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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拜访

二○○三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他看着列车车窗里自己的映影,努力想找出这是什么?秘密藏在何处?但却什么特别之处也没看见,只看见红领巾、无表情的脸孔、眼睛,以及有如地铁永夜般的墨黑色头发。他的映影投射在库尔塞-勒站和特纳站之间的隧道墙壁上。一份《世界报》放在他大腿上,气象预报说会下雪,但地铁上方的巴黎街道依然寒冷荒凉,笼罩在难以穿透的低沉乌云之下。他鼻孔微张,吸入许多细微但明确的气味,包括水泥--湿--气、人类吐息、炙热金属、古龙水、香烟、潮--湿--木材和胆汁的气味。这些气味难以从列车座位上洗去,也无法透过空调系统排出。


对向列车的逼近使得车窗开始震动,窗外的黑暗暂时被高速闪现的方块状苍白灯光给驱离。他拉开外套袖口,看了看表。那是精工SQ50腕表,一名客户给他这支表抵偿部分款项。玻璃表面已有刮痕,因此他不确定这支表的真伪。七点十五分。这是周日夜晚,街上车辆稀疏。他环视四周,只见人们在地铁上睡觉。人们总在地铁上睡觉,尤其是在周间,他们关上开关,闭上眼睛,让日常通勤变成无梦的空无间隔,在地铁地图上的红线和蓝线之间穿梭,在工作和自由之间无声换乘。他在报上读过有名男子就像这样在地铁上坐了一整天,随着列车来回奔驰,直到一天结束,清洁人员才发现男子已然气绝。也许男子就是为了迎接死亡才走进这个地下墓-穴-,搭上接驳今生与来世的蓝线列车,步入这个浅黄色棺材,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会受到打扰。


至于他呢,他搭乘的是奔往反方向的列车,准备返回今生。今晚这项任务结束后,就只剩下明天在奥斯陆的任务,这也是最后一项任务,然后他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下墓-穴-。


列车在特纳站关门之前,发出刺耳的警示声,然后再度加速。


他闭上双眼,试着想像其他气味,诸如小便斗除臭锭和新鲜温热的尿液气味、自由的气味。但也许正如他当过老师的母亲所说,人脑可以细腻重现任何见过的影像或听过的声音,但却连最基本的气味也无法重现。


气味。眼皮内侧开始闪现影像。十五岁的他坐在武科瓦尔市的医院走廊上,耳中听见母亲不断低声向使徒多马、建筑工人的守护圣徒祈祷,希望祂能让丈夫保住性命。他听见塞-尔维亚军的大炮在河对岸隆隆发射,以及在婴儿病房动手术的患者发出凄厉叫声。婴儿病房早已没有婴儿,围城战事开打之后,城里的女-人就不再生小孩。他在饭店里打杂,学会如何把噪音、惨叫声和大炮声阻挡在听觉之外,但他无法阻挡气味,尤其是某种气味。外科医生进行截肢手术时,会先将肉切到见骨,接着为了避免患者流血过多致死,必须用一种看起来像烙铁的东西来烧灼血管,让血管闭合。没有一种气味可与血肉烧焦的气味相比。


一名医师踏进走廊,朝他和母亲招手。他走到病床边,不敢直视父亲,只是盯着一只紧抓床垫的黝黑大手,那只手似乎要把床垫撕成两半。父亲的手确实有办法将床垫撕成两半,因为那是城里最强壮的一双手。他父亲是扎铁工人,负责在泥水匠完成工作之后,前往工地,伸出大手握住用来强化水泥且突出的钢筋,使出快速熟练的手法,把钢筋末端扎捆起来。他见过父亲工作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只是在绞布似的,人类发明的机器都无法更加胜任这份工作。


他紧闭双眼,听见父亲在承受极度痛苦下大声吼道:“把孩子带出去!”


“可是他想……”


“出去!”


医生的声音说:“止血了,动作快!”有人从双\_臂下方把他抱了起来,他扭-动挣扎,但他太小太轻,无法挣脱。这时他闻到那种气味,血肉烧焦的气味。


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医生说:


“锯子。”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跪了下来,继续母亲的祷告。请救救他,让他变成残废,但请让他保住性命。上帝具有大能,只要祂愿意,就能让此事发生。


他感觉有人正在看他,便睁开双眼,回到地铁之中。对面一名下巴肌肉紧绷的女-子露出疲惫冷漠的目光,一接触到他的双眼就赶紧移开。他又默念一次地址。腕表上的秒针向前走了一格。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动正常。他感觉头部颇轻,但不会太轻。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喜悦,不觉得满意也不觉得不满意。列车慢了下来。夏尔戴高乐—星形站到了。他朝女-子看了最后一眼。女-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她再见到他,即使是今晚,也不会再认出他。


他站了起来,走到车门前等候。煞车发出低沉的悲叹声。除臭锭和尿液的气味。自由的气味。尽管气味几乎不可能想像得出来。车门向两侧滑开。


哈利踏上月台,站立原地,鼻子吸入温暖的地底空气,双眼看着纸上写的地址。他听见车门关闭,感觉背后空气随着列车驶离而流动。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广告对他说感冒可以预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几声,将手伸进羊毛外套的口袋深处,在随身小酒壶下方摸到一包烟和一包喉糖。


香烟在他口中上下晃动,他穿过出口的玻璃门,离开奥斯陆地铁不自然的暖气环境,踏上台阶,走进奥斯陆极不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色和极冷的气候中。他本能地缩起身\_体。这里是伊格广场。这座开放小广场是位于奥斯陆心脏位置的人行道交叉口,倘若这个时节的奥斯陆还能说是有颗心脏的话。这个周日商店照常营业,因为这是圣诞节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四周的三层楼摩登商店橱窗洒落黄色灯光,笼罩着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潮。哈利看见大包小包精美包装的礼物,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买个礼物送给比雅尼·莫勒才行,因为明天就是莫勒在警署任职的最后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这些年在警界中最照顾他的人。莫勒终于要实现他减少上班时数的计划,下周开始,他将担任卑尔根警局的资深特别调查员一职,这表示他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退休。真是份轻松愉快的工作,不过却选择卑尔根是怎么回事?那个城市经常下雨,山间又--湿--又冷,况且莫勒的老家根本不在卑尔根。哈利向来喜欢莫勒这个人,却不总是欣赏他的行事风格。


一名男子从头到脚包著羽绒外套和裤子,宛如航天员般左摇右摆,缓步前行,脸颊圆滚泛红,咧嘴喷出白气。街上行人个个弓著身\_体,脸上露出冬天的阴沉表情。哈利看见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身穿单薄的黑色皮夹克,手肘还有破洞,站在钟表行旁,双脚不断改变站姿,盼望药头能赶快出现。一个满脸胡须的长发乞丐裹在温暖时髦、样式年轻的衣服里,摆出瑜珈坐姿,倚著街灯,头向前倾,仿佛在冥想一般,地上摆着的褐色纸杯来自他面前的咖啡馆。过去这一年来,哈利看见越来越多乞丐,这时他突然发现这些乞丐看起来都一个样,就连纸杯都很相似,像是个暗号似的。说不定他们是外星人,悄悄前来占领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没问题,尽管占领吧。


哈利走进钟表行。


“请问这可以修吗?”哈利对柜台内的年轻钟表师说,递出他爷爷的手表。这支表是爷爷在哈利小时候送他的,那天他们在翁达斯涅镇替他母亲举行丧礼。哈利收到这支表吓了一大跳,但爷爷说手表就是要用来送人,让他放心,还要他记得再把这支表送出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送出去。”


哈利早已忘了这支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欧雷克去哈利位于苏菲街的家找他,在抽屉里找寻他的GameBoy游戏机时,才发现这支银表。欧雷克今年十岁,跟哈利一样都爱玩过时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因此跟哈利混得很熟。欧雷克发现这支表之后,就忘了自己原本还兴致勃勃要跟哈利比试,不断把玩手表,想让它恢复走动。


“它已经坏了。”哈利说。


“喔,”欧雷克说:“没什么是不能修的。”


哈利衷心希望欧雷克的这个论点是事实,尽管他曾对此有过深刻怀疑。他也曾隐约纳闷是否该把约克与瓦伦廷纳摇滚乐团(Jokke Valentinerne)及其专辑〈没什么是不能修的〉(Everything Can Be Repaired),介绍给欧雷克。但回想起来,哈利认为欧雷克的母亲萝凯应该不会喜欢这当中的关联,也就是说,她的酒鬼前男友把有关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绍给她儿子,而且这些歌还是由如今已离开人世的毒虫所谱写及主唱。


“你能修好它吗?”哈利问柜台内的钟表师。钟表师不发一语,只是用灵巧专业的手指打开手表。


“不值得。”


“不值得?”


“你去古董行可以买到状况更好的表,价钱还比修好这支表来得便宜。”


“还是请你修吧。”哈利说。


“没问题,”钟表师说,已开始检视手表的内部零件,显然对哈利的决定感到非常高兴。“星期二来拿。”


哈利踏出钟表行,听见一把吉他透过音箱传出薄弱的声音。一名胡碴散乱、戴着无指手套的少年,正在转动一个弦纽,他手一转,吉他的音调就升高一点。一场传统的圣诞节前演奏会即将开始,许多知名演奏家将代表救世军在伊格广场演出。乐团在救世军筹募善款的黑色圣诞锅后方就定位,人们开始聚集在乐团前方。那个圣诞锅就是烹调用的锅子,吊在广场中央的三根柱子上。


“是你吗?”


哈利回头看见一名女-子露出毒虫的眼神。


“是你对不对?你是不是代替史奴比来的?我现在就需要来一管,我已经……”


“抱歉,”哈利插口说:“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女-子看着哈利,侧过了头,瞇起双眼,像是在判别哈利是否说谎。“对,我在哪里看过你。”


“我是警察。”


女-子怔了一怔。哈利吸了口气。女-子的反应甚是迟缓,仿佛这个讯息必须绕过烧焦的神经和毁坏的突触才能到达目的地。接着哈利所预料的恨意在女-子眼中点燃黯淡的光芒。


“你是条子?”


“我以为大家都已经说好,你们这些人应该待在布拉达广场才对。”哈利说,视线越过女-子,射向歌手。


“哈,”女-子说,在哈利面前挺起腰杆。“你不是缉毒组的,你上过电视,杀过……”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哈利抓住女-子的手臂。“听着,你在布拉达广场可以拿到你要的东西,不要逼我把你拖进警局。”


“你管我。”女-子挣脱哈利的手。


哈利扬起双手。“告诉我你不会在这里交易,这样我就放过你,好吗?”


女-子侧过了头,贫血薄唇微微紧闭,似乎觉得现在这个状况颇有意思。“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去布拉达广场?”


哈利静默等待。


“因为我儿子在那里。”


哈利的胃一阵翻搅。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你明白吗,条子?”


哈利看着女-子目空一切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圣诞快乐。”他说,背转过身。


哈利把香烟丢进一团褐色冰雪中,走开了。他希望摆脱警察这份工作。他没看见迎面而来的路人,路人都低头看着蓝色的冰,仿佛良心受到谴责,他们也没看见哈利,仿佛他们虽然身为全世界最慷慨的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的公民,却依然感到-羞-愧。因为我儿子在那里。


哈利踏上弗雷登堡路,来到戴西曼斯可公立图书馆旁,在一个门牌号码前停下脚步,他身上带着的信封上就是草草写着这个门牌号码。他仰头望去,看见屋子外墙最近才漆上灰、黑两色,简直就是涂鸦艺术家的春梦。有些窗户已挂上圣诞装饰,装饰品的轮廓映着柔和的黄色灯光,窗内看起来是温暖安全的家。也许这些真的都是如此,哈利逼自己这样想。之所以用“逼”这个字,是因为一个人在警界服务十二年后,实在无法不受到影响而对人性产生蔑视。但他的确努力对抗这种影响,至少我们必须给他掌声。


他在门铃旁找到名字,闭上眼睛,试着找寻恰当的字句,但找不到。那女-子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脑际。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哈利放弃了。这些难以说出口的话是找不到适当措词来说的。


他用拇指按下冰冷的金属按钮,屋内某处响起铃声。


尤恩·卡尔森上尉的手指离开门铃按钮,他将沉重的塑料袋放在人行道上,朝公寓正面抬头望去。这栋公寓看起来像被轻型火炮轰炸过,大片灰泥剥落,二楼有一户被烧毁的窗户用木板钉了起来。刚才他走过头了,经过弗雷迪森的蓝色屋子却没发现。寒冷似乎将屋子的颜色都给吸取殆尽,让黑斯默街上的屋子看起来全都一样。直到他看见被游民占据的房屋墙壁上用涂鸦写着VESTBREDDEN,也就是“西岸”,才发现自己走过了头。公寓前门的玻璃上爬著两个V字型裂痕,像是代表胜利的符号。


尤恩在防风上衣里打个冷颤,心中庆幸救世军制服用的是纯正厚羊毛。军官训练学校毕业后,尤恩前去测量身材,领取新制服,但一般尺寸都不适合他穿,于是他领了衣料去见裁缝师。那裁缝师在尤恩脸上喷了口烟,突如其来地说他拒绝耶稣作为他个人的救主,但他缝制的制服却非常好,尤恩衷心向他道谢,因为尤恩不习惯穿订做的衣服。有人说,尤恩就是穿了订制服才驼背。这天下午看见他来黑斯默街的路人,可能会以为他之所以弯腰,是为了躲避十二月的冷风。风吹过人行道上的冰柱和冰冻的垃圾,一旁的车流轰轰驶过。但认识尤恩的人,会说他驼背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高,可以向下接触那些比他矮的人,就像现在他在褐色纸杯里丢进二十克朗硬币,而拿着纸杯的是门口一只肮脏颤-抖的手。


“你好吗?”尤恩问候那个将外套紧紧裹在身上的游民,那人盘腿坐在一张纸板上,四周是盘旋飘落的雪花。


“我正在排队接受美沙酮治疗。”紧裹外套的可怜游民说,声音虚弱,音调平板,仿佛在朗诵一首缺乏练习的赞美诗,同时盯着尤恩身穿黑色制服的膝盖看。


“你应该去我们在厄塔街的餐厅,”尤恩说:“让自己暖和一点,吃点食物……”


这时信号灯转绿,接下来尤恩说的话便给汽车声淹没。


“我没时间,”游民说:“你不会刚好有五十克朗钞票吧?”毒虫对于吸毒的执著总让尤恩惊讶不已。尤恩叹了口气,在纸杯里塞-了一百克朗纸钞。


“你可以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几件保暖的衣服,再不然我们的灯塔餐厅也有一些新的冬季夹克。你只穿那件单薄的牛仔外套会冻死的。”


尤恩已然放弃,他知道自己虽然说了这些话,但那人还是会把钱拿去买毒品。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这种事在他日常工作中一再发生,不过是另一个难以解决的道德难题罢了。


尤恩再度按下门铃,他在门口旁边的肮脏橱窗上看见自己的映影。希雅说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但他一点都不高大,他很小,只是个小士兵。这个小士兵做完今天的工作之后,就会飞奔到莫勒路,越过奥克西瓦河,也就是东奥斯陆和基努拉卡区的起始处,再穿过苏菲恩堡公园,来到歌德堡街四号。歌德堡街四号这栋公寓为救世军拥有,专门出租给救世军的人。他将打开B栋入口的门,对其他房客打招呼,希望他们以为他要返回四楼住处,但其实他会搭电梯前往五楼,穿过顶楼,前往A栋,确定没人,才走到希雅家的门前敲门,敲出他们约定的暗号。希雅会打开门,让他投入怀中,歇息解冻。


某个东西在震动。


起初他以为是地面、城市或地基在震动,接着他放下袋子,把手伸进口袋。手机在他手中震动,屏幕显示出伦西的电话号码。这已经是伦西今天打来的第三通电话。他知道无法再拖,必须老实告诉伦西说他和希雅就要订婚,但他必须先想好适当措词才行。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避免去看自己的映影。但他已下定决心,不想再软弱下去,他要坦诚以告,当个高大士兵,为了歌德堡街的希雅,为了身在泰国的父亲,也为了上主。


“喂。”电铃上方的对讲机发出大吼声。


“喔,嗨,我是尤恩。”


“谁?”


“救世军的尤恩。”他等待对方响应。


“有什么事?”声音有点破碎。


“我帮你带食物来,我想你可能需要……”


“有带烟吗?”


尤恩吞口口水,靴子在雪地里跺了跺。“没有,我的经费只够买吃的。”


“妈的。”


对讲机又静了下来。


“哈囉?”尤恩高声说道。


“我还在,我在想啦。”


“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待会再来。”


大门发出滋的一声,尤恩赶紧把门推开。楼梯间里散落着报纸、空瓶、一滩滩冰冻的黄色尿液。幸好天气寒冷,尤恩不用像天气暖和时那样,勇敢迎向走廊上弥漫的又甜又苦的臭味。


他试着让脚步不发出声音,但足音依然回荡在楼梯间。女-子站在门口等他,双眼盯着他手上的袋子看。尤恩心想,她可能是想避免和他视线相对。女-子的脸因为多年毒瘾而肿胀,又体重过重,浴袍内穿着肮脏的白T恤。污浊的臭味从门内发散出来。


尤恩在楼梯平台上停下脚步,放下袋子。“你丈夫也在家吗?”


“对,他在家。”女-子用流畅的法文说。


女-子长得漂亮,颧骨高耸,杏眼圆大,薄唇苍白,衣装整齐。至少他透过门缝看得见的部分,女-子的衣装是整齐的。


他下意识地整理脖子上的红领巾。


隔在他和女-子中间的是厚实的铜制安全锁,装设在沉重的橡木门上,门上没有名牌。刚才他站在楼下的卡诺大道上等门房替他开门时,注意到这栋房子的一切似乎都很新、很昂贵,包括大门零件、电铃和圆柱形门锁都是如此,但房子的浅黄色外墙和白色百叶窗上却覆蓋著一层由空气污染所造成的丑陋黑色尘埃,突显了巴黎这一区的高度开发。玄关里挂著油画原作。


“你找他有什么事?”


女-子的眼神和语调并不特别友善,但也不会特别不友善,或许带有一点怀疑,因为他的法文发音很不标准。


“夫人,我有几句话要转达给他。”


女-子迟疑片刻,最后反应依然如他预期。


“好吧,请稍等,我去叫他。”


她关上门。门锁扣上,发出润滑的喀哒声。他跺了跺脚。他应该把法文学好一点才对。母亲总是逼他晚上多念英文,却从不盯他的法文。他看着门板。法式内\_衣。法国文字。长得好看。


他想到乔吉。乔吉有亮白的微笑,大他一岁,如今应该是二十八岁。不知乔吉是否依然好看?依然留着金发、个头娇小、漂亮得像女生?他爱过乔吉,那是没有偏见、没有条件的爱,只有孩童才会那样地爱一个人。


他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男人的脚步声。门锁传来开启的声响。蓝线列车连接工作和自由,连接此地跟肥皂和尿液。天空即将下雪。他做好准备。


男子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妈的你想干嘛?”


尤恩举起塑料袋,大著胆子露出微笑。“这是刚出炉的面包,味道很香对不对?”


弗雷迪森伸出褐色大手,搭在女-子肩膀上,把她推开。“我只闻到基督教的血腥味……”他的话声清晰且清醒,但他长满胡碴的脸颊和褪色的眼珠说的却是另一回事。那双眼睛努力想把视线集中在购物袋上。他的外表看起来高大有力,内心却缩小塌陷。他的骨骼似乎在肌肤底下缩小,连头骨也跟着缩小,使得那张凶狠脸孔上的肌肤看起来像是大了三号,松垮垮地挂在脸上。他伸出肮脏手指,摸了摸鼻梁上最近受的伤。


“你不会是想传教吧?”


“没有,我只是想……”


“喔,算了吧,救世军,你想得到我的回报对不对?比方说我的灵魂。”


尤恩在制服里打个冷颤。“弗雷迪森,灵魂不是我负责的,但我可以安排食物,好让……”


“喔,你可以先安排一场小布道会。”


“我说过了……”


“布道会!”


尤恩站在原地,看着弗雷迪森。


“快点用你的小屄-穴-做个小布道会吧!”弗雷迪森吼道:“好让我们可以安心吃你拿来的东西,你这个纡尊降贵的混蛋基督徒。快点啊,把事情解决,今天上帝的讯息是什么?”


尤恩张嘴又合上,吞了口口水,又再度张开嘴巴,这次他的声带有了反应。“讯息是祂献出祂的独生子耶稣,而耶稣为了……我们的罪而死。”


“你骗人!”


“这件事恐怕是真的。”哈利说,看着门口男子那张惊恐的脸。门内传来午餐的香气和餐具的碰撞声。这人是有家室的人,也是名父亲,但如今再也没人可以叫他爸爸。男子-搔-抓前臂,双眼盯着哈利头上的一个点,仿佛那里有人似的。他-搔-抓的动作发出刺耳的窸窣声。


餐具声停止,一人拖着脚步来到男子身后,一只小手搭上男子肩膀,一张女-人的脸孔探了出来,泛红的双眼又大又圆。


“比勒格,怎么回事?”


“这位警察有事情通知我们。”比勒格说,语调平板。


“什么事?”女-子望向哈利。“是跟我们的儿子有关吗?是不是沛尔的事?”


“是的,侯曼太太,”哈利说,看着女-子眼中浮现恐惧,准备说出难以开口的话。“我们在两小时前发现他,你儿子已经过世了。”


哈利必须移开视线。


“可是他……他……在哪里……?”侯曼太太的视线从哈利脸上跳到丈夫脸上,比勒格只是不断地-搔-抓前臂。


哈利心想,他再这样抓下去恐怕就要抓出血来。哈利清了清喉咙。“在港口旁的货柜里,可能已经死亡一段时间。”


比勒格·侯曼突然站立不稳,蹒跚后退,退入亮着灯光的玄关,伸手扶住衣帽架。侯曼太太踏上一步,哈利看见比勒格在妻子身后跪了下来。


哈利吸了口气,把手伸进外套,指尖触碰到金属小酒壶,感觉冰凉。他找到信封,拿了出来。这封信不是他写的,但他很清楚内容是什么,信里写的是简短而正式的死亡通知,连一个赘字也没有。这是政府宣告死亡的方式。


“我感到很遗憾,但我的工作是把这个交给你们。”


“你做什么工作的?”矮小的中年男子用夸大的市井口音说,这并非上流阶层的口音,而是奋力想在社会上挣得一席之地的人所用的口音。门外来拜访的男子打量著中年男子,只见他全身上下都符合信封里的照片,甚至连小家子气的领带结和宽松的红色居家外套都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这中年男子做错了什么事,只觉得可能和肢体暴力无关,因为男子虽然露出愠怒神色,肢体语言却显现出防卫的态度,几乎接近焦虑,即便在自家门口也是如此。男子会不会是偷了东西或侵占金钱?他看起来像是从事跟数字有关的工作,但经手的金额并不庞大。尽管他有个美丽的妻子,但他看起来却像是偶尔喜欢尝鲜的人。他也许曾经不忠,也许睡过别人的妻子。不对,根据游戏规则,一个矮男人拥有中等以上的财富,又拥有外貌远胜于他的妻子,应该会比较担心妻子不忠。这中年男子令他感到烦躁。他把手伸进口袋。


“这个……”他说,将拉玛迷你麦斯手枪的枪管搁在绷紧的门炼上,这把枪只花了他三欧元。“就是我的工作。”


他指了指灭音器。那是根素色金属管,由萨格勒布市的制枪工人所做,旋在枪管上,黑色胶带缠在灭音器和金属管的接缝处,用来密封。当然了,他可以花一百欧元买个所谓的高质量灭音器,但又何必?没有人可以完全消灭子弹突破音障的声音、炙热可燃气遇上冷空气的声音、金属部件相互撞击的声音。装上灭音器的手枪发出爆米花般的轻微声响,只存在于好莱坞电影中。


子弹击发声宛如鞭击声。他把脸凑上狭小门缝。


照片中的男子已不在原位,他已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玄关颇为阴暗,但透过墙上镜子,他看见门板的银光和男子的双眼在金框眼镜下睁得老大。中年男子已倒在赭红色地毯上。那是波斯地毯吗?说不定这家伙真的是有钱人。


中年男子的额头上有个小孔。


他一抬眼,正好和中年男子的妻子四目交接。也不知她是否真是中年男子的妻子。她站在另一个房间的门口,后方亮着一盏大型东方立灯。她伸手按住嘴巴,盯着他看。他微微点头,小心地关上大门,把枪放回肩套,朝楼梯走去。他逃脱现场从不搭电梯、不开租来的汽车或机车、不使用任何可能故障的机具。他不奔跑,也不说话、不喊叫,以免声音被人认出。


“逃脱”是这份工作中至为重要的一环,也是他最喜爱的部分,它就如同飞翔,如同无梦之梦。


女门房走出一楼房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用法文低声说了句再见。女门房不发一语,用锐利的眼神回望着他。一小时后,女门房将接受讯问,警方会请她描述他的长相,她会合作地回答说,那男子长相平凡,中等身高,大概二、三十岁,反正应该不到四十岁。


他踏上街道。巴黎市区发出的低沉隆隆声响犹如永远不会靠近的雷声,但也永远不会停止。他将拉玛迷你麦斯手枪弃置在事先相中的垃圾桶里。萨格勒布还有两把未使用过的同厂牌手枪在等着他,当初购入时他拿到了批发价。


半小时后,机场巴士经过小教堂门站,行驶在连接巴黎和戴高乐机场的高速公路上。雪花纷飞,飘落在硬挺地指向灰色天空的散乱浅黄色麦秆上。


他在机场办完报到手续并通过安检后,直接走进男厕,在一整排白色尿斗的最后一个前站定,解开扣子,把白色除臭锭撒在尿斗里。他闭上眼睛,深深吸入对二氯苯的甜味和J&J化学公司生产的柠檬芳香剂的香味。还剩一站,接驳列车就会抵达自由。他卷起舌-头,说出这一站的名字:奥斯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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