快把资料传了过来。方玉斌认真看了一遍,接着问蒋若冰:“把钱在亿家资金池里倒来倒去的海丰银行小股东,是不是就这几家公司?”

顺着方玉斌的手势,蒋若冰看了一下,点头说:“没错!”

方玉斌把手机递给蒋若冰,说:“你再仔细看一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猫腻没有?”

蒋若冰看过之后,摇头说:“从这里面,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方玉斌续上一根烟说:“你有没有发觉,最近这几个月,海丰银行的股权结构变得愈发分散。还有,凡是与亿家有过业务往来的几家企业,它们手里的股权都有增加。”

蒋若冰点头说:“你说得没错,但这些似乎也不足为奇。海丰银行正在搞上市前的股份制改造,还推出了员工持股计划,这些都势必造成股权结构分散。还有你说的那几家公司,毕竟只是小股东,它们的股权变化,无法左右大局。”

方玉斌摆了摆手说:“单纯来看,的确不足为奇。可要把所有事串在一起,就显得不那么正常。”

“你究竟想说什么?”蒋若冰依旧不明就里。

“我说的仅仅是一种假设。”方玉斌说,“你想想,有没有这种可能——费云鹏和黄文灿在下一盘大棋。他们利用自己海丰银行大股东与董事长的身份搞股权改革,实际上却在监守自盗,通过隐秘的资本运作,暗地里想控制这家股份制银行。”

方玉斌又说:“那些神秘莫测的空壳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或许正是费云鹏他们。利用股份制改造与员工持股的机会,他们制造出一大批中小股东,但这些中小股东背后,实际却是一个人。积少成多,利用这些股份,费云鹏等人就能控制住海丰银行。”

“还有一个问题,收购海丰银行的股权,需要庞大的资金。他们的钱从哪儿来?”蒋若冰又问。

“是啊!他们的钱从哪儿来?费云鹏与黄文灿只是大企业的掌门人,并不是真正的富豪。”方玉斌抠着脑袋,陷入了沉思。隔了好一阵,他猛然拍着桌子:“你不是说,由海丰银行信用兜底,亿家拆借过资金给其他企业吗?没准,收购海丰银行的钱,就是从海丰银行里来。别忘了,黄文灿是海丰的董事长,对外贷款、信用兜底……总之,他有一箩筐的办法把银行的钱转移出去。接下来,再用这笔钱收购海丰银行股权。”

“太可怕了!”蒋若冰倒吸一口凉气,“掏空银行的钱来收购银行,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关键,你有证据吗?”

“仅仅是假设,一丁点证据也没有。”方玉斌两手一摊。接着,他的话锋一转:“但是,如果这种假设成立,之前的所有疑团就全部解开了。扶黄文灿上位,撤苏浩的职,在亿家搞事,直到把我抓进去,所有事都能得到合理解释。”

“合理解释并非唯一解释。”蒋若冰说,“我们并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你的假设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当然。”方玉斌说,“可以大胆假设,更得小心求证。但我相信,只要花一点时间,我一定能让整件事水落石出。”

“第一步,你打算怎么做?”蒋若冰问。

方玉斌笑了笑:“把我的队伍重新拉起来。如今我已是光杆司令,趁着我进去,王诚给星阑资本找了位新董事长。我手下既没人,又没钱,怎么和人家斗?先把星阑资本夺回来,才能去找费云鹏算账。”

蒋若冰冷笑道:“王诚可一点不比费云鹏好对付。”

“不好对付也得对付。”方玉斌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蒋若冰轻轻摇头:“但愿你别太乐观。”

菜早已上齐,两人光顾着说话,一直没动。方玉斌拿起筷子,夹菜给蒋若冰:“你再说说,你是怎么逼燕飞妥协,把我救出来的?”

“我晚上不吃肉。”蒋若冰拒绝了方玉斌夹来的菜,说,“摊牌这种事,再简单不过。眼看案子即将进入庭审,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就跟燕飞挑明,要么你自己去把案子撤了,要么我就翻供,还把所有事抖出来,到时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玉斌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不知该恨你还是谢你。”

“都不需要。”蒋若冰说,“我做事,凭的只是一己好恶,没想过你的感受。”

方玉斌知道蒋若冰是个嘴硬的人,轻轻一笑,说道:“其实,有些话你可以早点说。就像刚才在机场,你还是那么好斗,让所有人都误解你,何苦呢?”

“他们误解我,重要吗?”蒋若冰一副不屑的样子,“今天出现在机场时,你想让我怎样?向苏晋、杨韵这些人低头认输?上回苏晋来找我时,我就告诉过她,她来自官宦之家,我却是平民子弟,我俩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一生下来,就不得已向命运低头认输,如今通过自己努力,终于改变了命运。所以,别指望我再会向任何人低头认输。”

方玉斌摇头道:“平民子弟怎么了?我也是平民子弟。我们可以不向谁低头认输,但不能执迷不悟,更不能放弃底线。有一句话我必须得说,无论今天的袁瑞朗如何,但当初你对待他的那些做法,已经大大突破了做人的底线。”

“行了,我不想听你说教。”蒋若冰有些冒火。

方玉斌缓和了一下语气:“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毕竟你离开亿家,也是因为我。有没有想过,咱们携手合作?”

蒋若冰自己夹了一片蔬菜,细嚼慢咽道:“一点兴趣也没有。请不要自作多情,我离开亿家,不完全是因为你。燕飞与袁瑞朗的玩法,已经触碰到红线,没准哪天就会翻船。我离开亿家,是不想因为这些破事连累到自己。至于和你携手,我更是没想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们不可能走到一起了。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与感情,绝不能让这种错误继续下去。”

“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蒋若冰的语气异常坚决,“刚下车时,我就说了,咱们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彼此之间,再无纠葛。”

“好好珍惜你的苏晋吧。她是一个好女人!”蒋若冰说完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或许,世界上有一种爱叫争取,还有一种爱叫放弃。如果很爱,只要有一点希望在一起,你都要努力争取,因为错过就是一辈子。如果很爱,却让大家都痛苦,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放手,给对方一个空间。蒋若冰明白,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在我路过的风景里,有你陪伴,我亦不曾孤单,在我散落的流年里,有你相陪,我亦是晴天。再见亦是不见,我的忧伤,掩埋了这一季的孤单。

5 谁再搞事,我就搞谁

“嘭!”茶杯被摔碎的声音,让伍俊桐身子颤了一下。他甚至有一种肝胆俱裂的恐怖,跟随费云鹏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对方如此动怒。

燕飞心中倒没有什么恐慌,心里还嘀咕着:“每逢大事有静气!过去你都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今天怎么自己却忘了?出了事,不赶紧想办法解决,光发火有屁用!”但表面上,他还是强迫自己低下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费云鹏走到燕飞面前,劈头盖脸训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方玉斌是心腹大患,把他放出来,没准会坏了大事!结果怎么样,你还是没把他看住!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蒋若冰没问题吗?”

“这个臭婊子!”燕飞恨恨地说,“我实在想不到,她竟然会反水。当初为了亿家,她绑架袁瑞朗,陷害方玉斌,什么坏事都干了。可如今,她却为了方玉斌,连亿家都不要了。”

“这有什么想不到?”费云鹏说,“女人为了爱情,智商往往可以归零。”

“是是!”燕飞点了几下头,接着又说,“要说为了爱情,我也能理解,可惜还是单相思。这不是犯贱吗?”

“这女人性子烈得很。她可以两眼一闭不管不顾,我们还得稳住大局。所以燕飞最后不得已妥协,让方玉斌出来,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伍俊桐替燕飞遮掩了几句。回想起自己当初还打过蒋若冰的主意,简直有些后怕。

伍俊桐又说:“即便蒋若冰反水,方玉斌出来了,或许也不必太忧心忡忡。有关我们的计划,从没向蒋若冰透露半个字,方玉斌就更不可能知道。”

“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是猪脑子!”刚坐到沙发上的费云鹏,一下子又站起来,“低估对手,任何时候都要吃亏。方玉斌、蒋若冰全是人精,纵然我们遮遮掩掩,人家就不会推测、联想?”

这家会所的包间面积不大,费云鹏在里面来回踱步。“你懂不懂什么叫取法其上,得乎其中?懂不懂什么叫料敌从宽?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必须假设,方玉斌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别忘了,咱们的资金从亿家过了好几道。这些事,绝瞒不过蒋若冰。”

“假如我是方玉斌,得知整个计划后,会怎么做?”燕飞缓缓说道。

费云鹏停下脚步,盯住燕飞说:“你会怎么做,说说看。”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夺回星阑资本董事长的位置。”燕飞说,“尽管这次方玉斌大难不死,却终究元气大伤。他最引以为傲的亿家金服,掌握在我们手里,他的大本营星阑资本,又被王诚连锅端了。他想和咱们斗,别说没资本了,就连资格也没有。”

燕飞又说:“星阑资本才是海丰银行的股东,只有透过这个平台,方玉斌才能把手伸进来。如今他已不是星阑资本董事长,只是游荡在外面的孤魂野鬼。对于海丰银行的事,他凭什么过问?”

“说下去。”费云鹏坐回沙发上。

燕飞说:“无论方玉斌是想东山再起,还是知道了咱们的计划打算从中作梗,他都得先夺回星阑。这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绕不开。而挡在这条路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王诚。不妨这样说,他得先打败王诚,才有资格和我们交手。”

费云鹏托着下巴问:“王诚会替咱们挡子弹?”

“当然不会。”燕飞说,“但他一定会捍卫自己的荣誉。王诚可是在方玉斌手里栽过一回的,绝不能再有第二回。否则,他江湖大佬的颜面何在?咱们都清楚,王诚是一个把面子看得很重的人。”

“说得有道理。”伍俊桐附和道,“我看这一次,方玉斌休想从王诚那里讨到便宜。另外,咱们是不是从旁协助一下王诚?”

“不用!”费云鹏挥手道,“咱们一出手,王诚反而会起疑。燕飞说得没错,王诚即便要收拾方玉斌,也不是帮咱们,而是为了自己。咱们需要做的,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飞机刚在滨海落地,方玉斌就接到王诚秘书的电话,说老板临时有事,昨晚去日本了,这回没法见面,有什么事,让方玉斌直接与虞东明谈。

既然昨晚去了日本,干吗早点不说?在方玉斌的印象里,王诚是个十分守约的人。约好的会面,通常不会变卦。这一次,不仅失约,还掐着方玉斌抵达滨海的时间来通报。看来人家是故意不见,并把副手虞东明推到前台。

方玉斌倒也不慌张。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所有事情,你王诚迟早得出来面对。再说,与虞东明谈也有好处。王诚的辈分毕竟摆在那儿,好些个重话自己还得掂量掂量才能出口。对这个虞东明,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方玉斌径直来到虞东明的办公室,敲开房门后,虞东明立刻起身,快步迎上来,一脸的殷勤:“玉斌,有些日子不见,还好吧?”

方玉斌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好不好,还得托你们的关照。”

虞东明没有吩咐秘书,而是亲自拿出纸杯,为方玉斌沏茶。他一边抓着茶叶,一边说:“当时你被抓进去,我们心急如焚。后来听说平安归来,都松了一口气。原本打算抽时间去上海看你,没想到你先到滨海来了。”

“听苏晋说,我出事以后,你和王总帮了不少忙。患难见真情,这次来,也是专程登门致谢。”方玉斌当然清楚,王诚并未尽力营救自己,甚至还落井下石,想起这些,实在心寒。不过场面话,还是得说上几句。

“不值一提。”虞东明将茶端到方玉斌面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咱们还是老朋友。”

“是啊,老朋友。”方玉斌点了点头,说,“不过有件事,东明兄可有些不够朋友。”

“你是说星阑资本董事长的事吧。”虞东明说,“玉斌,这件事你得体谅我们。当时你出了事,谁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星阑资本这么大一家企业,总不能一直群龙无首吧。推出新的董事长接替你,也是情势所迫。”

“当时的情势,我当然理解。”方玉斌说,“但昨天你亲自给秦太英打电话,逼着人家删微博,又是什么意思?毛主席可说过,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东明,你怎么连这点雅量也没有?”

“秦太英这小子,尽整些不靠谱的事。”虞东明摇头说,“没错,让人讲话是毛主席的指示,但毛主席没让你发微博嘛。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动不动发什么微博?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这些现象毛主席可也批判过。”

两人口中的秦太英发微博的事,就发生在昨天。秦太英当年从银行辞职创业,建立了一个专门用于信用卡还款的APP。方玉斌与秦太英接触之后,果断决定由星阑资本投资。此后,秦太英的事业风生水起,两人的私人关系也不错。

方玉斌从看守所出来后,找了秦太英,希望对方支持他重新出任董事长。秦太英一口答应下来,昨天还发了一条长微博,大意就是说,众多与星阑资本合作过的创业者,都十分认可方玉斌的人品与能力。由方玉斌继续掌舵,符合所有人的愿望。

然而微博发出不久,秦太英就接到虞东明的电话,让他立刻把微博删除。秦太英无奈答应,并把这事转告了方玉斌。

虞东明说:“秦太英希望由谁出任星阑董事长,当然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但他不必去微博刷存在感。如今的媒体,无风都能给你掀起几尺浪,你还制造话题硬塞给人家?”

“有件事我也得说说你。”虞东明又说,“玉斌,近来你在媒体连发两封公开信,还频频接受专访,言辞间火药味很浓,矛头全对着千城。这又是何苦?有什么话,咱们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非得让外人看笑话?”

方玉斌说:“你刚才提到畅所欲言,我真希望能如此。”

“事实本就如此。”虞东明说,“尽管你已经不是星阑资本的董事长,但还拥有公司股权。前几天,你提出召开董事会会议,讨论管理层的人事问题。据我所知,这个要求公司很快就批准,董事会会议近期将举行。到了会上,任何人的观点都可以充分表达。”

“其实,许多人的观点已经很清楚。”方玉斌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材料,递给虞东明。

虞东明接过材料。这是一份要求方玉斌重新担任星阑资本董事长的联署书,诚如方玉斌所言,许多公司员工与合作企业的负责人,都在上头签了字。虞东明淡淡一笑:“这份材料是吴步达与杨韵发动人整出来的吧?听说在星阑资本内部,几乎是要求人人过关,谁不签字立刻成为另类。”

“胡说八道!”方玉斌说,“这些签字,都是基于自愿的原则。”

“咱们不纠结这个。”虞东明摆了摆手,“不管东西怎么来的,起码也能代表一部分人的意见。”

当着王诚,方玉斌是很少抽烟的。不过如今对面坐着的是虞东明,他没什么顾忌,大摇大摆地掏出烟来。“当初罢免我的职务,的确是情势所迫。不过,法律已经还给了我公道,之前的事被证明完全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误会,想必就应当了结。”

虞东明用手挥散烟气,说:“我说过,公司员工与合作企业的意见,一定会得到尊重。到了董事会会上,你尽可以把联署材料亮出来,这也有助于其他股东做出判断。不过,既然是畅所欲言,员工们能说话,合作企业能说话,股东们有什么想法,应该也能说吧。”

“当然。”方玉斌说,“我这次来,正是与股东做沟通的。如今,千城不就是星阑资本最大的股东?”

方玉斌抖了抖烟灰,说:“我担任星阑资本董事长期间,不仅公司业绩蒸蒸日上,管理层与股东之间的合作也很愉快。即便双方有过一些争执,那也是工作方法的分歧。俗语不是说,牙齿与舌头那么好,有时还会咬着。此前董事长人选的变动,既是事发突然,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一切恢复正轨了,我当然希望得到股东们一如既往的支持。”

方玉斌已经亮明了态度,虞东明心中却在冷笑,你这话说得好轻松!当初为了星阑资本的控制权打得不可开交,难道仅仅是舌头咬牙齿?好不容易把星阑资本董事长换成自己人,你方玉斌一逼宫就缴械投降,当我们是吃干饭的?

虞东明重新拿起联署材料,说:“材料上写得还算委婉,只说强烈要求方玉斌出任星阑董事长。可我怎么听说,有人在私下串联,如果方玉斌不回锅,核心层员工就要集体出走?”

这些事方玉斌当然清楚,甚至颇为得意。亲手拉起来的队伍就是不一样,自己振臂一呼,立刻应者云集。表面上,方玉斌却装出惊讶的模样说:“有这事?我还不清楚。或许有人情绪激动,说了些过头话。”

“我也希望你不清楚。”虞东明说,“说实话,这类某人不出,其奈天下苍生何,或是人民群众强烈要求谁当什么职务的劝进表,古往今来就没少过,但最后往往闹出笑话,甚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方玉斌冷笑一声:“看来你认定这事是我指使的?”

“我可没这么说。”虞东明摆手道,“企业之间的合作,是以利益为基础的。有句话说得好,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所以,商场里哪来什么朋友?我不相信那些正处于上升期的企业,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对千城这样的靠山视若无睹。”

“所以呀,都是咋呼几句。”虞东明又说,“就说那个秦太英吧,他那么支持你当董事长,可怎么我一通电话,又乖乖把微博删了?商人嘛,都是将本求利,精打细算,没一个是热血青年。玉斌,对这些人,你得有个清醒的认识。”

方玉斌掐灭烟头:“东明,听这话的意思,你是不支持我回任董事长?”

“这话应当这样讲。”虞东明说,“我们对你的能力以及之前对星阑资本的贡献,是高度认可的。但是,毕竟你刚经历了一起风波,从爱护你的角度,应当让你静下心来调养休息。另外,新董事长刚上任,马上又换下来,显得太儿戏,一动不如一静嘛。”

方玉斌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我的身体没问题,不用你们担心。至于说一动不如一静,我倒觉得,如果不对管理层进行调整,反而会引发动荡。”

虞东明笑起来:“所谓动荡,是不是就你刚才口中那些个情绪激动,说了过头话的人,他们还真打算搞点事?”

方玉斌也不示弱:“是否搞事,得看有人到底是想解决问题,还是存心激化矛盾。”

虞东明跷起二郎腿:“情绪激动的人,到哪儿也不缺。员工里面有,股东里面也有。这几天,我就在忙着化解矛盾。不客气地说,也是在替你擦屁股。”

“什么意思?”方玉斌问。

“当初你把星阑资本手里持有的亿家金服股权,悄悄转出去的事,难道忘了!”虞东明说,“许多股东愤愤不平,认为这是商业欺诈,甚至还主张报案,说你的行为是赤裸裸的职务侵占,应当向荣鼎学,把你关进看守所。”

“是不是职务侵占,岂能由他们说了算。”对于虞东明的威胁,方玉斌毫不示弱。

“可也不能仅仅由你说了算,对吧!”虞东明说,“这次你去看守所待了一阵子,想必应当知道,有关商业行为与经济犯罪之间的界限,其实是很模糊的。另外,我还要提醒一句,过去你是星阑资本董事长,关于那场股权移转的许多文件与细节,外界不得而知。可如今董事长换人了,那些不得而知的甚至被刻意隐瞒的东西,通通将大白于天下。”

方玉斌冷笑道:“若真有人对此感兴趣,不用费心去查,索性我主动向媒体公布,就让大伙来评评理。”

虞东明盯住方玉斌说:“别动不动就诉诸媒体。真想把事搞大?这样对谁都没好处。”

方玉斌双手一摊:“我也是迫于无奈,总不能任由别人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你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但还有一件事,不介意你就一起公布吧。”虞东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递过去,“对于你的一些做法,小股东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你看,告状信都寄到我这儿了。说你这个董事长无法无天,让身为大股东的我们必须挺身而出,捍卫中小股东权益。”

方玉斌一看所谓的告状信,简直气得全身发抖。这封告状信里说,方玉斌身为高管,毫无个人操守,把姘头杨韵安插进公司做副总,还赋予重任。一家现代化投资企业,何时竟成了某些人的夫妻店?

方玉斌当然清楚,对手拿出的告状信与自己的联署书,都是假他人之手办自己的事。联署书里,员工强烈要求方玉斌当董事长,实际是方玉斌强烈要求当董事长。告状信中,小股东哭天喊地,希望大股东主持公道,实则却是大股东自己要收拾方玉斌。

方玉斌之前还奇怪,这段时间自己拜会合作企业负责人,吴步达、杨韵在星阑内部搞串联,对手为何出人意料地平静?现在明白了,人家早就留着撒手锏,而且不止一个!从股权转移到艳照门,王诚一旦动手,力道定不会逊于费云鹏。

自己之前对王诚的种种印象,在此刻完全崩塌。方玉斌当然晓得,王诚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则是心狠手辣的角色。但是,心狠手辣并非毫无底线。拿自己与杨韵的艳照来说事,这可是伍俊桐之流的下三烂手段,没想到王诚用起来竟也毫不含糊。这种伪君子,比真小人可鄙一百倍!

方玉斌努力平复情绪,说道:“我和杨韵的事,王总是清楚的,怎么能张冠李戴,指鹿为马?”

虞东明说:“王总当然清楚,但那些小股东不清楚。他们呀,见风就是雨,有什么办法?为这事,王总亲自出面解释过好几回,告诉他们方玉斌是遭人陷害。但股东还是不依不饶,非说有图有真相。后来,王总发火了,说谁再借此搞事,他就搞谁!王总毕竟德高望重,这一下,那伙人才消停一点。”

谁再搞事,我就搞谁!如此赤裸裸的威胁,当然是说给方玉斌听的。方玉斌气愤地说:“一群宵小之辈,卑鄙!”他似乎在骂那些股东,实则骂的却是王诚与虞东明。堂堂江湖大佬,手段竟如此龌龊不堪!

虞东明说:“你看看,股东对你的意见很大,王总和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压下来。王总说了,看一个人,要看主流。方玉斌对于星阑资本,贡献是主流,其他都是枝节。但这种时候,我们再把你强推上董事长的位置,岂不是激化矛盾?”

见方玉斌面色铁青,虞东明心中暗笑,脸上却一脸真诚地说:“许多事,硬来是不行的。为了星阑的大局,也是为了你,我们认为你还是休养一阵子为好。趁着这段时间,我们再努力做一做股东的工作。等关系理顺了,到时你东山再起也不迟。”

“谢谢你的好意。”方玉斌冷冷地说,心中满是不屑,王诚的伪君子做派,虞东明到底是学会了。分明把人往死里整,还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什么理顺关系,东山再起,骗鬼呢?不妨直说,只要有你们在,我就别想回星阑。

“不敢当。”虞东明说,“这可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肺腑之言,希望你能听进去。”

“再见。”方玉斌起身告辞。

“不留下来吃顿饭?”虞东明还在热情招呼。

“不必了。”方玉斌头也不回。

送走方玉斌后,虞东明立刻拨通王诚的手机。此刻的王诚,正和朋友在滨海市郊的高尔夫球场上挥杆。虞东明说:“方玉斌今天气势汹汹而来,还拿出了联署信。但我把咱们准备的东西一亮,他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灰溜溜滚蛋了。”

“意料之中的事。”王诚淡淡一句,便挂断电话,心思仿佛只在球场上。

6 曾国藩评价《道德经》用了八个字:大柔非柔,至刚无刚

方玉斌病了,一个人蜷缩在床上。上海滩浸在夜雨中,一阵阴风掠过,他不自觉忆起千里之外的故乡:落叶飞旋,霜草委顿,一条瘦骨嶙峋的狗在巷口沉思。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不知为何,病床上的方玉斌竟泛起一股乡愁。尤其故乡的那条老狗,总会以不同姿态侵入坚硬而冰冷的梦境。醒来之后,他更是自嘲,自己是否也成了丧家犬!

方玉斌知道,头疼脑热没什么大不了,难治的是心病。他曾坚信,青春终将腐朽,人世终将腐朽,可自己居然呼啸过,在山梁磷火和千秋月光之间盘旋过,这样的年月何其饱满,何其光芒,何其满面风尘,何其拈花不语。可惜如今,自己彻底失去了往日呼啸而过的魔力。

方玉斌不仅连吃败仗,而且输得太窝囊。与费云鹏交手,起初连对手是谁都不清楚,就已经丢盔卸甲。这一切,如同自己驾驶着一架老式战斗机,对手却拥有最先进的F-22。刚上天,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瞧见,就被对手的远程雷达锁定,接着又是一枚精确制导武器奔袭而至。换上王诚后,几个回合便被斩落马下。两边的战车似乎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只能眼睁睁被碾压。

真是实力悬殊吗?方玉斌最难受的恰恰是这一点。这些年来,自己闯过了多少险滩暗礁,即便与费云鹏、王诚交手,也不乏得意之笔。这次究竟怎么了,竟然一触即溃?

方玉斌更清楚,自己不仅输掉比赛,更被赶下了赛场。星阑、亿家,通通不再属于自己,没了青山,哪来柴烧?他不是过去的金牌投资人,只是一个赋闲在家的失业者。自己还不到40岁呀,难道人生便就此腐朽?

心乱如麻的方玉斌又一次昏睡过去,直到被电话铃声吵醒。打来电话的是苏晋:“玉斌,明天咱们一块儿去江州?”

对于苏晋,方玉斌通常会有求必应。这一次,他却拒绝了:“我身体不舒服,想在家休息,你自己回去吧。”

苏晋说:“这一趟就是带你回去治病的。父亲认识一位朋友,是妙手回春的老中医。”

“我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几天自己就能好。”小时候,因为受父母影响,方玉斌笃信中医。长大以后,他对中医渐渐不屑一顾,认为那是前现代医学。别的不说,西医的检查手段,从B超、CT到核磁共振,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飞跃,中医几千年来还是望闻问切那一套。且不说是否科学,最起码没有与时俱进。

苏晋却坚持说:“父亲专门给我打来电话,嘱咐一定让你去。你整天窝在家里可不行,到外面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方玉斌无奈地说:“好吧,就当去户外锻炼一下身体。”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赶回江州。苏晋的父亲苏定国等候在高速路口,见面后,又一起上路,前往位于江州郊县的黄叶观。苏定国说,他的这位朋友不仅医术高明,更是仙风道骨,近来一直在道观清修。

中午时分,三人来到黄叶观。苏晋推开虚掩的竹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沿篱笆种了一溜葫芦,青藤翠叶间,时而垂几个油绿发亮的小葫芦。

这些小葫芦,两个圆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给黄叶观增添盎然生气。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道人正在给葫芦藤浇水。道人背对着竹门,前面是高耸壁立的黛色山崖。

“好一幅令人羡慕的仙居图!”苏定国赞道。

道人转过身来,热情地说:“苏道友来了,程先生已等候多时。”

一位老者走了出来,苏定国与他亲切地打起招呼,转过身又介绍说:“这位便是程洁仁先生,是江州医界德高望重的人物。”

方玉斌打量了一番程洁仁,实在其貌不扬:眉毛稀稀拉拉,嘴唇略向右边歪斜,不过此人的两只眼睛却分外明亮宁静。

苏定国笑着说:“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此番打搅,是因为玉斌的病体。还望道友以悲天悯人之心,布春满杏林之德。”

程洁仁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方玉斌良久,轻轻地摇摇头,说:“能与方先生在此相会,也算是缘分,请随老朽进屋。”

道房里无甚摆设,几件简朴陈旧的日用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正面粉壁上悬挂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炼丹图。程洁仁让座斟茶完毕,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垫来,平放在茶几上,让方玉斌伸出一只手搁在其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来,微闭双眼,默默切脉,不再说话。许久,他示意换一只手,又切起来。

对于望闻问切,方玉斌并无多少推崇,但看程洁仁的表情,的确从容安详,凝神端坐,似已忘却人世,遨游仙乡。切脉的时间很长,方玉斌索性也静下心来。所有人都不说话,整座屋子异常安静、清馨。窗外,可隐隐约约听见花丛中蜜蜂振翅飞翔的嗡嗡声。房里,小火炉上的瓦罐冒出咝咝的声响,传出沁人心脾的茶香。

程洁仁终于睁开眼睛,望着方玉斌说:“先生贵体确有微恙,但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静心调养几日,不用药也能痊愈。”

“但是,”程洁仁话锋一转,说,“先生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胧恍惚,语气低微,这是失神之状。病因乃心中有大郁结不解,积压而成。”

方玉斌不禁对程洁仁的医术暗自称奇。人家说得很对,这次病倒,七八分乃是心病。

“程老所言甚是,最近我是有些心烦意乱。请问该吃些什么药?”方玉斌问。程洁仁摇头说:“无情之草木,岂能治有情之疾病?身体之病,不吃药便能好;心中之病,吃了药也无用。”

“那该怎么办?”苏晋着急问道。

程洁仁说:“岐黄医世人之身病,老庄医世人之心病。先生若能弃以往处世之道,改行老庄之道,则心可清,气可静,百病消除,万愁尽释。”

“如何潜心静气?”方玉斌又问。

程洁仁从床头取过一本书,说:“这是一本《道德经》。此书虽只五千言,却揭出人世中奥秘之要点。可惜世人读《道德经》者多,懂《道德经》者少,以《道德经》处世立身者更少。先生每天读读此书,或许能助潜心静气。”

“程老,你还是给他开个单方吧!”苏晋见程洁仁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空话,心中着急。

“晋儿,”苏定国摆手道,“程老已经说了,心病还得心药医。这本《道德经》,就是最好的心药。”

苏定国起身说:“烦劳你了。”

“客气了。”程洁仁说,“这就要走,不多坐一会儿?”

“不了。”苏定国说,“几个俗人,别搅了道友清修。”

众人离开黄叶观。苏晋满是疑惑,方玉斌手捧《道德经》,似乎在琢磨事,苏定国一副老神在在、气定神闲的模样。

苏晋驾驶着汽车,方玉斌与苏定国坐在后排。苏定国望着方玉斌说:“心药究竟能不能治病,还得看自个儿呀。”

方玉斌点头说:“心药如何暂且不论,您老的心意,我明白了。”在黄叶观时,方玉斌便知道,那位程老先生必是受苏定国所托来开导自己。

“你是个聪明人。”苏定国哈哈大笑,“前些日子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商场上的事我不大懂,但清楚一条——人要走出逆境,一要靠自己,二不能蛮干。”

苏定国又说:“当初我仕途不顺,也曾满腹委屈,甚至有自暴自弃的想法。幸得高人点拨,一部《道德经》,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老庄深邃的哲理,如一道梯子,让我从百思不解的委屈苦恼深渊中一步步走出来。”

苏定国接着说:“有人说老庄主张出世,那是没有读懂。人家所谈,全是入世的道理。只不过孔孟是直接的,老子主张以迂回的方式去达到目的。‘江河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这句话说得多么深刻!老子真是个把天下竞争之术揣摩得最为深透的大智者。难怪近代的曾国藩评价老庄之学时,用了‘大柔非柔,至刚无刚’八个字。”

“读这本书,一定要用心去读,结合这些年来的成败得失、人事纠纷去读。”苏定国语重心长地说,“它曾帮助过逆境中的我,但愿对你也有用。”

回到上海,方玉斌关起门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道德经》。此书方玉斌早年读过,但诚如苏定国所言,当结合着自身的起落沉浮去读,立刻有不一样的收获。

类似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等格言,方玉斌早就耳熟能详。而对于该书退让、柔弱、不敢为天下先的主旨,年轻气盛的方玉斌曾不能接受。那时的方玉斌就是一心要做命运的主人。

改变命运,乃至与命运进行抗争,是每一个草根向上攀登的唯一通途,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方法却可以千差万别。孔孟主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申韩崇尚严刑峻法,以强制强,老子却认为“柔胜刚,弱胜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既然直接的、以强对强的手法有时不能行得通,而迂回的、间接的、柔弱的方式也可以达到目的,战胜强者,且不至于留下隐患,为什么不采用呢?

方玉斌想到了自己,近来的丧师失地、一溃千里,是否正因为此前赢得太酣畅淋漓。自打创建星阑资本,便认为有了和任何人叫板的实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披荆斩棘,看似风光与痛快,却少了圆融与变通。

C轮融资,自己同时摆下两个战场,一面与许子牛针锋相斗,一面对王诚寸土不让。但是,战胜了所有人,却也开罪了所有人。后来,当自己又向蒋若冰挥舞起战刀时,便已彻底沦为孤家寡人。

过去能战胜费云鹏,是因为背后有丁一夫、王诚,能赢得王诚,起码也还有个蒋若冰在鼎力支持。然而当所有敌人联合在一起,任凭自己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招架。

方玉斌早就听说过“不要赚最后一个铜板”“一单生意只赚80%的利润”等商场箴言。过去,只把这些话当作风险提醒,似乎是告诫一个人见好就收。如今想来,这不也是老庄之学在商场的运用?当你把所有铜板、100%的利润全揣进兜里,赚了个盆满钵满时,别人赚什么?当所有人都认为你绝世精明,不愿和你打交道或是觉得与你相处占不到任何便宜时,你又和谁做生意?留出最后的铜板与利润,既是分担风险,也是交朋友。假若朋友赔了,怪罪不到你头上;假若朋友赚了,无论他是感激你仗义还是嘲笑你憨,总之会惦记着下次继续与你合作。

书中诸如“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的话,过去一直似懂非懂,现在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这些年来商场里的争斗,其实都是一种有隅之方,有声之音,有形之象,似巧实拙,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不是这样的,它要做到全无形迹之嫌,全无斧凿之工。赢了对手,也不能得意忘形,得了便宜,还要懂得分享。

方玉斌甚至觉得,以往从丁一夫、费云鹏、王诚等人那里耳闻目睹来的商战争斗,仅仅只是一种术。自身经历过大起大落,再钻研老庄之学,似乎触摸到商道的真谛。李嘉诚对“建立自我,追求无我”推崇备至,甚至说日后要用这句话做自己的墓志铭。自我与无我之间,恰是术与道的差别。

心胸开阔起来的方玉斌,病体也很快痊愈。他给苏定国打去电话,感谢对方的一片苦心。苏定国颇为欣慰:“当年我得罪权贵,被贬去一个清水衙门,心里郁闷得不行。读了半年《道德经》,才豁然开朗。你只用一周便融会贯通,实在难能可贵。”

两人又聊了一阵,正打算挂电话时,苏定国说道:“别忙!苏浩就在我身边,他还有事和你说。”

苏浩接过话筒:“玉斌,身体好些了吧?”

“好了。”方玉斌说,“你不是在北京吗,什么时候回江州了?”

苏浩说:“昨天刚回来。明天我还要来上海,你若是身体痊愈了,就出来一下,见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谁呀?”方玉斌问。

苏浩说:“到时你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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