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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出发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Trka!(快点!)”

他在床-上惊坐起来,听见自己的叫声在光秃的饭店白色墙壁之间回荡。床边桌上的电话正响个不停,他抓起话筒。

“这是电话闹铃服务……”

“Hvala.(谢谢。)”他说,尽管他知道那只是电话语音而已。他身在萨格勒布,今天准备前往奥斯陆,打算去执行最重要的任务,也是最后一项任务。

他闭上眼睛。他又做梦了,不是梦到巴黎,也不是梦到其他任务,他从不会梦见任务。他梦见了武科瓦尔,梦中总是秋天,总是陷入围城战事。

昨晚他梦见自己在奔跑。一如往常,他梦见自己在雨中奔跑。那天晚上,他们在婴儿病房锯断父亲的手臂,尽管医生宣称手术成功,但四小时后父亲就死了。他们说父亲的心脏就这么停止跳动。于是他离开母亲,奔入下著大雨的黑夜,来到河边,手里拿着父亲的枪,朝塞-尔维亚军的驻地前进。敌方发射照明弹,朝他开枪,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听见子弹射入地面,消失在他脚边,接着他就掉进一个大弹坑。水吞没了他,也吞没了所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他不停在水中奔跑,却只是原地打转。他感觉四肢僵硬,睡意令他麻木。他看见漆黑之中有某种红色的物体正在移动,犹如鸟儿以慢动作振动翅膀。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羊毛毯子裹着,一颗光秃灯泡随着塞-尔维亚军的炮火攻击而来回晃动,小块泥土和灰泥掉落在他的眼睛嘴巴上。他吐出泥灰,这时有人弯下腰来,说波波上尉亲自从积水弹坑中救他出来,并指了指站在碉堡台阶上的秃头男子。男子身穿军服,脖子上围着红领巾。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了看放在床边桌上的温度计。柜台服务员虽然说饭店维持暖气供应,但自从十一月以来,客房内的温度就没有高过华氏六十度。他起身-下床。再过半小时,机场巴士就会抵达饭店门口,他必须动作快。

他看着脸盆上方的镜子,回想波波的脸孔,但波波的脸孔就如同北极光,越仔细看,就越是一点一点消退。电话再度响起。

“Da,

Majka.(是,母亲。)”

他刮完胡子,把脸擦干,匆匆换上衣服,拿出放在保险箱的两个金属盒之一,打了开来。盒里装的是拉玛迷你麦斯超小型手枪,可装填七发子弹,其中六发在弹匣中,一发在弹膛里。他把手枪拆成四个部件,藏在手提箱经过特殊设计的强化角落。假如海关把他拦下来,检查他的手提箱,强化金属可以把手枪部件藏起来。离开之前,他检查身上带了护照和信封,信封里装有她给他的机票、目标的照片、时间地点的信息。任务将在明晚七点的公共场所执行。她说这次任务比上次还要危险,但他并不害怕。有时他纳闷自己感觉害怕的能力,是不是在那天晚上跟父亲被锯下的手臂一同消失。波波说过,如果你感觉不到害怕,就没办法活很久。

窗外的萨格勒布正在苏醒,城里不见白雪,但是起雾,灰茫茫地一片,让整座城市的面容显得阴沉憔悴。他站在饭店大门前,心想再过几天他们就会去亚得里亚海,到小镇的小饭店,享受淡季房价和少许阳光,讨论新房子的事宜。

机场巴士应该就快到了。他朝白雾中看去,就如同那年秋天,他蹲伏在波波背后,想看清楚白烟后方到底是什么,却永远看不清楚。那时他的工作是负责传递他们不敢透过无线电发送的消息,因为塞-尔维亚军会监听无线电,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们。他个头小,可以在战壕里全速奔跑,不必特别弯腰。此外他还对波波说,他想去攻击战车。

波波摇了摇头。“孩子,你是个传令兵,负责传达非常重要的讯息,战车我会派别人去料理。”

“可是别人会害怕,我不会。”

波波挑起一道眉毛。“但你只是个小孩子。”

“就算我不去壕沟外面,在壕沟里被子弹打到,我一样不会再长大。而且你自己说过,如果我们不阻止战车,他们就会占领整个城市。”

波波用打量的眼光看着他。

“让我考虑一下。”最后波波说。于是他们静静坐着,看着前方雾茫茫的一片,难以分辨哪些是秋雾,哪些是断垣残壁冒出的白烟。过了一会,波波清了清喉咙说:“昨天晚上我派弗兰尤和米尔可前往战车出没的堤岸凹处,他们的任务是躲起来,等战车经过时把炸弹装上去。你知道这项任务要怎么进行吗?”

他点了点头。他用望远镜见过弗兰尤和米尔可的尸体。

“如果他们的个头再小一点,或许就可以躲在地上的凹洞里。”波波说。

他用手擦去挂在鼻子下的鼻涕。

“那炸弹要怎么装在战车上?”

隔天清晨,他勉强拖着身\_体回到队上,因为寒冷而浑身发抖,全身都是烂泥。他后方的堤岸上有两台被摧毁的塞-尔维亚战车,舱门打开,浓烟不断窜出。波波把他拖进壕沟,胜利地喊道:“我们的小救主诞生了!”

当天波波就替他取了代号,并口述一则讯息,用无线电传送给城里的总部。这个代号从此一直跟着他,直到塞-尔维亚军占领并蹂躏他的家乡,杀害波波,屠杀医院里的医生和病患,囚禁并拷打反抗人士。这个代号本身有点矛盾,因为他没能拯救替他取这个代号的波波上尉。他的代号是“Mali

Spasitelj”,也就是“小救主”的意思。

雾海中驶来一辆红色巴士。

哈利踏进六楼红区的会议室时,室内弥漫着低低的交谈声和笑声。他知道自己把抵达时间算得很准,这时要跟同事打成一片、吃蛋糕、说笑话、互相嘲弄已经太晚,当人们必须跟自己欣赏的人道别时,常会借由这种社交方式来表达。不过他准时来送礼,尽管人们在这种时候总会使用太多浮夸的字眼,通常他们只敢在大众面前使用这些字眼,私底下却不敢用。

哈利扫视众人,发现三张他可以信赖的友善面孔,包括即将离去的长官比雅尼·莫勒、哈福森和贝雅特·隆恩。他没跟任何人视线接触,也没人想跟他四目相接。哈利对他在犯罪特警队的人气并没有特别的幻想。莫勒曾说,除了乖戾的酒鬼之外,人们不喜欢的只有高大又乖戾的酒鬼。哈利是个六呎四吋高的乖戾酒鬼,而他是个优秀警探这件事只让他稍微加分,此外没有更多帮助。大家都知道,哈利要不是一直被莫勒保护在羽翼下,早就被逐出警界。大家也都知道,如今莫勒即将离开,高层正等著哈利做出不当行为。矛盾的是,现在保护哈利的功绩,同样也让他永远被放逐为局外人,只因他搞垮了一位警察同仁,也就是绰号为王子的汤姆·沃勒,犯罪特警队的警监。过去八年来,汤姆一直是奥斯陆大型军火走私活动背后的主谋之一,最后他死在坎本区学生宿舍地下室的血泊之中。三星期后,在警署餐厅举行了简短仪式,总警司咬牙切齿地表扬哈利清除警界害虫,哈利表示感谢。

“谢谢。”那时哈利说,扫视在餐厅集合的警察,想看看是否有人看他。原本他只打算说“谢谢”这两个字,但他一看见众人避开他的视线,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不由得火冒三丈,于是又说:“我猜这下子某人可能会更难把我踢走吧,否则媒体可能会认为那个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我也会查到他身上。”

这时众人不可置信的视线全集中到哈利身上。他继续往下说。

“各位不用大惊小怪。过去汤姆·沃勒是我们犯罪特警队的警监,他仗着自己的职位进行不法活动,还称呼自己为王子。而且大家都知道……”哈利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的脸孔,最后停在总警司脸上。“既然有王子,通常就会有国王。”

“哈囉,老哥,在想什么啊?”哈利抬头一看,见是哈福森。

“在想国王的事。”哈利咕哝说,从哈福森手里接过一杯咖啡。

“呃,有新人来了。”哈福森说,伸手一指。

摆满礼物的桌子旁有个身穿蓝色西装的男子,正在跟总警司和莫勒说话。

“那是甘纳·哈根吗?”哈利啜饮一口咖啡之后说。“新上任的PAS?”

“现在已经没有PAS了,哈利。”

“是吗?”

“已经改成督察长POB了,这个官阶是四个月前改的。”

“是喔?那天我一定是生病了。那你还是警探吗?”

哈福森微微一笑。

新上任的督察长看起来甚为机灵,也比备忘录上写的五十三岁看起来年轻。哈利注意到哈根身高中等,身材精瘦,脸上、下巴、脖子有着分明的肌肉线条,显示他过著苦行式的生活。他的嘴巴平直坚定,下巴向前推出,可以视为果断,也可视为戽斗。他头上残存的头发是黑色的,仿佛在脑袋周围形成半个花冠,而且相当浓密。若你觉得这位新任督察长的发型很怪异,放心不会有人责备你。无论如何,他那两道粗大眉毛显示他体毛旺盛。

“这人从军方空降来的,”哈利说:“搞不好他会订出早点名的规定。”

“他应该是个好警察才会被调来这里吧。”

“你是说根据他自己在备忘录里写的自我介绍吗?”

“很高兴听见你的想法这么正面,哈利。”

“我?我总是急于给新人一个公平的机会。”

“重点在于只有‘一个’机会。”贝雅特说,加入他们的对话,把金色短发拨到一旁。“哈利,我刚刚好像看见你一跛一跛地走进来。”

“昨晚我在货柜场碰上一只过于亢奋的警卫犬。”

“你去货柜场做什么?”

哈利仔细端详贝雅特片刻,才说出回答。显然担任鉴识中心主任的职务对她有益,也对鉴识中心有帮助。贝雅特一直是个称职的鉴识专家,但哈利必须承认,过去他并未在她身上看见明显的领导才能,因为贝雅特从警察训练学院毕业后加入抢案组时,还是个惯于自我贬抑又害--羞-内向的年轻女-子。

“我想去看看沛尔·侯曼陈尸的货柜。告诉我,他是怎么进货柜场的?”

“他用钢丝钳把大锁剪断,钢丝钳就在尸体旁边。那你呢?你是怎么进去的?”

“你们还发现什么?”

“哈利,没有证据显示这件案子是……”

“我没说有证据啊。还发现什么?”

“你说呢?一些吸毒工具、一剂海洛因、一个装有烟草的塑料袋。你也知道,毒虫会去捡烟-屁-股,把里头的烟草挑出来,这样连一克朗都不用花。”

“那把贝瑞塔手枪呢?”

“序号被锉掉了,锉痕很眼熟,是王子时代的枪枝。”

哈利注意到贝雅特不愿意从自己口中说出汤姆·沃勒的名字。

“嗯。血液样本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贝雅特说:“非常干净,令人意外,他应该最近都没吸毒吧,所以才头脑清醒,有能力自杀。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我很荣幸被分派去通知他父母这个噩耗。”

“喔……”贝雅特和哈福森异口同声地说。尽管他们才交往两年,但这种同步反应的行为已越来越常发生。

总警司咳了几声,众人转头朝摆放礼物的桌子望去,闲聊声逐渐停止。

“毕悠纳请求我让他说一、两句话,”总警司说,抖了抖脚跟,再顿一下以达到效果。“我准许了。”

咯咯笑声四起。哈利注意到莫勒朝总警司的方向露出犹豫的微笑。

“谢谢你,托列夫,也谢谢你和警察总长送给我的道别礼物,更要特别谢谢大家送我这张美丽的照片。”

莫勒朝桌上指了指。

“大家?”哈利低声问贝雅特。

“对,史卡勒和几个同事一起集资的。”

“我怎么都没听说?”

“他们可能忘了问你。”

“现在我自己想送几个礼物,”莫勒说:“有点像是分送遗产。首先呢,是这个放大镜。”

他把放大镜举到面前,大家看见前任队长的扭曲面孔都笑了起来。

“这要送给一位女同事,她和她父亲一样是个好警探,也是个好警察。她从不居功,把功劳通通让给犯罪特警队。大家都知道,她曾经是大脑专家的研究对象,因为她天生拥有罕见的梭状回,人类面孔只要见过一次就过目不忘。”

哈利看见贝雅特的双颊泛起红晕。贝雅特不喜欢被人注意,更别说是当众提起她的这项惊人天赋,目前她依然运用这个能力在模糊的银行抢案监视影片中辨识前科犯。

“我希望你不会忘记我这张脸,”莫勒说:“虽然你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它。有一天如果你有疑惑的话,就可以用这个放大镜。”

哈福森轻轻推了推贝雅特,她走上前去,莫勒抱了抱\_她,把放大镜送给她。众人一起鼓掌,她连额头都变得火红。

“下个传家宝是我的办公椅,”莫勒说:“是这样的,我发现我的继任者甘纳·哈根自己准备了一张高背真皮办公椅,还具备很多功能。”

莫勒对哈根微笑,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回以微笑。

“所以这张椅子要送给这位来自斯泰恩谢尔的警员,他自从被调来这里之后就被放逐,跟这栋大楼的大麻烦同一间办公室,还被迫使用一张坏了的椅子。小伙子,你也该坐张好椅子了。”

“好耶。”哈福森说。

众人转头过来,对他大笑,他也回以笑声。

“最后呢,我要把一件辅助工具送给一个对我来说非常特别的人,他是我手下最优秀的警探,也是我最可怕的恶梦。这件工具要送给这个总是跟随自己的嗅觉、自己的脚步、自己的手表的人。我们老是得叫你要准时来参加晨间会议,搞得大家都不开心。”莫勒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手表。“我希望这支表可以让你的时间跟别人一样,总之呢,我把它尽量调得跟犯罪特警队的时钟一样快。还有,呃,这里头有很多言外之意,哈利。”

哈利走上前去,接过那支有着素面黑色表带的手表,手表厂牌他没见过。掌声稀稀落落。

“谢谢。”哈利说。

两个高大男子相互拥抱。

“我把它调快两分钟,好让你赶上你以为已经错过的事,”莫勒低声说:“我再也不会给你警告了,你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谢谢。”哈利又说了一次,觉得莫勒把他抱得有点太久。哈利提醒自己,必须把他从家里带来的礼物放在这里。幸好他一直都没机会拆开那片《彗星美人》DVD的塑料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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